曾国藩家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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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父母 七月初四日
[编辑]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八日接到家书,系三月二十四日所发。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庆。四妹生产虽难,然血晕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则下次较为容易。男未得信时,常以为虑,既得此信,如释重负。
六月底,我县有人来京捐官。(王道嶐。)渠在宁乡界住,言四月县考时,渠在城内并在彭兴歧(云门寺。)、丁信风两处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吴定五。男十三年在陈氏宗祠读书,定五才发蒙作起讲,在杨畏斋处受业。去年闻吴春冈说定五甚为发奋,今果得志,可谓成就甚速。其馀前十名及每场题目,渠已忘记。后有信来,乞四弟写出。
四弟、六弟考运不好,不必挂怀。俗语云:“不怕进得迟,只要中得快。”从前邵丹畦前辈(甲名。)四十三岁入学,五十二岁作学政,现任广西藩台。汪郎渠(鸣相。)于道光十二年入学,十三年点状元。阮芸台(元。)前辈于乾隆五十三年县、府试皆未取头场,即于其年入学、中举,五十四年点翰林,五十五年留馆,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学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抚。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业之不精耳。两弟场中文若得意,可将原卷领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等在京平安。纪泽兄妹二人体甚结实,皮色亦黑。
逆夷在江苏濨扰,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镇江,有大船数十只在大江游戈。江宁、杨州二府颇可危虑。然而天不降灾,圣人在上,故京师人心镇定。
同乡王翰城(继贤,黔阳人,中书科中书。)告假出京。男与陈岱云亦拟送家眷南旋,与郑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队出京。(郑名世任,给事中,现放贵州贵西道。)男与陈家本于六月底定计,后于七月初一请人扶乩(另纸录出大仙示语。),似可不必轻举妄动,是以中止。现在男与陈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
同县谢果堂先生(与峣。)来京,为其次子捐盐大使,男已请至寓陪席。其世兄与王道嶐尚未请,拟得便亦须请一次。
正月间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转寄。俞后托谢吉人转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昺冈(荣灿。)寄银寄笔,托曹西垣寄参,并交陈季牧处,不知到否。前父亲教男养须之法,男仅留上唇须,不能用水浸透。色黄者多,黑者少。下唇拟待三十六岁始留。
男每接家信,嫌其不详,嗣后更愿详示。
男谨禀 七月初四日(道光二十二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九月十八日
[编辑]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祇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实养静?疑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
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沈著。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藉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蕙西尝言:“‘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予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干〉、〈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干〉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干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干〉,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祇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安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鹜,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
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告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馀,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馀,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芽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兄国藩手具。九月十八日 (道光二十二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正月十七日
[编辑]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三叶,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以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
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修,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技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䌹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
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清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何从辨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馀叶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资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概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日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调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推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二十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即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回:“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有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钞日记本。馀容后告。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兄国藩手具 正月十七日(道光二十三年)
致温弟 六月初六日
[编辑]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仗实实可爱。
信中有云:“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玉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则、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钞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尔先须过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叶,摘钞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读杜集,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律诗,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尔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馀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项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兄国藩手草 六月初六日(道光二十三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五月十二日
[编辑]四位老弟足下:
自三月十三日发信后,至今未寄一信。余于三月二十四日移寓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四月间到折差一次,余竟不知。迨既知,而折差已去矣。惟四月十九欧阳小岑南归,余寄衣箱银物并信一件。四月二十四梁菉庄南归,余寄书卷零物并信一件。两信皆仅数语,至今想尚未到。四月十三黄仙垣南归,馀寄闱墨,并无书信,想亦未到。兹将三次所寄各物另开清单付回,待三人到时,家中照单查收可也。
内城现住房共二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叁拾串,极为宽敝。冯树堂、郭筠仙所住房皆清洁。甲三于三月二十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已读四十天,读至“自修齐,至平治”矣。因其年大小,故不加严,已读者字皆能认。两女皆平安,陈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内人身子如常,现又有喜,大约九月可生。
余体气较去年略好,近因应酬太繁,天气渐热,又有耳鸣之病。今年应酬较往年更增数倍。第一为人写对联条幅,合四川、湖南两省求书者几日不暇给。第二公车来借钱者甚多,无论有借无借,多借少借,皆须婉言款待。第三则请酒拜客及会馆公事。第四则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以散馆、殿试则代人料理,考差则自己料理,诸事冗杂,遂无暇读书矣。
三月二十八大挑甲午科,共挑知县四人,教官十九人,其全单已于梁菉庄所带信内寄回。四月初八日发会试榜,湖南中七人,四川中八人,去年门生中二人,另有《题名录》附寄。十二日新进土复试,十四发一等二十一名,另有单附寄。十六日考差,余在场,二文一诗,皆妥当无弊病,写亦无错落,兹将诗稿寄回。十八日散馆,一等十九名。本家心斋取一等十二名,陈启迈取二等第三名,二人俱留馆。徐棻因诗内“皴”字误写“皱”字,改作知县,良可惜也。二十二日散馆者引见,二十六七两日考差者引见。二十八日新进士朝考,三十日发全单附回。二十一日新进士殿试,二十四日点状元,全榜附回。五月初四五两日新进士引见。初一日,放云贵试差。初二日,钦派大教习二人。初六日,奏派小教习六人,余亦与焉。
初十日奉上谕,翰林侍读以下,詹事府洗马以下,自十六日起每日召见二员。余名次第六,大约十八日可以召见。从前无逐日分见翰詹之例,自道光十五年始一举行,足征圣上勤政求才之意。十八年亦如之,今年又如之。此次召见,则今年放差大半,奏对称旨者居其半,诗文高取者居其半也。‘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内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东皋课文甚洁净,诗亦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亦清顺有法,第词句多不圆足,笔亦平沓不超脱。平沓最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气爽利,近亦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非吾意中之温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卑,即使获售,亦当自惭其文之浅薄不堪。若其不售,则又两失之矣。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罗山意见如何。吾谓六弟今年入泮固妙,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壹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截搭卜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响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关,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泮,尚不至于饥饿,奈何亦以考卷误终身也?九弟要余改文详批,余实不善改小考文,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亦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书法亦有褚字笔意,尤为可喜。
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弟为端,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
冯树堂、郭筠仙在寓看书作文,功无间断。陈季牧日日习字,亦可畏也。四川门生留京约二十人,用功者颇多。馀不尽言。
兄国藩草 五月十二日(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十月二十一日
[编辑]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祇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弟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国藩手草 十月二十一日(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十一月二十一日
[编辑]四位老弟足下:
前月寄信,想已接到。余蒙祖宗遗泽、祖父教训,幸得科名,内顾无所忧,外遇无不如意,一无所觖矣。所望者再得诸弟强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之不显?何愁家运之不兴?欲别立课程,多讲规条,使诸弟遵而行之,又恐诸弟习见而生厌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长兄督责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诸弟以课程,近来则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诸弟者,但将诸弟每月功课写明告我,则我心大慰矣。乃诸弟每次写信,从不将自己之业写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诸事。此时家中重庆,外事又有我料理,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后写信,但将每月作诗几首,作文几首,看书几卷,详细告我,则我欢喜无量。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或能为学问中人,其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欢喜一也。慎弗以科名稍迟,而遂谓无可自力也。如霞仙今日之身份,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份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
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钞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文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成就,况六弟九弟上等之资乎?
明年肄业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无不可者。谓在家不可用功,此巧于卸责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务纷冗,而犹可以不间断,况家中万万不及此间之纷冗乎?树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书十五页,亦极有恒。诸弟试将朱子《纲目》过笔圈点,定以有恒,不过数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间断看书之课,又弗以考试将近而间断看书之课。虽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试之日,出场亦可看也。
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
兄国藩手草 十一月二十一日 (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二月初一日
[编辑]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书函,谅已收到。顷接四弟信,谓前信小注中误写二字。其诗比即付还,今亦忘其所误谓何矣。
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南城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赍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写信,何必打听折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兹另纸写明寄回。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诸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明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无师无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诸弟者也。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在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书百馀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哉?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买笔付回,刻下实无妙便,须公车归乃可带回。大约府试院试可得用,县试则赶不到也。诸弟在家作文,若能按月付至京,则余请树堂看。随到随改,不过两月,家中又可收到。书不详尽,鱼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二月初一日(道光二十五年)
谕纪泽 十月初二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胡二等来,接尔安禀,字画尚未长进。尔今年十八岁,齿已渐长,而学业未见其益。陈岱云姻伯之子号杏生者,今年入学,学院批其诗冠通场。渠系戊戌二月所生,比尔仅长一岁,以其无父无母家渐清贫,遂尔勤苦好学,少年成名。尔幸托祖父馀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吾虑尔之过于佚也。
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黹之工;所织之布,做成衣袜等件,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
余在军中不废学问,读书写字未甚间断,惜年老眼朦,无甚长进。尔今未弱冠,一刻千金,切不可浪掷光阴。
四年所买衡阳之田,可觅人售出,以银寄营,为归还李家款。父母存,不有私财,士庶人且然,况余身为卿大夫乎?
余癣疾复发,不似去秋之甚。李次青十六日在抚州败挫,已详寄沅甫函中,现在崇仁加意整顿,三十日获一胜仗。口粮缺乏,时有决裂之虞,深为焦灼。
尔每次安禀详陈一切,不可草率。祖父大人之起居,阖家之琐事,学堂之功课,均须详载。切切此谕。
涤生手谕 十月初二日(咸丰六年)
谕纪泽 十一月初五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接尔安禀,字画略长进,近日看《汉书》。余生平好读《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书,尔能看《汉书》,是余所欣慰之一端也。
看《汉书》有两种难处:必先通于小学、训诂之书,而后能识其假借奇字;必先习于古文辞章之学,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尔于小学、古文两者皆未曾入门,则《汉书》中不能识之字、不能解之句多矣。
欲通小学,须略看段氏《说文》、《经籍纂诂》二书。王怀祖(名念孙、高邮州人)先生有《读书杂志》,中于《汉书》之训诂极为精博,为魏晋以来释《汉书》者所不能及。欲明古文,须略看《文选》及姚姬传之《古文辞类纂》二书。班孟坚最好文章,故于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东方朔、司马迁、扬雄、刘向、匡衡、谷永诸传,皆全录其著作;即不以文章名家者,如贾山、邹阳等四人传、严助、朱买臣等九人传,赵充国屯田之奏,韦元成议礼之疏以及贡禹之章、陈汤之奏狱,皆以好文之故,悉载巨篇。如贾生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陈涉传〉、〈食货志〉等篇;子云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匈奴传〉、〈王贡传〉等篇,极之充国赞酒箴,亦皆录入各传。盖孟坚于典雅瑰玮之文,无一字不甄采。尔将十二帝纪阅毕后,且先读列传。凡文之为昭明暨姚氏所选者,则细心读之;即不为二家所选,则另行标识之。若小学、古文二端,略得途径,其于读《汉书》之道思过半矣。
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此即日习于傲矣。《书》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尔与诸弟其戒之。至嘱至嘱。
涤生手谕 十一月初五日(咸丰六年)
谕纪泽 七月二十一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余此次出门,略载日记,即将日记封每次家信中。闻林文忠家书,即系如此办法。尔在省,仅至丁、左两家,馀不轻出,足慰远怀。
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如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钝,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至于作诸文,亦宜在二三十岁立定规模;过三十后,则长进极难。作四书文,作试帖诗,作律赋,作古今体诗,作古文,作骈体文,数者不可不一一讲求,一一试为之。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弥不肯为矣。
至于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仲弓问仁”一章,言“敬”“恕”最为亲切。自此以外,如“立则见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俨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是皆言“敬”之最好下手者。孔言“欲立立人,欲达达人”;孟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已”,“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是皆言“恕”之最好下手者。尔心境明白,于“恕”字或易著功,“敬”字则直勉强行之。此立德之基,不可不谨。
科场在即,亦宜保养身体。余在外平安,不多及。
涤生手谕 舟次樵舍下去江西省城八十里 七月二十一日(咸丰八年)
谕纪泽 八月初三日
[编辑]字谕纪泽:
八月一日,刘曾撰来营,接尔第二号信并薛晓帆信。得悉家中四宅平安,至以为慰。
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切。近岁阅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已体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却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
邹叔明新刊地图甚好。余寄书左季翁,托购致十副。尔收得后,可好藏之。薛晓帆银百两宜壁还,余有覆信,可并交季翁也。此嘱。
父涤生字 八月初三日(咸丰八年)
谕纪泽 八月二十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十九日曾六来营,接尔初七日第五号家信并诗一首,具悉。次日入闱,考具皆齐矣。此时计已出闱还家。
余于初八日至河口,本拟由铅山入闽,进捣崇安,已拜疏矣。光泽之贼窜扰江西,连陷泸溪、金溪、安仁三县,即在安仁屯踞。十四日派张凯章往剿。十五日余亦回驻弋阳,待安仁破灭后,余乃由泸溪云际关入闽也。
尔七古诗,气清而词亦稳,余阅之忻慰。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余所选钞五古九家,七古六家,声调皆极铿锵,耐人百读不厌。余所未钞者,如左太冲、江文通、陈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鲍明远、高达夫、王摩诘、陆放翁之七古,声调亦清越异常。尔欲作五古七古,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古人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又云:“煅诗未就且长吟”,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盖有字句之诗,人籁也;无字句之诗,天籁也。解此者,能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
尔好写字,是一好气习。近日墨色不甚光润,较去年春夏已稍退矣。以后作字,须讲究墨色。古来书家,无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种神光活色浮于纸上,固由临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缘于墨之新旧浓淡,用墨之轻重疾徐,皆有精意运乎其间,故能使光气常新也。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途,皆略涉其涯涘,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迟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推步算学,纵难通晓,恒星五纬,观认尚易。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礼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毕识矣。凡作一事,无论大小易难,皆宜有始有终。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钞群书,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牍,无穷受用,皆从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以弥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场,或中或不中,无甚关系。榜后即当看《诗经》注疏。以后穷经读史,二者迭进。国朝大儒,如顾、阎、江、戴、段、王数先生之书,亦不可不熟读而深思之。光阴难得,一刻千金。以后写安禀来营,不妨将胸中所见、简编所得,驰骋议论,俾余得以考察之进步,不宜太寥寥。此谕。书于戈阳军中
父涤生字 八月二十日 (咸丰八年)
谕纪泽 九月二十八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闻儿经书将次读毕,差用少慰。自“五经”外,《周礼》、《仪礼》、《尔雅》、《孝经》、《公羊》、《穀梁》六书自古列之于经,所谓“十三经”也。此六经宜请塾师口授一遍。尔记性平常,不必求熟。“十三经”外,所最宜熟读者,莫如《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余生平好此四书,嗜之成癖,恨未能一一诂释笺疏,穷力讨治。自此四种而外,又如《文选》、《通典》、《说文》、《孙武子》、《方舆纪要》、近人姚姬传所辑《古文辞类纂》、余所钞十八家诗,此七书者,亦余嗜好之次也。凡十一种,吾以配之“五经”、“四书”之后,而《周礼》等六经者,或反不知笃好,盖未尝致力于其间,而人之性情,各有所近焉尔。吾儿既读“五经”、“四书”,即当将此十一书寻究一番,纵不能讲习贯通,亦当思涉猎其大略,则见解日开矣。
涤生手谕 九月二十八日 (咸丰八年)
谕纪泽 十月二十五日
[编辑]字谕纪泽:
十月十一日接尔安禀,内附隶字一册。二十四日接澄叔信,内附尔临〈元教碑〉一册。王五及各长夫来,具述家中琐事甚详。
尔信内言读《诗经》注疏之法,比之前一信已有长进。凡汉人传注、唐人之疏,其恶处在确守故训,失之穿凿;其好处在确守故训,不参私见。释“谓”为“勤”,尚不数见,释“言”为“我”,处处皆然。盖亦十口相传之诂,而不复顾文气之不安。如〈伐木〉为文王与友人入山,〈鸳鸯〉为明王交于万物,与尔所疑〈螽斯〉章解,同一穿凿。朱子《集传》,一扫旧障,专在涵泳神味,虚而与之委蛇。然如〈郑风〉诸什,注疏以为皆刺忽者固非,朱子以为皆淫奔者,亦未必是。尔治经之时,无论看注疏,看宋传,总宜虚心求之。其惬意者,则以朱笔识出;其怀疑者,则以另册写一小条,或多为辨论,或仅著数字。将来疑者渐晰,又记于此条之下。久久渐成卷秩,则自然日进。高邮王怀祖先生父子,经学为本朝之冠,皆自札记得来。吾虽不及怀祖先生,而望尔为伯申氏甚切也。
尔问时艺可否暂置,抑或它有所学。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可以适今者,莫如作赋。汉魏六朝之赋,名篇巨制,具载于《文选》,余尝以〈西征〉、〈芜城〉及〈恨〉、〈别〉等赋示尔矣。其小品赋,则有《古赋识小录》。律赋,则有本朝之吴榖人、顾耕石、陈秋舫诸家。尔若学赋,可于每三、八日作一篇大赋,或数千字,小赋或仅数十字,或对或不对,均无不可。此事比之八股文略有意趣,不知尔性与之相近否。尔所临隶书〈孔宙碑〉,笔太拘束,不甚松活,想系执笔太近毫之故,以后须执于管顶。余以执笔太低,终身吃亏,故教尔趁早改之。〈元教碑〉墨气甚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右肩太耸。吴子序年伯欲带归示其子弟。尔字姿于草书尤相宜,以后专习真、草二种,篆隶置之可也。四体并习,恐将来不能一工。
余癣疾近日大愈,日光平平如故。营中各勇夫病者,十分已好六七。惟尚未复元,不能拔营进剿,良深焦灼。
闻甲五目疾十愈八九,忻慰之至。尔为下辈之长,须常常存个乐育诸弟之念。君子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况兄弟乎?临三、昆八,系亲表兄弟,尔须与之互相劝勉。尔有所知者,常常与之讲论,则彼此并进矣。此谕。
涤生手谕 十月二十五日(咸丰八年)
谕纪泽 三月初三日清明
[编辑]字谕纪泽:
三月初二日接尔二月二十日安禀,得知一切。
内有贺丹麓先生墓志,字势流美,天骨开张,览之忻慰。惟间架间有太松之处,尚当加功。大抵写字祇有用笔、结体两端。学用笔,须多看古人墨迹;学结体,须用油纸摹古帖。此二者,皆决不可易之理。小儿写影本,肯用心者,不过数月,必与其摹本字相肖。吾自三十时,已解古人用笔之意,祇为欠却间架工夫,便尔作字不成体段。生平欲将柳诚悬、赵子昂两家合为一炉,亦为间架欠工夫,有志莫遂。尔以后当从间架用一番苦功,每日用油纸摹帖,或百字,或二百字,不过数月,间架与古人逼肖而不自觉,能合柳、赵为一,此吾之素愿也。不能,则随尔自择一家,但不可见异思迁耳。
不特写字直摹仿古人间架,即作文亦宜摹仿古人间架。《诗经》造句之法,无一句无所本。《左传》之文,多现成句调。扬子云为汉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论语》,《方言》摹《尔雅》,《十二箴》摹《虞箴》,〈长杨赋〉摹〈难蜀父老〉,〈解嘲〉摹〈客难〉,〈甘泉赋〉摹〈大人赋〉,〈剧秦美新〉摹〈封禅文〉,〈谏不许单于朝书〉摹《国策‧信陵君谏伐韩》,几于无篇不摹。即韩、欧、曾、苏诸巨公之文,亦皆有所摹拟,以成体段。尔以后作文作诗赋,均宜心有摹仿,而后间架可立,其收效较速,其取径较便。
前信教尔暂不必看《经义述闻》,今尔此信言业看三本,如看得有些滋味,即一直看下去。不为或作或辍,亦是好事。惟《周礼》、《仪礼》、《大戴礼》、《公》、《谷》、《尔雅》、《国语》、《太岁考》等卷,尔向来未读过正文者,则王氏《述闻》,亦暂可不观也。
尔思来营省觐,甚好。余亦思尔来一见。婚期既定五月二十六日,三四月间自不能来。或七月晋省乡试,八月底来营省觐亦可。身体虽弱,处多难之世,若能风霜磨炼,苦心劳神,亦自足坚筋骨而长识见。沅甫叔向最羸弱,近日从军,反得壮健,亦其证也。赠伍嵩生之君臣画像乃俗本,不可为典要。奏折稿当钞一日录付归。馀详诸叔信中。
涤生手谕 三月初三日清明(咸丰九年)
谕纪泽 四月二十一日
[编辑]字谕纪泽:
前次于诸叔父信中,覆示尔所问各书帖之目。乡间苦于无书,然尔生今日,否家之书,业已百倍于道光中年矣。买书不可不多,而看书不可不知所择。以韩退之为千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书,不过数种:曰《易》、曰《书》、曰《诗》、曰《春秋左传》、曰《庄子》、曰〈离骚〉、曰《史记》。二公所读之书,皆不甚多。本朝善读古书者,余最好高邮王氏父子,曾为尔屡言之矣。今观怀祖先生《读书杂志》中所考订之书,曰《逸周书》、曰《战国策》、曰《史记》、曰《汉书》、曰《管子》、曰《晏子》、曰《墨子》、曰《荀子》、曰《淮南子》、曰《后汉书》、曰《老》《庄》、曰《吕氏春秋》、曰《韩非子》、曰〈杨子〉,曰《楚辞》、曰《文选》,凡十六种;又别著《广雅疏证》一种。伯申先生《经义述闻》中所考订之书,曰《易》、曰《书》、曰《诗》、曰《周官》、曰《仪礼》、曰《大戴礼》、曰《礼记》、曰《左传》、曰《国语》、曰《公羊》、曰《穀梁》、曰《尔雅》,凡十二种。王氏父子之博,古今所罕,然亦不满三十种也。
余于“四书”、“五经”之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馀年,惜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惜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钞》四种,共不过十馀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馀书贯串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之法。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侮。泽儿若能成吾之志,将四书、五经及余所好之八种,一一熟读而深思之,略作札记,以志所得,以著所疑,则余欢欣快慰,夜得甘寝,此外别无所求矣。至王氏父子年考订之书二十八种,凡家中所无者,尔可开一单来,余当一一购得寄回。
学问之途,自汉至唐,风气略同;自宋至明,风气略同。国朝又自成一种风气,其尤著者,不过顾、阎(百诗)、戴(东原)、江(慎修)、钱(辛楣)、秦(味经)、段(懋堂)、王(怀祖)数人,而风会所扇,群彦云兴。尔有志读书,不必别标汉学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窥数君子之门径。凡有所见所闻,随时禀知,余随时谕答。较之当面问答,更易长进也。
涤生手谕 四月二十一日 (咸丰九年)
谕纪泽 五月初四日
[编辑]字谕纪泽兄:
余送叔父母生日礼目,鱼翅二斤太大,不好带,改送洋带二根。此带颇奇,可松可紧,可大可小,大而星冈公之腹可用也,小而鼎二、三之腰亦可用也。此二根皆送轩叔,春罗送叔母。
尔作时文,宜先讲词藻。欲求词藻富丽,不可不分类钞撮体面话头。近世文人,如袁简斋、赵瓯北、吴谷人,皆有手钞词藻小本。此众人所共知者。阮文达公为学政时,搜出生童夹带,必自加细阅。如系亲手所钞,略有条理者,即予进学;如系请人所钞,概录陈文者,照例罪斥。阮公一代闳儒,则知文人不可无手钞夹带小本矣。昌黎之“记事提要”、“纂言钩元”,亦系分类手钞小册也。尔去年乡试之文,太无词藻,几不能敷衍成篇。此时下手工夫,以分类手钞词藻为第一义。
尔此次覆信,即将所分之类开列目录,附禀寄来。分大纲子目,如伦纪类为大纲,则君臣、父子、兄弟为子目;王道类为大纲,则井田、学校为子目。此外各门可以类推。尔曾看过《说文》、《经义述闻》,二书中可钞者多。此外如江慎修之《类腋》及《子史精华》、《渊鉴类函》,则可钞者尤多矣。尔试为之。此科名之要道,亦即学问之捷径也。此谕。
父涤生字 五月初四日(咸丰九年)
谕纪泽 六月十四日辰刻
[编辑]字谕纪泽儿:
接尔二十九、三十号两禀,得悉《书经注疏》看〈商书〉已毕。《书经注疏》颇庸陋,不如《诗经》之该博。我朝儒者,如阎百诗、姚姬传诸公,皆辨别古文《尚书》之伪。孔安国之传,亦伪作也。盖秦燔书后,汉代伏生所传,欧阳及大小夏侯所习,皆仅二十八篇,所谓今文《尚书》者也。厥后孔安国家有古文《尚书》,多十馀篇,遭巫蛊之事,未得立于学官,不传于世。厥后张霸有《尚书百两篇》,亦不传于世。后汉贾逵、马、郑作古文《尚书》注解,亦不传于世。至东晋梅赜始献古文《尚书》并孔安国传,自六朝唐宋以来承之,即今通行之本也。自吴才老及朱子、梅鼎祚、归震川,皆疑其为伪。至阎百诗遂专著一书以痛辨之,名曰《疏证》。自是辨之者数十家,人人皆称伪古文、伪孔氏也。《日知录》中略著其原委。王西庄、孙渊如、江艮庭三家皆详言之(《皇清经解》中皆有江书,不足观。)此亦六经中一大案,不可不知也。
尔读书记性平常,此不足虑。所虑者第一怕无恒,第二怕随笔点过一遍,并未看得明白。此却是大病。若实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怡悦之境,则自略记得矣。尔不必求记,却宜求个明白。
邓先生讲书,仍请讲《周易折中》。余圈过之《通鉴》,暂不必讲,恐污坏耳。尔每日起得早否?并问。此谕。
涤生手示 六月十四日辰刻
谕纪泽 闰三月初四日
[编辑]字谕纪泽:
初一日接尔十六日禀,澄叔已移寓新居,则黄金堂老宅,尔为一家之主矣。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求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故余近写家信,常常提及书、蔬、鱼、猪四端者,盖祖父相传之家法也。尔现读书无暇,此八事,纵不能一一亲自经理,而不可不识得此意。请朱运四先生细心经理,八者缺一不可。其诚修祭祀一端,则必须尔母随时留心,凡器皿第一等好者留作祭祀之用,饮食第一等好者亦备祭祀之需。凡人家不讲究祭祀,纵然兴旺,亦不久长。至要至要。
尔所论看《文选》之法不为无见。吾观汉魏文人,有二端最不可及:一曰训诂精确,二日声调铿锵。《说文》训诂之学,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讲,宋以后说经尤不明故训,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学。段茂堂、王怀祖两家,遂精研乎古人文字声音之本,乃知《文选》中古赋所用之字,无不典雅精当。尔若能熟读段、王两家之书,则知眼前常见之字,凡唐宋文人误用者,惟六经不误,《文选》中汉赋亦不误也。即以尔禀中所论〈三都赋〉言之,如“蔚若相如,皭若君平”,以一“蔚”字该括相如之文章,以一“皭”字该括君平之道德,此虽不尽关乎训诂,亦足见其下字之不苟矣。至声调之铿锵,如“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洗兵海岛,刷马江洲”,“数军实乎桂林之苑,飨戎旅乎落星之楼”等句,音响节奏,皆后世所不能及。尔看《文选》,能从此二者用心,则渐有入理处矣。
作梅先生想已到家,尔宜恭敬款接。沅叔既已来营,则无人陪往益阳,闻胡宅专人至吾乡迎接,即请作梅独去可也。尔舅父牧云先生身体不甚耐劳,即请其无庸来营。吾此次无信,尔先致吾意,下次再行寄信。此嘱。
涤生手示 闰三月初四日(咸丰十年)
谕纪泽 四月二十四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救尔之短,一“圆”字望尔之成也。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骃)、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末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尔于古人之文,若能从江、鲍、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怡耳。
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侮耳。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寄回银五十两,为邓先生束修。四叔四婶四十生日,余先寄燕窝一匣、秋罗一匹,容日续寄寿屏。甲五婚礼,余寄银五十两、袍褂料一付,尔即妥交。赋立为发还。
涤生手示 四月二十四日(咸丰十年)
谕纪泽 正月十四日
[编辑]字谕纪泽:
正月十三四连接尔十二月十六、二十四两禀,又得澄叔十二月二十二一缄、尔母十六日一缄,备悉一切。
尔诗一首阅过发回。尔诗笔远胜于文笔,以后宜常常为之。余久不作诗,而好读诗,每夜分辄取古人名篇高声朗诵,用以自娱。今年亦当间作二三首,与尔曹相和答,仿苏氏父子之例。尔之才思,能古雅而不能雄骏,大约宜作五言,而不宜作七言。余所选十八家诗,凡十厚册,在家中,此次可交来丁带至营中。尔要读古诗,汉魏六朝,取余所选曹、阮、陶、谢、鲍、谢六家,专心读之,必与尔性质相近。至于开拓心胸,扩充气魄,穷极变态,则非唐之李杜韩白、宋金之苏黄陆元八家不足以尽天下古今之奇观。尔之质性,虽与八家者不相近,而要不可不将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实六经外之巨制,文字中之尤物也。
尔于小学粗有所得,深用为慰。欲读周汉古书,非明于小学无可问津。余于道光末年,始好高邮王氏父子之说,从事戎行,未能卒业,冀尔竟其绪耳。
余身体尚可支持,惟公事太多,每易积压。癣痒迄未甚愈。家中索用银钱甚多,其最要紧者,余必付回。《京报》在家,不知系报何喜。若节制四省,则余已两次疏辞矣。此等空空体面,岂亦有喜报耶?
葛家信一封、扁字四个付回。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将此呈阅。
涤生手示 正月十四日 (同治元年)
谕纪泽纪鸿 四月二十四日
[编辑]字谕纪泽、纪鸿儿:
今日专人送家信,甫经成行,又接王辉四等带来四月初十之信(尔与澄叔各一件),藉悉一切。
尔近来写字,总失之薄弱,骨力不坚劲,墨气不丰腴,与尔身体向来轻字之弊,正是一路毛病。尔当用油纸摹颜字之〈郭家庙〉、柳字之〈琅琊碑〉、〈元秘塔〉,以药其病。日日留心,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功。否则字质太薄,即体质亦因之更轻矣。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尔于“厚重”二字,须立志变改。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
满叔四信偶忘送,故特由驲补发。此嘱。
涤生示 四月二十四日(同治元年)
谕纪泽 五月十四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接尔四月十九日一禀,得知五宅平安。
尔《说文》将看毕,拟先看各经注疏,再从事于词章之学。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如相如、子云、孟坚,于小学皆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学训诂,不妄下一字也。尔于小学,既粗有所见,正好从词章上用功。《说文》看毕之后,可将《文选》细读一过。一面细读,一面钞记,一面作文,以仿效之。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训,不手钞则不能记,不摹仿则不惯用。自宋以后,能文章者不通小学,国朝诸儒,通小学者又不能文章,余早岁窥此门径,因人事太繁,又久历戎行,不克卒业,至今用为疚憾。尔之天分,长于看书,短于作文。此道太短,则于古书之用意行气,必不能看得谛当。目下宜从短处下工夫,专肆力于《文选》,手钞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待文笔稍有长进,则以后诂经读史,事事易于著手矣。
此间军事平顺。沅、季两叔皆直逼金陵城下。兹将沅信二件寄家一阅。惟沅、季两军进兵太锐,后路芜湖等处空虚,颇为可虑。余现筹兵补此瑕隙,不知果无疏失否。
余身体平安。惟公事日繁,应覆之信积阁甚多,馀件尚能料理,家中可以放心。此信送澄叔一阅。余思家乡茶叶甚切,迅速付来为要。
涤生手示 五月十四日 (同治元年)
谕纪泽纪鸿 七月初三日
[编辑]字谕纪泽、纪鸿儿:
纪泽于陶诗之识度不能领会,试取〈饮酒〉二十首、〈拟古〉九首、〈归田园居〉五首、〈咏贫士〉七首等篇反复读之,若能窥其胸襟之广大,寄托之遥深,则知此公于圣贤豪杰皆已升堂入室。尔能寻其用意深处,下次试解说一二首寄来。
又问有一专长,是否须兼三者乃为合作?此则断断不能。韩无阴柔之美,欧无阳刚之美,况于他人而能兼之?凡言兼众长者,皆其一无所长者也。鸿儿言此表范围曲成,横竖相合,足见善于领会。至于纯熟文字,极力揣摩固属切实工夫,然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古文如贾谊〈治安策〉、贾山〈至言〉、太史公〈报任安书〉、韩退之〈原道〉、柳子厚〈封建论〉、苏东坡〈上神宗书〉,时文如黄陶庵、吕晚村、袁简斋、曹寅谷,墨卷如《墨选观止》、《乡墨精锐》中所选两排三叠之文,皆有最盛之气势。尔当兼在气势上用功,无徒在揣摩上用功。大约偶句多,单句少,段落多,分股少,莫拘场屋之格式,短或三五百字,长或八九百字千馀字,皆无不可。虽系四书题,或用后世之史事,或论目今之时务,亦无不可。总须将气势展得开,笔仗使得强,乃不至于束缚拘滞,愈紧愈呆。
嗣后,尔每月作五课揣摩之文,作一课气势之文。讲揣摩者送师阅改,讲气势者寄余阅改。四象表中,惟气势之属太阳者,最难能而可贵。古来文人,虽偏于彼三者,而无不在气势上痛下工夫。两儿均宜勉之。此嘱。
涤生手示 七月初三日 (同治四年)
谕纪鸿 正月十八日
[编辑]字谕纪鸿:
尔学柳帖〈琅琊碑〉,效其骨力,则失其结构,有其开张,则无其捖搏。古帖本不易学,然尔学之尚不过旬日,焉能众美毕备,收效如此神速?
余昔学颜柳帖,临摹动辄数百纸,犹且一无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间架皆无可观,余自愧而自恶之。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进境,然业历八年之久,临摹已过千纸。今尔用功未满一月,遂欲遽跻神妙耶?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余所责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叶,诵熟书一千字(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八股试帖,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背诵为止,总宜高声朗诵。)三八日作一文一诗。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馀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尔母欲与全家住周家口,断不可行。周家口河道甚窄,与永丰河相似,而余住周家口亦非长局,决计全眷回湘。纪泽俟全行复元,二月初回金陵。余于初九日起程也。此嘱。
正月十八日 (同治五年)
谕纪泽 十月十一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九月二十六日接尔初九月禀,二十九、初一等日接尔十八、二十一日两禀,具悉一切。二十三如果开船,则此时应抵长沙矣。二十四之喜事,不知由湘阴舟次而往乎?抑自省城发喜轿乎?
尔读李义山诗,于情韵既有所得,则将来于六朝文人诗文,亦必易于契合。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褚、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迥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渠既迥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槃扪烛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余病已大愈,尚难用心,日内当奏请开缺。近作古文二首,亦尚入理,今冬或可再作数首。
唐镜海先生没时,其世兄求作墓志,余已应允,久未动笔,并将节略失去。尔向唐家或贺世兄处(蔗农先生子,镜海丈婿也。)索取行状节略寄来。罗山文集年谱未带来营,亦向易芝生先生(渠求作碑甚切。)索一部付来,以便作碑,一偿夙诺。
纪鸿初六日自黄安起程,日内应可到此。馀不悉。
涤生手示 十月十一日 (同治五年)
谕纪泽 三月二十二日
[编辑]字谕纪泽儿:
十八日寄去一信,言纪鸿病状。十九日请一医来诊,鸿儿乃天花痘喜也。余深用忧骇,以痘太密厚,年太长大,而所服十五六七八九等日之药,无一不误。阖署惶恐失措,幸托痘神佑助,此三日内转危为安。兹将日记由鄂转寄家中,稍为一慰。再过三日灌浆,续行寄信回湘也。
尔与澄叔二月二十八日之信顷已接到。尔七律十五首圆适深稳,步趋义山,而劲气倔强处颇似山谷。尔于情韵、趣味二者皆由天分中得之。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诡之趣,一曰闲适之趣。诙诡之趣,惟庄、柳之文,苏、黄之诗。韩公诗文,皆极诙诡。此外实不多见。闲适之趣,文惟柳子厚游记近之,诗则韦、孟、白传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尔胸怀颇雅淡,试将此三人之诗研究一番,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
余近日平安,告尔母及澄叔知之。
涤生手示 三月二十二日(同治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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