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元传
李仁元，字伯元，济源人也。年十九以经策举于乡。宣宗时，天下方务趣文学，士必以高第显。而仁元彬彬雅儒，以文章称，知名公卿间。自公卿以下，无不知仁元者。丁未以进士廷对，第高。同列前后，皆选入翰林。及天子胪仁元名，且视且思，逾时顷，卒用为中书舍人。在中书四年，宣宗弃群臣，遗诏命后世毋奉配郊。今皇帝孝谨，下其议。群臣皆奉遗诏，大学士穆彰阿独议：“列圣皆配，今子不尊父，无以示天下大孝。遗诏谦让，皇帝孝敬，礼可并行。”汉司员及翰詹科道无肯具稿，仁元独同其议。草奏有曰：“非常之德宜隆非常之礼，非常之孝可制非常之典。且今议但为七幄，非论功德，文武世室，固周公所创。今不奉宣宗配天，即与列圣异典，示有优绌。”皇帝虽不用其议，朝臣皆大惊怪。谓仁元依权相，希骤进用。仁元意不屑也。然亦自念京官不可久居，思外吏矣。其年广西山寇窃发，命大臣督师，使者十馀辈。征天下兵，用兵岁馀未定。于是仁元已请改知县选乐平，治装出矣。广西兵既未解，虽僻远寇未张，旷日弥久，人方不以为意，智者颇忧之，知其难也。咸丰二年，夏六月，仁元之官，道鄱阳。鄱阳知县沈衍庆者，石埭人也。治鄱久，循吏第一。见仁元，以为才特年少，思有以裁启之。因欲观其意，曰：“愚闻子舍簪笔，出内阁，涉江湖，来求为令，令固不易为也。吾弱冠以进士，吏外二十载矣。然而才不高，智不多，行不奇，吏事日堕。愿吾子幸教之。”仁元谢曰：“唯唯。不敢如夫子之言。夫子以高材多智而求奇行，令之所以难也。若仁元才不高，智不多，行不奇，虽年少亦未见令之难也。”衍庆曰：“甚善。然子知射乎？志正体直，以求正鹄，此射者之所能也。若夫飘风堕沙，拔纲抉维，立者什僵，目眯不开，当此之时，而何用鼓节为。夫祸生于无形，政成于有因。今江西方当多忧，子年少新吏，诚有见议，人或不信。吾谬以虚声，达于上知，幸佐子言之二县密迩，几有可为也。”仁元顿首曰：“幸甚。请约为兄弟。”饮三日，别而去。到县，县小好斗，有四族世相仇，动结千人，约期会战如敌国。仁元劝治不听，刀矛方交。乃独驰马，横两众前。众大惊，又感悟，罢去。终仁元在官，不复斗杀。狱讼衰止，游惰皆敛迹，民愈益乐之。是年秋七月，广西寇出湖南，围攻长沙，八十日不下。即连破府县，逾洞庭，陷武昌。武昌者，重镇也。在三江上流，势震动东南。明年春正月，遂破九江。江西汹汹，南昌民逃且尽，鄱阳大恐。沈衍庆被疾，卧未起。县人哄迁，金帛乱弃于道。奸民劫剽湖旁，城中大乱。衍庆力疾驰出，雨雪甚，东西往来，自捕劫者，斩二人以徇，安循居民，民稍稍还集。而仁元在乐平，民哗，疑僚佐入县视所为，则留与博已，悉闭外户，独间出治他事。及发库银市钱数十百万，商贾悉还。讹言不兴。衍庆知仁元果贤，则已心屈之矣。寇已定，至安庆以窥江沫郑天子复命大臣视师。至南昌，留顷之未发，视师者故善仁元。仁元遗书曰：“盖闻审时者立伟业，懦事者受奇困。时无不可为，事无不可成。得全则全昌，失全则全亡，此之不可不察也。今寇饱意张，胁众疾进，此其志扬扬，策我不能故也。夫强弩洞札，不及其后，瓦合相附，不坚一击。故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戮力而趋军，据上游，选劲师，并食骛驰，驾流联营，其势若建瓴水。然一战而胜，再战定矣。且江宁非岩城也，士非角力而斗困也。军机滞而寇势张，大城挫而兵气熸。诗曰：‘谁敢执咎。’咎可执乎？”书往不报，而其后寇据江宁，终果不拔。江西院司知兵燧日远，因议转饷。下檄曰：“今运道已断，京漕阻遏。见谷数十万石，银钱日匮。固不如三分之，一运食军士。一粜纳价，一存各郡县仓。”议下饶州，沈衍庆言令不便，且曰：“今言三议食军者，道远无定，固非守令所任致也。减价而粜，则钱入不满例；即昂，民又不买。存仓虚积，蒸朽而无用矣。”仁元乃议曰：“功不百者不举事，害不除者不安国。今寇即远，然其势不孤县，利在侵掠，方以自救。而九江，东南之亢扼也。武昌、安庆新败，凋瘠属界，郡县残者多矣。夫民无食则思乱，险不守则日削，诚无粟而已。有粟此有民，有民此有土。故不若先发见谷，来流亡，屯九江，制要害，诚能尽转额漕，且赈且募。夫以数十万谷供十万之众，半岁之食，必有馀矣。一府屯兵数万，虽市人其声先雄，又以法训之，见可而进，画疆而守，为今策之上者也。人臣当厝火积薪之日，忧危无所，幸有所见，不幸而言不行，唱者一而咻者十，始乃与同志合道之士，俯仰事故，痛哭而私言之。”屈平曰：“众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仁元与衍庆往来辩言，反复而不能自已。读其书，愤激悲惋之意，不知其所从来。诗曰：“不知我者，谓我罔极。”罔极之言，岂不悲哉！于是议已不行，夏五月寇犯南昌，列郡大恐。仁元乃之鄱阳见衍庆，衍庆迎之，曰：“今为奈何？”仁元曰：“吾闻寇众在江汉，此其来者，偏旅也。吾已使人觇其实。彼舟未集，来者百馀耳。舟小一容十百，十之数当不过千人。且新罢气虚，水陆不相顾。吾今与公合五百人，即一日夕可至。各束炬夜进，击焚其舟。彼卒出，不意受创，后有来者，心动且馁。省城兵出，破之必矣。”仁元白皙小干，貌恂恂如妇人。然其与人语，眉颡隽发，气逼人。衍庆难之，且以仁元易言兵，迟久不决。仁元复画略，言其必胜。乃定发期日，日夕将启，行晡时，仁元父走急卒书来曰：“县中即夕有变，即急归无迟。”于是仁元泣，衍庆怪之。仁元曰：“夫事难集而时易失，不得身往，吾与公各不相谋，恐会有变，所以泣也。”衍庆后独往，事格不就，留南昌一月。仁元权鄱阳，知势将败，乃大息曰：“呜呼，吾尝三策三不行，今以空城委我于此。此吏民不相习，事急民散，与约皆异志，无可成者。吾非不可辞难，顾患归乐平，取便利，然吾命也。”初仁元在县募兵，县人应募数千人，选壮士得五百。明日一一引告，言战事法，重从我者，退走必斩。于是，人各退计：官法令明，信往必誓死。我等顾父母妻子，不得辄应命。即具告官，辞去者二百三人，馀二百九十七人。皆谢亲戚，诀坟墓，别朋友，而从仁元。仁元军不满三百，屯府城战，气十倍。六月大雨连十许日，湖涨，城中可船。七月丁巳，寇来舟蔽湖，湖泛滥，无隘以守。守城，城久尽堕。居民又早尽徙，寇登，馀官尽逃。仁元被甲，上马负剑，腰短弓矢，手长矛，先驰。约其卒曰：“即战有利害不测，吾未死必不敢退。吾为若等先取其酋，彼徒众不足诛也。”仁元居河北，习击刺，马上运一丈矛，直冲寇，刺黄衣队首，仆殪之马前，进数十步，寇众大惊。当是时，从卒二百九十七人，皆呼噪作气，寇败且骇，视其众寡，再合战，转为四乡，四五复之。仁元督率从卒，从厚兵重围，所刺斫数十百人。寇合益众，则纵马阻积潦横溢，步卒稍后不属，乃独一人在马上奋矛叱杀，寇旁斫之，中左臂，失矛即攀街旁屋椽，踞坐门楼，中矢颠死。馀卒来救，犹死斗。死者过半，乃各败散。于是沈衍庆亦死。衍庆从南昌归，未五日仁元还其印，衍庆推与之。省中大吏招，仁元未发而乱至。衍庆乃佩鄱阳县印，持铜鞭出战，亦杀聝十许人，而竟与仁元俱死。仁元里衣满印乐平县印，衍庆印在怀间，故俱得尸。仁元母陈夫人闻难，即约家人曰：“今寇计必来，吾属妇人，义不待寇。即辟去，又非礼也。夫知县即卑官，吾等特分禄受命服，民望之矣。若前计早脱父母，吾固不可。且母不殉子，人亦不訾我。顾我将异乎冯生以借口者也。”遂自经死。而仁元女第三人，妻金氏及妾，皆投井死。金氏者，河内人。十八归仁元，家贫以妇道能奉舅姑。及仁元官京师，负才志，论天下事，而出接公卿大夫。及公车待诏，四方之士，口不能言国政，用是益自喜恣意声色，以为我无所不可。金氏劝正之，卒成其名。十馀年前，海内方忧，英吉利数为患，患边。金语仁元曰：“吾闻天下之患，在土崩不在于瓦解。以此观之，患方不在此也。”乃卒以身与于难，夫妇并死，岂不悲哉。已而寇果犯乐平，仁元父及其弟亦死之。盖鄱阳陷五日，乐平陷。仁元一家尽死。江西巡抚上言曰：“臣闻烈士不幸赏，国典不屯降，亦各行所安。而树义千祀者，奉承吏之所宣也。臣谨案：故乐平县知县李仁元，防捍府城，见危无渝。谨案：李仁元之父李子墀，母陈氏，妻金氏，勇义蹈礼，皎焉饬厉。谨案：李仁元之弟李赞元，三女第，依侍父兄，长幼全节。谨案：李仁元之妾杨氏，仆孟坤，仆妇某某，殉主无贰，并壮劲草之气，奋干城之谊。谊惊寰区，气陵衡庐。臣愚窃闻：祀祀死勤，祭祭国殇。谨上奏，请下议立专祠，报其忠。”诏曰：“可。”乐平父老思令之德，虽不得久治，死于鄱阳，卫乐平也。又无子，因尽葬其父母以下，各为大冢。即冢前立祠，岁时祠祀焉。鄱阳民亦建祠，曰“二忠”，祠沈衍庆及仁元。初仁元到乐平，祀群祀。县旁有张令大冢，民祠祭甚谨。张令者，前明建文时，率家人死国难者也。县廨左屋有井，谓之为“女井”，女井常有风袭人，仁元祭后，井愈益神异。其家妇女卒开女井死之。
王闿运曰：余始见仁元时，初以文士求之。及久与言，盖其意高安，铎轶虞龚矣。仁元常从容为余言其为政，颇行利民数事，利在数世之后。亟问之，但笑不言。故不得载也。独鄱阳士民喜言其战事，并以常所知者，次之如此，亦智勇哉。吾又观古今以来，烈女子赞佐大义，往往而有，至其母与妻所见，有过人者，聚而成其志，亦足奇也。将其秉训齐修，及夙所怀负然邪。然仁元自少时能文章，为诗歌，皆进于古，远于俗矣。语曰：“士穷者见节义。”仁元非穷，其将以文自见哉，其将以文自见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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