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女界鬼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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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女界鬼域记
作者:蹉跎子 

第一回 立昌中校燕姊争名 慕时下风莺娘放足[编辑]

  岁在宣统纪元之第一年,暮春时节,天气艳阳。余自津门南下,道出香海,客舍寥寂,而十里洋场,又嚣尘而厌,因信步走西城浜沿岸,希冀于郊外清旷之所,略吸些新鲜空气。倏忽至一处,但见疏竹横斜,双扉半启,欣然入,则芳草铺青,柳条袅碧,晚霞散绮,夕照留红,相掩相映,幻作苍翠金黄色。

  小小园林,春光秀媚,真不数兰亭别墅也。四顾楼台沼榭,对峙东西,藓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鸟飞鸣上下,锵然有声。周围九曲桥通,二尺许铁栏杆,密布岸侧,似小森林状。中有洋式三层楼一座,俯临池水,高耸云霄,光灿烂红绿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数楹。雕梁画栋,幽静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处,曲折迤逦,流览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别有,较新辟之留园、小华园,风景更增十倍。而徘徊瞻眺,四无人影,隐约间微闻箫声、笛声、丝竹声传自楼头,悠扬入耳,心异之,行近沿廊,从洋楼下穿向北面,而六乐齐秦,清脆其音。一曲昆腔,似是待月张君瑞,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顾曲周郎,一二风雅者流,借此破岑寂而消永画,复绕楼行,转北而南,猛听得莺声呖呖,雀兴浓浓,祷四戏,祝三元,呼龙喝凤,指东话西,忽拼忽拍,忽吃吃笑,语声低细,不甚了了。欲窥之,而窗内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潜身户外,窃自门隙中,悄睨内容,则见花围翠绕,簇簇团团,红粉佳人,青年志士,合一炉而冶之。满腹疑云,霎时涌现,私念香海所谓某总会,意在斯欤,否则亦某总会之流亚欤?正疑念间,室内时计铮铮鸣四下,馀返身出,略举首斜瞬墙隈,蓦观白雪雪粉牌,两旁高挂,开宗明义第一行,大书著昌中女子美术专修学校,休憩室简章,下列规则十数条,却写得严肃整齐,说得堂皇冠冕。此情此景,接触眼帘,悲慨尤惧,百感交集,脑节中又震动勃勃,如猝撄电气一般,痴视呆立,此身几不复我有。

  良久始欢息出后园门,归馀客舍。

  嗟乎,昌中女校之怪现象,曩曾得诸香海某君之口述,窃意其为齐东语,为子虚谈,悠悠者不足信,我可敬可爱之女生,决不失其可宝可贵之人格,乃以今日所闻所见者登诸夙,昔馀友之评论,盖大非无因矣。敢诠次其语,以当馀作现形记之材料,并题一绝,聊志感慨,诗云:艳说维新苹玉姬,心伤目炫状离奇。

  八圈麻雀声声笛,女学萌芽断送时。

  看官们,你们要知这现形记,并不是戏弄女界,把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学生,平白空空,谩骂他起来,都只为尊敬他,爱护他,独一无二的抬举他,所以他有些儿好处,就要替他表章表章,有些儿坏处,也要替他评议评议,断不忍一笔抹杀的。

  总而言之,不外乎激励他们的意思。馀惟顾现形记出现,而全国女同胞腐败者及早改良文明者益图锐进,淬精励神,共勉为完全无缺,高尚优美之好学生,即此便是馀一部现形记的宗旨。

  宗旨既明,这鬼域记上事实,须逐一铺叙出来。看官请听。

  话说那上海地方,风气开通,较内地为早,学堂发达通国称最。男学堂是大的中的小的,星罗棋布,勿必说得,就讲到女学也日兴月盛,绰有可观,像那务本阿爱国埃科学也美备,教法也认真,历届毕业,女人才倒培植得不少。倘然全体女学都能够这个样子,岂不是我中国的造化呢!无如好的好、坏的坏,天底下的事情,万难一律完美,便是我方才说的昌中女学校,看他表面却也新气一团,没甚指摘,内中也很有几个品端学粹的好女子,替学堂生色生色,单差办理的人,专为个人名誉起见,只图学堂成立,便算了事,那管理教授上种种方法,都不大注意,因此积久成顽疾,就弄出多少怪现象来了。

  原来这昌中女校,是戊申下学期创办的,校中主持人,却是一位似玉如花,已故道台的侧室,名唤金燕姊。燕姊自小被无赖金某卖入勾栏,苍芳群中,艳帜树第一,其时津海关道回某,方去任钱南,侨居沪上,一见大赏识,乃出巨金为燕娘脱籍,蔡家中故有大妇,然无子,纳燕后,始连举两雄。未几,钱夫妇相继死,一切家政经纪,悉归燕姊掌握。蔡素以宦囊已丰裕著,产业地皮,多至盈千累万。女界交际场中莫不擅附蚁趋,争仰望燕夫人颜色,惟有某宫保、某大臣、某某诸观察之夫人女公子终因他出身污贱,鄙不与齿,燕姊愤愤道:‘彼何等大人物,敢小觑我,拼丧番饼两万枚,为我二子各捐一道员,便红顶花瓴的太夫人了。再不然抵庄撵金钱,入京大运动,安见我家襁褓小儿,不可以立致督抚呢。’燕姊且愤且语,居常郁郁,回转来一想,瞧瞧现今世界,做官也没甚希奇,不论上下流社会,说起了官,总骂得他狗血喷头,比强盗都胜三分咧,倒勿如寻个机会,做些大众有益的新事业,或者能振起名誉来呢。想定了主见,却并没有什么事儿可做。可巧那一天他带领二子,到虹口博物院去逛逛,路过黄浦江边陡见素车白马,冠盖如云,一连串从对面来,最后一乘轿式轻车,车中端拱一轴铅笔画像,皤然一老,活脱如生。车旁数起军乐队,尽是学生模样,铜鼓咚咚,喇叭呜呜,追挽歌,哀悼歌,声惨惨似抱痛无涯的。燕姊谛听之,方知是工界伟人杨斯盛之出殡,一时胸中顿打动了兴学的观念,喜极。归与婢商,婢迎合意旨,竭力赞成,议既决,慌忙部署开办。就将西门外旧有别墅,改作校舍,稍加以扩充,便像了个新学堂样儿。其他聘请教习,购买图书,更加不费吹灰之力,概可立刻办到的。通通预备好了,随即印刷招生启事,遍贴城厢内外。不上一个月,竟热热闹闹的开校了。香海道以下,都亲临观礼,远近学生考验入校,统计只二十四名,各科教员到差不多有十来位。燕姊观此现状,很不满意,只好将就开了学再招罢。岂知横也招,竖也招,勉强凑足三十之数,真真报浪底说头学生荒年咧。燕卿想办学堂的,最要紧便是学生,学生既少,面子上已觉不好看,怎能办得起色呢?听听他们务本女塾里,学生动辄逾额,相形见绌,心里越发不快活,思来想去,并无罗致学生的妙法,没奈何就裁免了学膳宿费,缩短些卒业年限,重订招生新章,广登各报,效学那辈做买卖的,减价招徕,谅来可以招得足额了。果然这信息传到苏州府底下,一个小小市镇上,便触动了一尊半旧不新的顽固老,那老人姓于,别号夫之。这夫之两字,从王船山先生传里偷袭得来的。于夫之年近花甲,癖嗜科举,连应了十七八回童子试,一领破碎青衿,还没挣得到手,到后来压末那科,唐学台怜他老迈,取了个末世的额外秀才,他就喜出望外,发报单,悬匾额,开筵宴客,做了一对乙已科佾舞生的衔牌执事,高插大门。看官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这是闲话,不必细表。且说那于夫之家计小康,单生一女,小字唤做莺娘,年十九,貌颇少好,亭亭玉立,幼稚时也曾上过五六年的学,半本《列女传》还读剩三四页咧。齿既长,针满女工,了不措意,最欢喜向苏州、上海,结女伴作无事逍遥游。于老钟爱过甚,不忍稍加羁勒,而听其自由。心又不安,因私下和老妻商议,妻笑道:‘只是很容易的,何不送他到女学堂里去,一来可检束他的情性,二来可增长些学问,岂非一举两善呢?’夫之绉著眉头道:‘好是好的,单怕他沾染了学堂习气,好端端女儿,造就成功个女革命党,这不是顽耍的。’妻点头道:‘是。’他们老夫妇正在密议,不提防隔窗有耳,却被掌珠似的爱女莺娘听得明明白白,一字不遗,就跑进房来,和他老子闹个不了,说道:‘我决要读书去的。’双老拗他不过,也便依允。恰好那日于老在街坊上买了一张新闻报回来,无意之间,瞧见了论前告白上载著昌中女学校招生,仔细一看,学费也不收,卒业也迅速,便禁不住的哈哈大笑道:‘真我儿之幸也,原有这种便宜货呢。’慌即说与莺娘知道,莺娘快乐非凡,似乎道有志向学个面孔。于老赶赶紧紧先写了一纸报名条寄沪,再将入学的事,一庄庄的端整起来,然复选个吉日,搭汽车亲送莺娘到校。

  父女临别,于老又叮嘱了三仲大事:第一件是别学那秋瑾女子,开口革命,闭口革命,可知闯出事来,连我白发老翁的胡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双剔透玲珑的小脚,你当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泪,才缠得这样的纤小可玩,切记这国粹,千万要保存牢的。第三件务须注重中文,先把已读未完的《列女传》接续念下去,至于美术唱歌,大概是游戏东西,就研究精了,也值不得一文钱咧,你也不犯著白白的糟塌脑力了。莺娘闻言,连道了几声遵命,于老也再不多嘱,当日便赶回唯亭去了。

  莺娘既入校,揖见在校职员和诸女同学问问他们校中的规矩,及学科的门类,方知做学生的,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三小时的课,可也算得特别幸福呢。问了一会儿,忽瞧著那壁厢走过一位神彩秀逸的艳人来,向莺娘上下周身瞧了几瞧,便扑嗤一声的笑道:‘这位姊姊,莫非就是新入校的莺娘么?’莺娘慌鞠著躬答道:‘正是。’那女子坐了下来,莺娘也转询他的姓名,那女于含羞带涩道:‘贱名狂妄得紧,说出来你别取笑。’莺娘道:‘岂有此理。’那女子方将自己姓名说了,原来他姓谢,闺名就叫沈鱼,莺娘听了便极口的赞道:‘好名儿,好名儿。’那狂妄不狂妄的道理,他却意会不出,只索付之不求甚解的了。沈鱼又徐徐道:‘莺娘姊,咱们入了新学堂,最当著意的只有个新字,怎么你一切旧装饰,还不扫除净尽呢?我劝你把足儿放大了,揣摩些新风气罢。’莺娘道:‘原是呢,这表面上的新,我也很愿意做的。’说著,忽又愁闷起来,要知他愁闷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赠自由液说旧谈新 开方字班穷思幻想[编辑]

  却说莺娘既然愿意放足,如何又要愁闷呢?难道他还舍不得金莲步,恐怕放足以后,便捐了他的娇细么?这却并非莺娘缠足上苦头,吃得来海样的深,巴不得能够一放就放,到也适意得多咧。只是方才老父的嘱咐,国粹保存,言犹在耳,怎好贸贸然的违弃父命,弄成个尺板婆模样呢!想了一回,旁边沈鱼姑娘,心中好生疑怪,暗想,这莺娘有甚么心事呀?毕竟彼此初交,不便动问,只好由他去罢。莺娘痴思半响,觉道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最妙须得个可大可小的法子,才合著我的意咧。没奈何只得仍与沈鱼商议,沈鱼听他一番言语,便拍手道:‘好巧咧,好巧咧,莺娘姊,造化你了,你别再懮虑罢。’

  莺娘道:‘你怎样讲啊?’沈鱼道:‘说也可笑,我和你却同病相怜的,我家老娘也是个绝对守旧党,很不喜放足的,到了这儿,放足要算劈头第一种新事业,左右为难,我便纠合了同校姊妹们,发起个足界如意公司,各各认定了股份,费去五千金元,订聘个美国大化学师,累月穷年,才制造了两种药水,一红一绿,我会亲自试验过,确是很有效力,如今还用剩三四瓶,我来分了一半赠给你试了看呢。’莺娘道:‘当真么?’沈鱼道:‘怎说不真。’说著,就回到自己卧室,取了两个小瓶,兴匆匆的过来交给莺娘,莺娘瞧了,果然映红泛绿,颜色鲜艳妍妙无比,便双手捧著,喜孜孜如获拱璧,又问道:‘请教这药水的用法是哪样的?’沈鱼道:‘你瞧仿单上,可不是详细载明呢。’莺娘勉勉强强道了个是,便睁著眼珠,呆呆的瞧那瓶儿,但见白雪雪的一小方纸儿,蝇头似的钩儿画儿,一丝墨影儿,昏昏沈沈,那里有什么用法呢?这时莺娘心里,好不难过,欲再问时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沈鱼瞧见他只般光景,早已猜到他八九分了,因带笑说道:‘莺娘姊,你别苦难了,有所说送佛送到西天,我索性把许多秘诀,也传了你衣钵罢。’莺娘赧颜道:‘既如此,小妹洗耳恭听。’沈鱼道:‘莺娘姊,你听著,这药水的名目,叫做收放自由液,你若要放足呢,只消取半脚盆的温水,把这红色的,滴了一滴,又搅和了,尊足便浸入水中,凭你一丢丢的小足,不上半句锺,就变做其大无外的天足咧。倘或要收小他起来,也是这般的,不过换用那绿的药水,不知不觉,渐渐儿会得缩小了,只是别的不打紧,这自由液药性猛烈,据西医说,含有吗啡毒质的,你别用过了量,弄得大小不称,被人嘲笑呢。’莺娘道:‘理会了。’说著尚是半疑半信,沈鱼道:‘你疑我作假么,只一试便知真假咧。’莺娘想我终究要放足的,趁著无事,姑且试他一试,也未为不可,便接口道:‘很好很好。’话末毕,沈鱼忙站起,娇躯掣动,叫人唤个女仆老妈,备下了一只洗足盆儿,和那不冷不热的鸳鸯水,莺娘也就启了瓶口,如法泡制,确然收也自由,放也自由,便喜的他心花怒发,誉不绝口说道:‘沈鱼姊,我方才会作那可大可小的痴想,自问永难如愿,谁知化学里头,已新发明只种千金不换的菩提水呢,可见天下之大,真无奇不有了。’沈鱼道:‘如何,你可信得我么?’莺娘称谢连连,沈鱼道:‘好说好说。’说著莺娘把玩瓶儿不释手,沈鱼笑道:‘莺娘姊,可贺得极,你今后要新就新,要旧就旧,好算个无往不利,普通社会中的妙人儿了。’莺娘正色道:‘此言差矣,咱们跳出旧圈子,投身学界,便是个顶儿尖儿的女新党,怎么道我新新旧旧呢?’

  沈鱼辗颜道:‘哼哼哼,我叫声好你姊姊了,这也怪你不得,你才做女学生,侥幸博得个新字大头衔,哪能洞悉现今新党千奇百怪的状态呀。’语至此,便摸著桌下边公共茶壶,喝了一口又接续说道:‘莺娘姊,你瞧那一辈子的留学生,可也称得新少年,新豪杰,将来新中国的故主人翁么,想他初出洋的时节诚哉是满口新名词,爱国同胞,痛哭流涕,嚣嚣呶呶的起点极点,凉血热血一字字深印脑中,几乎一呼一吸,都含著异样的新气,新得再新也没有,便冒冒失失把条辫子也一刀两段的斩落了,岂知他在外洋,混过了三年五载,骗了张卒业文凭,回至祖国,和那腐败官场,周旋周旋,慢慢儿的得风便转了。

  一听见拿捉革命党,越加慌得胆战心惊,恐怕露出了没辫的真相,不免是形迹可疑,万分危险,就找寻了装假辫的专门名家杨滋青,将这辫儿还复故我,方始摆尾摇头,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咳,近来他们辫界的思想,一发奥妙无穷了。狠有几个动地惊天的留学生,见了旧学,乌沈沈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后,见了新学,却光秃秃的化为乌有先生,你道他有甚隐眼法呢?他原来一大团青丝发,卷在草帽里,举手轻推,竟然没辫变了有辫,否则就无影无踪,单只脑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罢了,必为此的忽新忽旧,幻若风云,才能于官学绅界中盘踞要津,垄断权利,到一处,优胜一处,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荣誉咧。莺娘姊,咱们的足儿,和他们的辫儿,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儿家个活宝,咱们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飞海内了。要知新新旧旧,占尽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莺娘听完了这一篇新话,始恍然大悟,转笑自己立意求新,正复多事,再不道守旧维新,原要分分合合,沆瀣一气的,便答道:‘阿呀呀,我一向尚在梦里,得闻高论,方备悉了个中底蕴。时下风流,这样看来,多亏你制成只好东西,造福大家。’说著,又以手指瓶,沈鱼道:‘好歹还算恰合时宜的,至于造福那句话,怎敢自夸呢。’

  两人话得投机,相亲相爱,谈了许久许久,忽闻铃声震响,数十蚌将军都呼姊唤妹,粉粉齐集饭厅,莺娘即忙把红绿瓶重包叠里,谨谨大心的安放皮箧中,然后随著沈鱼,也下楼去饱餐一顿。眼见那一根根自来火光明如画,照耀著合座群姝,大吃大嚼,不问是荤的素的,粗的细的,鱼肉蛋腐,一齐儿碗底向天,和风卷残云似的。惟有靠东那一桌,翘然独异,却留下了几分馀沥,半碟残羹。莺娘看了,干笑不禁,才知女子的入学宗旨,原只争此须臾呢。若教沈鱼姊说起来,莫非又是什么新风气了。便洗过脸儿,照呼了沈鱼,相摧五手,同上楼头,轻移慢步的进了房门,点了盏似明似灭的灯,促膝言欢。两方面叙丁年龄,沈鱼却差长莺娘一岁,就此认作姊妹,顿成个萍水知交,又各各将家庭历史约略诉述一番。正说话间,看看窗上月色朦胧斜射,沈鱼道:‘呀,夜将半了,妹子明天会罢。’

  莺娘道:‘是。’于是沈鱼辞了莺娘,急煎煎归至寝舍去了。

  莺娘即时闭上室门,孤灯寂对,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免不得取个锁匙,开了小竹篮翻出本《列女传》来,展卷披览,却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前世也认他不清,便失声道:‘阿呀难了,明日即须上课,倘是两眼墨黑,别被同学笑话呢。’一时又好恨,又好气,满肚皮的想转来,竟被他想出条生路,因笑道:‘嗄嗄嗄,有了,我听说这里校长很好说话,只得急来抱佛脚要求他特设个方字补习班,才好咧。’想定主意,觉著呵欠频频,身子懒倦,就息了灯上床安睡。哪知欲睡不得,终心怯怯的怕那方字班万一不成,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直至喔喔鸡鸣,才糊涂睡去,醒转来一看,便惊讶道:‘阿呀,竟不好了。’欲知他不好原因,且看下回便知。

第三回 购唱歌书羞了二美 人影戏馆魔杀诸生[编辑]

  却说莺娘想牢上课的心事,再睡也睡不著,到了天明,直觉倦极了,不觉闷沈沈的梦入黑甜乡里,及至醒时,惊见日高三丈,一道太阳光,自隔玻璃映入。听听外房钟声,已敲一下,左右两房间,人众喧杂,都在那里批评饭菜,阔论高谈,有的说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说好些甚么呢,仅只一味黄鱼,尚还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这老食娘,筷儿如两点,眼儿似闪电,亏你还说寡不寡呢。’说著,呵呵大笑。莺娘听他们语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饭也开过了,所以说声‘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贪眠到这般地位,同学姊妹们别疑心我是吸食鸦片的呢。’连忙披衣起身,举纤手去了门闩,便叫校役老婆子,端过面水来,略略梳洗毕了,瞥见零零落落三五个女学生,都携著石板石笔,慢吞吞的在室门外经过,口中又乱呼著姊姊妹妹,钟点到了,莺娘想道:‘他们谅必上课去的,以理而论,我也该去应酬应酬,但是颠倒横竖,都没识得,去上什么课来呀!除非从天地日月起,补习了三数月,才能和他们一块儿读呢。况且那上课的捞什子,像笔阿板阿本阿书啊,累累坠坠好几件必需用品,概未备办,便今天要上课,也万来不及了。’再想想方字补习班,羞人答答,怎好老著脸,为此特别要求,就使校长见谅,达我目的恐这事传布出去,也上得笑林游戏报了。想前想后,真真没法可处,胸中思潮起落,如机器的旋转,反恨著自不量力,因何卤莽至此。如今畏课堂似地狱,望教员若阎罗,岂不苦死了呢。

  想到其间,几乎滴下泪来,便愤激道:‘也罢,我拼请了长假,譬做个学堂外人,权住这里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不免去瞧了沈鱼姊,探探他上课的关子,再作计较罢。说著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脚两步,走向沈鱼那边来。可巧沈鱼姑娘,正面对菱花,手挽著头上乌云,薄施膏沐。莺娘轻轻儿从背后掩入,沈鱼对镜笑道:‘莺娘妹子,好早埃’莺娘倒吓的一跳,暗想他怎说已瞧见我呢,却想不到那玉镜中,早照出个美人小影咧,沈鱼道:‘你好,来得早啊,妹子坐坐呢。’莺娘道:‘还说早么,可怜我饭也没有吃著。’沈鱼道:‘丢落顿把饭,算什么数呢。愚姊自开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饭,这盘饭账,他们便宜得算不清楚了。’莺娘道:‘姊姊枵腹读书,可不是太辛苦呢。’说著迳望床沿上坐下。沈鱼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别发呆子,可知除了饭以外,将就充饥的物儿,多得很咧。

  在这上海滩浪,只要有了钱,莫说吃的,著的、看的、玩的,随时可以办到,便五缕长髯的老阿妈,也有撮发处的。’莺娘笑了一笑,点头不语。沈鱼道:‘好妹子,你打算几时上课呢?’

  莺娘躇踌:‘姊上课么?可就大难事了。’沈鱼道:‘什么难事?你讲给我听。’莺娘道:‘不瞒姊姊说,我从四五岁时,便有怕读书个毛病,倘或读了呢,就目晕头眩,似发昏的光景,有时多读几页,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风一般。到今虽略觉好了些,然毕竟病根未拔,所谓三岁注老了。今番既来此地,顾名思义,好歹终须扳扳书角,才是道理。但恐旧病复发,别吓坏了满课堂的师生呢。’沈鱼道:‘嗄有这等奇疾么?’莺娘低声道:‘原是。’沈鱼笑道:‘你抱了只闷昏昏的心疾何不往医院中求治呢?’莺娘顿了一顿,方答道:‘中西药饵,吃过了无数,小妹为这恶魔,几做了胎生药体的林黛玉,无如病是病,药是药,便读读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说,也汗涔涔,如戴重负,何况科学正经书,更是七世里个冤家了。沈鱼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决这上课难问题呀?’沈鱼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们学堂,程度已达高等,那纸上空谈的教科书,通通不合用了。’莺娘惊异,说道:‘世间难道有不读书的学生么?’

  沈鱼道:‘嗳,不是这样讲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实验,咱们美术专修,更非实验不兴,许多书本上的陈法,却中什么用呢?所以不用书的比用书的,还深一层咧。’莺娘色喜道:‘然则种种书籍,是不消购备的了。’沈鱼笑嘻嘻道:‘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来的。’莺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称学堂,决决离不了这魂灵儿的书呢。’说著,眼圈半边早又现了一朵红云,沈鱼道:‘妹子,你忒孩儿气了,一说了书便急得慌慌张张,别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该晓得新唱歌集,就买到了,也不一定要读的,不过参考参考罢了。’莺娘跳起来道:‘沈鱼姊,你嘲弄我么?读且为难,那里说得到考呢?’

  沈鱼道:‘我倒被你吓的一跳,你别大惊小怪,且坐著,再讲。’

  莺娘道:‘到底考些甚么?’沈鱼哑然道:‘可见你文理浅薄了,参考这句话,仿佛是瞎看看的代名词呀。’莺娘道:‘据你说来,只消装著假在行的面目,随意翻翻就算了。’沈鱼拍手道:‘不差不差,这才算你聪敏人咧。’莺娘道:‘若然要照书唱了,便怎么样呢?’沈鱼道:‘嗳,谁来孤零零考试你呢?到那时通班合唱,凭他说照书不照书,你尽管我行我素,把书合转了,跟了众人,逐句逐句的唱出来,这更不假思索了。’

  说著,莺娘暗暗道:‘妙。’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请长假的计画,轻轻儿都漂在北冰洋里,因自解道:‘还好还好,亏著这里没有课读,适合了我的习惯,实实千幸万幸咧。’沈鱼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胆上课了。’莺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从那一家书坊购取呢?’沈鱼道:‘总发行所,便是最著名的汇通印书馆,其馀文明集成中国也都有的。’莺娘道:‘相烦姊姊同去走遭,可好?’沈鱼想道:‘我昨日本约下徐先生,到四马路逛逛,有了这买书大题目,一发好告假。’便喜不自胜的应允了。停了一会子他漱了口刷了齿,梳了个小且圆的时式头,画了道半浓半淡的柳叶眉,小口樱桃,略加点缀,金丝眼镜,高架耳边,换了件夹桃青的紧身单衫裙儿,也不拖,环儿也不戴,胸前钮扣上挂一块光灿灿精铜,类银元大校莺娘把他全身装束,打量一番,笑道:‘沈鱼姊,我只合做你小丫头了。’沈鱼道:‘休得取笑。’说著,又于插手袋里,取出一枝二三寸长的大号雪茄烟,含在香口中,莺娘见了,心中未免纳罕,因颦蹙道:‘这东西很不雅观,其形可怕,快些丢了他罢。’沈鱼道:‘你别皮相了,教你尝尝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万国的女界,谁不欢迎只个呢。’莺娘道:‘吸了他有何种益处?’沈鱼道:‘益处是说不尽的,开郁除邪,补脑活血,善治一切阴阳不和之症。咱们脂粉队中人,可常服他,当做卫生妙品,比重松药房的妇人宝高出千百倍咧。’莺娘道:‘嗄,竟是个百发百中,医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烟的销场,一天旺一天呢。’沈鱼道:‘别多说闲话了,公出罢。’莺娘道:‘为此请假去呢?’

  说著,即便拽上了门,双双步下扶梯,直趋监学室,说明请假事由,监学李夫人,料他们托名买书,借佛游春,却并没正当言语,去驳拒他,只好认可了。各给一小长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凭据。两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门,给管门人照了一照,频动小蛮靴,一迳望东北行。到西门外,搭了电车,转眼之间,早抵棋盘街南段了。下车后,眼门前顿觉一亮,鳞次栉比,商铺如云,莺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书店,因笑问道:‘沈鱼姊,你看这也书局,那也书局,恍惚书天书地,来到书窠路里呢?’沈鱼道:‘是啊,这地方本要算书业总汇的中心点咧。’走了不多路,沈鱼将手向那边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东的高大洋房,就是振华馆了。’莺娘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堂子,外面悬几块黑地白字的牌儿,却不知写些甚么,沈鱼自命老口,一手挽著莺娘道:‘妹子随我来。’

  看官们你们想大家都知道的,旧年子振华馆主人曾在各大报上登过好多天的广告,因为女学生买书,踵趾相接,怕那年轻伙计,血气未定万一唐突他们是对不起的。所以特特为为设立一女售书处,另外派几位有胡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庄事也算他虑周藻密,会做生意之极咧。怎奈沈鱼姑娘,当时未晓此中底细,莺娘是初次问津,越发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脚乱,要紧买到手了,去四马路一带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双扇朱漆门,直冲冲的推将进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买本新唱歌集,好像那书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儿,别是另有什么新名目呢?我若说差了,贻书贾笑柄岂不惭愧杀人。’莺娘瞧著他呆瞪瞪痴向柜台,倒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甚药物,等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姊姊,咱们到此干甚呢?’沈鱼道:‘慢看。’说著,又默了数分锺,才向馆中执事人讨了张书目单,覆番展阅,真个浩如烟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双手捧著书目,指给执事人观看,说道:‘只书儿现可有么?’执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这女子必读书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没售罄,六版早经印就,任你要买千百部也有的。’说著忙去里面书堆中,拿出一大幢的书来,递与沈鱼,沈鱼也没心思去拣择他,只随随便便抽取了一册。莺娘询明价格,如数付讫。这时柜台里众伙计,不论少的壮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齐心丸都一眼勿杀含著似笑非笑,十八个画师画勿像个腔调对准柜台外,幸而沈鱼素来倜傥,尽你无数无数的眼毒,结聚他身上,总也毫不介意。莺娘究属新出茅庐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脱了,沈鱼迳将书目纸,包好了书,回过头来,又见那旁洋红木的矮脚脚内洋纸、洋笔、洋墨水,各色俱全,因问道:‘妹子,课业应用物,你可备了么?’莺娘摇首道:‘除落《列女传》外,并无片纸只字的豫备。’沈鱼道:‘乘便购了,也使得的。’   莺娘道:‘缓日再来罢。’说著,抄在沈鱼前面,挨门竟出。沈鱼且笑且行道:‘怪丫头,别走差路呢。’莺娘住了足回顾道:‘姊姊,你来你来。’于是沈鱼也离了振华馆,叫著莺娘道:‘妹子,为何只种性急呀?’莺娘把脸儿一沈,垂头无语,沈鱼暗忖道:‘嗄,他还是稚气未脱,动不动便要生气咧。’故也不再去问他,依旧一姊一妹,后先徐步,东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盘街,兜过麦家圈,道旁电灯,渐渐的燃点齐全了,沈鱼就在身边摸出小时表一看,却已五点四十五分,便惊异道:‘阿呀,学堂里晚餐钟声,又将动呢。’莺娘道:‘姊妹,咱们往那里去修五脏殿呢?’沈鱼道:‘先到青莲阁,找了徐家老鹏,然后赴一品香会餐,好呢不好?’莺娘道:‘都好。’   说著,忽听得路上游人,三三两两,都说道:‘好影戏,好影戏,皇帝出棺材,难得瞧见的,去看去看。’莺娘道:‘姊姊,你听他们说的话么?咱们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殡葬从未寓目过,今朝走得累歇歇脚必然也去参拜参拜,莫错失这机会呢。’沈鱼笑向莺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学得参拜两字的乖,已会现现成成的运用了。’莺娘道:‘终亏姊姊高明,下了个瞎看看的主脚。’沈鱼道:‘足见妹子也富于记忆力的。’莺娘道:‘别来说笑我罢,那影戏馆的所在,姊姊可认识么?’沈鱼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马戏、电光戏、京班髦儿戏,各种戏馆,处处都身亲阅历,那得不认识!’莺娘道:‘离此有多远呢?’   沈鱼道:‘近的很咧,但是饥肠辘辘,怎好便去看戏呀!’莺娘道:‘嗳哟哟,你太愚了,须知看了戏,也当得饱的。’沈鱼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戏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两人七兜八搭,从望平街口,直向西来,气吁吁加紧一步,跑过商品陈列所,瞥观满马路的灯球,闪烁似秋夜飞萤,有几家大商号,连招牌字也用灯光拼成的,莺娘道:‘这就是四马路么?车来马往,电掣星驰,热闹到极步也。’沈鱼道:‘原是聚精会神的大市场呢。’莺娘道:‘阿姊姊,前边人海人山,途为之塞,怕要挤不过去了。’沈鱼道:‘谁叫你挤过去呀?莺娘道:‘嗄,莫非到了?’沈鱼点了点头,迳和著莺娘,自人丛中轧入,购得两份入场券,昂昂然踏进剧常但见座上客满,早拥塞得无地可容,四处看转来,总没有清爽些的坐位。出于无奈,只得在边厢里,将就歇歇罢。可巧那东西边厢,满布的尽是洋装打扮,身著体操衣,口衔纸卷烟,好一似面庞上写明著学生字样。这班学生见两艳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乱,口内流涎,现出一种吊帮子个形状,说书先生话头‘黾梦花极’那四字雅号,概可奉赠他们了。莺沈二美,正局局促促,并坐在一块儿,两双俏眼睛,斜觑舞台,隐约中见活泼泼的一顶黄杠,临风飘拂,罩著一大幅黄缎,满绣金龙凤,帝者气象,固自不凡。后车数百乘,无非是伦贝子、朗贝勒、庆亲王、孙中堂和那张鹿世那四大军机,暨十一部尚书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著阶级的高下,分班挨次,鱼贯而行。也有几个碧眼黄须,佩带著光乍乍宝星的,想来就是各国的送葬专使了。众百姓们,靡不敬敬肃肃,环跪跸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莺娘那时竟看呆了,沈鱼也带了墨晶镜,目不斜视。却不料前后左右的学堂生,顷刻间沸翻摇天,各操英国话儿来相戏弄,一年龄最小的学生道:‘密司脱王,雨何西,齐司拜特换痕。(Ms. Wang,you see,this go on women.)’旁一学生应声道:‘也司,希一司,卖哀槐哀夫。(Yes,He is my wife.)’那学生又道:‘诺卖哀槐哀夫。(No,my wife.)’说著,瞧瞧沈鱼,又瞧瞧莺娘,喧哗笑语,争以夫婿自居。倘有个中人细辨语意,其实轻薄得紧呢。可怜沈鱼、莺娘,虽然做了女学生,二十六字母仅仅念会了爱皮西提四大字,连杨泾浜的起码洋话,也没拾得半句牙慧,那里懂得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谈锋呢?单觉咭哩咕噜狺狺作犬吠声,妨人静观,百般可厌,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尔为尔、我为我便了。又逾一小时许,十多张影片,屈指已演了过半,忽地里来了一美丈夫,行近沈鱼背后头,轻轻儿拍他香肩,沈鱼倒被他吓个半死,打了几个寒噤,回首一瞧,却是个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览插画如见小儿女 拈纸牌狂骂老祖宗[编辑]

  却说沈鱼正自坐在剧场上,和莺娘两人狂看影戏,那知后面来个人儿拍拍他的左肩,沈鱼转身回顿,便笑道:‘嗄,原来是你。’那人也撮著笑脸道:‘好妹妹,我在青莲阁,等杀你也,你如何谎约呢?’沈鱼道:‘对不起你,你怎生寻到此间呀?’那人道:‘我从代数学的天干地支中推算出来的。’沈鱼忍不住的微微一笑,就略把身子偏了一偏,让他个小小坐地。

  看官们你道这是何等样人呢?却便是那昌中女校的唱歌教习徐鹏飞先生。莺娘初入学,一时认不得他,问了沈鱼,才知道是鼎鼎有名的唱歌家便是,莺娘也要身受他半年教育咧。

  不免恭恭敬敬,叫声徐先生。鹏飞又添了一位高足弟子,也就欣喜无限,回叫了莺娘贤妹,莺娘道:‘徐先生,你来迟了,若不然,也教你领略领略这好影戏呢。’鹏飞道:‘怎样好法?’

  莺娘便将所见情状,曲曲描绘,鹏飞道:‘嗄嗄,充好到只般地位。’说著,忽瞧见沈鱼面前,放著一包薄薄的新书,便说道:‘沈鱼妹,那包中可不是新小说么?’沈鱼道:‘非也。’

  鹏飞道:‘既非新小说,必定是教科书了。’沈鱼道:‘你瞧你瞧。’慌即把书儿递给鹏飞,鹏飞接在手中,解开了包书纸,瞧得书面上题笺,不觉呵呵冷笑,再将那书中插画,约略翻阅了一遍,见六七幅精图,钩深索隐,摹写逼真,一发大堪捧腹。

  沈鱼瞧他笑个不了,心知有的,然究莫解其所以然,莺娘更莫明其妙,因低声问道:‘徐先生,你为何这样呀好笑?’沈鱼也接口道:‘到底徐先生何事见哂,难道这最新唱歌集,尚不合教科的用么?’鹏飞道:‘哼哼哼,新是新的,可惜山歌也没得一只呢。’莺娘诧道:‘呀,好作怪啊!’沈鱼道:‘嗳,那有此理!徐先生,你别哄我了。’鹏飞道:‘谁来哄你。’沈鱼道:‘然则是那一种教科书呀?’鹏飞笑道:‘就算他是国民的教科书罢。倘若研究起生理学来,还可当他参考书用用咧。’

  沈鱼闻言,早飞红了脸,倒低了头,想想真是又羞又怒,莺娘虽未悉此中元妙,却也领会了一大半,停了一停,沈鱼又问道:‘徐先生,这劳什子的名儿,究是新什么啊?’鹏飞道:‘好妹妹,这教名呢,你也别问我,我也不忍来告诉你。恐防说穿了,你粉嫩似的娇面,愈加红一阵白一阵,羞得没地洞可钻,岂不扫兴呀!’沈鱼是绝乖觉的人,被鹏飞这两句话一说,他更满心疑惑,晓得决非好书,谅来总以讹缠讹,误买了新小说中的《新情史》、《新恨海》、《新色魔》等类,因此越想越恼,心中很不自在,便作色道:‘莺娘妹子,快快摔了,去重购罢。’

  说著,迳攫自鹏飞手中,掷书于地,鹏飞慌忙拾起说道:‘好妹子,别轻视他,他从出版至今,海内外新旧两派一体特别欢迎,算来此书的价值,比教科书要隆重些咧。莫说别处,便是眼前租界上,几位有名望的美男秀女,那个不入手一书呢。莺娘,你收好了罢。’莺娘道:‘是啊,沈鱼姊,别火冒了,带回去当他闲书看,也可解解愁消消闷的。’沈鱼道:‘徐先生,我不信新图籍中有何种不堪入耳的名目,你老实讲了,免使我委决不下咧。’鹏飞见他苦苦求教,因暗想道:‘他总道我有意刁难,我更何必替他讳言呢。’况且对于他们,本负有教之诲之的责任,这些的指导也算分内应尽的天职,便将身挨过一点,附耳低言道:‘好妹妹,这是男女新交合论,想你一向闻名的。’沈鱼道:‘啊呀,要死了。’莺娘道:‘姊姊,做什么?’

  沈鱼道:‘妹子休提起,真笑死天下人的。’

  看官们啊,你道他怎样买错的呢?这也并非我故意形容他,皆为男女新交合论,和国民新唱歌集,书名上都有个新字,而且新字的位置,同是居在第三,价格也同是三角,装钉也同是洋式,内容虽异,表面却无甚参差。沈鱼脑部里头,舍新字外再没藏得点墨,所以他手执书目,仔仔细细的认明了新字,又认明了新字的位置,自道提纲挈领,万无一失,可不愧买书的老断论了,谁知千不买,万不买,刚刚错买了一本讳莫如深的交合论呢。沈鱼是素性好胜的,到了这时候,方悔自家从前不会多读几年的书,以是于露出马脚,现吃只种眼前亏了。又想起方才振华馆执事人,只管望著咱们,注目直视,笑的笑,瞧的瞧,瞧了复笑,笑了又瞧,当时原解不出这疑团,如今看来也为只一册新笑话咧。正懊恨痴羞间,剧场散了,数千观剧人,恐后争先,各自夺门而出。沈鱼尚自侧著头,端坐不动,莺娘道:‘姊姊,你可寄宿在这里么?’沈鱼爽然道:‘啊呀呀,我好似聋若聩,满剧场人已走去了十之六七也。徐先生呢?’

  鹏飞笑道:‘你们先走,我自有道理。’沈鱼也不和他客气,即离起身向外,于是一师两弟,杂在稠人中,慢慢吞吞,轧出影戏馆的红帆大门帘。鹏飞为随护爱徒起见,因推让沈鱼、莺娘疾行先走,自己愿作殿军,拓开左右手,步步留心,似恐有人挤上前去个样子,再加侧厢里一辈子学生,色星高照,历乱皮靴声,咭咭咯咯,一大帮的紧紧相随,鹏飞睹此情形,还怕他们放去色中饿鬼的恶现状,故所以分外著意,跑了一阵,果然背后钉死鬼,嘴里又唠唠叨叨,抄袭方才的旧文字,颠倒横竖,抖得熟烂婆罢弥,总不杂乎搿特换痕,卖哀槐哀夫。徐鹏飞虽没学过英文,然而此种口头禅,差不多拉东洋车的也听得来。

  何况他拥臬比,坐讲台,皇然教育大家,岂有反被他们瞒过,只是搿特换痕一语,尚有些儿疑义,然即此例彼,也可知决非好字面,要想站住了身,把他们抢白一顿,转念使不得使不得,他们人数很多,争执起来,难免众寡不敌。况且马路上面自可憎的印捕,异常蛮野,动不动去巡捕房里等一夜,倒不合算呢。

  多一事勿如少一事罢。想到其间,势如燎原的无名火,顿然煨下去了。就此三人头足不停步,抄出胡家宅,鹏飞意中将唤了车即时归校,那知道莺娘、沈鱼肚皮竟饿到背家里去呢。沈鱼再也熬耐不住,便说道:‘妹子,咱们且觅个饭馆,吃些东西罢。’莺娘道:‘原是,我也饿得苦了。徐先生,左近一带,可有那又清净又精致的饭馆呢?’鹏飞道:‘妹子们,别是没吃夜饭么?’沈鱼道:‘不差。’鹏飞笑道:‘好妹子,只索性饿了罢,你看来首海国春,对面聚宾园,都关得铁桶相似,更从何处觅啖饭所呢?’沈鱼道:‘只便如何?’鹏飞踌躇半晌道:‘嘎,有了,可回到胡家宅,吃四如春远近驰名的水饺子罢?’

  沈鱼道:‘妹子,好么?’莺娘道:‘急何能择,还论什么好不好呀?’

  说著,复从六马路自南至北,直望四如春来。许多学生尽管无歇无休,喧喧嚷嚷,间接的跟著二女改操本国言话,诙谐调笑,讥刺品评,迥轶出规则文明之外。鹏飞听他们越说越可恶,好好个学生,竟恣意虐谑,变成竹杠名家的口气,心里倒未免寒势势咧。莺沈两姊妹,略听了一二语,觉得句句刺心,耳红面赤,恨不得请他们吃个巴掌,才出心头之气。不一会已至胡家宅,师弟三人,便极吼吼的赶进四如春乱叫堂倌,说道:‘不拘何物,有多少拿多少来。’堂倌依言,把水饺子、肉馄饨一切店内底货,煮熟了,连托了两大盘过来,任他们吃个畅儿,吃的很起劲。个辰光,瞧瞧店门口一般浮头学生,原旧站在那里,仿佛排队欢送个势子。沈鱼看了确是可气可笑,莺娘道:‘姊姊,快休看他,他们只顽皮小孩子,给不得好面孔他看的。’鹏飞顺口道:‘此话极是,他走他的路,我干我的事,不理会他,方是正当第一办法。’沈鱼笑道:‘我怕不知呢?’

  说著,鹏飞惠过于钞,将手巾抹了抹嘴,说道:‘妹子们,跑得辛苦咧,暂坐此权等一等,我去雇了马车来,咱们同车归校罢。’莺娘、沈鱼各道了声好,鹏飞就似飞的奔到外边,找了部轿式快车,又碌碌忙忙照应莺沈,登车坐著,自己也撩起衣钩,一跃而上。那想吃天鹅的学生一瞧‘啊呀,不好了。’便尽力狂奔,跌撞跌冲,比平日学堂里的赛跑竞走,加倍运足脚劲,岂知愈追愈远,即使今天追到昨日,决计也追勿著了,没奈何半日把个赤脚零,原化作一场空呢,也只得分道各散。一言表过。

  再说沈鱼等乘坐马车,彼此有说有笑,未及半刻锺,早到昌中学校门外,沈鱼向不喜依傍他人,且不会与小人计较,随手挖出小洋夹,将马车夫从丰赏赐,然后偕同鹏飞、莺娘,离车入校。校门尚似开似闭,里面悬挂一灯,却已光小如豆。三人悄悄步入,过轿厅,各归各房,大家轻口儿说声明儿再见。

  莺娘手搭沈鱼肩上,从左回廊绕至楼下,摸上十八层扶梯,只见黑魃魃的一个人影,紧靠楼门,连连磕铳,沈鱼颤声道:‘喔唷,是那个啊?要睡竟睡,何得在此吓人。’说著就把那人细相一相,却便是陆妈子,方笑道:‘贼囚娘,好个困杀鬼转世。’莺娘道:‘好姊姊,倘这时没你作伴,岂不要吓的魄散魂飞呢。’沈鱼道:‘果然。’莺娘道:‘呀,这又奇了,怎说冷清清暗其无人,一埭边的房门,都开得直堂堂,别是他们会同请假么?’沈鱼道:‘妹子,枉空枉空,你学堂规矩,也不懂的,可晓得除却暑假年假,断无同时离校的道理。’莺娘道:‘嗄,明白了,必然他们还在讲堂上,用夜课的功了。’沈鱼道:‘妹子,你休想猜得著,快放了书,和你往休憩室去玩玩,包管你很有趣呢。’莺娘道:‘甚好,本来我早眠也眠不惯的。’

  话方毕,便同到沈鱼房内,沈鱼忙抽开了抽屉,拿枝小洋蜡烛,望蜡盘上插著,撮了火,正要带上门儿,猛见莺娘手中一松,迳将那忌讳书丢在沈鱼绣枕边,沈鱼指指莺娘道:‘懒丫头,竟不肯多走一步呢。’莺娘道:‘为此妙书,该叫他一亲你玉人香泽呀。’沈鱼道:‘再胡说,我就打你的嘴了。’说著沈鱼持了烛盘,前行领导,曲曲折折,重新跑下楼来,穿出礼堂大讲堂,遥见监学室里尚有未熄火光,沈鱼悄然道:‘妹子,须轻些儿脚声呢。’莺娘会意道:‘是。’沈鱼慌举右手衣袖,把自己烛光遮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似乎半夜里的挖壁贼,战兢兢偷了过去。转入后园杜陵门,方敢放胆而走。不料老天恶作剧,才踏上九曲桥,风中烛竟倏尔吹灭,莺娘:‘哎哟,怎好走啊?’沈鱼道:‘你拽住我裙钩,可不妨事了。’莺娘道:‘别连同姊姊,都做那铁路工程师呢。’沈鱼道:‘嗄,莫非妹子精究工程学的。’莺娘笑道:‘量量地皮,也工程学中的一部分呀?’沈鱼道:‘哈哈哈,你路陌生疏,原要小心些的。’说话之间,莺娘觉得露黏苔砌,娇滴滴玉躯险些一滑一躺,仰面朝天,沈鱼道:‘喔唷,险埃’莺娘定了定神,眼瞅瞅举目四周,惟于月光黯淡,惝倪迷离中,隐然见修竹纵横,假山兀立,满园景色,煞有鬼气。芳心更突突惊动,若不自持,沈鱼知他足艰心怯,便兜兜搭搭的指点道:‘妹子,正中的巍巍大厦,就休憩室了。’莺娘道:‘嗄,然则那首平房,可又是什么堂儿室儿呢?’沈鱼道:‘是啊,那左首是北党学生的自习室,右首是图书教员的预备室,此中装潢精美,风景绝佳,可惜没你我的分儿呢。’莺娘道:‘怎么叫北党学生啊?’沈鱼道:‘这话很长,隔日和你细谈罢。’说著,沿荷花池南岸,走近休憩室,顿时光亮透空,另换一清明世界。鼻观边蓦觉花香、粉香、香水香、香烟香,香气团团,随风飘出,疑到广寒宫众香国里,但夜深人静,并不闻一丝丝嗽声,很可诧怪。及入室,东西瞻顾,四五盏保险灯,炫耀眼帘,瞧到室西北隅,则簇拥娇花,巾帼中间杂几个须眉,教习二三人,学生多人,坐的坐,立的立,大家擎个两张小纸片,垂头注目,沈鱼咂嘴笑道:‘鹦鹦雁雁,你们好背地里的兴高采烈也。’一女子回顾道:‘沈鱼姊,你影戏也看得快乐呢?’沈鱼道:‘奇极啊,雪雁妹,何以见知?’雪雁笑而不答,莺娘道:‘咦,姊姊,你没瞧见徐先生么?’沈鱼道:‘啊呀,我真是有眼无珠了。唉,徐先生,你瞒著咱们,先自至此么?’鹏飞方抖擞精神,连说‘补补。’

  莺娘道:‘别补成二十二呢。’鹏飞抬头道:‘喔唷,妹子们,失照失照,来来来,二十四花神,恰好足数了。’沈鱼又望对面一瞧,笑道:‘孔方两先生,难得也来和和调呢。’说著,复语莺娘道:‘那位体掺教习孔子鲸先生,这位手工教习方士鲲先生,你都该欠欠身,作个揖儿,稍尽些弟子之礼埃’雪雁道:‘鱼姊儿你太费心了,此地又非礼堂,行出什么礼来呢。莺娘姊,别听他。’莺娘笑笑,便轻启香频,叫了两半句的‘先’孔方倒慌离坐次,著著实实并答声:‘莺娘妹子,好莺娘妹。’莺娘瞧瞧孔子鲸带鬓胡子,似再世的祝枝山,方士鲲双足高低,像复生的铁拐李,奇形丑状,惹人憎嫌,并且孔和方都口掺宁波音,啊辣声声,愈加触耳朵管,比了那旁边的徐鹏飞,一口苏白,风流柔婉,翩然佳公子,顾影自怜,妍媸之判,恐还不止天渊咧。又瞧瞧那一排同学,单只雪雁、红鹦,却还秀色天餐,丰神潇洒,其次则涂脂抹粉,作怪作妖,非颀而瘦,即矮而胖。再有几个最爱打扮的刚刚是最劣最下,铃铜眼,尖锥鼻,芝麻面,丝瓜颈,高颧露齿,斑驳陆离,一副不雅驯气,满堆脸上,真使人见而害怕。看官们啊,大凡越难看女子,必然修容饰貌越勿肯搭桨,在他们的理想,总把望天生缺陷,能够以人力为补助,那知标致不标致,未可一毫强求。有杨太真的美,而脂粉转嫌污色,可见标致就勿须打扮,勿标致也打扮勿出,俗语说的好,装杀鹅头,终是鸭颈,一些也勿差呢。闲文休表。

  且说莺娘一个个的打量转来,早存了府视一切的见解,自道能匹我者,只一沈鱼,鹦雁姿色中人,尚多未逮,馀更自桧以下了。默想移时,益复心暇色豫,不觉忘形骸,道:‘沈鱼姊,你我蒲柳姿,已冠冕这中郎别墅了(休憩室中,有旧额一,上题中郎别墅四大字),可想女界人才不易得也。’沈鱼未及答言,红鹦忽沈著脸嗤的一声道:‘莺娘姊绝代佳人,将来要人无双谱咧。’沈鱼忙止住道:‘哎,谁叫你们赌赛面庞呢?快来从从兴罢。’莺娘自知不合,也便无言。沈鱼迳把纸牌校和了,插置木质小盒中(俗名曰船,因其形与船似),又迫促道:‘大家拿呢。’莺娘道:‘是名吐的温么(俗称圈的温,意不甚通,不如改吐的温为是。因吐的译温音,即英语二十一,此种纸牌,固以二十一为足色也)?’沈鱼道:‘正是,妹子谅也擅长这个。’

  莺娘道:‘平生所喜。’说著便从衣囊中摸出汇丰纸币,压了一张,笑道:‘姊姊,以纸对纸,可好么?’沈鱼道:‘好。’就逐个逐个的挨准次序,各人抽取两页,莺娘暗暗地举起观看,早是起劲不了,喜的合不拢嘴来,因哈哈大笑道:‘倍了又倍,倍了又倍,有谁及得我埃’沈鱼道:‘妹子,别夸口,我总不弱你的。’莺娘道:‘给你看,管叫瞠目咋舌咧。’沈鱼道:‘等他们补完结了,且慢泄漏。’雪雁道:‘不补,不补。’沈鱼道:‘谁要补么?’众人又道:‘不补,不补。’沈鱼道:‘如此发表了。’莺娘先郑而重之,宣示大众道:‘黑鸡心同了大轮船,怕是全地球上,再没有盖我的招咧。’众人瞧了,都道:‘巧啊,巧埃’沈鱼愤然道:‘我自谓好牌儿,谁知仅及阿莺四分之一。’

  孔子鲸拍案道:‘有这等事,可也是八倍头么?’沈鱼道:‘哼哼哼,历算七倍九分九咧。’子鲸怒道:‘你们纸背上有标识的,不算账,不算账。’沈鱼冷笑道:‘咱们拉一百块底的麻雀也不愿意作些弊儿,去抬抬人家的轿子,何况只区区输赢,更不在话下,值不得用甚标识咧,孔先生你极光毕现了。’雪雁道:‘沈鱼姊,弟子之礼,口血未干呢。’沈鱼道:‘这叫当仁不让于师。’孔子鲸一听,早气得发昏,暗恨他七十三世的老祖宗,孔老夫子,为甚喷故种蛆,说这句当仁不让,我今被沈鱼引经据典,话得没口可开,老祖宗的作法,竟自毙其子孙,老糊涂,老糊涂,后世做先生的,受你不浅不深的累呢。莫怪多数新学家,情愿去崇拜天爷,脱离孔教的范围了。思恨了片响,再把几张大名件的纸牌,向灯下细认,却都无瑕可指,凿凿是新购来的,倒懊悔方才太觉无理取闹,因强颜自解道:‘沈鱼妹子,别使性呢,我替你搂搂呀。’要知沈鱼为何回答,请看下回便知。

第五回 驳告白主席宣理由 代签名先生显本领[编辑]

  却说孔子鲸瞧瞧纸牌上并没破绽,倒有些不好意思,便老著脸儿,假痴假呆的道了声‘搂搂’,沈鱼不禁暗好笑起来,也就答道:‘孔先生你认了过便罢,否则定要赶你出局呢。’徐鹏飞喝赞道:‘好爽快,好爽快。子翁啊,你别再做曲辫子了。’

  沈鱼道:‘徐先生,闲话少讲,挨你做头咧。’徐鹏飞道:‘算数。’自此他们一辈子师生,周聚休憩室,兴浓浓的玩了终夜。

  输的输,赢的赢,得意的得意,失意的失意。莺娘手气也好,财运也高,累累小皮夹,钞票洋钱,几无位置处。沈鱼也小有利市,喜溢眉梢,最苦的便是一孔一方,金钱主义,本要让他最著意,当场极天极地,总打算极得著些微的,料勿到一双倒运手,早为财神菩萨所厌弃,仅阅四小时间,把三个月苦心得来的薪水,弄得精光打滑一文不留,直到东方大白了,孔子鲸知败中取胜,希望已绝,未免顿足大恸,迳把身上空空如也的搭膊解了下来,连声长叹,手簌簌乱颤不停。方士鲲虽较觉镇静些,然损失了命根子的钱,也急得颜色灰败,身子早木了半边。两两相对,正所谓愁人说给愁人道了。徐鹏飞瞧见他们那付神情,煞是可怜,因劝慰孔方道:‘子翁,你们别疯疯傻傻,焦急出病来呢。等来宵重整旗鼓,恢复种种已失的利益,也易为反掌的。’子鲸道:‘事已至此,只好生姜汤自暖肚子。’话毕,一哄而散。

  莺娘、沈鱼自然欢喜不尽的归向寝所去了,当夜无话,到明朝来,早上十点钟,沈鱼香梦正浓,全校学生却多半惊得慌慌张张,雪雁姑娘和著红鹦阿秃鸾阿素蝶啊,一群儿姊姊妹妹拥到沈鱼卧室外,把室门撼了几撼,原旧动多勿动,雪雁忙起小拳头,咯咯咯敲了百来下,沈鱼困梦头里,方迷迷的说著一倍两倍、红方黑方一场吐的温大梦,渐渐被敲门声惊唤醒了,便诧问道:‘那个妖娆娘,来缠扰欠翁清梦么?’雪雁隔门答道:‘亏你不懮不急,还自卖弄嘴唇皮,想占人家的便宜呢。’说著,门外众口喧哗,似军中呐喊一般,沈鱼急推起被囊道:‘雁妹子,有那样大不了事啊?’雪雁道:‘别多问,你速开呢。’沈鱼道:‘敢是邻近火警么?’雪雁道:‘真火虽然没有,假火却烧到屁股头了。’沈鱼道:‘休寻开心呢。’雪雁道:‘孙子来寻你开心。’沈鱼道:‘来了来了。’便穿好衣,落下床帐,将内外衣衫的钮扣先钮牢了,然后拖了双簇崭全新的缎子鞋儿,方嘻咯一响,除下门闩,鹦雁齐入室来,惊颜未定,沈鱼道:‘究竟何事啊?小娘子家便只般的吓不起么?’雪雁口呐呐道:‘昨夕顷已发觉,校长绝早驾临,竟把咱们自由幸福剥夺得干干净净,姊姊你想可恐不可恐呢?’沈鱼道:‘这倒奇怪,咱们的秘密,校长怎生知觉?’雪雁道:‘自有人儿通信的。’沈鱼道:‘可不是北党里的那一个快嘴丫头前去通个信么?’雪雁道:‘我起初也疑是北党,如今调查确实,才晓得反对咱们的乃是监学李老婆,便那校长出名的告白条儿也是他一人手笔咧。’沈鱼听了监学老婆五字,便暗自沈吟,思想我昨夜跑过临学室,心忒忒的万分谨慎,别是他已瞧见么?随又问道:‘雁妹子,他告白上怎样写法呢?’雪雁道:‘记不全咧,总而言之都似规若讽,注重在男女的防范。’沈鱼道:‘喔唷唷,可恶可恶,那告白现在何处啊?’雪雁道:‘便贴在大讲堂,姊姊看了,怕就愤火中炽,随即要撕灭了他才快心咧。’

  沈鱼道:‘撕他也无益,不过瞧明白了,方能对病发药,会议个抵制校长的法儿。’说著一条化龙鱼带领著鹦儿、雁儿、鸾儿、蝶儿,许多鸟部中的闺门健将,飞步往大讲堂,气汹汹先作起风潮的预备,红鹦道:‘沈鱼姊,黑字红圈的告白,你见得么?’雪雁道:‘哼哼哼,竟是张六言韵示了,亏他不自羞,小小校长却彷效那地方官吏,对于民体制么?’红鹦道:‘哈哈哈,果然果然,劳动李监学倒极意经营,一句句还押他韵咧。’

  沈鱼道:‘妹子们,且慢批评,替我响些儿读一遍看。’雪雁道:‘阿鹦,这差儿你当了罢。’红鹦道:‘遵命。’说著,迳提起了尖绝俏绝的喉咙,面壁念道:

  男女授受不亲,师生更关名分。
  李下瓜田可畏,旁人横肆讥评。
  毋谓朝夕相见,仿佛姊妹弟昆。
  嫌疑究须引避,休得浪说感情。
  毕竟阃内阃外,均当有礼有文。
  此后除了上课,交接另订章程。
  不论何时何地,勿容团聚谈心。
  种种樗薄玩具,付之一炬也应。
  研究各科学问,方是正当竞争。
  凡属在校诸君,祈各努力爱名。

  幸恕愚言狂直,谛听谛听谛听。校长特白念完了,沈鱼怒从心起,玉容变色,大声道:‘校长期侮咱们,至于此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辈自主权,被这混账告白划攫殆尽了。宁可罢学,决不甘节受制的。’雪雁道:‘据姊姊高见,将复为何?’沈鱼奋然道:‘咱们只死力抵抗,起个大大的风潮,才叫他知我手段呢。’话未毕,忽见莺娘头发蓬松,急迫万状,踏进大讲堂的门来,沈鱼道:‘啊呀呀,莺娘妹子,我方才忘却叫你,你这时才昇帐么?’莺娘道:‘倘非陆老妈子,还没知那校长突来个消息咧。啊姊姊,你们老清大早,怎么就闹起来呢?’沈鱼道:‘妹子,你倒逍遥自在,说这些没要紧的话么?’莺娘道:‘可是校长来堂,有什么意外的变报啊?’沈鱼道:‘你知道了,别假问信罢。’莺娘道:‘哎,我只粗得端倪呀,请问这变报的发生,到底怎样利害呢?’沈鱼道:‘很利害,很利害。’便把上项事情一是一二是二的缕述他听,莺娘详悉了那番话剧与告白内容,也自痛恨李监学无端饶舌,归咎金校长太不用情,顿然杏脸桃腮,满现了懮惶态度,便愁对沈鱼姊:‘姊姊,倘必实行这告白,岂非死手缚脚,后患不堪设想呢。’沈鱼道:‘别慌别慌,我胸中早有成竹了。’说著,又顾而他之道:‘雪雁妹子,你快取铃儿摇起来,咱们要开谈话会,集议对付方略咧。’雪雁应声道:‘是。’

  即时传唤管铃丁大夫,取了个斗大的巨铃,那知这铃倒的确老市货,足有十二三斤的沉重,雪雁才接了在手,他又娇又细的玉臂,几乎断将下来,要想忍著痛,勉力的摇动他,不料铃儿未动,他的身体却动了几动,如随风杨柳一般,沈鱼笑道:‘阿雁,你好一只天生饭桶埃’旁边莺娘、素蝶瞧那雪雁支持不下,连忙走上来帮助一臂,用尽三人雷廷万钧之力,才应酬响得三数响,沈鱼道:‘算了算了,开会咧。’红鹦道:‘慢著,会场上个规例,先要推定职员,然后可以提议事件呢。’

  沈鱼道:‘鹦妹子,瞧你不出,倒比我还老练咧,众姊妹从速推举,别挨延了。’众依言,便公推沈鱼为临时会长,红鹦为临时书记,雪雁为演说员,莺娘为纠仪员,其馀干事评议招待各员,可无须用得,概归简洁,才推举停当,后面孔方徐三位教习来了,沈鱼道:‘哈哈哈,徐先生和孔先生、方先生来做咱们的监察员、赞成员罢。’徐鹏飞道:‘妹子吩咐,敢不惟命。’

  沈鱼道:‘徐先生,咱们认你为监察,孔方两先生只好屈居赞成这列了。’孔子鲸双手乱摇道:‘死也不赞成的,你们若干名犯,自不量力想和校长对垒么?’沈鱼蛾眉直竖道:‘校长有多大呢?’孔子鲸道:‘谁说不大,咱们这女学堂,譬如一个英国校长好比统属全英的女皇帝,你们就希小希小蝼蚁不如的小百姓了,便我候补衍圣孔子鲸也只退处于葛雷(英国外务部大臣)大奴隶的地位,予夺生杀,事事听命女王,何况你们小百姓,怎好抛弃俯首帖耳的奴隶天职埃’沈鱼道:‘哼哼哼,别说你比他做皇帝,他就真做那摄政亲生王,咱们也不受他虐待的。你曾听见安徽铜官山、河南福公司国民抵抗政府,也复不足为奇,有句古话叫做有理不怕太太公,你道是不是?’说著,孔子鲸舌燥口噤,汗流浃背,一味呆对沈鱼,休想能驳诘他一句,逾了四五分锺,沈鱼又嘲弄子鲸道:‘孔先生你怕赞成么?’子鲸厉色严声道:‘小娘子,别发狂了,不服校长命令,轻者记过开除,重者罚金治罪,老实和你说,这取祸之道,还是以不做为妙。’沈鱼道:‘你别想恫吓咱们,替校长作说客了。阿方先生你是赞成的。’方士鲲道:‘喔唷唷,我叫声你老亲娘子,休与我混缠罢。’此刻士鲲眼眶中似含有几分儿宿泪,子鲸也面铁青青,可悲可怕,依然昨宵输极发昏的景象。沈鱼瞧了,便笑说道:‘也不消你老人家赞成的,去罢去罢。’看官们,可知他们不赞成的缘故么?这也不言而喻的,无非为保守饭碗头起见,怕赞成了被校长知悉,立下逐客令,逼他卷铺盖滚蛋,一月五十金,更无别处可以骗得咧。因此决决裂裂,回绝沈鱼,也叫不得不然呢。话休絮烦。

  且说会场上职员,已举得大致楚楚,先由演说员雪雁说明了开会事由,次则会长沈鱼登台宣布道:‘唉,诸姊妹,咱们做学生的应该死守著自由的新主义,发挥著平等的新理想,方算铁铮铮个女界大好老,为今校长翻转脸皮,严加限制,直叫咱们做个鲜鲜活死人,真正岂有此理,抵制风潮,其何能免!

  我沈鱼以菲村弱质,谬充主席,决当合群策群力,以求达战胜校长之目的。谨就愚见所及,把种种对付校长,驳拒告白,一切特别理由,略陈于众姊妹之前:

一、对付校长,理由有三:

  (甲)方今预备立宪时代,政府里头,尚俯就宪政范围,把数千年来专制的习惯,斩草除根,慨给人民以自由权利,上下阶级,一扫而空,况咱们不钗不弁的女生,为世界最高贵之人物,岂肯转受一介校长,强权压制,对付的理由,此其一。

  (乙)咱们入学以来,自由福也享受惯的,顷被李监学谮言挑唆,便无声无臭,一个独立国,渝入印度、波兰、高丽之域,后此压力魔障,一层深一层,咱们就没日子过了。而且外间的报界、学界,反要议论咱们,一辈子富有奴性,倘或平心下气的忍受了,不但实际工多所困难,即名誉工也蒙其影响,对付的理由,此其二。

  (丙)咱们顽弄吐的,多半趁著夜里工夫,于日间正课,并没一毫妨碍,校长监学,论理也无权过问,哇。今监学怂恿校长,校长偏听监学,侵权越限,朋比为奸,干涉咱们的秘密,越觉得是恃势欺人,违背学部定章,此更不可不力谋对付的。

  二、驳拒告白,也有三种理由:

  (子)授受不亲的谬说,向为咱们新学家所死不承认的,且现在通商万国,新政颁行,中外合为一家,满汉无分彼此,异种异族,尚然要竭力调和,何况居同校舍同桌。咱们种同族,自我祖轩辕黄帝看来,本是个姊妹弟昆,四万万同胞,这话好煞有至理,难道校长竟不曾解得么?可驳拒的理由,此其一。

  (丑)学堂禁品,舍吸食鸦片外,别无他事,至于樗蒲偶戏,大雅风流,自今学务中尊无二斗的人员,如某侍郎、某提学,一个麻雀名家,一个牌九圣手,沈浸浓郁,提倡赌风,何独禁制咱们呢!况且咱们所玩的是外国行过来无上文明的新花样,叶纸角儿上,也有几个亚剌伯的数目字,既可开发心思,又能于算术长些见识,再歇几年,怕这吐的温便要列入科学专门了,校长大糊涂,却想付之一炬,可驳拒的理由,此其二。

  (寅)师生一堂相处,和父子家人无异,感情越深,学生的进化也越速,程度也越高,若如其说(指休得浪说感情一语),是名为防闲男女,实则引起咱们的恶感情,要咱们先生学生意见冲突,像湖北法政学堂学员,不上东洋教习的课,才算好么?

  这更不通不通大不通了,可驳拒的理由,此其三。

  具此数理由,方显得咱们对于校长理直气壮,再不容轻易放过的了。虽然如此,这会子风潮,其主动力却发端于监学,须先结果了他,刚算得杀胜会咧。咳,众姊妹,你们试想想看,那监学的长舌妇,得著风便扯蓬,挑拨弄火,直脚要置咱们于死地呢。我猜测他的意中,也不过挟有些些小势头,一来靠著校长和他为议结姊妹,监学一席自分可与天同休,二来靠著他丈夫李某领袖市场,出入衙署,报捐个四晶黄堂,钻营得一张照会,以官界的走狗做商界的蛀虫,时常脚靴手版,借商董名义,上上沪道辕门,在上海地面居然薄有势力,故此城社狐鼠,一发肆无忌惮,,以铜臭薰天之叫来夫人,却来蹂躏咱们铁血填胸的女中奇汉,倘没两只鼻子管,岂不活活的被他气死呢。

  所以推原祸始,校长倒罪从末减,监学实绝对冤家,咱们对付方针,也须公公道道,侧重监学一边的。’话至此,众皆拍手道妙,沈鱼又接续说道:‘众姊妹啊,我今想得三个条款在此,若诸位都以为然,便好公举代表员和校长开直接谈判。’说著,随后把条款当场宣示,众又一齐举手,以表认可的意思。沈鱼道:‘既承诸位认可,必然要签了个名,才作得数咧。若不然,万一交涉失败,恐就你我退诿,不能以一个人当此重咎呢。’

  莺娘道:‘哎,姊姊为何作此不吉想埃’雪雁道:‘莺娘姊,你懂得甚么来,鱼姊儿这话,虑得极是,姊妹们大家来签名罢。’

  于是群女学生都跟了雪雁,哄到书记员桌边,瞧那红鹦尚自笔不停挥,把沈鱼的要求条款,分作三项逐句书写出来,写毕了,各人将自己姓名,签在纸尾,莺娘、沈鱼只索请红鹦做捉刀人,代签了,签名讫,沈鱼点点人数,却希落落的仅二十有零,便惊讶道:‘怎么只有此数啊!’红鹦道:‘北党里七尊星宿,尽没到来,无怪就见得少咧。’沈鱼道:‘事事要分南北,这盘账却不放他分南北的。’红鹦道:‘何故呢?’沈鱼道:‘待看此一番,乌龟爬户槛,不倚杖著全体的势力,那能够压倒校长!鹦妹子,烦你在北党自习所,强迫得他们签一签名,也是桩大大的功劳呢。’红鹦道:‘这却不消强迫得,就替他画一画,也没甚关碍的。’徐鹏飞在旁笑道:‘对啊对啊,大概会场上议事,只要多数允认,馀可作为默许的了。’沈鱼道:‘好好,徐先生,请你老法家代那竹林七贤(指北党七女生)草草不恭的写一笔罢。’

  鹏飞道:‘我也要题个名儿么?’沈鱼道:‘呸,叫你做抢替呀。’

  鹏飞道:‘使得使得。’便向书记员取枝笔儿,咀一咀笔头,蘸些儿天然墨,把王一鹃、沈三凤等七个芳名,逐一写完结了,沈鱼道:‘喔唷唷,毕竟先生大笔,红鹦妹子,你未免退避三舍咧。’红鹦道:‘自然呢,青出于蓝本也罕有的。’沈鱼道:‘姊妹们,为今没事了,好举起代表来,赶紧去和校长交涉咧。’

  红鹦道:‘举啊举埃’雪雁道:‘代表重任,当得一正一副才合格呢。’沈鱼道:‘索性举了一正两副,使他三人成众,借此可胆壮一点子。’雪雁道:‘很好。’要知举定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起风潮校长暗惊心 辞职任学监决退志[编辑]

  却说沈鱼等议举代表,从多多益善的主义,定为一正两副,沈鱼遍观诸姊妹,物色人才,暗想代表资格,以俐齿伶牙,不畏强御为第一,我家莺娘妹子口才也勿弱,胆子也勿小,好算他最靠得住呢。次之则喜鸾姊姊、素蝶妹妹也算会说会话的,不过性子暴躁些,叫他做莺妹子的副手,他的程度,谅也够得到咧。想妥当了,便商同了红鹦、雪雁,推定正代表员于莺娘,副代表员朱喜鸾、秦素蝶,一时众论翕然,都佩服沈鱼所举得人,万稳万当,不至于做沪杭甬代表,无面见江南父老了。那知正代表莺娘,偏又坚不肯就,再四推辞,徐鹏飞从旁力劝道:‘莺贤妹,别学那浙路汤总理,苦苦辞职呢。众望所属,理应勉力担任的。’莺娘畏羞害臊,惧遭校长呵斥,鹏飞尽管儿劝他,他终斩钉截铁,头也摇得落,沈鱼冷笑道:‘哼哼哼,你真个嘴硬骨头酥了,竟这样的怕见校长么?’莺娘强辩道:‘那个怕他,我只因既做纠仪员,就不该一身两役,再做代表的,对你不起,另举罢。’沈鱼瞧著雪雁道:‘使你能言舌辨的演说员,兼了这代表衔名可好?’雪雁慨然道:‘为公益事,也没法的,算我勿色头,只好权代了阿莺咧。’沈鱼道:‘好爽快女丈夫,可敬可敬。’说著迳把要求各条款的签名书,给了雪雁,雪雁袖而藏之,即时挈同鸾蝶,直望校长办事室来。校长金燕姊已得信许久了,当开会摇铃个辰光,那会拍马屁的孔子鲸,拖了宜兄宜弟的方士鲲,一溜烟跑入校长室,汗零气促,恍惚偷了石人石马个形状,停了会儿,才一段大正经,诉明那大讲堂上,早闹得落花流水,不亦乐乎。燕姊究系一女流,怎当得偌大风潮,一闻此信,自然心寒胆裂,手足无措,要想走三十六著的第一著,尤恐以校长避惧学生,面子上大过不去。

  这时孔子鲸和方士鲲,昇炕而坐,自道知风报信,例得优赏,满拟校长金燕姊,总要感谢他几声,奖誉他几句,不料燕姊不发一话,好端端的樱唇朱颜,却渐渐儿泛作青紫色,子鲸瞧了,想道:这不是好光景啊,我只几天方在倒运路里,别为好反成隙,动不动气坏了校长,岂非我一人之过呢?便鬼鬼祟祟的对著方士鲲歪歪嘴,眨眨眼睛,竟立起身来,不辞校长而去。燕姊也不再去留住他,只呆呆的虑这风潮怎能平静,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坐在办事室,听他们来如何发落罢。正自疑心畏念,交战胸中,忽听一片足声响处,雪雁姑娘已掀帘入,喜鸾、素蝶也随后进来,似护身将一般,燕姊见了,便知告白的报应,将逼近我身咧。雪雁等把躬一鞠,见过校长,迳从衣袖管里,拿出一大张如意笺,仿佛书信样的,呈递燕姊,燕姊接过了,铺在书案上边,看道:   (一)不认季秋鹗(秋噪声,李夫人名)为监学,拟请校长立予辞歇,以平众忿。

  (二)嗣后应给生等以三大自由之权利:(甲)运动自由;(乙)请假自由;(丙)上课自由。

  (三)此后倘有修改校章之处,须前三日会集学生提议,俟全体认可,方许照行,否则虽有校长命令,仍归无效。

  右列三款,为或未能办到,则生等诸姊妹决议不分南北党,一律罢学出校,以表示不受压制之意。

  燕姊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竟弄得意乱心慌,束手无术,瞧瞧下边一长排的署名,首列者,为谢家沈鱼,二即代表徐雪雁,三为书记赵红鹦,四五六便是莺娘、喜鸾、素蝶,直瞧到末脚几个,不觉失声道:‘呀,奇埃’看官们,可知他称奇的缘故么?他无非瞧见那王一鹃、沈三凤的名字,便暗暗诧异,想这两个品学兼优,恪遵规则的好学生,我一向相信得过他,并非要有事怕太平的,为何也列名于上,和南党学生的调呀,所以他呀字底下,再陪衬了个奇字,却未晓他们捏名胡写,一鹃三凤等一班超超等名角,都瞒在鼓当中呢。可怜燕妹此时眼观签名书,心胸间好像针刺的模样,良久方面谕雪雁道:‘雁姑娘,你们暂退,少停我自有定议。’

  雪雁、鸾蝶各应声退出,燕姊心下似略觉宽了一分,然毕竟三款要求,骤难解决,闷闷儿呆坐皮高椅上,橕了下巴,眉尖愁锁,转恨著李家姊姊,闯了这天大的祸,到今儿怎样收拾,有句古老传授的七言诗,叫做解铃原是系铃人,我何勿请他来,为难为难他,看他可使得出甚么神通呢。回头一想,却不妥贴的,他们监学学生,差不多十八之中有九个怀了恶感情,况且这要求书的第一节,就想掀翻他,和他结个定头冤家,他不见便罢,见了别大发脾气,把强硬主义,始终坚持到底,不弄到大闹天宫,关店门,散场子,怕勿肯歇咧。然则还是那样的好啊,想著了那位唱歌徐教习,人也和通,办事也稳当,南党学生与他又感情很深,叫他出来调停调停,做个鲁仲连,那学生一方面便松动得多了。转定了念头,立即吩咐丫环去请徐师爷。

  勿多歇工夫,风度翩翩的徐鹏飞兴匆匆应召而至相见毕,分宾坐下,十八句头寒喧话,稍稍敷衍了一回,便把眼前的正文提及,燕姊先开口道:‘徐先生,请大驾到来,非为别事,只缘这风潮的善后,要和你商酌商酌呢。’徐鹏飞道:‘何事啊?’

  说著,燕姊睁了眼觑定鹏飞,越瞧越气,暗想莫怪人家都道苏州人性质奸刁,不易相与,却名不虚传的,即如他同南党里诸生谁不说是通同一气,暗中做学生的军师,倒亏他推作不知,真像煞有介事咧,因笑说道:‘徐先生,喏喏喏,你且看来。’

  说著,顺手取案头要求书掷给鹏飞面前,鹏飞道了声‘是’,也就起三只兰花指头,拿要求书应酬瞧过,笑道:‘喔唷唷,竟然告状个面孔了,好凶险,好凶险。’燕姊道:‘唉,徐先生,平地风波,险恶至此,请教怎生处置呢?’鹏飞故意使刁道:‘难了难了,我方才听陆老妈说,学生的铺程行李,都检束好了,只等夫人否决,立刻儿走个空咧。’燕姊变色道:‘啊呀,弄假成真了。’鹏飞道:‘夫人,这也平淡无奇的,便关起了校门,譬做去秋没有办得,咱们七八个吃饭家伙,当即各各滚蛋,归家去抱小儿也。’燕姊道:‘哎,哪里有这话呢,我苦心孤诣好容易弄像了这点点规模,一辈子学生,哪个不似接爷般接得来的。一朝散学,前功尽弃。徐先生,你别看得轻易埃’鹏飞道:‘夫人此话委系实情,其如他们要散竟散,也没法去拦阻他呢。’燕姊道:‘我今方寸乱了,费徐先生的心,为我通盘筹算,想个斡旋妙计。’鹏飞道:‘斡旋也不难,只要服从他们,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燕姊冷笑道:‘叫我服从学生么?’鹏飞道:‘是埃’燕姊道:‘真正天翻地覆,倒了八百年的霉咧。’鹏飞道:‘夫人,这还算不了倒霉呢,目今办学堂的,开罪了学生,也有做狗叫也有拜四方,也有认过担差,叩头如捣蒜,种种婢膝奴颜的丑态,仿佛司空见惯咧。’燕姊道:‘然则学生竟是校长的上司了。’鹏飞道:‘有时比上司还厉害呢,你听各种学堂,无论男啊罢,女啊罢,往往起一次风潮,学生的势力,就膨胀一次,莫说监督党长,节制他不下,即使用太山压卵的官势,也吓不动他,所以我辈中的办学好手,都死守迁就秘诀,力尽那公奴职分,一饮一啄总揣合学生的心理,学生要长,他不敢缩短一点,要短他也不敢放长一点,所谓若要好,老做小,才免得迭起环生的风潮咧。’燕姊道:‘嗄,原来校长巴结学生,却千校一律的,怪不道他们耀武扬威,只般的要挟多端了。’

  说著,窗外似有多数人窃窥,姊姊、妹妹狂呼乱嚷,彼只互相谈论,故作那预备散学的威吓话。燕姊侧耳静听,早又捻一把汗,因此问道:‘徐先生,就算我愿意服从他,也须有个服从的布置呢。’鹏飞道:‘夫人,你既肯屈己从人,就易为咧。’

  燕姊笑道:‘可要我出张甘结,具出以后永不侵犯学生的自由,拿来平平他们的心气么?’鹏飞道:‘哼哼哼,夫人言重了,据不才的鄙见,却省力得很,但能收回告白的成命,那狂风怒潮,就消归五洋四海外了。’燕姊道:‘徐先生,未免文不对题呢。他们要求书,并没一语牵涉告白埃’鹏飞道:‘我怕不知道,要晓得告白的效力,既使他们二三两款的要求,也便不允,暗地遂其所愿了。’燕姊恍然道:‘不差不差,但那最棘手的首款,须怎样的评决呢?’鹏飞道:‘不妨事的,就含含糊糊的混过了罢。’燕姊道:‘能如是,诚哉两全其美的,单怕办不到,可就难咧。’鹏飞道:‘谅也办得到的,你瞧当今如虎如狼的外国公使,对于如鼠如羊的老大政府,为了通商交涉,动辄横肆要求,然而十款之中,尚且要勉勉强强,准梗议他一二,何况众女学生,仅不过袭了些洋气,究没真做到洋人地步呢。夫人啊,在我身上,这第一款,总好将就过去的。’燕姊喜道:‘有劳徐先生,帮帮咱们姊妹两个的忙罢(金燕姊与监学李夫人为结义姊妹故云)。’鹏飞道:‘好说。’说著,便抽身向外,到大讲堂揭了告白,送回校长室,燕姊怀怒未泄,便把告白当场扯毁,摔入字纸簏中。鹏飞陪著燕姊,又谈了一会子的天,燕姊也不耐久坐,迳别了鹏飞出校登车而去,丢过不提。

  且说沈鱼、雪雁辈诸女学生,一见告白收回,满心喜悦。

  午饭后,特开个庆功纪念会,众都推让沈鱼为首功,沈鱼谦逊道:‘我何德何能,全亏众姊妹的团力呀!’雪雁道:‘鱼姊别过谦,你是发纵指使的功人,咱们都逐兔走风的功狗,萧相国的功复谁能比拟呢?””沈鱼笑答道:‘雁妹子,你正代表员可也算得拜将登台的韩信咧。’说著,又高叫鹏飞道:‘徐先生,徐先生,你分明口舌得功,陆贾郦生的一流人了。’言间众抚掌大笑,独有莺娘、红鹦站在沈鱼半边,庞儿上似尚含有不豫色。红鹦忽启口道:‘沈鱼姊,你果然功盖一堂咧。只是取胜了一半,还没尽如人意呢。’莺娘也接著道:‘对啊,对啊,眼中钉未去,难免碍手扳脚的。’沈鱼道:‘哎哟哟,你们哪里见得到啊,我料李监学纵极强项,一经这番泼辣风潮,也应死心塌地,不复来干涉咱们秘密咧。’咳,看官们,他们于交涉上结果已大占了优榜,尚是人心不足,忌碍李夫人,勿得逐他出校,可不是放屁之极么?然而李夫人任性负气,受不惯肮脏的,他闻知了风潮始末,一封辞职书,早写就咧。

  原来这李夫人,在海上女界中颇有办事能名,从前启化女学,她当过监起居的责任。去年昌中开办,金燕姊登门相请,她为看燕妹妹分上,情不可却,方允订了一学期的约。及至入学受事,瞧见各科教员,男女夹杂,心里雅不自在,又窃听那教员淘里的议论,大都是做日和尚撞日锺,以为人家的女小娘也何犯著赤心忠良去管教他,咱们只图吃一天饭,拿一天铜钱,五湖四海的仿佛说书先生,跳上讲台,瞎说一般,就公事告毕。

  此外便闹坍了天,也不干咱们底事呢。李夫人耳闻目见,可惧可嗟,常怀著整顿的思想,以便对于燕妹好有交代。故此凡监学权限内事,件件都弄清了水捉田螺的。事有凑巧,他隔夜里正静坐无事,面向窗棂,就灯光下浏览东京女留学杂志,隐约中陡见火光人影,一闪而过,心疑有偷儿至此,急遣贴身服侍的小婢,轻启户出,尾随那所见人影,一步步入后园门。那时莺娘、沈鱼急奔奔只顾向前,困梦头里,再也想勿到背后有人。

  婢跟至休憩室,躲身檐下,侦探了种种内容,回禀李夫人,夫人大动其怒,候等天色已明,立用电话请校长来校,姊妹两人,酌定办法,于是乎有告白的出现,不料惹动风潮,弄成话柄,本要约束学生,却反受了学生的挟制,李夫人知了,气得几乎发晕,定一定神,慌即拂拭几案,取出三两页东洋信纸,搭起笔来,写了封兀傲不群的辞职书,叫了个专供奔走的校仆,迳送惠福里蔡公馆。其时燕姊方自昌中回家,拥其幼子于怀,嬉弄耍物,忽司阍老仆送进信来,燕姊亲手接取,拆视得书道:燕妹鉴,顷悉校中现状,知万丈风潮发源于一张告白,狂言呓语,几坏大局,抚衷自问,惭愧欲死。忆愚姊自受任以来,尸位素餐,了无建白,而痴心热望,恒欲以昌中名誉一跃而居世界第一等地位,内则突过务本,外则颉顽耶尼(美国大女学),不惟吾妹之光,愚姊亦与有荣幸。无如接触于耳目者,适成一算学家之反比例,默而不言,恐积重难返,而前此云间某校之三千粉黛,假卧室为课堂,近今金陵某校之十二花神,夸芙妍而棠艳,一般不忍明言之恶历史,将复现于杜陵门内(休憩室前花园门名杜陵),万间广厦,一朝玷污矣。告白云云,特借重主人翁之资格,冀收驾驭群芳之效,孰知以此之故,开罪诸同学,重贻吾妹懮,变端剧烈,去罢学仅一间,而异日管理一方面,转大蒙其影响,愚姊卤莽愤事,咎更何辞!虽吾妹怜而恕之,然德薄能鲜,赋性戆直,倘再复变栈,是坐待逐客之令。

  门外之麾,稍有人心者,当不出此,辱在知己,故敢不惮辞费,略据情愫。吾妹见字后,敬析另觅替人,以重职宁,至愚姊则奉书之日,即束装之期,此后小隐家园,愿学廉吴(廉部郎泉吴夫人芙瑛,佳人才子,为今世所艳称),以偕老咏花,醉月诗酒,倡随永不问人世间事矣。匆此奉告,不尽缕缕。此颂前途幸福!愚姊李王秋鹗叩上阅毕,便慌也似的吩咐侍婢,备马车再到昌中,竭力挽留李夫人。夫人去志已决,哪里留得住她。燕姊无如何,只索由她告退了。那时鱼雁、莺鹦闻而大快,喜鸾、素蝶也一味的起劲不了。沈鱼喜语众人道:‘而今如愿以偿了,这就叫火到猪头烂呢。’雪雁道:‘我原晓他站不住脚头的。’从此他们三款要求,一齐到手,欢声雷动,即以此日为自由大纪念,到后来把运动上课请假的三大自由一桩一桩的实力奉行,天天下晚书,几位女大老官,总合队成群,吃吃小华园的茶,瞧瞧新舞台的戏。有时兴之所至,连清和迎春诸坊,也渐渐有沈鱼辈的足迹了。

  光阴易过,忽忽已三月初旬,各府厅州县的谘议选举,正慌慌乱乱和从前科举时代的闹考一般,运动的运动,诉讼的诉讼,笑柄百端,喧腾报纸。那一天雪雁姑娘听同学们说,神州日报上说昌中全体的破话,所以用过午膳,漱过香口,专程和著红鹦姐姐,赴阅报所检查检查,及看神州本埠新闻栏内,虽然稍有微辞,却也没甚了不得,又顺便瞧那各省新闻,不禁出声狂笑,他才咽下的一口白米饭,险些喷将出来。要知他所笑何事,且待下回细表。

第七回 争选举通禀阁督抚 演体操误会一二三[编辑]

  却说雪雁看看神州报的各省新闻,一段一段,都是初选阿复选啊,片片选举谈,十分好笑。宁属张智周、苏属俞友明新议员的价值可怜,还值得一钱么?便长叹道:‘鹦妹子,你试瞧瞧新议员的变相呢!’红鹦道:‘在那里咧?’说著,注视报纸,也忍不住的笑道:‘哼哼哼,本来谘议局乃龟子地棍的巢穴呀。’雪雁道:‘咳,如此议员,怎及得我辈正大光明的女学生,去充充数呢。’红鹦道:‘这本是一大疑案,为什么男界有选权,咱们女界就没了啊?’雪雁道:‘我也不懂,看来咱们不幸作女,是应该吃亏些的。’话声未了,那鱼雁、莺蝶也寻到阅报所来,沈鱼远远地笑呼雪雁道:‘雁妹子,我们吃哪个的亏啊?’雪雁道:‘吃皇帝老子的亏,你有法子可代我出出气么?’沈鱼道:‘再休乱道。’红鹦道:‘鱼姊儿,你猜猜这吃亏两字,从何发生呢?’沈鱼道:‘猜不出,猜不出。’红鹦道:‘从这劳什子上发生的。’说著,便指点报章,把选举的丑态和选权的缺点一一讲给沈鱼听,沈鱼作色道:‘其实不公平呢,我方才听徐先生说,咱们江苏的谘议,腐败的无上上了,南俞北张(南指苏北指宁,就大江南北而言,俞张即俞友明、张智周是从前八股时代,德清俞曲园、暨南皮张相国,才名冠世,时人亦以南俞北张称之),是尽人皆知的,实则皂隶子孙,刑馀罪犯,细核新议员名册,不啻居有半数,倒勿如湘省初选举,竟直截痛快的举几个妓女白相白相好得多咧。’红鹦跳起来道:‘嗄,难道倚门卖笑儿倒有被选举权么?’沈鱼道:‘自然有了被选举权,方好去选他呢。’红鹦道:‘咳,惭愧惭愧,咱们枉为学生,比了妓女还望尘勿及咧。’沈鱼道:‘妓女的有选举权,在宪政馆王大臣,也煞有深意的。’红鹦道:‘哪样的深意?’沈鱼道:‘目今楚馆秦楼中大概都输纳妓捐,担任国税的义务。官府们用了他们的钱,也要寻个机会,报酬报酬他,趁了这谘议的混水里,就和他们做个权利交换,给那多少钱树子,一个五项外特别资格,这也是以德报德,倚赖著孔方兄的法力呢。’红鹦道:‘嗄,原来是个捐班官儿,咱们女学生,虱子也丢勿落半个,怪不道选举无份咧。’沈鱼道:‘可用拼命股分,捐个公民职衔来荣耀荣耀罢。’红鹦道:‘何消捐得,咱们只结了团体一层层的要求上去,也不怕他们不允的。’沈鱼道:‘怎么一层层的要求啊?’红鹦道:‘开始要求,从苏州抚台入手,一埭江督阿学部阿宪政馆阿资政院阿军机处阿摄政王啊,如实在要求不到,抵庄走帝友毛哥儿的门路,和四岁的小皇帝商量,再不至有甚阻力了。’沈鱼道:‘大妙大妙。’

  雪雁也顺口道:‘妙是妙的,但觉小题大做,何不先请谘议筹办处的示埃。’沈鱼道:‘小小筹办处,请示他做甚呢?鹦妹子电禀抚台的稿儿,叨光你当个苦差咧。’红鹦点头道:‘遵姊姊嘱咐。’

  说著紧紧的跑往自习室,坐定下来,便在身旁摸出铅笔小洋簿起好了稿,又琢磨数次,方用中国羊毛笔,滕录清楚,匆匆促促的手持电稿,且读且走,自鸣得意,一脚尖回至阅报所,雪雁道:‘喔唷唷,好迅捷,等我来拜读拜读看。’沈鱼道:‘雁妹不用噜苏,只将粗大意讲与我听,就是了。’雪雁道:‘算数。’便把电稿中几句紧要关子,口讲指画,述了一番,沈鱼大赞道:‘出色当行,入情入理,必能动陈老伯平的听咧。

  妹子们啊,事宜速不宜迟,哪个往电报总局去走一走呢?’雪雁道:‘一客勿烦两主,索性红鹦妹去发遽了罢。’红鹦道:‘也使得的。’沈鱼道:‘鹦妹子,好在风潮一起,假也不须请得咧。’那旁边于莺娘道:‘鹦妹子,我伴你去可好?’红鹦连声称善道:‘好好。’沈鱼喜道:‘哈哈哈,越发得计了,你们鹦和莺本来同调可赓的,拼合上来,便成个谐声的双交,论理也该格外亲热呢。’红鹦笑而不语,莺娘径举纤手,与红鹦相互搀携,离子阅报所,出昌中的外栏栅门,四观左右前后,绝少马车,只零零落落有几部残破的人力车,没奈何就各叫一部坐了。车夫颠起脚,忘命而奔。无多片刻,已达电报总局门口,红鹦性本慷慨,又可怜那拖东洋车的热汗淋漓,满头满面,苦性命几拖去了半条,因此更动了一点不忍心肠,便加倍的厚给车值,车夫欢谢而去。鹦莺两人开发了车夫,即移动那黑沈沈的小皮鞋,欣然走进电局,红鹦就挖出电稿,给局中人一瞧,按照字数,算讫电费,在局译电生取了去译成电码,瞬息间已打至苏州。莺娘红鹦自回昌中不提。

  可巧这时苏抚程白帅恰值政躬不豫,病卧在床,奉恩旨赏他一月的病假,一切例行的寻常公事,概置不理,惟有关于宪政的谘议选举,曾接军机处面奉上谕,飭令转告各督抚,应视为异常要政,不论或准或驳,均限三日批复,倘敢玩延,即以违旨论,所以遇谘议范围内,各项禀件,白帅尚力疾从公,勉图报称。那日抚辕的管电委员接了昌中女学的电报,慌忙谨谨小心,亲自齐至签押房,谆嘱走上房的二太爷,快快送呈大人钧核,二太爷应声道是,便捧电文直趋程抚台的卧榻旁,抚台大人刚刚吃过药,倚枕闭目,静养了一会子,忽闻上海女学堂里有密要电禀到来,程抚台就命其第二公子,径在烟榻左侧,似宣读上谕的样儿,读给他听道:苏州抚宪钧鉴:谨禀者,窃查宪政编查馆,谘议选举章程,我辈女界,漏不提及,实深骇愧。方今女权发达,女学有骎骎日上之势,公民特权,安见为须眉丈夫之专有物,夫欧西有女皇传袭之风,我华有女后临朝之制,维提弥Uetime统一荷属,当世英雄(荷兰现时女主名维提弥)。孝钦后翌赞中兴,垂帘听政,犹是一女子,而称朕称孤,威行域内,任尔铁铮铮男子汉悉战战听命,膜拜于石榴裙下。女子之高贵,有时且陵驾男儿,此亦现世界潮流所趋,迥非古时代四德三从诸腐说,所能强制女权于万一,偌大选举,何独吝其权而不我予乎?乃宪政馆诸老,仍墨守抑女扬男之故智,对于男则不惜广其范围,宽以五格,几欲令二万万龌龊男尽入议政之厅,遂至劣襟蠹董,得假公益以骄人,隶卒娼优,群挟多财以欺世,其他皮毛学子,顽固官僚,莫不运动乘时,大快其政界飞腾之愿,张俞诸宵小,特其尤著者耳,以彼例我生等何不幸而作女耶!揣宪政馆之用意,无非因女界多材,心怀嫉忌,恐守雌伏者一旦雄飞于政治界占有势力,彼等须发皆花之垂死老儿,将渐归诸天演淘汰之数,甚或倾藩覆幕,辣手狠心,后生可畏,如猛虎出而制政府诸公之死命,此其所以胆念前途,宁犯摧抑女界之不韪欤。殊不知公理所存断难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尝闻之,法儒孟的斯鸠之言曰:Matisjong公民选举,为天赋人权,具完全人格者,即享有此权(语见孟氏所著法意一书)。诚如斯言,使我女界而终抱向隅,则政府直以非人类视女界,其厌辱女界甚矣。预备立宪时代,当不出此,若谓女界资格,不如男界,则又未可以一概百,即如生等虽未毕业,中学而程度实不弱中高等,纵非尽属富豪,而家产复何止巨万。至学识上名位上之资格,诚为生等所无。然生等之父兄夫婿,非武职云骑尉,即文职同知衔,若酸气满腔之醋秀才、铜星入命之怪董事,且不愿举以自炫,援官场奏请移奖之例,似不妨以妻女姊妹一袭乃父乃夫乃兄乃弟之荣荫,其有此五项兼备之积极,即俯赐保荐,擢为资政院女议员,以充隆裕太后顾问之选,亦不为过。矧区区选权,而尚不可得乎?曩者英国妇女,要求选举,波沸云涌,全国震动。

  东西诸日报咸布为美谈,传为盛事,谓富有平等理想者,固当尔尔。生等译诵报章,莫名钦羡,东施效颦之谓,亦甘心任受而弗辞。夙仰大帅政见秉公,男女一视,幸托帲濛之下,敢为特别之求,伏乞转谘宪政馆,准予不分男女,同作选民,俟男界复选办竣后,即从事调查,画个依样葫芦,生等鹄候命下,自当筹集巨款,于苏垣适中地方,相择基址,建筑一女谘议局,俾双峰封时,一女一男,并可为宁苏分合问题,作一调人,谅大帅亦深以为然。肃此电陈,只请勋安。

  上海昌中女学校全体学生叩养

  读完了,抚台大人,大笑特笑道:‘呵呵呵,好奇极,好怪极。儿啊,竟有这等事么?取我茶晶的老眼镜来,为我带上了。’公子唯唯称是,说著就悦色柔声,和他老子带好眼镜,随手把电文呈上候他躬亲阅看。程抚台便侧靠炕上作个半坐半眠的状势,拿著电文,细瞧一番,又笑语其公子道:‘哈哈哈,虽然强辞夺理,倒也洒洒洋洋,好个女新学家,有只般的非非想呢。’说著,又呵呵哈哈笑了几笑。公子曲意承顺,也和他老子的调笑,声响处竟与开毛竹无异。顿时抚台大人肚子里觉道大大的松动咧,满身的毛病,恍惚已笑去一半。

  看官们,你道程抚台的病,怎么一笑就松啊?只为他的病不是风寒,又非暑淫,却从郁闷上起的,他做了封疆大吏,常言道:是出京小天子,应该惟所欲为,还有什么可郁可闷的事呢?别是做那北洋大臣杨老五家有河东狮,泼翻醋罐头,故此胸臆间横梗著路断蓝桥的郁闷么?这却并非,原来他心上的郁气闷块,更加说勿出,一来为揭参香海道,请旨严惩,到了今朝香海道原做他香海道,江督查办也未见有处分革职的明文,以赫赫大中丞参不了个麾下属员,如何不气;二来为烟禁方严,自己却喜欢吸两管福寿膏的,京内的要钱御史都恐吓他要具折奏参。香海各报又冷嘲热骂,讥刺他和已死烟鬼朱瞎子,烟烟相护,要想争口极气,把鸦片戒落他,怎奈老枪热斗,与有三世宿缘,这命根子的头畔孤灯,千万也撇他不下,然而烟兴越浓,人家的嘲骂他也越利害,听听一辈子的请议,郁结得镂心刻骨,有火没发泄处。自宣统纪元以来,可怜他面容上没见过一些笑脸,缘此郁火煎心,酿成大玻曾经请过曹智涵、贝赋琴及东西诸名医诊治,都未见效,亏著有这昌中女校的电报,青天霹雳,突如其来,程抚台翻覆瞧瞧,满纸儿都似狂如醉的孩子痴谈,引得他笑个不已。那填塞胸中的郁火,早有十之四五从肺管里笑出,他的病就渐渐的轻减了。看官们啊,这也是程抚台不幸中之幸呢,倘然没有女学生电争选权,恐怕他病入膏盲,还活不到四月十三日咧。然而他病虽稍愈,那不药而医有功于他的电文,却只置之不睬,既不准,也不驳,那上海昌中女校里一班热心选举的学生,个个是伸长头颈望苏抚台的回电,不料望了一礼拜,依然声音全无,免不得把一层层要求的说数,照议实行。打电报的费用,合计倒化去百来块洋钱,幸而他们南党生分,作二十四份,凑合股子,宽储电费,尚还众擎易举呢。那晓得白丢了钱,竟没一丝丝效果可见。江督制台、学部尚书、宪政馆、资政院各王大臣,都效学程抚台,用阴干大吉的对付法,得电后一概束之高阁,不论不议。单有军机处诸阁老,接著他们争选权公电,便勃然大怒,以为女学生习气嚣张,万难姑恕,立由京局电知香海道,飭令传谕昌中校长,查禁妄电,严申训戒。那道台奉命惟谨,也就转行遵照,加札饬知。这天正是三月二十五日,校长金燕姊适缘事故一清早便到昌中,刚刚比他差迟一脚,递到了外面门房间里,门房何等老口,知道总是有关系的函件,径即送与金夫人,燕姊手受折阅,不由的不骇怒交并,便绉眉道:‘混账混账,无知女孩儿,却胆大如天么,京里头的电报怎好乱打,有此儿戏手段呢。’况谘议选举,本非女界所应有的,如此举动躁妄,煞是可惊可愕,把他们来训戒训戒,也理所当然咧。’此时燕姊虽这般说。心下却尚有些儿疑怯,暗想若板足脸儿去训戒他们别再惹出风潮,岂不又是一场笑话,若装作假糊涂,不动不变,又恐无以对军机处,无以对香海道,且做校长而不成为校长,更无以对自己。

  一再寻思,惟有委委婉婉的劝谕他们,这才不亢不卑,两面有交代了。想定主见,就慌也似的到礼堂上来,命司铃人将乱铃摇动,号召合校生徒,开谈话会。霎时南北党齐集,大家不知所以,诧问何事。燕姊径把香海道印谕和军机处电饬一起置放圆台上,叫大众看看,并且善为说法,劝谕他们语语都带笑出之,仿佛绵花中引线,似软实凶的。这时候沈鱼、红鹦顿然脸涨通红,一大团心火肝火不禁直冒的冒起来,就莺雁、鸾蝶也暗骂军机处靠官托势,欺压咱们,日后咱们女学生如有权力,定要把他们从重参处,去央求三霖公司(赵炳麟、赵启霖、江春霖直声震天下,京都称之曰三霖公司)帮帮咱们的忙咧。那一边北党生中的王一鹃阿沈三风啊向不与南党通气的,一切求选权打电报的勾当,他们前世里也梦想不到的,蓦见了军机处的严电,才知昌中全体玉石俱碎,概逃不了庆张世鹿(四大臣皆军机领袖)的责备,思量这番委屈,真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子,想要当著校长的面,表明不与闻的实情,怕被南党埋怨,伤了同学的和气,况且木已成舟,便表明已无益于事呢。不一回儿,谈话散会了,燕姊迳归惠福里,丢过慢提。

  且说沈鱼姑娘和那莺娘、红鹦一辈子都性质骄傲,扯惯顺风篷的,再加著前番告白风潮,大获全胜,从此更轻视天下事,只要团体结成,似可无求不得,谁知碰了军机大臣的钉子,却莽莽撞撞撞得一鼻头的灰呢。所以三月念五后,沈鱼常闷闷不乐,足有半个礼拜,未出校门一步,鹦莺、雪雁虽略较通达些,然求荣反辱,意懒心灰,也难免有一百个不自在。停了两天,学堂中举行小考了,体操场上师生环集,教操的孔子鲸扮做军人装饰,手捏棍棒似的小竹竿,将近要点名开操咧。瞧瞧名簿内谢沈鱼、赵红鹦、于莺娘人也没有到,假也没有请,别是他们听我记过么。遂命雪雁去唤他们来,雪雁满口答应,便溜到红鹦卧房里一看只见沈鱼、莺娘呆呆对坐,红鹏横躺床上,好似并不知有小考的正务。雪雁道:‘姊妹们,考体操了。’沈鱼道:‘嗳,雁妹妹,咱们有甚心情去操呢?’雪雁道:‘哼哼哼,鱼姊儿,别固执了,有所说的,事到难图意转平,你何苦为了选举权闷到这地步呢?况且即使求得,也不能够个人独享的,快往操场去,跳跳架,荡荡秋千罢。’沈鱼是个绝顶慧人儿,听了此言,早就点醒了,便笑答道:‘得闻高论,使我豁然梦醒,鹦莺两妹啊,同换了操帽操衣赴后园花墙外,试验试验操法呢。’莺娘道:‘我不去,我不去。’沈鱼道:‘你胆怯么?这体操的考试,最容易的,头也动动,脚也动动,逢到报数个辰光,嘴也动动,事就了咧。’莺娘道:‘若然操出话把戏来,我惟姊姊是问呢。’说著,便各回各房,著了紧俏的竹布操衣,戴了长形的素色操帽,三个人一样打扮,跟了雪雁,直至操常孔子鲸守候已久,便点过名儿,报过数儿,叫他们开足步头兜了七八个圈儿,重又立定了,曲了膝少息了几分锺,再复立正,然后做戏法们,方始演唱正本咧,子鲸就高喊道:‘一二三。’莺娘也学嘴道:‘一二三。’合场闻之一齐笑咧,子鲸也忍不住的笑道:‘莺贤妹,你初次观光,怪不得要误会口号呢,你休害臊,我来一一教你便了。’要知他如何教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讨薄马王一鹃草檄 痛蒋吴沈三凤作歌[编辑]

  却说莺娘误会了一二三的命意,只道教体操的和从前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一个样儿,也是教一字,学一字,教一句,学一句,哪知开口就差,害得人家肚肠也险些笑断。孔子鲸也觉得可笑之极,但恐失了他做先生的体统,因此不敢多笑,连忙按著嘴猛力熬住,便把那如何是一,如何是二,如何是三,逐层逐层的操法,仔细讲明,莺娘道:‘喔唷唷,便极便极,三岁孩童也弄得来的,孔先生啊,你何不竟把歪头歪颈,左转右转,爽爽快快的喊了,岂非明白晓畅呢。’子鲸道:‘哼哼哼,这是瑞典国挨密(Armie)(译音人名,系瑞国美容术操之祖)老祖师的传授,万不能更改分毫的。’说著再将一二三重新喊过,莺娘居然心领神会,再不会操差了,第二三节也复随教随考,足足考了一小时光景,才考完散队咧。散下操场,莺娘方吃了定心丸,然脸上红潮却还退剩两三分呢。莺娘和在众姊妹中,步滔滔进花园门,暂入北党自习所小憩。俏眼觑著王一鹃、沈三凤美异常伦,可称双绝,目耽耽的打量一番,但见那姓王的不肥不瘦,不短不长,腰疑秋柳经风,脸若春桃带雨,眉尖眼角,转盼多姿,正有付凡百合宜的可喜态度,便那姓沈的虽稍稍弱她半分,然也发泽如云,容颜似玉,天然风韵,淡扫薄施,娇滴滴身材,却自尔精神奕奕,更妙在又娟丽,又矜贵,于柔媚可怜之中,别具一种流利端庄的气象,拿他两个佳人来比较比较,仿佛大小乔相似,若要写尽他们的全身好处,除非向做《石头记》的曹雪芹,借他一枝描摩黛玉的妙笔,方能写得完说得尽咧。莺娘这时直脚瞧的痴痴迷迷了,回想自己当初在休憩室内夸张大口,自诩全校冠冕,谁知昌中里的人才多得很呢。

  看官们啊,你们想这句话可不是我一部书中的大漏洞么?

  怎么莺娘和鹃凤同校肆业,匪伊朝夕,难道不曾会面过,到今儿才惊睹了他们的娇艳呢。其中也有道理,因为南北两党,程度不齐,班次不一,上课的时刻也参前落后。就饭厅上会餐,亦然南自南、北自北,分做两起开的。况且莺娘入校未几,课也没有上全,中膳晚膳常常在马路上店惠的,所以他和北党生越加弗容易碰头咧。前天礼堂上谈话开会,虽则是南北混聚,然彼此都受校长的呕气,哪里有心思去品妍评媸呢。可巧这会子团坐自习所,才得看个畅儿,真叫做其秀在神,其妙在骨,倘此身化作男儿,也要魂消魄荡咧。憩息了片时,满屋子的人都陆续散去,莺娘尚似痴若呆,慢慢儿随著一鹃三凤,穿向讲堂外的右回廊走来,后面沈鱼叫道:‘妹子,别风魔了,你往哪里去咧?’莺娘方才觉悟,回转来同沈鱼和在一块儿,王一鹃与沈三风也慌忙归至卧房,卸落他的操衣操帽,才步上楼梯兴匆匆踏进房门,忽见靠窗半桌上,有一方书信,信面上开明王一鹃女士收,发信处却是女子保险会,一鹃道:‘嘎,必系张家姊姊的来函了。’三凤道:‘谁是张家姊姊?’一鹃道:‘是保险会会长张竹君呀。’说著,折开来一看,内有信一,传单一,信上写的是:一鹃吾妹鉴别来倏忽已周一旬,印奴奸污刘女事,喧传报纸,可痛可羞。堂讯结案诸现状,吾姊妹想早有所闻,现虽由姊发起扶助,将刘女婚约从权议废,交割清楚。兼为筹及后日自养之计,即以刘插入启明,差幸救人救澈,尚称得手,然于印奴一方面,以极恶淫凶,仅子西牢监禁,揆诸情理,岂得谓平兹拟于明日邀集同志研究对付进行种种办法。素谂吾妹侠心热血,笔妙能文,相烦草一讨印奴蒲马檄,届时玉尘莅会,恳即乘便携来,愚姊当宣示临场,作开会辞读,以激众怒而伸公愤,庶几借绣口锦心之力,可代刘女鸣冤,足使印奴夺魄,笔墨鼓吹,福被我女氏不浅矣。匆此奉托,馀容面罄。顺颂学业大进化!

  另附传单一纸希发收

  愚姊张竹君白

  贵同学望代转致又及

  阅毕,又取传单观看,见上写的是:

  公启者,为刘翠英事,蒲马两凶,罪不容死,班君(英臬司)讯判失公,但处以薄四年马三年之监禁罚,似此袒庇纵容,万难缄默坐视。现公议于初一日(即礼拜三)下午两点钟,在南市本会事务所,特开大会,共筹对付,凡我女界祈各驾临为盼,此请王一鹃大女士鉴中国女子保险会张竹君等同启看过后,想想刘翠英的冤辱,便是我通国女同胞的冤辱,一时油盐酱醋都浇上心来,哪知他同房的沈三凤也在旁瞧见,心中好不快活,便说道:‘鹃妹,草檄罢,仗你的扫眉如刀笔,一杀那不赦印奴,也好伸伸义愤咧。’一鹃道:‘恐笔不遂心呢。’

  说著,就磨浓了墨,握管构思,顷刻开洋洋千言,一挥立就。

  三凤惊喜道:‘已草好了么?马速枚工,妹子直兼而有之了。’

  一鹃道:‘三姊,替我瞧瞧看,可有不妥适处?’三凤道:‘嗳,你梁吴(梁系梁任公之女公子,名令娴,无即芝瑛女士)大手笔,哪会有不妥适的毛病呢?’三凤一头讲话,一头取过檄文来,捧而大读道:讨印度淫犯蒲及项马拉生檄文印度淫犯蒲及项马拉生者,形同豕蠢,性比狐妖,袭亡国之馀孽,隶英属而为奴,棕种沦胥,藐兹丑类,红中裹束,罚尔苦工,海上营生本吾华所不齿,道旁给役,竟无恶之弗为。

  则有刘氏翠英,乳名小妹,生长于宝邑名区,卜筑在大场乡镇,小家碧玉,正及笄之年华,弱质娇颜,犹深闺之处子。祗以有母贫居,探兄远道,未请红娘侍婢,相与扶携,却来黄浦访亲,殊形彳亍,行行晚景,瞬看夕照炊烟,莽莽平原,绝少酒家旅店,前途何处。潘子名湾,对宇谁家,面粉设厂,正足违心急,乃变进遽生,该印奴蓦起茅棚,遮邀中路,似煞犹凶,较盗逾暴,牵居而蓄意行奸,持棍而逞强拉入。灯昏月暗,乞行客兮谁援?板屋绳床,任私窝之相嬲,弛衣著手,奚怜柳折花残,挟刃噤声,益恣蜂狂蝶浪,蹂躏约宵,禁闭逾日,既肆毒以轮流,实惨苦之难状。迨至乘隙潜逃,被推竟倒,染污浊于泥中,竭哀呼于道左,乡民奔救,警告三区,巡士闻风,沓来四处,睹情状而心怜,问原因而发指。送归医院,弱女则救治不遑,扭解捕房,淫凶则究征莫贷,胡为乎屡经堂讯,未定爰书,德雷师狡辩哓哓,语多袒护,担文君驳词侃侃,论极秉公,况复有周洪曹之确证,韩蒋陆之实供,秋生到案,涕泣含悲,医士验伤,指明有据。以十恶不赦之徒,仅数年监禁之罪。呜呼,慎已然。而吾辈同胞,岂容坐视,以夷种之无良,藉外人之隐庇,岂是波兰、埃及不燃死灰,依然大陆中原,犹留生气。当此巾帼扬眉之会,忍受冰霜损节之冤,况乎李氏春来,诱占则淫伶久锢。越州秋瑾,含冤则国法亦争,以翠英之蓦地受污,普天同愤,非若苏巡士之图奸,友妻避免,蒋韫华之毕命,夫婿栽诬,是宜气愤风云,威伸斧铖,草飞羽以交驰,吁同心以奋击,层峰递禀,工乞维持,外部陈书,徐图挽救。张竹君渤函婉告,导先我尘,班臬司裁答饰词,折彼公理。各联团体以力争,母使淫凶之未减,尺书定谳,务令骈戮稿街寸碟碎尸,从此订成铁案。嗟嗟,欧风多厉,惨无天日之可言,黄种被戕,视若马牛而不惜。英捕肆虐浔阳,馀发程弊同蚁命,印奴横行沪犊,黄世仁被逼鸡奸。蒿目时艰,殷尤星火,矧以该印人之罪恶,南山竹不足蔽辜,彼女子之辱污,西江水不能濯净。倘犹缄默迁就,淟淰苟安,将女界日形摧折,他族益逞野蛮,兔死狐悲,忍听伤残夫同类,鱼游网漏,亟筹声讨于合群,檄书到日,投袂以期。

  三凤读得起劲勿过,回来回去,一连读了十几遍,不禁挚节称赏道:‘一字一珠,一字一泪,陈孔璋讨曹瞒,骆宾王讨武后,得此而鼎足矣。’一鹃道:‘嗳,那能比美古人呢?’三凤道:‘淋漓悲概,挚碎唾壶,使印奴而病头风,读此也应汗愈咧。’一鹃道:‘恐纸上空谈,徒快我胸中愤懑,于刘女事,仍未见有所补救埃’三凤道:‘咳,看来今年是我女界的死运呢。’一鹃道:‘怎见得?’三凤道:‘休论其他,便我轰轰烈烈的女学生,也往往冤死咧。’一鹃道:‘莫非爱国吴其德、启明蒋韫华么?’三凤道:‘原是鹃妹子,你道可痛不可痛啊?’

  一鹃道:‘那得不痛?’三凤道:‘好妹子,我见了你的檄文,却有些技痒咧。待愚姊也抒写悲怀,做两则挽歌儿可好?’一鹃喜道:‘我狠愿意赞成的,三姊啊,纸笔俱在,便请动手罢。’

  三凤道:‘你叫我趁汤下面么?’说著,一鹃起身让座,沈三凤坐了下来,取那案上的考课红格纸,下笔嗖嗖,作春蚕食叶声,好似隔夜做好的宿构,费不上两炷香工夫,两大章七言音歌,已脱稿了。一鹃道:‘也给我请教请教呢。’三凤道:‘若和妹子比起来,怕是小巫见大巫了。’一鹃道:‘三姊,你也太会说客话咧。’语毕,迳打起了库《长恨歌》的调,声声入破,语语凄凉,把追挽蒋吴的歌辞,徽启樱唇,挨次朗读道:追挽蒋韫华女士歌呜呼,二千馀年神明胄,女界沈沈若蒙督。迩来发达萌新机,帼国扬镳趋时会。唐魏有女贤且淑,父工持筹儿好读。个载延师闺训严,书算文史都精熟。及笄遣嫁至吴枫,箕颖后裔溯家风。讵意所天骖且固,孟光举案羞梁鸿。就学情殷宛转求,逾年始许负笈游。校入启明习美术,进步靳至中东欧。怎奈衅端生变幻,阿婿有兄真无赖。吴兴侠士本邢侯,曾作曹邱忍陷害。传扬蜚语似毒虺,欺诬弱弟愚且愕。任意汗蔑不堪状,砌词阴嗾控上台。女士闻风惊且毁,遄归慰母辄罢学。自顾皎皎冰雪姿,损名毁节遭奇辱。吮血挥毫书五通,悲愤郁结填心胸。

  诀别母兄诸姊妹,钩金吞咽惨然终。吁嗟红颜多命薄,求学不卒成冤狱。越州秋瑾泣西凤,沭阳仿兰死天足。恶耗未逾一月期,吴家其德厄又罢。举杯搔首青天问,何时帼国始扬眉?同胞开会深追悼,挥泪挦词空凭吊。凄凉愁对沪江滨,潮声悲咽心如摛。

  追挽吴其德女士歌

  人生不幸作女身,文明黑暗总沈沦。俯仰沪江新学界,乌啼花落怨三春。粤中女士明且贤,新机发达得气先。幼秉夙慧耽书史,稍长针黹工且妍。抚怀时事多帐触,负笈辞亲远游学。

  侧闻爱国校宏开,肄业孜孜苦勤读。犹忆当时共订婚,同乡介绍得饶君。方愿将来作鹣鹈,须眉巾帼并扬芬。何意凄斐蟊贼讧,祸端衅葫伏其中。苏英医士构谗隙,片言坑害女英雄。饶生无情情太毒,莫须三字竟成狱。冰霜其操松柏姿,贞洁奚甘受耻辱。阿兄招婿证辨间,含悲抱愤泪潸潸。一盏鞭蓉拼绝使,牡丹吟罢惨玉颜。吁嗟乎,死生事小名节大,中国文明光女界。

  追踪枫镇蒋旋姑,青史垂名同声价。英风烈气长已矣,欷嘘同学挥涕泗。欷嘘会开谈话雪沈冤,徐张陶郑诸君子。

  读罢了,一鹃拍案叫绝,说道:‘三姊,毕竟你是姊姊,我是妹妹,该要让你一著的。’三凤笑道:‘你瞧可嫌太旧么?’

  一鹃道:‘出骚入选,可泣可歌,比近世音乐家的新撰著,胜出万万倍呢。姊姊啊,我昨夕月暗灯昏,楼头徙倚时,曾咏有杂感诗两绝,可要给你大诗家,为我改窜改窜呀。’三凤道:‘不敢。’说著,王一鹃就在书架上边抽下一本杂咏的诗稿,付了三凤,三凤翻出来看道:芝瑛才调寄尘心,秋雨秋风泪满襟。女学光明开一线,仔肩谁属问如今(寄徐女士,与芝瑛吴夫人并名海内,去年曾为秋女士瑾营葬,闻者义之)。沈沈女界二千年,搔首踟蹰欲问天。多少同胞好姊妹,大家勉著祖生鞭。

  三凤把这绝妙好辞,讽咏数过,也觉得诗兴勃发,便步一鹃原韵,口占两首道:宗旨康梁袁许心(袁昌许景澄殉庚子国难,近奉上思诏、追赐五贤谧号,袁许其二也),须眉帼国此胸襟。救亡妙剂端推学,普及纷纷说到今(教育普及,屡议不果,学部议行强迫,事又中止,近则内外大臣,咸注意于宪政,而于宪政本原之教育,转存膜视,可为浩叹)。

  闺门株守廿馀年,回首蹉跎自了天。羡杀故乡杨女士,耶尼大学整归鞭(杨荫龙女士,常州人,系卸任江督端午帅,派往美国耶路尼大学肄业,近方毕业归华。常州旅沪同乡会,特开会欢迎,甚盛事也)。

  旁座王一鹃,听他得意长吟,抚时感事,以蕴藉风流之笔,自写其不凡抱负,嗣音唐人,良无丑色,因禁不住的赞道:‘三姊姊,尊咏可入得艺蘅馆词选(近今梁令娴女士选本),和随园女弟子诗集了。’三凤道:‘只怕未必。’两人谈诗论文,尽管没休没歇,仿佛只眼儿一霎,老天竟被他们讲夜了。用过夜饭一对俏佳人,要预备预备明日的正事咧。欲知哪样正事,并如何预备,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论勾股谑词成创解 叫出局美女胜奇男[编辑]

  都说王一鹃和沈三凤,晚餐以后,忽想起明儿上午,便须考试算学,就慌也似的各把代数几何,几个难问题,演习了大半夜,许多法术原理,都融会贯通,了然胸次,方肯安安逸逸熄灭了灯,学海棠春睡咧。

  一宿无话,到明天绝早起身,梳洗完毕,略吃了碗半把的稀饭,一鹃三凤大家,拿著算学用的绘图器具,和石笔、铅笔、墨笔等,赶紧往课堂上,坐候题目发表。等了长久长久仍未见有第三人来,左右无事,便转入课堂隔壁的仪器室逛逛,推进室门骇睹理化手工各种重价器械,沾满尘锈,好像没人照管的样儿。一鹃叹口气道:‘天物暴殄,好可惜埃’三凤道:‘咳,妹子,别怪他们暴殄,咱们学生,也可以收拾收拾的。’说著,三凤猛抬头,蓦瞧著正中悬有一副对联,便惊异道:‘啊,鹃妹,天下竟有这样好笔仗么?’一鹃听了他‘好笔仗’三字,顿触所好,也忙忙的举起美人头,直向前方,定睛细视,只见两条白染黑字,新制成的十二言长联,那右首一联是:时势造英雄,维多利经纶盖世。

  左首一联是:

  文明开女界,马季长丝竹后堂。

  下边落款,为吴芝瑛书。一鹃大笑道:‘到底吴夫人的笔墨,异样精神咧。’三凤道:‘你瞧书法也工,语句也妙,当今女才子,其实名下无虚。咱们后生,千万世也学不到他呢。’

  一鹃道:‘只般的写作俱佳,恐就讲堂外张殿撰的楹联,还逊他一筹埃’三凤道:‘虽未必压倒状元公,然彼此相较,大概在伯仲间了。’

  看官们啊,原来通州张季直先生,也有些墨宝在里头,他的笔下本来较吴夫人为更胜,只因那副楹联,是他老手不经意之作,故而不见得十分超绝,他上下联句是:廿纪维新亚欧合冶,一堂讲学巾帼扬华。

  语中也含有赞扬属望的意思,和吴夫人宗旨相同。鹃凤两姊妹,正在评优论劣,叹服吴夫人,忽一阵子的铃响,随著晓风习习,吹入耳膜。三凤道:‘妹子,快走,这是考课的上堂铃了。’一鹃道:‘三姊,你瞧时计上已鸣九下咧,倘钱先生不做好事,再出那复杂繁难的算题,恐饭前就完不了卷,保险会之行,将成虚话呢。’三凤道:‘只消笔底加速,三个钟头总可完事了。’说著,鹃先凤后,复转身向课堂来。可巧正教习钱剑虹、副教习朱鹤仙女士,方手拿著学生分数簿,不慌不忙,同向师位的大理石紫檀圈椅中坐定,和说书先生的雌雄党一毫无异。鹃凤各上前一步,对正教习欠身施礼,钱剑虹本是个倨傲非常的人,两眼位置,如同移在头顶心里,一众女学生,他总目为不识一丁,未免瞧不大起。单只王一鹃、沈三凤,鸡群鹤立,是他最得意的得意门生,故而特别青眼,居然拱拱手,还个礼儿。又翻开分数簿,在鹃凤芳名下,各画个到字。这时候南北两党分坐东西,大家目灼灼的,静待教员的命题。钱剑虹就取了粉笔,往黑版上写满了一版,王一鹃等七个头班生,各各将题儿抄了下来,便渺虑沈思的想准了算法,贴说绘图,又详又简,万非南党中的粗浅笔算,不能望其项背。那课堂西半边的二三四班生,却坐得歪歪斜斜,数十道俏眼光,都瞧定那一行行的题字,手内石笔,半动也勿能动得。最可怜的便是朱喜鸾与秦素蝶,十个亚刺伯字,勉强识全,平日所习的,至多不过三位头加法,今番的问题,都弄成了连连牵牵,著不清的许多算码,也不知他是加是减是乘是除,内中还中西相间,夹杂个一画一竖的十字形,想来想去,实在弄不出其中元妙,欲思质问同学,怕违犯了考课的规则,欲请示教习,又怕朱鹤仙不肯用情,空惹他抢白几句,若不一问明,势必缴白卷,越加难以为情。私念横也不好,竖也不好,自悔不曾学了莺娘,托病请假,倒未始非藏拙之道,为今这般丑,难免要一献于众人前了。喜鸾、素蝶方在计无所出,眉头上满布皱纹,恰值朱教习、鹤仙与喜鸾做个面对面。瞧著他怔怔出神,浑似石美人模样,也便猜到他的心下事了,因笑问道:‘喜鸾妹啊,别是这种便易题目,你还不会做么?’喜鸾道:‘做是会做的,不过有点点疑义罢了。’鹤仙道:‘有什么疑义,尽可说与我听。’

  喜鸾道:‘就是那(与)字底下的(十)字,西式算码里,似乎用不著这劳什子的。朱先生啊,莫非你的笔误么?’鹤仙道:‘嗳,岂有此理,这分明代表加字的记号呀,你们初学加法,怎说这加法的主脑字,已不在心了。’喜鸾道:‘嗄嗄嗄,原也是个号儿,我半天的搜索枯肠,那里想得到呢。’说著,色豫神暇,且瞧且写,就瞧加法,先从心窝潭里布算一番,起好了腹稿;然后用石版石笔,演了个未定草式,又琢磨了几次,才周规折矩的誊正了,将卷缴讫。那时喜鸾胸前一块石方算堕落,便管好笔儿,慢吞吞从课堂西边兜过东来,瞧瞧同学诸姊妹,都是逗角钩心,默默推算。瞧到头等生沈三凤的桌子上,蓦见他横七竖八正画成个三角形儿,不禁掩口笑道:‘三阿姊,你可不是考图画么?’三凤道:‘喜鸾姊,这并非图画,也属于算术的一种呀。’喜鸾道:‘是那一种算术,我却见所未见。’

  三凤道:‘这叫做勾股法。’喜鸾道:‘怎样叫勾股呢?’三凤道:‘勾稽之勾,股份之股,乃是开方学中的一部分。’喜鸾微哂道:‘嗄,原来是粉颈轻勾之勾,双股交叠之股,这春色暗藏的佳名儿,果然非常风致咧。’三凤道:‘呀啐,亏你女孩儿家,下得出这两句注脚。’喜鸾道:‘就字论字,也算不了我解差的。’旁边王一鹃笑道:‘好解得确,好解得确,若非你天字号里的聪敏人,怎能想得到这新鲜创解呢。’说著,三凤握了笔,垂了头,似羞若愠,面盘上疑映带著几点晚霞,喜鸾又在旁看道:‘哈哈哈,那图上边甲乙丙三个,是否长于勾股的美少年么?’三凤听了,休想能接他下言,只索不去理会他便了。

  看官们,难道他们当著先生的面,敢于这样虐谑么?都只为喜鸾平日很喜欢寻开心的,又经了前二月里的风潮,三大自由,已得校长的允许,诙谐谈笑,一发是奉旨奉宪,亦后谁来管得,所以喜鸾姑娘,把勾股两字的滋味,细细咀嚼,竟似旁若无人个样儿。此刻钱教习剑虹被他一席勾股话,闹得怒容满脸,浓浓的竖了肩儿,圆圆的睁了眼儿,瞋视喜鸾,瞧个不休。

  俗谚说的眼睛里放出火来,正是钱剑虹当日形状。喜鸾也见钱教习这副神气,便见机不再多噜苏了,正要收柬纸笔,想退出课堂外来,不料副教习朱鹤仙又叫住他道:‘喜鸾,你来你来。’

  喜鸾骤闻叫唤,疑虑不前,暗思他莫非为了勾股的游词,特地叫我去挥叱几声呢。想著蹑蹑踽踽,走向讲台前来,说道:‘朱先生,有何见谕?’鹤仙道:‘你把这算题讲讲看。’喜鸾哑然道:‘朱先生,疑我非自出心裁么?’这题儿(若干)明明一二三四五加六七八九十,得数便是五十五,谁也算不来呢。’鹤仙摇首道:‘差差,你个十百千的位数,也没弄明白,岂不笑死人埃’说著,南党众女生都哄上来看喜鸾的算学卷,笑声呵呵,响彻屋子。鹤仙便在黑版上画一算式,指给喜鸾看道:‘你瞧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五和六十七万八千九百十相加起来,得六十九万一千二百五十五,方是毫忽不差的共数咧。’喜鸾微点头,怏怏不乐,默了良久,将近十二点钟光景了,雪雁、沈鱼辈也都缴过卷,退归卧室。喜鸾回首一瞧,见课堂以西,跑得一个不剩,也就步迟迟的下堂去了。

  午饭后,南党生都聚在一处,大家取著香皂擦过于手,拿著玉容散粉过于面,便要趁个空儿,打算到马路上玩玩。沈鱼与众姊妹道:‘咱们今儿往那里去散散心呢?’雪雁道:‘上海的别相景致,尽在咱们的眼中了,还有甚好玩的地方呀?’沈鱼道:‘不是这么讲的,咱们整坐了两日,考的困乏了,不拘何处去,寻寻快话,才好把胸膈间的闷气,开豁些儿埃’莺娘喜道:‘鱼姊之言,正合著我的意咧。’沈鱼道:‘妹子们想想看,到底有甚好玩的地方呢?’红鹦道:‘有的有的,我前天瞧见繁华报的花榜、状元、榜眼都在东荟芳潇湘馆内,可要同去赏识赏识啊?’沈鱼拍手道:‘妙妙,就去就去。’莺娘忽脸儿一沈道:‘我偏不去。’沈鱼道:‘莺孩子,别做神作势了。’

  莺娘蹙额道:‘求你饶了小妹罢,前番迎春坊,险被花戏鸯窘杀,如今再不钻你的圈埃’沈鱼笑道:‘谁叫你拘拘谨谨,露出乡曲的马脚呢。’莺娘道:‘咳,叫声你鱼姊姊了,那风月场中,本非咱们所应到的。’沈鱼道:‘哼哼哼,妹子何所见不广啊,可知道鼎鼎有名的某宫保夫人,仿佛以花丛柳窟为消磨岁月的安乐窝呢。’莺娘道:‘嗳,越发不对了,他们垂暮馀生,借此以聊娱晚景,我辈金闺弱质,方当盛年,那得援以为例呀。’

  沈鱼道:‘喔唷唷,你这些道学话,说给谁听啊,去去。’说著,强握莺娘手,挈与俱行,旁侧雪雁、红鹦复殷勤劝驾,或挽或推,莺娘身不由主,只得随他们走一遭了。于是鱼雁鹦莺,说说笑笑,一路出昌中校,叫了一乘轿子式的快车,马蹄得意,行驶如飞,不上一刻锺,已到东荟芳的弄口了。雪雁抢在前,惠了马车账,便招姊妹们,慢慢儿走进弄来,到第三石库门外一看正是潇湘馆,林黛螺、薛宝鸳的金字牌儿挂在上首,原像魁占百花的气概。雪雁、沈鱼便做个开路先锋,一脚尖跑将进去,莺鹦两个随之而入。外场龟奴一见也高喊客来,鸨母正从屏门后走出,瞥睹四位女干金身上边都似遇著些外国新气,不觉暗暗纳罕,思量这几位别是济良所女董,来咱们妓院里,查查有无逼娼虐妓的情事么?倒未免有几分心怯咧,等我探探他们口气,再作道理罢。正要开口,一想啊呀且慢,他们多系女流,我和他用那样的称呼才算合式呢?想了一会,嗄,有了,也尊他声女大少,终大差勿差的。沈鱼等踏上阶沿,惟见鸨母呆看他们,并没一句应酬的话头,满心疑愤,便想发作起来,鸨母忽笑问道:‘诸位女大少,今日甚好风,吹得你们贵人来呢。’沈鱼道:‘长久要来了,你家林薛两姑娘的艳名,是久慕的。’鸨母闻了此话,心下为之一宽,因答道:‘蒙大少枉顾,可喜得紧,但可惜事不凑巧,咱们黛螺女儿早看戏去咧。’沈鱼道:‘宝鸳呢?’鸨母道:‘宝鸳有客在那里,也不容他弃旧怜新的。’说著,外面石库门口恰停下一顶花舆,鸨母见而喜道:‘我儿回来咧,好算诸位女大少的福气。’沈鱼向外一望,果见一位体态轻盈的名妓,带著个略有姿色的大姐,先后进屋子里来。鸨母迎上前道:‘儿啊,列位女大少候你多时了。’黛螺便和他老妈的调,也撮著笑脸道:‘女大少们,请楼上坐坐呢。’沈鱼道:‘好埃’即时四美人跟了一艳妓,向屏后扶梯上一迳上去。大姐抄上一步守在房门根首,揭起门帘,待他一个个跨进房中,黛螺就请他们沿窗坐下,请教大少尊姓,沈鱼等便一一说了;林黛螺又各各敬过瓜子,方才一同上楼的。大姐手捧了金水烟筒,走过来装了几口烟,沈鱼是惯吃雪茄烟的,许多皮丝净丝,都觉得嚼蜡无味,所以一口回绝,经不得他扭扭捏捏的再四歪缠,无奈抽了两口。林黛螺复坐到沈鱼近身,同他扳谈扳谈。沈鱼趁著阳光映照,把他仔细一认,虽非尽属真色,却也秀溢眉宇,知那青莲阁五层楼的拉客野鸡比较比较,差不多天堂地狱了。毕竟花榜第一,也有三分小道理的。瞧了一回,沈鱼便吩咐摆台面,取局票来,莺娘道:‘我没局可叫,还怎样呢?’雪雁道:‘莺姊姊,我给你代了一个,只是坐场钱要你来的。’莺娘道:‘这倒不在乎。’于是雪雁、红鹦都草草不恭的写了局票,大姐接下立著外场去叫。诸事已毕,起手巾大家入席,酒过一巡,四个局儿陆续俱到,彼此略谈了三五句,便相互猜拳,开怀畅饮,各人唱了一出帮子调,清脆喉咙,顿触动他们唱歌的兴致,沈鱼含笑道:‘妹子们,咱们何不唱一支歌,来助助兴呢?’雪雁道:‘极可使得。’红鹦道:‘没有唱歌书,如何唱法?’沈鱼道:‘前礼拜所唱的有撰新歌,可记得么?’莺娘道:‘可就好女儿呢。’沈鱼道:‘便是。’莺娘道:‘这却尚堪记忆,总算祖宗有灵。’红鹦道:‘还好,这好女儿我也牢牢记著的。’沈鱼道:‘即如此,唱唱看呢。’说著又顾谓黛螺道:‘烦你潇湘馆主,弹起琵琶来,和和咱们的歌声咧。’林黛螺道:‘唱歌是向不擅长的,怎好瞎和。’沈鱼道:‘咱们只求热闹些就算了,何必定要拍准扳眼呢。’黛螺推却不脱,只得依儿,沈鱼道:‘妹子们那个先唱?’红鹦道:‘你鱼姊儿,自然首屈一指的。’沈鱼笑道:‘有占有占。’话方毕就想好歌辞,按著独览梅花的腔,拍唱起来道:好女儿好好好抵制抵制手段十分高拘拘束束不自由毋宁死得早一般规则蹊又跷告白森森令人魂胆销(指第五回金校长之告白 )脂粉队娘子军小小团体结得牢才博得清和迎春笙管听敖曹吐的温叙通宵管甚么烛烬三条从今后休再起风潮好好好唱毕,便挨著莺娘了,莺娘唱道:好女儿好好好缠足苦恼缠足苦恼盈尺莲船又恐贻人笑怎及得不大不小伸缩自由难画描红的瓶水泛桃绿的瓶雨打蕉此功此效料想世界少点点滴滴杨枝水远胜那波临顿情天不老(见四月十八时报梅花落小说中)可以处家庭可以入学校攸往咸宜而今而后乐陶陶新也好旧也好好好好莺娘唱到结穴的好字,雪雁又接唱道:好女儿好好好二万万同胞废物废物普受了讥和诮不出闺门躬作操没世枉劬劳事事服从自贱自苦还自挠那比得我辈青年表面居然受女教上海兜兜福不小新舞台陈列所一览无馀早经走几遭东西荟芳领略花围与翠绕怕不是新学名誉继长且增高好好好雪雁也唱完了,红鹦想要轮到我压末的小妹子咧,就按了G字调,高声唱道:好女儿好好好二十世纪新风气雌伏雄飞端的女中豪某总会品品萧一曲琵琶胜比风琴妙潇湘蘅芜大乔与小乔个中阿娇真个娇我便化作男儿也应魂为销男女界限破除了运动自由主义坚抱牢酒地花天及时行乐最逍遥偌大幸福大幸福如今分半属吾曹好好好唱至此,黛螺的琵琶声也戛然而止,一番当歌醉酒,作乐陶情,不知不觉,房间里电灯,渐渐的发亮了。正是酒阑席散时,忽闻一阵子詈骂声,殴拳声,砰砰劈拍,闹得马仰人翻,沈鱼等姊妹四人,不免吃一虚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设分会选婿订规章 办毕业上书求奖励[编辑]

  却说鱼雁、莺鹦四姊妹,同在东荟芳大吃花酒,相近散席,一片打架,闹了起来。沈鱼慌问道:‘呀,何处喧嚷,好奇怪埃’黛螺道:‘莫非又是铜钱打滚了?’沈鱼顿了一顿道:‘花元公,我懂不得你的话咧。’黛螺笑而不答,雪雁道:‘鱼姊儿,等我去看他一看,便知端的呢。’沈鱼点点头,道了声好,雪雁慌离坐席,出房门向对面瞧了一眼,只见个矮矮胖胖三十多岁的半醉黑男子,和一位美秀而文、金玉其外的少年,大家扭住胸窝,滚做一团,旁边一个很标致的粉头喝劝不理,便把两个人各给他一把耳根,揪得他们似临杀的猪罗罗,连连叫喊。正在这个当儿,楼下龟子蓦地里又大呼客到,霎时楼门口跑上来两位官儿模样,都是头戴尖顶帽,鼻架金丝镜,长长的一对老头儿直闯入对面房里,那矮胖子和美少年,好像鼠子见狸猫,吓得慌慌张张,躲避不及,两老儿大发雷霆,‘畜生畜生’之声骂不绝口。幸得知趣俏大姐走过来两记背心拳,和两老儿毛手毛脚,插了一会子的趣,才算扯谈开来。那惯泼醋的东西,自然乘隙脱逃,双双溜下扶梯去了。

  雪雁瞧他们诸般丑状,万分好笑,然究不解彼等与两老有那样关系,因何一怕至此,及问了黛螺,方知两尊糊涂老,一个是某局总办童醉心,一个是某银行经理钱必贵。那黑而胖的,乃钱必贵的侄少爷,美而秀的便是童醉心的三公子。今朝父子叔侄钻在一只裤脚管里,莫怪醉心、必贵要板板面孔,正正名分,摆出些长辈势来了。沈鱼、莺鹦闻知此话,都笑得肚肠也隐作酸痛。雪雁道:‘总算他们尊卑长幼,还讲一点规矩呢。’

  说著外场忽捧著一张局条,兴匆匆送上楼来,黛螺接了一瞧,笑道:‘嘎,张二大人又在西敦仁里请客了。’沈鱼见于局条到来,便招呼红鹦、莺雁别黛螺欢散而归。跑出东荟芳,但见车马纷驰,重重叠叠,就随随和和,喊出四部人力车代步回校。

  这时候昌中校门尚开得直荡荡咧。沈鱼、莺娘与雪雁、红鹦一辈子都玉手相搀,分作两排儿,紧紧入栏栅门,弯兜曲折,经过阅报室,则数盏电儿光皎皎胜如明月,内坐一人,斌媚若处女,丰神倜傥,不减魏徵,手拿时报在电灯下细视,且看且笑,沈鱼探首问道:‘呀,那个在此看报啊?’那人儿方抬起头来,答道:‘是我鹏大哥。’沈鱼道:‘啊哟哟,原来徐先生。’后边莺娘、红鹦、雪雁也一齐叫道:‘徐先生,徐先生。’徐鹏飞道:‘好妹子,你们再不必叫我先生了,还是兄妹相称的好。’沈鱼道:‘咱们认不起你只般的大哥哥呢。’语毕,彼此笑了几笑。

  徐鹏飞道:‘好妹子啊,我望久你了,你今儿到那里去的?’

  沈鱼道:‘吃花酒。’鹏飞扑嗤一声的笑道:‘休哄我,花酒不是你吃的。’沈鱼道:‘不信便罢。’说著就要想走,鹏飞道:‘好妹子,来来来,我给件好东西你看。’沈鱼回顾道:‘我也不信。’鹏飞道:‘孙子来骗你,妹子啊,来呢。’沈鱼听他这两句话,方才回了转来,笑道:‘那一件好东西,倘然给水晶木我扛,你怕不怕鸣鼓而攻么?’鹏飞道:‘喏喏喏,你瞧这一段新鲜新闻,可算得增长学识的好东西呢。’言际执报纸以示沈鱼,沈鱼呆了一呆,惹人怜爱的如玉娇容,顿然变色。鹏飞会意道:‘妹子们,且坐了,趁此天时尚早,待我把新闻演说一遍,譬如多上了一小时的夜课,好呢不好?’莺娘道:‘岂有不好的道理,姊妹们大家坐坐,别扫了徐先生的兴埃’于是鹏飞居中,鱼儿、雁儿、莺儿、鹦儿一条边坐在洋式小藤椅上,鹏飞开谈道:‘方才说的新闻,便出现在江西省城里,有个留学毕业的浙江女士,叫做张维英,才也高,貌也美,年纪也仿佛十七八,单只缺少个乘龙快婿,因此特别发起设个前此未有的会儿。妹子们试猜猜看,他设的是怎么样会儿呢?’

  沈鱼道:‘猜不著。’鹦飞笑道:‘他设的名为自由结婚会。’雪雁道:‘哼哼哼,可见徐先生的造谎了,你既说他并非罗敷,将和那个去结婚呀?’鹏飞笑道:‘为了他没有夫婿,所以要考验婿才咧。’莺娘道:‘徐先生,别来空寻咱们的开心了。’

  红鹦道:‘莺姊儿,这也何足为奇呢?唐高祖的射雀、乔大年的献时也是考婿的古典呀。’雪雁道:‘到底鹦妹子是典博人。’

  沈鱼也接著道:‘鹦妹此话确确很有根据。’说著,又笑问鹏飞道:‘徐先生,你道他考婿,是分门考呢,还是合场考啊?’

  鹏飞道:‘先考体格,后考学科,简简洁洁的但考这两桩事,合格便算,可不是容易中式的么?’沈鱼道:‘咳,可惜太宽了。’雪雁带笑道:‘鱼姊儿,可要学步张女士,开个自由结婚的选婿分会么?’沈鱼道:‘开也何妨,只是选格须加严些儿,方能选得真才呢。’鹏飞狂喜道:‘妹子倘有意,我愿给你效一臂。助代拟几条严厉选章,可好?’沈鱼道:‘费心费心。’鹏飞道:‘这些义务一发是分内应当的。’说著,正想挖出铅笔,当场试法,不图两旁电灯,却渐渐暗下来咧,鹏飞道:‘嗳哟哟,天不由人了,妹子啊,请你缓宽一宵,待来朝拟奉罢。’

  沈鱼冷冷的笑却一笑,便和著众妹子立即站起娇躯,一师四生,各低了声道一句明天会,才各归房安寝。

  是夜无话,一到明朝九下锺铃声一响,大家从绣榻上爬了起来,粗粗草草梳洗毕了,慌忙各上唱歌堂考课。考完后,方想散下课堂,忽徐鹏飞步下讲席,和沈鱼姑娘咬了句耳朵,随给他小纸儿一方,诸同学们,多半莫明其妙,喜鸾、素蝶争问他讨取观看,沈鱼那里肯允,便一手捏著纸儿,一手拖著雪雁,直跑到后花园深密无人之处,叫雪雁把纸上话儿讲个明白,雪雁拽开小方纸,首尾瞧瞧,不禁抿嘴笑道:‘喔唷唷,倒仿那谘议选举的样儿,也是五项积极格咧。’沈鱼道:‘怎样五项啊?’雪雁道:‘鱼姊,别过分要紧呢。’说著,便一项项的讲道:选婿规章计共五则

  一体格须于躯干强壮中兼有潇洒风流气度。
  二学科于生理解剖上宜有特别之知识,此外体操、博物、图画、手工亦当略知一二。
  三早齿在二十五岁以内;不染嗜好,并无宿疾者。
  四名位毕业中学堂以上,得有奖励者。
  五财产家业饶裕,统计当在十万元左右,足供挥霍者。

  再应选者倘精研生理,体格雄伟,本分会当特别优侍,另予以相当之试验,沈鱼氏附识。

  讲过了一回,沈鱼道:‘如此方称我心咧。’雪雁道:‘鱼姊,我预祝你配个如意郎君,百年偕老。’沈鱼羞惭道:‘我也祝你金夫玉女,鲽双栖。’雪雁低著香颈道:‘那有此福。’说著似闻莺娘叫唤声,沈鱼道:‘雁妹子,阿莺来咧,咱们同往休憩室谈谈心罢。’雪雁道:‘使得。’他们鱼雁两人,正从满架蔷薇下行近九曲桥头,恰与莺娘劈面相逢,莺娘道:‘你们饭也不想吃么?’沈鱼道:‘啊哟哟,竟忘怀了。’便三家俱入饭堂,见桌子上已吃得杯盘狼藉,仅剩了一星星的残汁粗肴,怎堪下得咽呢。没奈何就叫厨房来添下两碟小荤菜,方勉强把肚子修了一修。

  饭罢了沈鱼便和莺雁两妹妹商议选婿格如何发表,莺娘道:‘只消刊登各大报,广告天下那瑰奇磊落的新学家,莫不慕名而来咧。’雪雁道:‘这话可不对呢,怕传到官场耳朵管里,难保不来干涉。’沈鱼道:‘这便怎么处啊?’雪雁道:‘我有个不偏不倚的法儿,也不必登什么报的。’沈鱼忙问何法,雪雁道:‘何不借校中的钢笔版,把这五项选格,印刷一千或八百张,分送本埠各团体,岂非又省费,又稳当,又能引动无数佳子弟的歆羡呀。’沈鱼连连点首,暗暗道妙。即时去找寻庶务长,借付钢印版来,如法实行。果然那选格单传出昌中,青年志士络绎于门,几有应接不暇之势,无如合格人才,千百中拣不到一个,往往有了这一格,就缺了那一格,求全责备,真个难上加难。便是沈鱼姑娘也弄得心灰意懒,欲思降格选取,又恐被人家嘲笑,只索听天有命罢。

  光阴逝水,迅速易过。疏忽间已五月下旬了,毕业大考,匆促告竣。那天正五月二十八日,校长金夫人预备柬请县柬学界诸当道,一时道宪代表文刺史、海防厅查司马、上海县田大令与神学界代表姚子让、李平书、大演说家雷继兴、马湘伯群英荟萃,济济跄跄,颂辞训辞,连续不断。行过正式毕业礼,方按次给文凭,摄影而散。这一番的毕业,北党生心满意足,南党生垂头丧气,一喜一恨,遥遥相对。原来北党生毕业等第非最优等即优等,南党次等居多,还亏著雪雁、红鹦橕橕南党的场面,幸得两个中等,否则竟全军覆没咧。沈鱼、莺娘向来心高气傲,那肯屈居人下,遂纠合鸾蝶、鹦雁私下密商,红鹦道:‘鱼姊儿,咱们琐琐裙钗,总万不及男子家的有趣,凭你最优等也得不著一些奖励,仍然是女白丁呢。’沈鱼道:‘这可不差,咱们吃丁半年的苦,难道比高等小学中的黄口孺子还输了他处么?怎说他们有个秀才出身,偏是咱们没有埃’红鹦道:‘据小妹的意见,何妨上封要求书,请樊提学比照男界,给预功名呢。’沈鱼道:‘很好。’莺娘道:‘怕再蹈争选权的覆辙,岂不求荣反唇了。’红鹦道:‘庄樊老不准,也无损于咱们。’

  说著,迳由红鹦打好草稿,雪雁姑娘暂誊文公,写满了半个白折,插入大官封,邮寄到苏州,一星期,奉到批示一道,上写著:禀折阅悉,该生等肆业昌中,原为求学起见,乃浮慕虚名,意存尝试,前番电争选举,因无聊之极思。今兹希冀出身,更梦想所不到。习气嚣张,孟浪已极,言之良堪诧叹,试思以泰东西女学之盛,而毕业奖励,博士荣誉,犹不及于闺门以内。

  诚以男女虽可平权,名器不容轻假,进士不栉,有是言固未尝有是事耳。本司握全省教育行政权,惩劝激扬,责无旁贷,本拟迫夺文凭,聊资儆戒,姑念该生等多系名门淑质,旧族娇娃,举动纵未免太狂,而志气尚不失为上达,宽予批驳,以觇后效。

  切切此缴。

  红鹦接批词展阅一过,即扯作粉碎,付之一炬。沈鱼道:‘妹子空发恨,为大樊老子何?’雪雁接口道:‘事在人为,要功名也容易的。’沈鱼道:‘阿雁,恐你也没法可施呢。’雪雁道:‘哼哼哼,不是我夸张大口,你们听了我,便头品顶戴都做得到咧。’红鹦道:‘雁姊儿,你有何法?’雪雁道:‘喏,咱们好在业已毕了,普通科学也有一点门径了,过于暑假,咱们姊妹淘里拼凑合三五千银子,立一所中等女学堂,三年之后,包管热心兴学的保举,就有希望了,安见那顶儿红红翎儿花花,必不加诸我辈发团上呢。’沈鱼喜道:‘此法大通。’红鹦、鸾娘也随声附和,交口赞成。即日从事组织,预筹开办,便在昌中左近,赁定一座大屋子,仪器书籍抬凳等要用物件,都先时置备,诸事楚楚,连招生告白也已印就,才各离昌中。作避暑计,半载知交,四方云散,轮船的轮船,汽车的汽车,碌碌忙忙,把个昌中校走得空空如也了。

  笔术既竟,适馀友何君樨仁北来顾馀,见而骇曰:‘方今女学,正在萌芽,君何心之忍,手之辣不惜破坏女学,贼其萌而遏其芽。’馀曰:‘否,馀正爱女学,重女学,保护女学,成全女学,望女学也深,不觉责女学也切。昌中女校之怪象,特南党一部分,通脱太过之咎,若北党之王沈两女士,虽罗阑维多利,亦何已过。苟当事者管理有法,惩劝兼施,则昌中程度不难与东瀛巢鸭、北美耶尼齐驱而并驾。馀故不惮辞费,寓规于讽,冀昌中之若师若弟翻然变计,则改良发达之左券,安知不于此反动力之现形记操之。至妄言妄听,知我罪我,诚非馀之所敢计及者矣。’何君然馀言。遂为馀作序论以冠篇首。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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