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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全集 (四库全书本)/卷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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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 东坡全集 卷四十一 卷四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东坡全集卷四十一    宋 苏轼 撰论一十九首
  易论
  易者卜筮之书也挟䇿布卦以分阴阳而明吉凶此日者之事而非圣人之道也圣人之道存乎其爻之辞而不在其数数非圣人之所尽心也然易始于八卦至于六十四此其为书未离乎用数也而世之人皆耻其言易之数或者言而不得其要纷纭迂阔而不可解此高论之士所以不言欤夫易本于卜筮而圣人开言于其间以尽天下之人情使其为数纷乱而不可考则圣人岂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无用之数哉今夫易之所谓九六者老阴老阳之数也九为老阳而七为少阳六为老阴而八为少阴此四数者天下莫知其所为如此者也或者以为阳之数极于九而其次极于七故七为少而九为老至于老阴苟以为以极者而言也则老阴当十而少阴当八今少阴八而老阴反当其下之六则又为之说曰阴不可以有加于阳故抑而处之于下使阴果不可以有加于阳也而曷不曰老阴八而少阴六且夫阴阳之数此天地之所为也而圣人岂得与于其间而制其予夺哉此其尤不可者也夫阴阳之有老少此未尝见于他书也而见于易易之所以或为老或为少者为夫揲蓍之故也故夫说者宜于其揲蓍焉而求之揲蓍之法曰挂一归奇三揲之馀而以四数之得九而以为老阳得八而以为少阴得七而以为少阳得六而以为老阴然而阴阳之所以为老少者不在乎七八九六也七八九六徒以为识焉耳老者阴阳之纯也少者阴阳之杂而不纯者也阳数皆奇而阴数皆偶故干以一为之爻而坤以二天下之物以少为主故干之子皆二阴而坤之女皆二阳老阳老阴者乾坤是也少阴少阳者乾坤之子是也揲蓍者其一揲也少者五而多者九其二其三少者四而多者八多少者奇偶之象也一爻而三揲蓍譬如一卦而三爻也阴阳之老少于卦见之于爻而于爻见之于揲使其果有取于七八九六则夫此三揲者区区焉分其多少而各为处果何以为也今夫三揲而皆少此无以异于干之三爻而皆奇也三揲而皆多此无以异于坤之三爻而皆偶也三揲而少者一此无以异于震坎艮之一奇而二偶也三揲而多者一此无以异于巽离兊之一偶而二奇也若夫七八九六此乃取以为识而非其义之所在不可以彊为之说也
  书论
  愚读史记商君列传观其改法易令变更秦国之风俗诛秦民之议令者以数千人黥太子之师杀太子之传而后法令大行盖未尝不壮其勇而有决也曰嗟夫世俗之人不可以虑始而可乐成也使天下之人各陈其所知而守其所学以议天子之事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然及观三代之书至其将有以矫拂世俗之际则其所以告谕天下者常丁宁激切亹亹而不倦务使天下尽知其君之心而又从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以为如此而后从事其言回曲宛转譬如平人自相议论而诘其是非愚始读而疑之以为近于濡滞迂远而无决然其使天下乐从而无黾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发而无纷纭异同之论此则王者之意也故常以为当尧舜之时其君臣相得之心欢然乐而无间相与吁俞嗟叹唯诺于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亲虽其有所相是非论辨以求曲直之际当亦无足怪者及至汤武征伐之际周旋反复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晓天下此又其势然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势阔远而不同天子有所欲为而其匹夫匹妇私有异论于天下以龃龉其上之画䇿令之而不肯听当此之时刑驱而势胁之天下夫谁敢不听从而上之人优㳺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后从此非王者之心谁能处而待之而不倦欤盖盘庚之迁天下皆咨嗟而不悦盘庚为之称其先王盛德明圣而犹五迁以至于今今不承于古恐天之断弃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从也则又曰汝罔暨余同心我先后将降尔罪暨乃祖乃父亦将告我高后曰作大戮于朕孙盖其所以开其不悟之心而谕之以其所以当然者如此其详也若夫商君则不然以为要使汝获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为故无所求于众人之论而亦无以告谕天下然其事亦终于有成是以后世之论以为三代之治柔懦不决然此乃王霸之所以为异也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议及于百姓以观其意之所向及其不可听也则又反复而谕之以穷极其说而服其不然之心是以其民亲而爱之呜呼此王霸之所为不同也哉
  诗论
  自仲尼之亡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盖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之迂学乃皆曲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彊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夫圣人之为经惟其礼与春秋合然后无一言之虚而莫不可考然犹未尝不近于人情至于书出于一时言语之间而易之文为卜筮而作故时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说此其于法度已不如春秋之严矣而况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而求诸其间哉此亦足以见其志之无不通矣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今之诗传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扬之水白石凿凿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若此者皆兴也而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乔木不可休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若此者又皆兴也其意以为兴者有所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见其事故凡诗之为此事而作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彊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亦已劳矣且彼不知夫诗之体固有比也而皆合之以为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时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非有所取乎雷也盖必其当时之所见而有动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说此其所以为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比兴若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诚有取于其挚而有别是以谓之比而非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而无彊为之说以求合其当时之事则夫诗之意庶乎可以意晓而无劳矣
  礼论
  昔者商周之际何其为礼之易也其在宗庙朝廷之中笾豆簠簋牛羊酒醴之荐交于堂上而天子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让献酬百拜乐作于下礼行于上雍容和穆终日而不乱夫古之人何其知礼而行之不劳也当此之时天下之人惟其习惯而无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是以其人入于其间耳目聪明而手足无所忤其身安于礼之曲折而其心不乱以能深思礼乐之意故其廉耻退让之节睟然见于面而盎然发于其躬夫是以能使天下观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气至于后世风俗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天下之事已大异矣然天下之人尚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详其节目而习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之器皿伛偻拳曲劳苦于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交错纷乱而不中节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习也而彊使焉甚矣夫后世之好古也昔者上古之世盖尝有巢居穴处污樽抔饮燔黍捭豚蒉桴土鼓而以为是足以养生送死而无以加之者矣及其后世圣人以为不足以大利于天下是故易之以宫室新之以笾豆鼎俎之器以济天下之所不足而尽去太古之法惟其祭祀以交于鬼神乃始荐其血毛豚解而腥之体解而爓之以为是不忘本而非以为后世之礼不足用也是以退而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羮以极今世之美未闻其牵于上古之说巽愞而不决也且方今之人佩玉服韨冕而垂旒拱手而不知所为而天下之人亦且见而笑之是何所复望于其有以感发天下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庙之祭圣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灵庶几得而享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饮食之际而设其器用荐其酒食皆从其生以冀其来而安之而后世宗庙之祭皆用三代之器则是先祖终莫得而安也盖三代之时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为之高下大小之制今世之礼坐于床而食于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变虽正使三代之圣人生于今而用之亦将以为便安故夫三代之视上古犹今之视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复用矣而其制礼之意尚可依仿以为法也宗庙之祭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有以存古之遗风矣而其馀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从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社稷释奠释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则皆从其器盖周人之祭蜡与田祖也吹苇籥击土鼓此亦各从其所安耳嗟夫天下之礼宏阔而难言自非圣人而何以处此故夫推之而不明讲之而不详则愚实有罪焉唯其近于正而易行庶几天下之安而从之是则有取焉耳
  春秋论
  事有以拂乎吾心则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顺适乎吾意则吾言优柔而不怒天下之人其喜怒哀乐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岂可以为怒之言耶此天下之人皆能辨之而至于圣人其言丁宁反复布于方册者甚多而其喜怒好恶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莫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且天下何不以已推之也将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则天下且以为病狂而圣人岂有以异乎人哉不知其好恶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谓大惑也昔者仲尼删诗于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于幽厉失道之际而下讫于陈灵自诗人以来至于仲尼之世盖已数百馀年矣愚尝怪大雅小雅之诗当幽厉之时而称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终篇又不见幽厉之暴虐此谁知其为幽厉之诗而非文武成康之诗者盖察其辞气有幽忧不乐之意是以系之幽厉而无疑也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天下之是非杂然而触乎其心见恶而怒见善而喜则求其是非之际又可以求诸其言之喜怒之间矣今夫人之于事有喜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则其言和而无伤怒而言之则其言厉而不温怨而言之则其言深而不泄此其大凡也春秋之于仲孙湫之来曰齐仲孙来于季友之归曰季子来归此所谓喜之之言也于鲁郑之易田曰郑伯以璧假许田于晋文之召王曰天王狩于河阳此所谓怒之之言也于叔牙之杀曰公子牙卒于庆父之奔曰公子庆父如齐此所谓怨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厉怨之而深此三者无以加矣至于公羊穀梁之传则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为训也夫日月之不知土地之不详何足以为喜而何足以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书曰戎伐凡伯于楚丘而以为卫伐凡伯春秋书曰齐仲孙来而以为吴仲孙怒而至于变人之国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观其辞气之所向而已矣
  中庸论上
  甚矣道之难明也论其著者鄙滞而不通论其微者汗漫不可考其弊始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从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自子思作中庸儒者皆祖之以为性命之说嗟夫子思者岂亦斯人之徒欤盖尝试论之夫中庸者孔氏之遗书而不完者也其要有三而已矣三者是周公孔子之所从以为圣人而其虚词蔓延是儒者之所以为文也是故去其虚词而取其三其始论诚明之所入其次论圣人之道所从始推而至于其所终极而其卒乃始内之于中庸盖以为圣人之道略见于此矣记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夫诚者何也乐之之谓也乐之则自信故曰诚夫明者何也知之之谓也知之则逹故曰明夫惟圣人知之者未至而乐之者先入先入者为主而待其馀则是乐之者为主也若夫贤人乐之者未至而知之者先入先入者为主而待其馀则是知之者为主也乐之者为主是故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行知之者为主是故虽无所不知而有所不能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之者与乐之者是贤人圣人之辨也好之者是贤人之所由以求诚者也君子之为学慎乎其始何则其所先入者重也知之多而未能乐焉则是不如不知之愈也人好恶莫如好色而恶臭是人之性也好善如好色恶恶如恶臭是圣人之诚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孔子盖长而好学适周观礼问于老耼师襄之徒而后明于礼乐五十而后读易盖亦有晚而后知者然其所先得于圣人者是乐之而已孔子厄于陈蔡之间问于子路子贡二子不悦而子贡又欲少贬焉是二子者非不知也其所以乐之者未至也且夫子路能死于卫而不能不愠于陈蔡是岂其知之罪也故夫弟子之所为从孔子㳺者非専以求闻其所未闻盖将以求乐其所有也明而不诚虽挟其所有伥伥乎不知所以安之苟不知所以安之则是可与居安而未可与居忧患也夫惟忧患之至而后诚明之辨乃可以见由此观之君子安可以不诚哉
  中庸论中
  君子之欲诚也莫若以明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出于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观之于其末则以为圣人有所勉强力行而非人情之所乐者夫如是则虽欲诚之其道无由故曰莫若以明使吾心晓然知其当然而求其乐今夫五常之教惟礼为若强人者何则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恶劳苦今吾必也使之不敢箕踞而罄折百拜以为礼人情莫不乐富贵而羞贫贱今吾必也使之不敢自尊而卑让退抑以为礼用器之为便而祭器之为贵䙝衣之为便而衮冕之为贵哀欲其速已而伸之三年乐欲其不已而不得终日此礼之所以为强人而观之于其末者之过也盍亦反其本而思之今吾以为罄折不如立之安也而将惟安之求则立不如坐坐不如箕踞箕踞不如偃仆偃仆而不已则将裸袒而不顾苟为裸袒而不顾则吾无乃亦将病之夫岂独吾病之天下之匹夫匹妇莫不病之也苟为病之则是其势将必至于罄折而百拜由此言之则是罄折而百拜者生于不欲裸袒之间而已也夫岂惟罄折百拜将天下之所谓强人者其皆必有所从生也辨其所从生而推之至于其所终极是之谓明故记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推其所从生而言之则其言约约则明推其逆而观之故其言费费则隐君子欲其不隐是故起于夫妇之有馀而推之至于圣人之所不及举天下之至易而通之于至难使天下之安其至难者与其至易无以异也孟子曰箪食豆羮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锺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锺于我何加焉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朋友妻妾之奉而为之此之谓失其本心且万锺之不受是王公大人之所难而以行道乞人之所不屑而较其轻重是何以异于匹夫匹妇之所能行通而至于圣人之所不及故凡为此说者皆以求安其至难而务欲诚之者也天下之人莫不欲诚而不得其说故凡此者诚之说也
  中庸论下
  夫君子虽能乐之而不知中庸则其道必穷记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非其信道之不笃也非其力行之不至也得其偏而忘其中不得终日安行乎通涂夫虽欲不废其可得耶记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以为过者之难欤复之中者之难欤宜若过者之难也然天下有能过而未有能中则是复之中者之难也记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既不可过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曰未也孟子曰执中为近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书曰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又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而记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皇极者有所不极而会于极时中者有所不中而归于中吾见中庸之至于此而尤难也是有小人之中庸焉有所不中而归于中是道也君子之所以为时中而小人之所以为无忌惮记曰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嗟夫道之难言也有小人焉因其近似而窃其名圣人忧思恐惧是故反复而言之不厌何则是道也固小人之所窃以自便者也君子见危则能死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见利则能辞勉而不辞以求合于中庸小人贪利而苟免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为恶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善斯可矣以古之人为迂而以今世之所善为足以已矣则是不亦近似于中庸邪故曰恶紫恐其乱朱也恶莠恐其乱苗也何则恶其似也信矣中庸之难言也君子之欲从事乎此无循其迹而求其味则几矣记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论好德锡之福
  昔圣人既陈五常之道而病天下不能万世而常行也故为之大中之教曰贤者无所过愚者无所不及是之谓皇极极之于人也犹方之有矩也犹圆之有规也皆有以绳乎物者也圣人安焉而入乎其中贤者俛而就之愚者跂而及之圣人以为俛与跂者皆非其自然而犹有以强之者故于皇极之中又为之言曰苟有过与不及而要其终可以归皇极之道者是皇极而已矣故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又悲天下有为善之心而不得为善之利也有求中之志而不知求中之道也故又为之言曰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圣人之待天下如此其广也其诱天下之人不忍使之至于罪戾如此其勤且备也天下未有好德之实而自言曰予攸好德圣人以为是亦有好德之心矣故受而爵禄之天下之为善而未协于中也则受而教诲之又恐夫民之愚而不我从也故逊其言卑其色以下之如是而不从然后知其终不可以教诲矣故又为之言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且夫其始也恐天下之人有可以至于皇极之道而上之人不诱而教诲之也故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其终也恐天下之以虚言而取其爵禄也故曰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盖圣人之用心忧其始之不幸而惧其终之至于侥幸也故其言如此之详备夫君子小人不可以一道待也故皇极之中有待小人之道不协于极而犹受之至于待君子之道何其责之深也曰无偏无党无反无侧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而后可以合于皇极然则先王御天下之术盖用此欤
  论郑伯克段于鄢隐元年
  春秋之所深讥圣人之所哀伤而不忍言者三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瞆于戚齐国夏卫石曼姑帅师围戚而父子之恩绝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而夫妇之道丧郑伯克段于鄢而兄弟之义亡此三者天下之大戚也夫子伤之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故其言尤为深且远也且夫蒯聩之得罪于灵公逐之可也逐之而立其子是召乱之道也使辄上之不得从王父之言下之不得从父之令者灵公也故书曰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蒯聩之不去世子者是灵公不得乎逐之之道灵公何以不得乎逐之之道逐之而立其子也鲁桓公千乘之君而陷于一妇人之手夫子以为文姜之不足讥而伤乎桓公制之不以渐也故书曰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言其祸自公作也段之祸生于爱郑庄公之爱其弟也足以杀之耳孟子曰舜封象于有庳使之源源而来不及以政孰知夫舜之爱其弟之深而郑庄公贼之也当太叔之据京城取廪延以为已邑虽舜复生不能全兄弟之好故书曰郑伯克段于鄢而不曰郑伯杀其弟段以为当斯时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夫妇父子兄弟之亲天下之至情也而相残之祸至如此夫岂一日之故哉穀梁曰克能也能杀也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段不称弟不称公子贱段而甚郑伯也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然则为郑伯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呜呼以兄弟之亲至交兵而战固亲亲之道绝已久矣虽缓追逸贼而其存者几何故曰于斯时也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然而圣人固不使至此也公羊传曰母欲立之已杀之如勿与而已矣而又区区于当国内外之言是何思之不远也左氏以为段不弟故不称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求圣人之意若左氏可以有取焉
  论郑伯以璧假许田桓元年
  郑伯以璧假许田先儒之论多矣而未得其正也先儒皆知夫春秋立法之严而不知其甚宽且恕也皆知其讥不义而不知其讥不义之所由起也郑伯以璧假许田者讥隐而不讥桓也始其谋以周公之许田而易泰山之祊者谁也受泰山之祊而入之者谁也隐既已与人谋而易之又受泰山之祊而入之然则为桓公者不亦难乎夫子知桓公之无以辞于郑也故讥隐而不讥桓何以言之隐八年书曰郑伯使宛来归祊又曰庚寅我入祊入祊云者见鲁之果入泰山之祊也则是隐公之罪既成而不可变矣故桓元年书曰郑伯以璧假许田而已夫许田之入郑犹祊之入鲁也书鲁之入祊而不书郑之入许田是不可以不求其说也郑伯使宛来归祊庚寅我入祊见郑之来归而鲁之入之也郑伯以璧假许田者见郑之来请不见鲁之与之也见郑之来请而不见鲁之与之者见桓公之无以辞于郑也呜呼作而不义使后世无以辞焉则夫子之罪隐深矣夫善观春秋者观其意之所向而得之故虽夫子之复生而无以易之也公羊曰曷为系之许近许也讳取周田也穀梁曰假不言以以非假也非假而曰假讳易地也春秋之所为讳者三为尊者讳敌为亲者讳败为贤者讳过鲁亲者也非败之为讳而取易之为讳是夫子之私鲁也
  论取郜大鼎于宋桓二年
  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举三代全盛之法以治侥幸苟且之风而归之于至正而已矣三代之盛时天子秉至公之义而制诸侯之予夺故勇者无所加乎怯弱者无所畏乎强匹夫怀璧而千乘之君莫之敢取焉此王道之所由兴也周衰诸侯相并而强有力者制其予夺邾莒滕薛之君惴惴焉保其首领之不暇而齐晋秦楚有吞诸侯之心孔子慨然叹曰久矣诸侯之恣行也后世将有王者作而不遇焉命也故春秋之法皆所以待后世王者之作而举行之也锺鼎龟玉天子之所以分诸侯使诸侯相传而世守也桓二年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太庙且夫鼎也不幸使齐挈而有之是齐鼎也是百传而不易未可知也仲尼曰不然是鼎也何为而在鲁之太庙曰取之宋宋安得之曰取之郜故书曰郜鼎郜之得是鼎也得之天子宋以不义取之而又以与鲁也后世有王者作举春秋之法而行之鲁将归之宋宋将归之郜而后已也昔者子路问孔子所以为政之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故春秋之法尤谨于正名至于一鼎之微而不敢忽焉圣人之用意盖深如此夫以区区之鲁无故而得器是召天下之争也楚王求鼎于周王曰周不爱鼎恐天下以器仇楚也鼎入宋而为宋入鲁而为鲁安知夫秦晋齐楚之不动其心哉故书曰郜鼎明鲁之不得有以塞天下之争也穀梁传曰纳者内弗受也以为周公不受也又曰号从中国名从主人而左氏记臧哀伯之谏愚于公羊有取焉曰器从名地从主人宋始以不义取之故谓之郜鼎至于地之与人则不然俄而可以为其有矣善乎斯言吾有取之
  论齐侯卫侯胥命于蒲桓三年
  荀卿有言曰春秋善胥命诗非屡盟其心一也敢试论之谨按桓三年书齐侯卫侯胥命于蒲说春秋者钧曰近正所谓近正者以其近古之正也古者相命而信约言而退未尝有㰱血之盟也今二国之君诚信协同约言而会可谓近古之正者已何以言之春秋之时诸侯竞骛争夺日寻拂违王命糜烂生聚前日之和好后日之战攻曽何正之尚也观二国之君胥命于蒲自时厥后不相侵伐岂与夫前日之和好后日之战攻者班也故圣人于春秋止一书胥命而已荀卿谓之善者取诸此也然则齐也卫也圣人果善之乎曰非善也直讥尔曷讥尔讥其非正也周礼大宗伯掌六礼以诸侯见王为文乃有春朝夏宗秋觐冬遇时会众同之法言诸侯非此六礼罔得逾境而出矣不识齐卫之君以春朝相命而出耶以夏宗相命而出耶或以秋觐相命而出耶以冬遇相命而出耶或以时会相命而出耶众同相命而出耶非春朝夏宗秋觐冬遇时会众同而出则私相为会耳私相为会匹夫之举也以匹夫之举而谓之正其可得乎宜乎圣人大一王之法而诛之也然而圣人之意岂独诛齐卫之君而已哉所以正万世也荀卿不原圣人书经之法而徒信传者之说以谓春秋善胥命失之远矣且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诸侯之贤者固亦鲜矣奚特于齐卫之君而善其胥命耶信斯言也则奸人得以劝也未尝闻圣人作春秋而劝奸人也
  论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僖八年
  甚哉去圣之久远三传纷纷之不同而莫或折之也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左氏曰禘而致哀姜非礼也凡夫人不薨于寝不殡于庙不赴于同不祔于姑则弗致也公羊曰夫人何以不氏讥以妾为妻也盖聘于楚而胁于齐媵女之先至者也穀梁曰成风也言夫人而不言氏姓非夫人也立妾之词非正也夫人之我可以不夫人乎夫人卒葬之我可以不卒葬之乎一则以宗庙临之而后贬焉一则以外之弗夫人而见正焉三家之说左氏踈矣夫人与公一体也有曰公曰夫人既葬公以谥配公夫人以谥配氏此其不易之例也盖有既葬称谥而不称夫人者矣天王使宰咺来归恵公仲子之赗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襚而未有不称谥而称夫人也公羊之说又非人情无以信于后世以齐楚之彊齐能胁鲁使以其媵妾为夫人而楚乃肯安然使其女降为妾哉此甚可怪也且夫成风之为夫人非正也春秋以为非正而不可以废焉故与之不足之文而已矣方其存也不可以不称夫人而去其氏及其没也不可以不称谥而去其夫人皆所以示不足于成风也况乎禘周公而用致焉则其罪固已不容于贬矣故公羊曰用者不宜用者也致者不宜致者也禘用致夫人非礼也
  论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文六年
  春秋之文同其所以为文异者君子观其意之所在而已矣先儒之论闰月不告朔者牵乎犹朝于庙之说而莫能以自解也春秋之所以书犹者二曰如此而犹如此者甚之之词也辛巳有事于太庙仲遂卒于垂壬午犹绎是也曰不如此而犹如此者幸之之词也不郊犹三望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是也夫子伤周道之残缺而礼乐文章之坏也故区区焉掇拾其遗亡以为其全不可得而见矣得见一二斯可矣故书曰犹朝于庙者伤其不告朔而幸其犹朝于庙也夫子之时告朔之礼亡矣而有饩羊者存焉夫子犹不忍去以志周公之典则其朝于庙者乃不如饩羊之足存欤公羊传曰曷为不言告朔天无是月也穀梁传曰闰月者附月之馀日也天子不以告朔而丧事不数也而皆曰犹者可以已也是以其幸之之词而为甚之之词宜其为此异端之说也且夫天子诸侯之所为告朔听政者以为天欤为民欤天无是月而民无是月欤彼其孝子之心不欲因闰月以废丧纪而人君乃欲假此以废政事欤夫周礼乐之衰岂一日之故有人焉开其端而莫之禁故其渐遂至于扫地而不可救文十六年夏六月公四不视朔公羊传曰公有疾也何言乎公有疾不视朔自是公无疾不视朔也故夫有疾而不视朔者无疾而不视朔之原也闰月而不告朔者常月而不告朔之端也圣人忧焉故谨而书之所以记礼之所由废也左氏传曰闰以正时时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不告闰朔弃时政也何以为民而杜预以为虽朝于庙则如勿朝以释经之所书犹之意是亦曲而不通矣
  论用郊成十七年
  先儒之论或曰鲁郊僣也春秋讥焉非也鲁郊僣也而春秋之所讥者当其罪也赐鲁以天子之礼乐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礼乐者伯禽也春秋之讥鲁郊也上则讥成王次则讥伯禽成王伯禽不见于春秋而夫子无所致其讥也无所致其讥而不讥者春秋之所以求信于天下也夫以鲁而僣天子之郊其罪恶如此之著也夫子以为无所致其讥而不讥焉则其讥之者固天下之所用而信之也郊之书于春秋者其类有三书卜郊不从乃免牲者讥卜常祀而不讥郊也鼷䑕食郊牛角郊牛之口伤改卜牛者讥养牲之不谨而不讥郊也书四月五月九月郊者讥郊之不时而不讥郊也非卜常祀非养牲之不谨非郊之不时则不书不书则不讥也禘于太庙者为致夫人而书也有事于太庙者为仲遂卒而书也春秋之书郊者犹此而已故曰不讥郊也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见之于周也故因鲁之所有天子之礼乐而记郊之变焉耳成十七年九月辛丑用郊公羊传曰用者不宜用者也九月非所用郊也穀梁传曰夏之始犹可以承春以秋之末承春之始盖不可矣且夫郊未有至九月者也曰用者著其不时之甚也杜预以为用郊从史文或说用然后郊者皆无取焉
  论会于澶渊宋灾故襄三十年
  春秋之时忠信之道缺大国无厌而小国屡叛朝战而夕盟朝盟而夕会夫子盖厌之矣观周之盛时大宗伯所制朝觐会同之礼各有远近之差远不至于疏而相忘近不至于数而相渎春秋之际何其乱也故曰春秋之盟无信盟也春秋之会无义会也虽然纷纷者天下皆是也夫子将讥之而以为不可以胜讥之也故择其甚者而讥焉桓二年会于稷以成宋乱襄三十年会于澶渊宋灾故皆以深讥而切责之也春秋之书会多矣书其所会而不书其所以会书其所以会桓之稷襄之澶渊而已矣宋督之乱诸侯将讨之桓公平之不义孰甚焉宋之灾诸侯之大夫会以谋归其财既而无归不信孰甚焉非不义不信之甚春秋之讥不至于此也左氏之论得其正矣皆诸侯之大夫而书曰某人某人会于澶渊宋灾故尤之也不书鲁大夫讳之也且夫见邻国之灾匍匐而救之者仁人君子之心也既言而忘之既约而背之委巷小人之事也故书其始之为君子仁人之心而后可以见后之为委巷小人之事春秋之意盖明白如此而公羊传曰会未有言其所为者此言其所为何录伯姬也且春秋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区区焉为人之死录之是何夫子之志不广也穀梁曰不言灾故则无以见其为善澶渊之会中国不侵夷狄夷狄不入中国无侵伐八年善之也晋赵武楚屈建之力也如穀梁之说宋之盟可谓善矣其不曰息兵故何也呜呼左氏得其正矣
  论黑肱以滥来奔昭三十一年
  诸侯之义守先君之封土而不敢有失也守天子之疆界而不敢有过也故夫以力而相夺以兵而相侵者春秋之所谓暴君也侵之虽不以兵夺之虽不以力而得之不义者春秋之所谓污君也郑伯以璧假许田晋侯使韩穿来言汶阳之田归之于齐此诸侯之以不义而取鲁田者也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莒牟夷以防兹来奔黑肱以滥来奔此鲁之以不义而取诸侯之田者也诸侯以不义而取鲁田鲁以不义而取诸侯之田皆不容于春秋者也夫子之于庶其牟夷黒肱也责之薄而于鲁也罪之深彼其窃邑叛君为穿窬之事市人屠沽且羞言之而安足以重辱君子之讥哉夫鲁周公之后守天子之东藩招聚小国叛亡之臣与之为盗窃之事孔子悲伤而悼痛之故于三叛之人具文直书而无隐讳之词盖其罪鲁之深也先儒之说区区于叛人之过恶其论固已狭矣且夫春秋岂为穿窬窃盗之人而作哉使天下之诸侯皆莫肯容夫如此之人而穿窬盗窃之事将不禁而自绝此春秋之所以用意于其本也左氏曰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书齐豹盗三叛人名而公羊之说最为疏谬以为叔术之后而通滥于天下故不系黒肱于邾呜呼谁谓孔子而贤叔术耶盖尝论之黒肱之不系邾也意其若栾盈之不系于晋欤栾盈既奔齐而还入曲沃以叛故书曰栾盈入于晋黒肱或者既绝于邾而归窃其邑以叛欤当时之简牍既亡其详不可得而闻矣然以类而求之或亦然欤穀梁曰不言邾别乎邾也不言滥子非天子之所封也此尤迂阔而不可用矣
  论春秋变周之文何休解
  三家之传迂诞奇怪之说公羊为多而何休又从而附成之后之言春秋者黜周王鲁之学与夫䜟纬之书者皆祖公羊公羊无明文何休因其近似而附成之愚以为何休公羊之罪人也凡所谓春秋变周之文从商之质者皆出于何氏愚未尝观焉滕侯薛侯来朝齐侯使其弟年来聘何休曰质家亲亲故先滕侯而加录齐侯之母弟且夫亲亲者周道也先宗盟而后异姓者周制也郑忽出奔卫公羊传曰忽何以名春秋伯子男一也词无所贬何休曰商爵三等春秋变周五等之爵而从焉记曰诸侯失地名而文十二年郕伯来奔公羊亦曰何以不名兄弟词也忽之出奔其为失国岂不甚明而春秋独无贬哉虽然公羊何为而为此说也春秋未逾年之君皆称子而忽独不然此公羊之所以为此说也且春秋之书夫岂一槩卫宣未葬而嗣子称侯以出会书曰及宋公卫侯燕人战郑忽外之无援内之无党一夫作难奔走无告郑人贱之故赴以名书曰郑忽出奔卫卫侯未逾年之君也郑忽亦未逾年之君也因其自侯而侯之因其自名而名之皆所以变常而示讥也且夫以例而求春秋者乃愚儒之事也孔子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又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由此观之夫子皆有取于三代而周居多焉况乎采周公之集以作春秋而曰变周之文者吾不信也








  东坡全集卷四十一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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