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轩笔录/卷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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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尝语王荆公曰:“公面有黑干,用园荽洗之当去。”荆公曰:“吾面黑耳,非黑干也。”吕曰:“园荽亦能去黑。”荆公笑曰:“天生黑于予,园荽其如予何!”

张铸,河北转运使,缘贝州事,降通判太平州。是时葛源初得江东西提点银铜坑冶,欲荐铸,而移文取其脚色。铸不与,但以诗答之曰:“银铜坑冶是新差,职比催纲胜一阶。更使下官供脚色,下官纵迹转沉埋。”

吴孝宗,字子继,抚州人,少落魄,不护细行,然文辞俊拔,有大过人者。嘉祐初,始作书谒欧阳文忠公,且贽其所著法语十馀篇,文忠读而骇叹,问之曰:“子之文如此,而我不素知之,且王介甫、曾子固皆子之乡人,亦未尝称子,何也?”孝宗具言少无乡曲之誉,故不见礼于二公。文忠尤怜之,于其行赠之诗曰:“自我得曾子,于兹二十年。今又得吴生,既得喜且欢。吉士不并出,百年犹比肩。迩以彼江南其产多材贤。吴生初自疑,所拟岂其伦!我始见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仑倾黄河,渺渺盈百川。疏决以导之,渐敛收横澜。东溟知所归,识路到不难。吴生始见我,袖藏新文编。忽从布褐中,百宝薄在前。明珠杂玑贝,磊砢或不圆。问生久怀此,奈何初无闻?吴生不自隐,欲语羞俛颜。少也不自重,不为乡人怜。中虽知自悔,学问苦贫贱。自谓久乃信,力行困弥坚。今来决疑惑,幸冀蒙洗湔。我笑谓吴生,尔其听我言。世所谓君子,何异于众人。众人为不信,积微成灭身。君子能自知,改过不逡巡。于斯二者间,愚智遂以分。颜子不贰过,后世称其仁。孔子过而改,日月披浮云。子路初来时,冠鸡佩猳豚。斩蛟射白额,后卒为名臣。子既悔其往,人谁御其新。丑夫事上帝,孟子岂不云。临行赠此言,庶可以书绅。”孝宗至熙宁间,始以进士得第一,命为主簿,而卒。既尝忤王荆公,无复荐引之者,家贫无子,其书亦将散落而无传矣,故尽录文忠之诗,亦庶以见其迹也。

陈晋公为三司使,将立茶法,召茶商数十人,俾各条利害,晋公阅之,第为三等,语副使宋太初曰:“吾观上等之说,取利太深,此可行于商贾而不可行于朝廷。下等固灭裂无取。惟取中等之说,公私皆济,吾裁损之,可以经久。”于是为三说法,行之数年,货财流通,公用足而民富实。世言三司使之才,以陈公为称首。后李侍郎谘为使,改其法而茶利浸失,后虽屡变,然非复晋公之旧法也。

嘉祐中,梁庄肃公克家为相,以益州路转运使张掞为三司副使,时议不厌。是时王逵罢淮南转运使,至京,久无差遣,人或问曰:“何为后于张掞也?”逵曰:“我空手冷面至京,岂得省副耶?”此论尤喧,故御史吕景初、吴中复、马遵迭上疏论之,已而三御史皆斥逐,知制诰蔡襄缴词头,不肯草制,又论其事,故庄肃亦罢去。景初谢表略曰:“丞相以奸而犯法,政当奈何!御史之职在触邪,死亦不避。”盖谓是也。

孙参政抃为御史中丞,荐唐介、吴中复为御史。人或问曰:“闻君未尝与二人相识,而遽荐之,何也?”孙答曰:“昔人耻呈身御史,今岂求识面台官也!”后二人皆以风力称于天下。孙晚年执政,尝叹曰:“吾何功以辅政,唯荐二台官为无愧耳。”

庆历中,卫士有变,震惊宫掖,寻捕杀之。时台官宋禧上言:“此盖平日防闲不至,所以致患。臣闻蜀有罗江狗,赤而尾小者,其儆如神。愿养此狗于掖庭,以警仓卒。”时谓之“宋罗江”。又有御史席平因鞠诏狱毕上殿,仁宗问其事,平曰:“已从车边斤矣。”时谓之“斤车御史”。治平中,英宗再起吕溱知杭州,时张纪为御史,因弹吕溱昔知杭州时,以宴游废政,乞不令再往,其诰词有曰:“朝朝只在湖上,家家尽发淫风。”尤为人所笑。

苗振以列卿知明州,熙宁中致仕,归郓州,多置田产,又自明州市材为堂,舟载归郓。时王逵亦致仕,作诗嘲振曰:“田从汶上天生出,堂自明州地架来。”此句传至京师,王荆公大怒,即出御史王子韶使两浙廉访其事,子韶又言知杭州祖无择亦有奸利之迹,于是明州、秀州各起狱鞠治,振与无择贬斥。熙宁已后,数以谣言起狱,然自逵诗为始也。

欧阳文忠公年十七,随州取解,以落官韵而不收。天圣已后,文章多尚四六,是时随州试左氏失之诬论,文忠论之,条列左氏之诬甚悉,其句有“石言于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虽被黜落,而奇警之句,大传于时。今集中无此论,顷见连庠诵之耳。

王平甫学士躯干魁硕而眉宇秀朗,尝盛夏入馆中,方下马,流汗浃衣,刘攽见而笑曰:“君真所谓汗淋学士也。”治平初,濮安懿王册号,其原寝皆用红泥杂饰,攽谓同舍王汾曰:“比闻王坟赐绯,得非子有银章之命也!”其喜谑浪如此。

余为儿童时,尝闻祖母集庆郡太守陈夫人言:江南有国日,有县令锺离君,与邻县令许君结姻。锺离女将出适,买一婢以从嫁。一日,其婢执箕帚治地,至堂前,熟视地之窊处,恻然泣下。锺离君适见,怪问之,婢泣曰:“幼时我父于此穴地为球窝,道我戏剧,岁久矣,而窊处未改也。”锺离君惊曰:“而父何人?”婢曰:“我父乃两考前县令也,身死家破,我遂流落民间,而更卖为婢。”锺离君遽呼牙侩问之,复质于老吏,得其实。是时,许令子纳采有日,锺离君遽以书抵许令而止其子,且曰:“吾买婢得前令之女,吾特怜而悲之。义不可久辱,当辍吾女之奁篚,先求婿以嫁前令之女也。更俟一年,别为女营办嫁资,以归君子,可乎?”许君答书曰:“蘧伯玉耻独为君子,君何自专仁义?愿以前令之女配吾子,然后君别求良婿,以嫁君女。”于是前令之女卒归许氏。祖母语毕,叹曰:“此等事,前辈之所常行,今则不复见矣。”余时尚幼,恨不记二令之名,姑书其事,亦足以激天下之义也。【锺离名瑾,合肥人也。】

张侍问为淄州长山县主簿,县有卢伯达者,与曹侍中利用通姻,复凭世荫,大为一邑之患。县令累惮其势,莫敢与之较。张一日承乏令,适会伯达以讼至庭,即数其累犯,杖之。未几,伯达之侄士伦来为本路转运使,众皆为张危之,或劝以自免而去。张曰:“卢公果贤者,安肯衔隙以害公正之吏乎?”了不婴意。一日,士伦巡按至邑,召张语之曰:“君健吏也,吾叔父赖君惩之,今变节为善士矣。”为发荐章而去。

王荆公再罢政,以使相判金陵,到任,即纳节让同平章事,恳请赐允,改左仆射。未几,又求宫观,累表得会灵观使。筑第于南门外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墙,辄不答。元丰末,荆公被疾,奏舍此宅为寺,有旨赐名报宁。既而荆公疾愈,税城中屋以居,竟不复造宅。

元丰中,屡失皇子,有承议郎吴处厚诣阁门上书云:“昔程婴、公孙杵臼二人尝因下宫之难而全赵氏之孤,最有功于社稷,而皆死忠义,逮今千有馀岁,庙食弗显,魂无所依,疑有祟厉者,愿遣使寻访冢墓,饰祠加封,使血食有归,庶或变厉为福。”是时郓王疾亟,主上即命寻访,未数月,得土冢于绛州太平县之赵村。诏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大建庙貌,以时致祭,而以处厚为将作监丞云。

冯枢密京,熙宁初,以端明殿学士帅太原,时王左丞安礼以池州司户参军掌机宜文字,冯雅与相好,因以书诧于王平甫曰“并门歌舞妙丽,吾闭目不窥,但日与和甫谈禅耳。”平甫答曰:“所谓谈禅者,直恐明公未达也,盖闭目不窥已是一重公案。”冯深伏其言。

苏舜元为京西转运使,廨宇在许州,舜元好进,不喜为外官,常怏怏不自足,每语亲识曰:“人生稀及七十,而吾乃于许州过了二年矣。”

熙宁庚戌冬,荆公自参知政事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史馆大学士。是日,百官造门奔贺者无虑数百人,荆公以未谢恩,皆不见之,独与余坐西庑之小阁。荆公语次,忽颦蹙久之,取笔书窗曰:“霜筠雪竹锺山寺,投老归与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后三年,公罢相知金陵。明年,复拜昭文馆大学士。又明年,再出判金陵,遂纳节辞平章事,又乞宫观,久之,得会灵观使,遂筑第于南门外。元丰癸丑春,余谒公于第,公遽邀余同游锺山,憩法云寺,偶坐于僧房,余因为公道平昔之事及诵书窗之诗,公怃然曰:“有是乎!”微笑而已。

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下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终不近古。”吉甫曰:“诗正当如是,我谓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也。”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甫,四人者交相诘难,久而不决,公择忽正色而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君何党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见如是耳,顾岂党耶?以我偶同存中,遂谓之党,然则君非吉甫之党乎?”一坐皆大笑。余每评诗亦多与存中合。顷年尝与王荆公评诗,余谓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至如欧阳永叔之诗,才力敏迈,句亦健美,但恨其少馀味耳。荆公曰:“不然,如‘行人仰头飞鸟惊’之句,亦可谓有味矣。”然余至今思之,不见此句之佳,亦竟莫原荆公之意,信乎所言之殊,不可强同也。

陈恭公执中事仁宗两为相,悉心尽瘁,百度振举。然性严重,语言简直,与人少周旋,接宾客,以至亲戚骨肉,未尝从容谈笑,尤靳恩泽,士大夫多怨之。惟仁宗尝曰:“不昧我者惟陈执中耳。”及终也,韩维、张洞谥之曰荣灵,仁宗特赐曰恭。薨后月馀,夫人谢氏继卒,一子才七岁,诸侄俱之官。葬日,门下之人惟解宾王至墓所,世人嗟悼之。梅尧臣作挽词两首,具载其事,其一曰:“位至三公有,恩加锡谥无。再调金铉鼎,屡刻玉麟符。已叹鸾同穴,还悲凤少雏。拥途看卤薄,谁为毕三虞?”其二曰:“公在中书日,朝廷百事崇。王官多不喜,天子以为忠。富贵人间少,恩荣殁后隆。若非笳鼓咽,寂寞奈秋风。”

刘丞相沆镇陈州日,郑獬经由陈,刘公为启宴于外庭,使妓乐迎引至通衢,有朱衣乐人悮旨,公性卞急,遽杖于马前,既即席,酒数行而公得疾,舁还府衙而终。先是张侍读环梦公马前有一朱衣人被血而立,至是果有此变。梅尧臣为公挽词二首,具载其事云,其一曰:“处外诸侯重,居朝圣主知。祆逢庚子日,梦异戊丁时。归椁江山远,凝笳道路悲。欲传千古迹,佐世本无为。”其二曰:“古今皆可见,富贵不常存。歌者未离席,吊宾俄在门。朱轮空返辙,绿酒尚盈樽。人事固如此,令名贻后昆。”

皇祐末,诸司使陈拱知邕州,有旨任内无边事与除阁门使。是时广源蛮酋侬智高檄邕州,乞于界首置榷场,以通两界之货,拱不报。久之,智高以兵犯横山寨,掠居民畜产而去。拱虑起事而失阁门使也,皆寝不奏,亦不为备。司户参军孔宗旦知其必为患,移书于拱,乞为备御,拱不省。宗旦以粮料院印作移文,遍檄邻州及沿江郡县,俾为应援。未几,智高乘水涨以兵犯邕,杀拱而屠其城,执宗旦欲降之,宗旦瞋目大骂,智高命斩于市,陈尸于路,时盛暑,蝇不集而尸亦不坏,智高惧,命埋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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