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东周列国志/第001回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目录 东周列国志
全书始 第一回 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 下一回▶

  词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
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邱;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第一回 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

[编辑]

  话说周朝武王,即天子位,继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毕公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真个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传至于夷王,觐礼不明,诸侯渐渐强大。到九传厉王,暴虐无道,为国人所杀。此乃千百年民变之始。又亏二公同心协力,立太子为王,是为宣王。那一朝天子,却又英明有道,任用贤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复修之政,室赫然中兴。有诗为证:

相仍政不纲,任贤图治赖宣王
共和若没中兴主,历安能八百长!

  却说宣王虽说勤政,也到不得武王丹书受戒,户牖置铭;虽说中兴,也到不得时教化大行,重译献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御驾亲征,败绩于千亩地名,在辽州城东南,车徒大损。思为再举之计,又恐军数不充,亲自料民于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正是邻近之地。料民者,将本地户口按籍查阅,观其人数之多少,车马粟刍之饶乏,好做准备,征调出征。太宰仲山甫进谏不听。后人有诗云:

犬彘何须辱剑铓?隋珠弹雀总堪伤!
皇威亵尽无能报,枉自将民料一场。

  再说宣王太原料民回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拍手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

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

宣王甚恶其语。使御者传令,尽拘众小儿来问。群儿当时惊散,止拿得长幼二人,跪于辇下。宣王问曰:“此语何人所造?”幼儿战惧不言。那年长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红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京城小儿不约而同,不止一处为然也。”宣王问曰:“如今红衣小儿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后,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两儿,即召司市官分付传谕禁止:“若有小儿再歌此词者,连父兄同罪。”当夜回宫无话。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齐集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解说?”大宗伯即今礼部尚书召虎对曰:“檿,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曰檿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曰箕箙。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此解据理而言,亦不可少。”太宰[1]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说理与召虎相同。但明据时事进谏,亦颇得当!”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太史即今钦天监伯阳父奏曰:“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儆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此数语却是怪事,谓之童谣。小者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惑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儆王也。”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许造卖。其祸可息乎既将库藏弧矢焚弃,又不许造卖,是国家竟没有弓矢了。倘有不虞,却如何处?说得好笑!?”伯阳父答曰:“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主乱国之祸。况谣言曰:‘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解得有理有数。诠说童谣,字字确切,如此人真不愧太史!。”宣王又曰:“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甚有贤德,其进御宫嫔,皆出选择,女祸从何而来耶?”伯阳父答曰:“谣言‘将升’‘将没’,原非目前之事。况‘将’之为言,且然而未必之词。王今修德以禳之,自然化凶为吉此语正当之极,凡谏君者当如此矣。。弧矢不须焚弃。”宣王闻奏,且信且疑,不乐而罢,起驾回宫。姜后迎入,坐定,宣王遂将群臣之语,备细述于姜后姜后曰:“宫中有一异事,正欲启奏。”王问:“有何异事?”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馀,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馀年,昨夜方生一女。”宣王大惊,问曰:“此女何在?”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将草席包裹,抛弃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问其得孕之故。老宫人跪而答曰:“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即今汉中府褒城县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惧,欲杀二龙,命太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祯祥胡说,王何不请其漦而藏之?漦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胡说。无稽之言,可笑可惜。’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卜兆何尝大吉,只是太史自说耳。乃布币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椟之中。忽然风雨大作,二龙飞去。桀王命收藏于内库。自世历六百四十四年,传二十八主,至于我,又将三百年,未尝开观。到先王末年,椟内放出毫光,有掌库官奏知先王。先王问:‘椟中何物?’掌库官取簿籍献上,具载藏漦之因。先王命发而观之。侍臣打开金椟,手捧金盘呈上。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鼋一个,盘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入王宫,忽然不见。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鼋迹,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腹渐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宫侍者不敢隐瞒,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随命侍者领去,弃之沟渎。婢子罪该万死!”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与你何干?”遂将老宫人喝退。随唤守宫侍者,往清水河看视女婴下落。不一时,侍者回报:“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太史伯阳父告以龙漦之事,因曰:“此女婴已死于沟渎,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消灭何如。”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繇词。词曰:

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繇词甚好,不愧太史

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应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详,妖气虽然出宫,未曾除也。”宣王闻奏,怏怏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疋。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全家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檿弧箕箙”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廛肆,不许道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那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通晓。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著几个箭袋,正是箕草织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来把,跟随于后。他夫妻两口住在远乡,赶著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手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子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谣言。况太史言女人为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回复王旨。”遂隐下男子不题自作聪明,胡庐了事。今目之左儒,何其多也,单奏妇人:“违禁造卖,法宜处死。”宣王命将此女斩讫。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以为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云: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谩道中兴多补阙,此番直谏是何臣?

  话分两头。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妇,是甚缘故?还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即时决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自己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清水河边。远远望见百鸟飞鸣。近前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子叫声:“奇怪!”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抛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此想却是人情之常。我今取回养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难之处。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髯翁有诗,单道此女得生之异:

怀孕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国,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为童谣之言已应,心中坦然,也不复议太原发兵之事。自此连年无话。到四十三年,时当大祭。宣王宿于斋宫,夜漏二鼓,人声寂然。忽见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宫廷。宣王怪他干犯斋禁,大声呵喝。急唤左右擒拿,并无一人答应。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之中,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做一束儿捆著,望东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梦前边一谣,后边一梦,便将周室东迁明明指出!自觉心神恍惚,勉强入庙行礼。九献已毕,回至斋宫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告以梦中所见。伯阳父奏曰:“三年前童谣之语,王岂忘之耶?臣固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繇词有哭笑之语,王今复有此梦,正相符合矣。”宣王曰:“前所诛妇人,不足消‘檿弧箕箙’之谶耶?”伯阳父又奏曰:“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关气数哉不拿妇人,男子不走。男子不走,不得舍著女婴。若说不关,却正应他身上。若说是他,却又并不相干。若隐若见,叫其所以为天道也!”宣王沈吟不语。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杜伯督率司市,查访妖女,全无下落。颁胙之后,宣王还朝,百官谢胙。宣王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话?”杜伯奏曰:“臣体访此女,并无影响。以为妖妇正罪,童谣已验。诚恐搜索不休,必然惊动国人,故此中止。”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弃朕命,行止自繇。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得百官面如土色。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忙将杜伯扯住,连声:“不可,不可!”宣王视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举荐同朝的。左儒叩头奏曰:“臣闻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然不妨水旱二事,谓之天灾则可,不可云天变也,人妖宁可尽信童谣、卜筮俱有凶,后不劝人君修德以禳之,而乃云不可信,启人主慢天怠政之心,非贤臣之语也?吾王若杀了杜伯,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外夷闻之,亦起轻慢之心外夷之慢与不慢,自在德政之修与不修,不在妖言之传播也。望乞恕之。”宣王曰:“汝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轻君也!”左儒曰:“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吾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吾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俱死!”宣王怒犹未息,曰:“朕杀杜伯,如去稿草,何须多费唇舌此等语全非贤君口气?”喝教:“快斩!”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斩了。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死得无谓,所谓轻于鸿毛髯翁有赞云:

贤哉左儒,直谏批鳞。是则顺友,非则违君。
弹冠谊重,刎颈交真。名高千古,用式彝伦。

杜伯之子隰叔,后仕为士师之官,子孙遂为士氏。食邑于,又为范氏。后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号为杜主,又曰右将军庙,至今尚存。此是后话。

  再说宣王次日,闻说左儒自刎,亦有悔杀杜伯之意,闷闷还宫。其夜寝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语言无次,事多遗忘,每每辍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进谏。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猎,以快心神。左右传命:“司空今工部整备法驾,司马今兵部戒饬车徒,太史卜个吉日。”至期,王乘玉辂,驾六驺,右有尹吉甫,左有召虎。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旷野,原是从来游猎之地。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觉精神开爽。传命扎住营寨,分付军士:“一不许践踏禾稼;二不许焚毁树木;三不许侵扰民居。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次给赏。如有私匿,追出重罪。”号令一出,人人贾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左右前后,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鹰犬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响处,血肉狼藉;箭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闹!宣王心中大喜。日已沈西,传令散围。众军士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束缚齐备,奏凯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宣王在玉辇之上,打个眼眯。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当面冲突而来。车上站著两个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声诺曰:“吾王别来无恙?”宣王定睛看时,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不见。问左右人等,都说并不曾见。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驾著小车子往来,不离王车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来犯驾!”拔出太阿宝剑,望空挥之。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话未绝声,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于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将姜汤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当下飞驾入城,扶著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髯翁有诗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
君王枉杀还须报,何况区区平等人。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全书始 下一回▶
东周列国志
  1. 即今吏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