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集/47
卷四十七
[编辑]题跋
[编辑]自跋留侯论后
[编辑]余年十五作《留侯论》,盛谈其神奇灵怪,文词倜傥,颇为长老所称许,今乃知其不然。
子房当吕政并吞,宗国沦丧,籍五世之业,敌九世之仇,破家致命,闵闵皇皇,如鱼衔钩,如雉带箭,博浪之椎,一发不中,将百发而未已,岂自料必有济哉!求士而遇沧海君,潜匿而遇圯上老人,穷途亡命,萍梗相值,固非有意钓奇也。轵道降秦,垓下蹙项,风云玄感,雪耻除凶,自请封留,平生之愿足矣。龙准迟暮,雉句晨鸣,金玦菀枯,炎祚杌,报韩之心已了,报刘之绪未𬀩。于是扣囊底之智,钩致四老人以肇安刘之绩,两家宿债,一往酬还,都无馀剩。自是乃可以长谢世间,伴黄石而寻赤松矣。
由是观之,子房盖楚汉间一了债人也。厓山之忠臣,得请于帝,报在百年已后,是固然矣。借力于百年,又将结债于来世,以债还债,宁有了时?岂若子房天助神祐,功成身退,五世之仇报于一身,多生之债酬于现世?呜呼!如子房者,真千古之幸人也哉!
题纪伯紫诗
[编辑]海内才人志士,坎蒨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湣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
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恸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馀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
袁中郎评徐文长之诗,谓其胸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锺出土,如寡妇之夜哭,如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幽坟。移以评伯紫之诗,庶几似之。
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虽然,愿伯紫少鋋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题程穆倩卷
[编辑]读稚恭先生《赠穆倩序》,倾倒于穆倩至矣。稚恭之文,三叹于漳海清江,颇以其不能荐樽穆倩为惜。余于二君,礼先一饭,不以我老耄而舍我。清江自监军还,访余山中,余赠诗有“梅花树下解征衣”之句。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嗟乎!吾党心期蕴藉,良有托寄,向令得操化权运,帝车海内,投竿舍,筑讵止,一穆倩今日者,𪻐鹅高飞,石马流汗。穆倩既于旅人栖栖,稚恭亦有客信信,《诗》有之:“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正大命以倾,岂不痛哉!”
世之有心人读稚恭斯文,而有感于漳海清江用舍存亡之故,爰止之悼百身之悲,盖将交作互发,而稚恭之赠穆倩者,为不徒矣然。吾闻稚恭,秦人也。秦士之论皆布候于庆阳,而稚恭此文,抑扬起伏,油然自得,有欧阳子之风,此则吾所为喜而不寐也。
题燕市酒人篇
[编辑]甲午春,遇孝威于吴门,孝威出燕中行卷,皆七言今体诗。余赏其骨气深稳,情深而文明,他日当掉鞅诗苑。今年复遇之吴门,见《燕市酒人篇》,学益富,气益厚,骨格益老苍,未及三年孝威之诗成矣。
或曰:孝威诗于古人何如?案头有《中州集》,余曰:以是集拟之,当在元裕之、李长源之间。或怫然而起,曰:今之论诗者,非盛唐弗述也,非李杜弗宗也。拟孝威于元季,何为是𬣡𬣡者乎?余曰:不然。诗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气动焉,如土膏之发,如候虫之鸣,欢欣噍杀,纡缓促数,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之真诗也。吾读裕之、长源诗,皇极永明之什,牛车孝孙之篇,朔风萧然,寒灯无焰,如闻叹噫,如洒毛血,斯亦《骚》、《雅》之末流,哀怨之极致也。孝威以席帽书生负河山陵谷之感,金甲御沟,铜驼故里,与裕之、长源共欷歔,涕泣于五百年内。盈于志,荡于情,若声气之入于铜角,无往而不一也。安得而不同?子之云盛唐李杜者,偶人之衣冠也,断菑之文绣也。我之云裕之长源者,旅人之越吟也,怨女之商歌也。安得以子之梦梦而易我之𬣡𬣡者乎?
孝威自命其诗曰《燕市酒人篇》。嗟夫!白虹贯天,苍鹰击殿,壮士哀歌而变征,美人传声于漏月,千古骚人,词客莫不毛竖发立,骨惊心死,此天地间之真诗也。子亦将以音律声病句忖而字度乎?知孝威命篇之指意,今之以元季拟孝威也,虽𬣡𬣡庸何伤孝威?悦是言也,以告芝麓先生,先生曰:“善哉!能为裕之、长源者,望盛唐李杜,犹北涂而适燕也。”人言长安乐,出门向西笑。孝威自此远矣。
题遵王秋怀诗
[编辑]有客渡江,嗤点诸名士诗,谓将《文选》、唐诗烂熟背诵,挦攓搜略,遇题补衲,不问神理云何?警策云何?盖末流学问之误如此。予谓此非学问之误,乃胎性使然也。仙家言胎性合于营卫之中、五藏之内,虽获良针故难愈也。今诗人胎性凡浊,熏于荣卫五藏,虽有《文选》、唐诗以为针药,适足长其焰烟,助其繁漫耳。学问何过之有?余苦爱退之《秋怀诗》云:“清晚卷书坐,南山见高棱。高寒凄警与,南山相栖泊。”惊绝于文字之外,能赏此二言,味其玄旨,斯可与谈胎性之说矣。遵王近作《秋怀》十三首,余观其有志汲古,味薄而抱明,坰乎南山之遗志也,故亟取焉。而遵王避席请未已,若退之梦吞丹篆,傍一人抚掌而笑,似是孟郊。余老矣,无以长子,他日丹篆文成,余为梦中傍笑之人,不亦可乎?
题为龚孝升书近诗册子
[编辑]往在白下,余淡心采诗,及余,余告之曰:“老来作诗,约有二种,长言谰语,率意放笔,不征典故,不论声病,吴人嗤笑俚诗,谓是静轩先生有诗为证,余诗强半似之。至若取次应酬,率率属和,撑肠少字,撚须乏苗,不免差排成联,寻扯作对,子路乘肥马,尧舜骑病猪,此十字金针诗格,鋋为家宝,但是扇头屏上利市十倍,不敢云舍弟江南,家兄塞北也。”
金陵士友为之哄堂大笑。顷孝老过吴门,出素册属写近诗,扁舟细雨,聊为命笔,辍简观之,大约是二种诗中前一种耳。腕晚失学,老归空门,世间文字,都如嚼蜡,诗选之刻,流传咸阳。闻高句丽使人颇相访问,而大冠如箕,有戟手骂詈者,若令见余旧诗,拖遝潦倒,向慕者或不免抚掌三叹,而唾詈者庶可以开口一笑也。孝老爱我,将以老去诗篇,浑漫兴解,嘲则吾岂敢。
偶书黎美周遂球诗集序后
[编辑]西昌徐巨源序番禺黎美周之诗,以为太白以后一人,而自恨其不如。余惊怖其言,读美周之诗,心眩目眙,惝恍自失者久之。
广陵郑超宗邀诸名士,赋黄牡丹诗,糊名易书,属余看定,如唐人所谓擅场者。余取美周诗压卷,一时呼黄牡丹状元,镂朱提为巨杯,镌余言以识。去今二十年,岭邮中得其子所寄《莲须阁集》,撰文怀人,潸然出涕,徐而视之,卷帙如故。向之烂然夺目者都不忆记何处,岂陵谷贸易,诗以时更邪?抑朱碧错互,识以久徙邪?不然,则或者老向空门,舍离文字?向者之耳目茫然易向而不能自主也。
客曰:“不然。向之评美周,以巨源评美周也。今之评美周,以美周评美周也。向也实而今也虚,向也有待而今也无待也。”鸠摩罗什为儿时,随母至沙勒,顶戴佛钵,私念钵形甚大,何其轻邪?即重,失声下之,母问其故,对曰:“我心有分别,故钵有轻重耳。”征童寿之钵喻,则客言亦大有理,未知巨源今日戴钵轻重,视余,又何如也?恨越在二千里外,无从与巨源剧谈喷饭,聊书此以寄之。
跋萧孟昉花烛词
[编辑]孟昉自西昌来,就婚南都,词人才士有名士悦倾城之羡,并赋《花烛词》,流艳人口,孟昉要余继声。暑夜酒阑,拍蚊挥汗,勉如卷中之数诸公之诗,鲜荣妙丽,反商下征,幽兰白云之曲,而余以兔园村夫子摇腐毫,伸蠹纸,颂斯男而祝偕老,譬如乐工撒帐,歌满庭芳,匠人抛梁,唱儿郎伟,虽其俚鄙号嗄,不中律吕,而燕新婚者、贺大厦者亦心有取焉。唐人记嵩岳嫁女,田甗、邓韶两书生奉引相礼,虽为群仙所怜,倾折花枝,赐熏髓酒,然老措大,举止郎当,衣冠潦倒,应不免令碧玉堂上捧玉厢、托红笺人掩口窃笑。余之诗忝预群公之列,得无类是乎?孟昉归,属子晋刻其诗,趣为跋语甚急。余语子晋子,当是卫符卿李八百也。并书,以博孟昉一笑。
明媛诗纬题辞
[编辑]明朝闺秀篇章,每多撰集,繁芿采撷。昔由章句竖儒孟浪品题,近出屠沽俗子回文锦字,涂抹《兔园》;紫凤天吴,颠倒裙带裋褐。侍中口病,指点河汉之机丝;浑敦形残,评泊霓裳之歌舞。徒使香奁掩鼻,美嫔捧心而已。
山阴王大家玉映名刻苕华肉齐环壁,松风入砚,金壶之汁不干;云母养笺,蚕书之体自作。游兹策府,荡我文心。绿笥丹筒,则卷盈方底;金箱玉版,则名溢缥缃。于是命缝人敕毛颖,拂毫素,戒赫蹄研匣,琉璃映澈。观书之秋月,笔床翡翠欲飞,点笔之风霜出入,岂但于千金褒贬有同,于一字命名诗纬。嗣音玉台,亦史亦玄,又香又艳,斯则聊同弃日,孝穆所以无讥诒我彤管,蔚宗为之三叹者也。
昔者上官昭容席人主并后之权,评昆明应制之什,丹铅甲乙,纸落如飞,遂使沈宋诸人俯首,一时流艳,千古玉映,以名家之女擅绝代之姿。齑盐自将,丹黄不御,聊以偏削消此馀闲。走群娥于笔端,笼娈诸于几上。玄音高唱,若嵩岳之会众真;墨兵萧闲,如吴宫之教女战。吕和叔《昭容书楼歌》曰:“自言文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悠悠古今,同斯永叹矣。道人心如水石,叙以梦言,匪云作戏逢场,聊亦助成水观。
书瞿有仲诗卷
[编辑]余常谓论诗者不当趣论其诗之妍媸巧拙,而先论其有诗无诗。
所谓有诗者,惟其志意偪塞,才力愤盈,如风之怒于土囊,如水之壅于息壤,傍魄结啬,不能自喻,然后发作而为诗。凡天地之内,恢诡谲怪身世之间,交互纬,千容万状,皆用以资为诗,夫然后谓之有诗。夫然后可以叶其宫商,辨其声病,而指陈其高下得失。如其不然,其中枵然无所以而极其摐扯采撷之力,以自命为诗,剪采不可以为花也,刻楮不可以为叶也。其或矫厉矜气,寄托感愤,不疾而呻,不哀而悲,皆象物也,皆馀气也,则终谓之无诗而已矣。
契家瞿生有仲,傫然书生,而有囊橐一世、牢笼终古之志气。其为诗,长篇如诉,短咏若泣,俄而雷叹颓息,掏膺擗摽;俄而牢刺拂戾,皞𫛛踊跃,使读者怆然累欷,惝恍自失。徐而即之,则似攫龙蛇抟兕虎,欲与之斗而不能也。余观今之称诗者多矣,求诸声律排比之外而论其有诗无诗,则不能不推有仲,有仲通怀敏志,以余礼先一饭,偻而问道焉。老而失学,无以相长,则进而语之曰:“子之诗富有日新,不可以岁月判断。然吾观确庵子之所评定者,则子之质的也。昔者玉川子作《月蚀诗》,韩子心服焉,而隐鋋其文曰:‘效玉川子作。’韩子之效之也,所谓约之以礼也。子之才华雄放奡兀,可以进步玉川,而确庵子则有志乎韩子之学者。评子之诗,引绳切墨,盖亦有约礼之思焉。子于是乎求之,有余师矣。”
陶冶性情,杼轴理道,词约义丰,诗之正令也。若夫连章累韵,悦目偶语,以舆皞为同声,以嘈蠙为多助,揽采烦则意象杂,伸写易则蕴蓄浅。陆士衡所谓寡情鲜爱,浮漂不归者,此才多之通病,而长胜之兵所以善败也。古人所以善居其有者,则必有道矣。以吾言商诸确庵子,以为何如也?
书梅花百咏后
[编辑]今之论诗者以势尖径仄、扪枯守寂为宗,若咏梅花诗尤争为荒寒瘦饿,如烟似梦之句。譬如蟪蛄之声发于蚯蚓之窍,虽复凄神寒骨,亦何足听。又况陈根宿莽滋蔓,因仍腐烂满纸,正所谓陈言务去者乎。
新安程穆倩示余《梅花百咏》,泺水高二亮先生和中峰本公韵而作者,弘放演迤,地负海涵,芳华妙丽,无所不有。其象物也博,其取境也全,其称名指事也肆而隐,曲而不晦。隋何之珠径寸照乘,而昆山之人则用以抵鹊。富有日新,诚哉是言也。
夫今之咏梅所谓荒寒瘦饿者,亦取其形似而已矣。空山野水,梅之玄圃也,亦知夫珠宫玉照之非凡乎?疏篱短彴,梅之逸致也,亦知夫上林兔苑之非俗乎?前村一枝,梅之远神也,亦知夫罗浮万树之非繁非杂乎?古来咏梅之诗托始于水部,少陵譬之光音天人,未食地肥,于人间粳稻气味,犹相越也。林君复为清真雅正主,以暗香疏影之句,标举梅之眉目。高季迪为广大教化主,以雪满月明之句,洗发梅之精神。二公自众香国中来,为此花持世各三百年,文心秀句,新新不穷,披华启秀,浚发斯咏。后三百年修标梅之祀者,孤山青丘坛不改,顺祀配食,则南村在斯,以余言跻之其可也。
余老矣,皈心空门,世间文字都如啖蜡,读二亮百咏,此心痒痒,食指欲动。二亮有事吴门,而余方凿坏逾垣,屏迹贵游,不获一见,聊书长语于卷末,因穆倩以寓焉。墓田丙舍,老梅数十株,日夕把百咏诗赏其下,凌风却月,缟袂扣门,酒阑梦断,恍忽在卷帙间,谓余不识二亮,故未可也。
嗜奇说书陆秋玉水墨庐诗卷
[编辑]孙子子长,吾党之知言者也。好陆子《秋玉诗》,袖以示余曰:“此今之嗜奇人也。”夫子幸有以张之留之弥月,取次吟赏,标新领异,良如孙子所云。
余胸中无奇,以孙子言直叹其奇而已矣。东海中有水母,以虾为目,而余以孙子为目。甚矣,余之可笑也。孙子趣欲余张其诗,请为孙子终嗜奇之说。今夫刍豢粱肉,天下同嗜也,有人焉厌膏粱而甘藜苋,或嗜昌歜,或嗜枣芰,则奇。又有人焉厌五谷,炼服食,餐云母而摩甘露,则益奇。虽然未尝奇也,彭祖之斟雉羹,麻姑之擗麟脯,皆其日用饮食也。仙家有梨枣之药,诸天有饮食之树,自然任运非幻化而得也。物亦有之,麝之食柏也,虫之食木也,蠹之食字也,人以为奇,而彼固以为刍豢粱肉属厌而后已也。若夫夷由食火,蜣螂食粪,蝍蛆食蛇,脑窃脂贼苗之类,皆将笑而哕之,则亦何奇之有哉?
昔者昌黎之门,文莫奇于樊宗师,诗莫奇于卢仝。樊之文,昌黎以为文从字顺者也。卢之诗曰:“海月获羁魂,到晓点孤光。夜半睡独觉,爽气盈心堂。”吾以为非昌黎之门不能道也。孙子既以嗜奇知陆子,括羽镞砺,请以昌黎之门为准,若夫马兰请客盖玉,川子之俳语而长颈,高结斗险于菌蠢,彭亨之辞,亦非余之所谓奇也。书之以复于孙子,且以为陆子诗序。
题徐季白诗卷后
[编辑]余少不能诗,老而不复论诗,丧乱之后搜采遗忘,都为一集,间有评论,举所闻于先生长者之绪言,略为标目,以就正于君子。不自意颇得当于法眼,杂然叹赏,称为艺苑之金枿,而一二询厉者,又将吹毛刻肤,以为大僇。老归空门,深知一切皆幻,付之卢胡而已。
偶游云间,徐子季白持行卷来谒,再拜而乞言,犹以余为足与言者也,余窃心愧之。余之评诗与当世抵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二李且置勿论,弇州则吾先世之契家也。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卮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瑱,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
嗟夫!天地之降才与吾人之灵心妙智,生生不穷,新新相续。有三百篇,则必有楚骚;有汉魏建安,则必有六朝;有景隆开元,则必有中晚及宋元。而世皆遵守严羽卿、刘辰翁、高廷礼之瞽说,限隔时代,支离格律,如痴蝇穴纸,不见世界,斯则良可怜湣者。如云间之诗,自国初海叟诸公以迄陈李,可谓极盛矣。后来才俊比肩接踵,莫不异曲同工,光前绝后,季白则其超乘绝出者也。生才不尽,来者难诬,必欲以一人一家之见评,泊古今牛羊之眼,但别方隅,岂不可为一笑哉!余绝口论诗久矣,以季白虚心请益,偶有枨触,聊发其狂言,亦欲因季白以棨于云间之后贤也。
题西湖竹枝词
[编辑]每读西湖书,不耐版荡黍禾之语。杨铁崖故宫诗用红兜字,辄欲举笔抹之。今观《鹧鸪》、《竹枝》百首,虽复慷慨历落,别有托寄,而所叙列,多不可了。吾意吾祖武肃王《筑钱塘诗》云:“传语神龙并水府,钱塘今拟作钱城。”去今千馀年,英雄之气尚在,每吟《鹧鸪》一绝,辄曼声歌此诗以乱之。
题李屺瞻谷口山房诗序
[编辑]故御史大夫谥湣肃泾阳渐庵李公,万历之伟人也。余儿童时已知颂公,如苏子之于韩范富欧。长而奉教于先达,知公为赵浚谷先生之婿,微言大义,扣击于浚谷者为多。余评定列朝奏文,以浚谷为冠首。行求李公之文,唯流传奏疏,每为慨叹。
今年游白门,得见李公之曾孙屺瞻,弓冶箕裘,羽仪是在,不独蔡中郎虎贲之思而已。屺瞻以诗草示余,属为是正。屺瞻之诗如陈正字行卷,一日而倾雒下,何俟余言。余观秦人诗,自李空同以逮文太青,莫不伉厉用壮,有“车邻驷铁”之遗声。屺瞻独不然,行安节和,一唱三叹,殆有《蒹葭》、《白露》美人一方之旨意,未可谓之秦声也。诗曰:“自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盛明之世,大人君子,诒谋善物,皆有温柔敦厚、岂弟易直之流风,观于屺瞻之诗,余之颂慕渐庵为不徒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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