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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壶画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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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少时居南湖上,门无杂宾,斋中收藏甚富。暇则恣意探讨,日与古人晤对,兴到下笔,颇不为时习所染。中年奔走四方,浮名缠缚,所经之地,乞笔墨者坌集,牵率酬次,故寄兴时绝少。六十后老且懒,手僵目眵,畏近笔砚,每忆昔年东涂西抹,或与古人有相合处,以及从收藏家,观唐宋元明诸家真迹,有所得,即笔之于纸,久之成帙。名曰《画忆》。后之览者,当知古法不可失,习俗不可染,于究心是道者,宜少有裨益焉。至南北两宗之源,山水皴染之法,则前人已详言之矣。

道光庚寅仲冬雪窗松壶居士识


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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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必明窗净几,笔墨精良,胸无尘滓,然后下笔。胸次默忆古名人山水,一树一石如在腕下,则兴趣勃然,定是佳构。

山水以树始,昔人树诀,已备言之。下笔须留意,笔笔要转折,心手并运,久之纯熟,自然一树成必有可观。赵文度常云:树无他法,祇要枝干得势,则全幅振起。恽南田《与石谷论画书》曰:仆苦写树发枝多枯窘,是以作山水,初落笔便有戒心也。可见前人作画,慎始如此。

右丞《画诀》有石分三面之说,分则全在皴擦钩勒。皴法又有简有烦,烦简中又有家数。如大痴善破皴法,可简可烦。云林似简而烦,山樵似烦而简。要之披麻、折带、解索等皴,总宜松而活,反是则谬矣。至北宗之大小斧劈,亦不离松活两字也。作山峦须分层次皴之。山峰须起伏映带,深厚有情,或间以碎石,或隔以云气。大约始用润笔,继用燥锋,则自然有郁然苍浑之气。

皴大小峦头,先将匡骨钩定,静看良久,自然有落笔处。先淡后浓,先润后燥,再加渲染,不患不厚矣。

山水中屋宇甚不易为,格须严整,而用笔以疏散为佳,处处意到而笔不可到。明之文待诏足以为法。

更有一种粗枝大叶,及米家烟岚杳霭之境,石田翁是其所长。其中屋宇篱落,当以羊豪秃颖,中锋提笔写之,意态自别。

山水中人物,赵吴兴最精妙,从唐人中来。明之文衡山全师之,颇能得其神韵。凡写意者,仍开眉目,衣褶细如蛛丝,疏逸之趣,溢于楮墨。唐六如则师宋人,衣褶用笔如铁线,亦妙。要之衣褶愈简愈妙,总以士气为贵。作大人物,须于武梁祠石刻,领取古拙之意。

赵松雪《松下老子图》,一松,一石,一藤榻,一人物而已。松极烦,石极简。藤榻极烦,人物极简。人物中衣褶极简,带与冠履极烦。即此可悟参错之道。

前人画谱无佳者。盖山水一道,变态万千,寻常画史,尚不能传其情状,况付之市井梓工乎?尝与朱山人野云言:画之中可付梨枣者,惟人物、鸟兽、屋宇、舟车,以及几榻器皿等。宜各就所见唐宋元明诸家山水中所有,一一摹出之,分别门类,汇为一书,庶几留古人之规式,为后学之津梁。野云欣然,于是广搜博采,共相临摹,两年而成十二卷。即《篱落》一门,自唐以下,得七十馀种,他可类推。欲梓行,以工巨未果。今稿本不知散失何所矣。

点苔一法,古人于山石交互处,界限未清,用苔以醒之,或皴法稍乱,用以掩其迹。故苔以少为贵。若李希古全不作苔点,为北宗超然杰出者。唐子畏深得其法。至王叔明之渴苔,又不必一例观也。

赵文敏之细攒点,文衡山全师之,用之青绿山石甚宜,水墨者亦深秀可喜。

设色每幅下笔,须先定意见,应设色与否,及青绿淡赭,不可移易也。

大痴、山樵多赭色,云林则水墨多。然余旧藏懒瓒《浦城春色》,乃大青绿,舟车人物并似北宋人,真不可思议。设大青绿,落墨时皴法须简,留青绿地位若淡赭,则烦简皆宜。

青绿染色祇可两次,多则色滞,勿为前人所误。

凡山石用青绿渲染,层次多,则轮廓与石理不能刻露,近于晦滞矣。所以古人有钩金法,正为此也。钩金创于小李将军,继之者燕文贵、赵伯驹、刘松年诸人,以及明之唐子畏、仇十洲,往往为之。然终非山水上品。至赵令穰、张伯雨、陈惟允,后之沈启南、文衡山,皆以淡见长,其灵活处,似觉转胜前人。惟吴兴赵氏家法,青绿尽其妙。盖天姿既胜,兼有士气,固非寻常学力所能到也。王石谷云:余于是道,参究三十年,始有所得。然石谷青绿近俗,晚年尤甚,究未梦见古人。南田用淡青绿,风致萧散,似赵大年,胜石谷多矣。用赭色及汁绿,总宜和墨一二分,方免炫烂之气。

赭色染山石,其石理皴擦处,或用汁绿淡淡加染一层,此大痴法也。唐子畏每以汁绿和墨染山石,亦秀润可爱。赭色,虞山破龙涧中者第一。青绿两色,以滇中永昌为最。

山水中松最难画,各家松针凡数十种,要惟挺而秀,则疏密肥瘦皆妙。昔米颠作《海岳庵图》,松计百馀树,用鼠须笔剔针,针凡数十万,细辨之,无一败笔。所以古人笔墨,贵气足神完。柳亦颇不易写,谚云:画树莫画柳。信然。然山水陂塘间,似不可缺。前人所写,亦有数十种。王右丞能作空钩柳,其法柳叶须大小差错,条条相贴,逐渐取势为之,自有一种森沈旖旎之致。至赵大年之人字,徐幼文短剔如松针,皆秀绝尘寰,并可师法。

树之攒点,八九笔、十馀笔不等,须秃颖中锋攒聚而点之,详度凑积为树,不独得势,亦且松秀见笔。倘设色,以汁绿再点一次,更浓厚矣。文氏父子最工此,弟子陆叔平、钱叔宝皆能为之。

空钩叶,各家所作不同,总须静穆古雅。如设色,空钩者多,不妨留一株竟不著色,亦赵法也。

小山树种数不一,有细攒点,有剔松针,有横点,有细横画、细攒点及松针,并宜青绿山水中。横缺宜赭山。细横画是秋景,祇宜加赭。盖山树所以间山石峰峦,使深厚而分层次。云气中略露尖顶,则倍灵活有致。

黄鹤翁与吴仲圭,以淡墨大点,加以焦墨,沈郁苍浑之极。高房山亦间有之。李希古山石不点苔,祇以焦墨剔细草,此亦分清山石之一法。

作远山须慎重相度,然后下笔。形势得,则全幅皆灵动矣,染时有宜意到而笔不到者,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青绿山水之远山,宜淡墨。赭色之远山,宜青。亦有纯墨山水,而用青赭两种远山者,江贯道时有之。

山水中,如佛塔、经幢以及人家、灶突、水碓、机杼、鱼罾,当于唐宋名人画中摘取,时时临模,务使纯熟,存于胸中。以上诸物虽小道,然必佐以书卷之味乃佳。

山水中马牛,虽写意,然必使神气宛肖而有笔意乃妙。他若鹤鹿鸡犬,皆备点缀,总须于唐宋人本中留意摹之。

房屋,文衡山最精,皆自赵吴兴得来,而吴兴则全自唐人画中酝酿而出。

园亭中湖石须灵瘦。凹处皴之,凸处染之,祇淡墨、石青、赭色三种。交互处以细草分之。

丘壑太实,须间以瀑布。不足,再间以云烟。山水之要,宁空无实。

写云运笔须圆,用笔宜断,多萦洄交互处。或再以淡墨水渲染之。胸中先具飞动之意,自然笔势灵活流走,望而知非庸手也。

瀑泉甚难,大痴老人亦以为不易作。须两边山石参差错落,天然凑合而成为妙。略有牵强,便落下乘。水口或用碎石,或设水阁桥梁,皆藉可藏拙。此为初学者言之耳。

画水,势欲速,笔欲缓,腕欲运,意欲安,大旨如此。水有湖河江海、溪涧瀑泉之别。湖宜平远,河宜苍莽,江宜空旷,海宜雄浑,溪涧宜幽曲,瀑泉宜奔放。勿论何种水,下笔总宜佐以书卷之味,方免俗。

网巾水,赵大年最佳,其后文五峰可以接武。其法贵腕力长而匀,笔势软而活。

郭忠恕画《清济贯浊河图》,一笔贯四十丈。安能有若是之长笔,大抵笔墨相接处,泯然无痕耳。此即画水之法。

米家烟树山峦,仍是细皴,层次分明,然后以大阔点点之。点时,能让出少少皴法,更妙。

唐子畏云:米家法要知积墨破墨,方得真境。盖积墨使之厚,破墨使之清耳。米颠山水,何尝一片模糊哉。临古人画,须先对之详审细玩,使溪径及用笔、用墨、用意,皆存于胸中,则自然奔赴腕下。下笔可不必再观,观亦不能得其神意之妙矣。

宋人如马、夏辈,皆画中魔道,然丘壑结构,亦自精警,不妨采取用之。

云林惜墨如金,盖用笔轻而松,燥锋多,润笔少,以皴擦胜渲染耳。夫渲染可以救枯瘠,生云烟,迂翁又何尝顷刻离是法哉!特不肯用湿笔、重笔耳。学者当细味之。

作书贵中锋,作画亦然。云林折带皴,皆中锋也。惟至明之启、祯间,侧锋盛行,盖易于取姿,而古法全失矣。大痴披麻皴,苔多横点,碎石处不过七八点,峦上四五点而已。此洪谷子法也。

山樵皴法有两种。其一世所传解索皴,一用淡墨钩石骨,纯以焦墨皴擦,使石中绝无馀地,望之郁然深秀。此翁胸具造化,落笔岸然不顾俗眼,宜乎倪元镇有扛鼎之誉也。

古来诗家,皆以善变为工,惟画亦然。若千篇一律,有何风趣?使观者索然乏味矣。余谓元明以来,善变者莫如山樵,不善变者莫如香光。尝与蓬心、兰墅论之。

画中写月,最能引人入胜,全在渲染衬贴得神耳。如秋虫声何能绘写,祇在空阶细草、风树疏篱,加以渲染。得宜,则自然有月、自然有虫声盈耳也。他可类推。学者当深思之。

作巨帧与作小幅无异,便无怯嫩散漫之病。

陈眉公云:磨墨如病夫,执笔如壮士。此是画前要诀。杜少陵《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此是皴擦渲染时要诀。世俗论画,皆以设色为易事,岂知渲染之难。如兼金入炉,重加煆炼,火候稍差,前功尽弃。

子昂尝谓钱舜举曰:如何为士夫画?舜举曰:隶法耳。隶者有异于描,故书画皆曰写,本无二也。

南田翁云:明时画,多宗右丞、北苑二家,盖取其高深浑厚,极古人盘礴气象。董香光云: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则得之矣。否则极意相似,未免为画家佣耳。

宋人写树,千曲百折,惟北苑为长劲瘦直之法,然亦枝根相纠。至元时大痴、仲圭,一变为简率,愈简愈佳。画以山水为上,写生次之,人物又其次矣。白石翁师吴道子,作衣褶有古厚之致,子畏师宋人,衣褶如铁线。衡山师元人,衣褶柔细如发。三君皆具士气,洵足传世。若吴小仙、张平子辈,剑拔弩张,堕入魔道,学者勿为所误。

文待诏画法师赵公松雪及梅花庵道人,而灵秀之气出自腕下,往往有出范围之作。后之人欲瓣香停云,须先领会其清超静穆之神韵,然后丘壑位置自然合格,渐脱渣滓而留清虚,则近道矣。若一意在皴染钩勒上取形似,终属参死句汉也。

南田翁云:唐解元写生,有水墨一种,如虢国淡妆,洗尽脂粉。此可悟用墨如设色之法。

停云诸弟子,陆叔平得其秀峭,钱叔宝得其苍润,居商谷得其简洁。然仅工敷色,若文氏水墨一种,似皆未能入室。后之欲师停云者,当知牟尼入手,正不易也(琯案:停云弟子,尚有陆子传师道。余曾见其长卷,画笔苍秀,颇有魄力,不在陈白阳、钱叔宝下也)。

有明一代画史,自嘉、隆以前,皆谨守绳尺,不肯少纵笔墨,都有浑厚之致。过万历以后,腕下渐露芒角,少含蓄。意此亦运会使之,不期然而然也。

赵文度时为香光捉刀,其生秀处能自成一家。顾仲方仿山樵,苍厚沈细,几能乱真。此二君,皆吴淞派中之矫矫者。

画上题咏与跋,书佳而行款得地,则画亦增色。若诗跋繁芜,书又恶劣,不如仅书名山石之上为愈也。或有书虽工而无雅骨,一落画上,甚于寒具油,祇可憎耳。

画之款识,唐人祇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然犹是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惟东坡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已开元人一派矣。元惟赵承旨犹有古风,至云林不独跋兼以诗,往往有百馀字者。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明之文、沈,皆宗元人意也。

落款有一定地位。画粘壁上细视之,则自然有题跋赋诗之处。惟行款临时斟酌耳。

用墨之法甚难,明之罗小华、程君房、方于鲁固佳,然隔百馀年,胶脱而色泽黯淡矣。与其旧也,宁新。近时所制,皆粗劣不可用,惟金冬心以小华道人墨,舂之使细,重加胶更制,曰五百斤油,最佳。近亦渐少。不得已,择其轻细者用之,真画史之苦心也。

印章最忌两方作对,画角印须施之山石实处。

唐宋皆无印章,至元时始有之,然少佳者。惟赵松雪最精,祇数方耳。画上亦不常用。云林尚有一二方稍可。至明时,停云馆为三桥所镌,董华亭一昌字朱文印,是汉铜章,皆妙。唐解元印亦三桥笔。馀皆劣,盖名下诸君究心于此者,绝无仅有耳。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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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元章《沪南峦翠图》,是师法右丞,楼馆树石,并极细秀,规格亦严整。盖世传米氏云山者,亦海岳庵之一种耳。世但谓泼墨模糊为米家宗派,不亦颠乎?此帧余见之滇中陆氏,主人伧父也,以为非真迹,竟令埋没于蛮烟瘴雨中,惜哉。

吾浙武林城外,有园,水木之胜,冠于西城。园中有亭,壁上为米海岳所画。主人大不解事,以其色泽黯淡,推而仆之,倩人另作。此事才四十年,至今传以为笑。颠老何辜,屡遭残虐,附书志恨。

余在滇中,与永丰寺僧怡公颇往还。一日至寺中,西斋堂壁上悬画,细辨之,为王安石作,即张丑《清河书画舫》所载《天香云岫》是也。其上云林生五言古一章,与所载合。画之上增一“平西亲王之宝”,知曾为吴逆所藏。图中桂树皆细攒点,草堂三楹,主人意态闲适,旁一童子煎茶。后为层峦,皴法是北宋人本色,极苍浑秀润。云林书遒雅可喜。余以二十千易得之,装池未竟,为人豪夺去,至今丘壑如在目前(琯案:此画亦见《庚子销夏记》。退谷谓倪题不佳,恐是伪作。殆北地别有一赝本欤?庭鹭案:《六研斋笔记》谓石边字乃模糊,而以笔润补,意是王安道履所作。安道作《华山十二图》,其青柯坪一帧正类此。况荆公生平作字草草,类极忙事,岂耐作此细谨笔墨耶)。

生平所见唐人真迹:在山右平阳城隍庙观吴道子地狱变相,楼阁云彩皆粗笔,人物衣褶如篆籀,如狂草,奇奇怪怪,不能见其笔墨痕迹。与滇中永昌石刻大士像笔意正复相似。都中贯休罗汉,不独佛象,即一树一石,莫不奇古。金陵崇效寺,唐无名氏丈六观世音,纸厚如牛革,长及三丈,其写衣褶,皆一笔寻丈,不知当时如何落墨也。泰州分司姚晋涵家,观唐人《子母牛图》卷子,是生绢所画,山石祇粗笔略皴,石畔写意秋林两三丛,母牛在卷尾,回首顾盼,子半奔赴,情态宛然。后宋元人跋极多,皆佳。扬州吴杜村处,观王右丞《江干雪霁》图卷,山石皴法用披麻,秀而沈厚,树则写意而工,枯林中间以夹叶,江口一松,古藤垂其上,独精细。色泽已剥落,惟草屋中一短榻,朱色如故。后宋元诸跋甚妙。在西安庄白民明府处,观韦偃巨幅藤花,古柏一株,夭矫拳屈,古藤缠其上,千花万叶,寻丈之纸,绝无馀地,并细钩密染,而交互穿插,非神工鬼斧,不能办也。画左绢边上,有宋道君御书“希世之宝”及蔡元长小行楷跋,右绢边下,有赵文敏一跋云:少陵诗中,但言其画松擅长,不知写生之神妙如此。长夏同儿子雍至清远堂,得观是帧,不觉惊拜,欲捉笔借临,相对终日,无由知涯岸,薄暮归来,如徒手之出龙藏也。文敏倾倒至此,可知其笔墨迥绝千古矣。又唐人山水粉本二幅,亦奇。在太仓毕礀飞家,见陆探微《风雨出蛰图》长卷,楼阁层台,并极细秀,台上数人负手而观,才二分许,颇有意态。台外野田皆黄花,田之外山峦如墨,云气吞吐,老树飞动,烟霭四合,一蛟腾而上,水气随之,奇作也。又有展子虔临小李将军《明皇幸蜀图》,青绿山水,人物如豆,仅尺幅,若宽有馀地,亦可悟丘壑位置之精。展为高齐时人。又石恪《锺馗嫁妹图》,虽工而少士气,与夏珪、马远相似。石亦五代人(琯案:贯休罗汉,京师明因寺僧紫柏,有入梦之异,各系以赞,见孙退谷《庚子销夏记》。琯又案:展在李前几二百年,安得反临李画?此必有误。思训卒于开元初,则并非思训笔矣,当是李道昭)。

予在袁浦,湖州闵君道生携周昉佛象,一红衣僧,顶出圆光,现韦陀尊者相,笔甚古秀。款祇雨字,落纸背。

马和之,院习中之翘楚,其《豳风图》及《松阴拨阮》,用笔洒脱,颇具士气,非画院诸人所及。

余旧见王晋卿《烟江叠嶂图》,山石苍秀,烟水空濛,一叶小舟,摇漾天际,东坡诗所谓“渔舟一叶江吞天”者。观者如身坐篷窗,有乘风破浪之想。是本与贾秋壑家玉版十三行,为时相所藏,籍没,次日,将以进御,不复能借摹一本矣。

李伯时有《东郊瘦马图》,甚奇,令观者有世无伯乐之感。

宋人能画者多,如温公、潞公、郑公、范文正、包孝肃。至王介甫、蔡元长、贾悦生诸人,亦并精六法。国初南翔陆家,收藏甚富,诸名士如竹辈,为之品论。宋时群公所作,尽收入读画阁中,百馀年来,半皆散失,惜予未得窥全豹耳(案朱文公有石刻自写象)。

司马温公《独乐园图》,仅尺许小帧。石墙一区,背山临水,门外竹径曲折。园中山堂,左右作空钩两桐树覆之。一曲池横以略彴,水亭畔花木阴翳,皆攒点加以汁绿。堂之后,山峰作小斧劈,而带疏逸之意,焦墨作苔点,中加以粉,唐人法也。笔极细挺沈厚,古致蔼然,想见其人。

文与可写竹,东坡极倾倒。石门吴民藏《秋风一叶图》巨幅,绢已毁,置竹筒中,须慎重取玩。竹根自左角上起,竹鞭拗折成圈,干斜出至右角下。中出细枝四五寸,枝上一叶向左,微带风势,似无地可以增减。斯谓神乎其技。

余家藏东坡《枯木竹石》巨帧,用笔豪宕,秀色可餐。款识“□□四年,东坡居士为儿子过写。”盖晚年笔也。悬听事上,郑枫人太守见之叫绝,再拜携之而去。

米颠人物,有《黄帝铸剑图》,笔意自谓过李伯时,腕下柔而劲,如绵里针也。

刘松岚先生藏宋人无名氏巨帧山石,皴法似右丞,树木葱郁似北苑,半用燥锋成之,盛夏望之,苍然疑寒翠落人襟袂也。余定为江贯道作。

嘉定明府吴槃斋,得董源山水巨册四十帧,借观匝月,即非真笔,要亦宋元名手所为。其结构浑沦,设色古朴,而石上苔不过六七点,大者如豆,小者如椒,即此已非寻常庸手所能办。

李营邱山水小卷,高仅六寸,长二尺馀,是澄心堂纸本。首作古松五株,根下碎石拖沙松,半隐小舟。舟上一衣白者,翘首而望。舟以外皆作波瀔细纹。以淡墨青渲染微月,画尾祇秋雁两行而已。其神韵之妙,未可言语形容也。此为画贾吴修亭携来,索值昂,为有力者所得。

许道宁虽北宗,而有秀峭之格,非马远诸人所能比拟。尝见《剑门飞雪》一帧,峰石摸之有棱。上有吴仲圭一跋,书甚妙。

元房山高尚书,师米氏云山法,而加以色泽,并有用青绿者,在四大家之外,别具一格。吴兴亦倾倒,叹为逸品。常题其画云:最爱尚书山水,绝与画史离群。何似高怀如许,曾看《匡庐晓云》。是帧旧藏余家,淡青绿设色,烟林杳霭,山岚势如涌出。以淡石绿为地,加以墨点,再加汁绿盖之,更以赭色钩经络分之。屋宇人物,亦古拙可爱。

房山又有《赵城夜月》图卷,先以焦墨作树,皆大攒点。后以淡墨为陂塘楼宇,及舟楫睥睨等物。远处一塔,反以焦墨为之,水光岚影,遥相映带,仙乎仙乎。真非驰逐名利场者窥其万一。自题云:至元戊辰秋,试李廷珪墨。

迂公画,家藏凡三帧。其一《淀湖秋晓图》,为塘栖宋茗香所赠。其一为《龙门茶屋图》,即世传龙门僧者。其一为顾阿瑛写像。俗言云林不喜作人物,余所藏三帧皆有之。古名家无所不能,又岂世俗能窥测拟议哉。云林青绿山水,世所罕觏。予以四十金于毗陵蒋氏购得此帧,山石仍是折带短皴,松杉蓊翳,间以夹叶。其中舟车屋宇,寸人豆马,以及峦霭溪光,空翠层叠,真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自题其上曰:浦城春色,送以中教授之闽中。并赋一诗:七闽峦翠合,山势浦城高。青霭浮苍壁,晴曛醉碧桃。吟猿传木客,飞瀑乱松涛。梦入千山里,云霄一羽毛。诗书画可称三绝。

阳羡陈定生,藏云林《十万图》,后归长兴朱氏。毗陵毕蕉麓为余曾摹一册,后又见南田翁所临本,虽结构略同,而风神似远胜蕉麓。余尝言:凡究心六法者,苍浑则关乎学力,灵秀则本乎天姿,至厚薄则运会使然,假使见云林原本,其精神意思,必又驾南田之上。区区一艺,推而言之,安有尽境哉。

赵文敏《双松平远图》,青绿细钩染,东绢坚洁如玉,长仅三尺馀,宽才六寸。下为平冈,双松离立,一朱衣人扶杖而登,笔意静穆,真无一豪尘俗侵其笔端。在小月波馆相对终日,有三宿索靖碑下,摩挲不忍去之意。

汪迟云出吴兴《鹊华秋色》长卷共赏,纸本如新,鹊华三峰,霭然天际,以淡青绿烘染。其下渔庄蟹舍,参错于洲渚林麓之间,红叶夕阳,皆渲染而出。芦苇作双钩,而不设色,淡远空灵,洵飞仙笔也。是日再观黄鹤山樵《菊庄高隐》卷子,卷首作七松,两夹叶树,山石皴法如篆籀,苍古纵逸可爱。中草堂一区,前后皆作窗槛,一人拥书坐榻上,庭下竹篱绕之。篱外秋菊数畦,卷尾作秋林一丛,淡墨大点,杂以红叶,远处溪水作急流势。其后自书两跋,当是此君得心应手之作。

桂未谷以所藏松雪翁画《前后赤壁》卷子相示,并属临副本。《前赤壁》设大青绿,全仿小李将军,笔意生动。其中写山、写江、写树、写月、写舟,舟中写东坡、写吹箫客、写童子、写舟子。人物仅三四分,而神完气足。绢盈丈,写波纹匀圆流走,几无少隙。宋人中无此简洁之笔。《后赤壁》淡设色,起自雪堂寒林疏柳,坡外江流与山月相吞吐,石壁下二客倚篷坐,天际孤鹤掠舟西去。坡公在山顶,作划然长啸状,夜气苍莽,江烟欲浮,极追摹之能事。是卷未谷携归后,不复再见,如渔郎出桃源矣。

《天池石壁图》,元时诸大家各有一帧,非大痴所独创。余见数本,当以松雪翁为最。痴翁本不可得见矣。

管道昇《紫竹庵图》为临川李氏所藏,用笔细秀,一庵之外皆新篁,间以灵石。庵中一僧一经卷而已,古穆渊静之致可掬。

黄大痴《浮岚暖翠》巨帧,在毕礀飞家见之。赭色中间以淡青绿,松杉杂树,蓊翳掩映。树下碎石,皴法皆作丫字形。根脚以淡墨略皴染,再涂赭墨。大峦并大披麻皴,以青绿淡染。峦头佛阁掩映,云烟变灭,势欲飞动。在元人中,沈秀苍浑,真能笼罩一代者矣。常传痴翁晚年仙去,观此种笔墨,令人有餐霞御风之想。

大痴《富春山图》有二本,其一为《富春大岭图》,一为《富春山居图》。《大岭图》未见,《山居图》即吴明卿所藏,病剧欲以为殉,家人自火中夺出者。卷首有焦灼痕。虽微瑕,亦艺林佳话也。余曾见于太仓陆时化听松阁中。属蓬心太守为摹一卷,久为好事者攫去,如云烟过眼矣。

又见《赤城仙瀑图》立帧,自跋云:瀑势奔泻,惟水口最难写,是图至喷珠溅沫之处,无意成之,颇与荆关有相合处。叔明见之,定亦下拜。观是画是跋,想见其解衣磅礴,掀髯落笔时也。

黄鹤山樵《长夏山居》巨帧,吴杜村所藏,纸本洁白如新。作长松三株,高可尺五,翠色垂荫,其一为古藤所缠,高处作夹叶,藤本夭矫拳屈,古拙之意可爱。松左作夹叶大点杂树五株,蓊翳阴郁,凉意洒如。树下瓦屋四五椽,门外棕棚一架,两人相对品泉,傍有童子蹲踞,扇火炉于蕉林下。屋后小室,轩窗洞开,一高髻女郎,手弄机杼。人物长寸馀,略具眉目,殊有静逸之致。石墙短篱,万竹绕之,竹后山峰插天,瀑泉左右并注,溪水细钩,极奔放动荡,潺潺如有声,主峦在左,皴用解索,而间有斧劈,用笔甚奇。目中所睹山樵画为第一。

赵令穰风趣似松雪翁,而用笔薄弱,不耐多皴,然秀逸之气,扑人眉宇,足称逸品。尝见其《柳塘渔唱》小帧,写柳业如松针,蒲苇皆双钩夹叶,春水绿波,远山白鹭,一舟荡漾空蒙烟霭中,绝似江南暮春风景。青绿亦淡雅可爱。

大年又有《江南春图》,亦是逸品中之最上乘。

赵善长《鹤离山房图》。古桐一株,淡墨阔叶,燥润笔半皴染为之,寒翠欲滴。间以长松古柏,灵石紫蕉。草堂三间,其中位置楚楚。榻上一红衣人,眉目秀逸,左图右史,一童抱琴侍,阶下双鹤,地坡苔皆作巨点。堂后竹林之外,更间桃李杂花。花外远峰掩映,略具小披麻皴法。苔亦极简,皆染以淡赭墨青。惟桃李花甚秾艳也。

曾见赵仲穆《碧浪湖夜游图》,全是承旨家法,其静穆处少逊耳。

徐幼文风神俊逸,意态超远,在四家之外,能别具规格,不为绳矩所缚,真卓然自立者。曼生藏其《弁山烟树》长卷。卷首作攒点小树六七丛,长石桥逶迤相接,桥之上二人扶枝偶语,一人荷衣囊以从。过桥村落数十家,杂以烟树。炊烟出篱落丛篁间,屋后山峰确荦,松径沿回。野寺隐山麓,寺旁万树间,一僧坐草龛入定。山尽处,小溪潆绕,板桥曲折架乱石罅,菰蒲掩映。天外雁阵作盘旋势,卷尾远峰起伏,更点小树,空蒙杳霭,有欲尽不尽之妙。余欲借摹一本,以事未果,因记其梗概,庶使后之学者,知良工结构之苦心焉。

崇明朱子大(炳虎),以徐幼文《东峰草堂图》小帧见贻,纸颇生涩,而用墨奇妙,全作米氏云山,苍润秀逸,可称逸品。上有李宾之行书一绝句,亦工。

冯辅韶藏徐幼文《蜀山行旅》小册一帧,是藏金纸。山峰作斧劈石壁,树皆倒垂,石栈迂折,上一叟骑驴,后一荷担者。神意生动。左角有项子京跋,小楷极工。自题仿李营邱者。

徐幼文《秋虫月榭》小卷,极精。淡设色,对之洒然,如秋声在几案间也。

曹知白《道场秋兴》巨帧,疏树七株,山坡干笔,细皴皆披麻带斧劈,一舟三人,载菊归棹,湖势稍曲。右作陂塘,土垣临水,短篱绕之。篱下菊畦高下,矮屋两楹。别有一亭,有人倚阑坐,意甚闲雅。屋后长松秀竹,竹下长桥通左。丛树山石间,亦有村落。主山亦燥锋,皴擦细密,岚气沈厚而有韵。全幅整严,可谓能事。

吴仲圭在元人中别树一帜,明之沈启南、文征仲,皆宗之。余在京师,于友人斋中,见其《风壑云泉》一巨帧,树与山石并椒点,水阁三楹,用笔如画铁。石田翁万不及也。阁中二人偶语,地砖若棋枰,信手写之,与界画等,阁上流泉拂檐角而下。全幅皆焦墨,气韵奇古,似北宋以前手笔。

唐子华《松坞品茶》小帧,疏散幽净,逸品中之上乘也。古松二株,一俯一仰,松针极秀挺。松下三人坐谭,一童子理茶具。坡石平偃,石上皆双钩菖蒲。远山略烘云气,令观者胸次五斗尘一时都尽。上海李笋乡所藏书画,以此为最。

袁简斋丈藏雅棣《古藤书屋》一帧,甚精。老柏上盘古藤,阴森下垂。瓦屋三间,中供养佛象、锺磬各物;左间琴书几榻,位置清雅;或间两人相对坐,一蓬头奴侍。屋后有窗,稍露奇石秀竹,意态幽闲,在笔墨之外。

方方壶善为米氏云山,余家旧藏大小三卷,以临米虎儿《楚山清晓》小卷为最。又,在金陵沈氏,见其《玉壶精舍》一帧,皴法披麻,而丘壑奇幻,惜纸半损污。

陆天游《剡溪秋兴》小卷,写湖天旷远之景,颇得神韵。自题云:是师法荆浩。其用笔用墨之意,真得骊龙颔下珠矣。

柯博士工书,其画传世甚少。刘松岚观察藏其青绿山水一帧,笔致醇静,士气盎然。戊子长夏,招过小青琅玕馆,相对竟日,与松岚各赋一诗。

旧藏丹邱生《岳阳烟树》长卷,笔意似松雪翁。其起结位置,设色淡远,灵秀之意,溢于楮外。卷首作小树,细攒点,并夹叶。外为疏柳一行,城雉隐见。树后树外一楼临湖,丹甍朱槛,势极高耸。楼下小屋十数家,屋外桅樯林立,沙岸湖波,作网巾纹。近岸杂以蒲苇细草。君山数峰,遥相掩映。峰下亦作攒点,杂以云气。远帆如豆,出没烟际。卷尾杂树,上露庙脊,万鸦盘旋,如夕阳时候也。后此卷为人易去。

张伯雨下笔幽秀绝尘,无一豪凡俗之气。张子芸所藏《松溪载鹤》小帧,设淡青绿,松杉高荫,浓翠如滴。松下一舟,有白衣高冠人坐篷下;舟前蹲蓬头奚奴,煎茶摇扇;舟尾两摇橹人。后一鹤笼,以朱标写之,甚细,石壁上倒垂一松,古藤绕之,远峰隐见云气中。全师右丞,非斫轮妙手,讵能臻此。右角有云林一诗。

在吴趋友人斋中,见句曲外史《秋林忆旧图》。红叶满林,两人倚湖石对语,墙阴薜荔垂荫,园亭景也。其设色浅淡入微,愈浅淡而愈深沉。良工经营,苦心至此,无馀憾矣。

张伯雨《晴雪庄图》小卷,全以右丞为宗,设色甚精湛。疏篱曲折,篱外万竹罨霭。篱门一高巾朱衣人,扶杖入曲径,夹以寒枝数重,皆用粉细点。中间灵石径尽,草堂凡三层,位置殊妙。堂中人拥火炉观书,几榻罗列。次层楼上,有儿女倚阑。楼下室邃帘深,盆兰供几,写意而已。三层则庖湢之属,甚精备。堂前巨池,旁有古松垂荫。松后又为香雪一丛,花外土墙绕之。墙外并丛篁枯木,极写寒意。是卷惊心动魄,风格超绝,迥出右丞规格之外,故详记之。

伯雨为懒瓒作《清掞阁图》,不设色,用笔绝似迂翁,极简洁。在虞山邵氏斋中见之。

旧藏朱泽民《蕉阴清簟图》,虽小帧,而饶清远之致。长夏对之,炎暑退避三舍矣。纸本亦精洁。

王元章《万香春霁》巨帧,枝干作三层,皆用焦墨写之,花蕊并圆活,空处以淡墨渍出。绢素虽旧,精采逼人,殊可宝也。

南昌万氏所藏赵子固水仙,用水墨淡染,叶长几盈尺,花朵秀媚无匹。窗下展读,忘乎在图画中。此奇妙之作,即使松雪翁命笔,终须让阿连出一头地,况他人耶。

南昌万廉山藏《春殿水嬉图》横卷,绢本长径丈,不设色,工丽细密,神韵俱备。款细字书石柱上:至大元年,内臣王振鹏谨绘。后有邓文原、解缙两跋。

马文璧山水苍秀,师李营邱。于亏阝山所藏《溪山烟艇》,虽仅尺幅,而秀润古雅之致,令人百读不厌。此六法之外,士气为贵也。全幅不设色,独舟中一人,衣饰以粉,甚妙。

铁岭於氏藏刘伯温写梅一帧,似工细而不为绳尺所拘,其妙处非专门名家,而一花一蕊,并秀色可餐,殊可珍赏。於氏欲钩泐上石,乞余临抚,恐仅得形似耳(琯案:姜二酉《无声诗史》载曲阿孙氏藏青田《蜀川图》,然则不独花卉,兼工山水也)。

杜堇《秋林高士图》立帧,高树三株,枝柯皆细皴,全作夹叶。树下灵石一区,以淡赭渲染。石畔一红衣道士,坐蒲团上。不点苔,微剔细草。虽文伯仁之简洁,不能及也。上自题一诗,又石田翁一绝,书亦工妙。

杜惧男《丹台春晓》小横卷,清苍超脱,犹是元人标格。皴用披麻。兼以解索。台下万松,势欲动摇,涧泉萦绕松径,诸峰交互烟云中,纯以淡墨渲染,灵气奕奕,如董、巨再出。

刘完庵画山水,功力甚深,师梅花道人,而能脱去畦町。余所见《蜀冈秋旅》卷子,烟峦明灭,阁道萦纡,沈厚秀逸之致,令观者心悸目眩,不知其首尾落笔处也。惜相隔四十年,丘壑溪径,不能全记,仅想像大略耳。

袁兰村处藏完庵巨册八帧,册中山峦之变幻,林木之萧瑟,人物屋宇之古雅工稳,非近代凡手所能窥见万一。

客南阳,在参军许坚吾斋中,观王孟端《巴江夜泊》长幅,下作古松五株,山石作披麻皴,极险峭确荦之势。其下舟樯林立,江流湍急,江上石壁层立,万树掩映,皆作夹叶。第四层始为主峰,纯以焦墨钩剔,淡墨渲染,苔略点而已。观览竟日,欲搦管临摹,不觉目眵腕僵,咄嗟相对,不复更能伸纸落墨。想见古人结构之妙,不令人窥见藩篱也。

娄江陆氏听松阁中,观高季迪作东坡小象,纸极生涩,衣褶仅数笔,冠履亦写意,而书卷之味盎然。

又有九龙山人写《秋声赋》立帧,淡设色,意态静秀,似赵鸥波,令观者不忍释手。上小楷《秋声赋》一篇,亦极精。

杜琼作《晚香堂图》,坡上秋林两丛,皆夹叶,枝柯极纠结穿插之妙。林中间以高松三株,写松针极疏秀。树后隐石墙一区,门内复隔以疏篱,绕篱又作秋树一重。篱门内皆菊畦,中为草堂。一红衣人凭几鼓琴,堂中书几、茶瓯,位置楚楚。堂后短墙外,修竹罨霭。全幅并淡色,空灵超远,逸品也。

丙子仲春,渡江过白下沈氏寓斋,观沈启南《韩锦衣园林》巨册六帧。用笔细秀无匹,想见此老胸襟空旷,学力深邃。宜乎文、唐二君,低首降心也。此六帧设色极浓丽,而无炫烂之病;行笔极细密,而无纤弱之习;具唐人古雅浑脱之能,无宋元深硬浮嚣之气。可谓众妙毕臻者矣。沈君得之丹徒蒋氏,蒋得之吾浙姚氏,辗转流传,余得以婆娑竟月。不独心目炳然,而吾侪进取,深有藉于斯册,殊足忻幸(琯案:《江村销夏录》载此册,定为早年精劲之笔)。

在维扬吴杜村处,见石田翁仿古册四十页,每页若有未竟之处,盖其生平所见之粉本也。其中荆、关、董、巨、房山、鸥波诸君,一一皆得其神髓。妙在粉本不甚经意,故尤觉神完气足耳。

杜村又藏启南翁《夜游熨斗柄》横卷,长仅四尺,而有千万顷之势。宣纸极生涩,而用笔极细润,较《韩锦衣园林册》,又一变格,可谓笔参造化矣。开卷湖波渺然,芦汀交互。崇山峻岭,山树数丛。树后一径,盘旋万松中。山峦皆细披麻皴。峰顶三人,仰首望月。坡陀渐杀,坡下屋宇山寺,杂以攒点。屋前后曲港萦绕,万荷杳霭,意态无尽。皴法细密,兼以苍莽沉浑,极其灵妙。而于卷首左角下,以墨青染远山一角,亦奇格也。先生自题云:嘉靖壬子六月,偕征仲、子畏,泛舟太湖,夜登莫釐峰顶。月中松露如雨,寒意逼人,此身疑欲羽化而去。归舟次日,各为一图,以纪胜游。卷后仅附子畏一图,征仲本已遗失,惜非完璧矣(琯案:钱氏《疑年录》:石田卒于正德四年己巳,六如卒于嘉靖二年癸未。若壬子,则嘉靖三十一年也。此跋年代,或是松翁错记。若作宏治壬子,文唐二君,时犹年少,于事庶合。又考之志乘,东山无熨斗柄之名,惟《具区志》云:熨斗厓在马迹山。石田所游,当在此耳)。

尝在滇中购得白石翁《萧寺探梅》巨帧。左右并粗枝巨干,萧寂有寒意。花下一鹤前导,一幅巾深衣人,童子携酒具随之。石墙自右至左,寺门一僧出迎客。墙后寒林微带残雪,林中微露殿角。林木屋宇用粗笔,人物独细钩,眉目楚楚。左角七言古一首,诗与书皆妙。

旧见石田翁山水甚夥,大青绿仿右丞《终南草堂》长卷,为虞山瞿氏所藏。又写生巨册廿四页,娄江毕氏物,并佳绝。

桂未谷有启南《击砚图》,纸本长四尺,阔尺许。中作大石几,列炉鼎书卷各物。几后灵石一区,蕉阴浓映,两人相对坐,童子捧剑侍。人物极古雅生动,上自题长歌并小跋,甚工。

未谷又藏有竹庄《八十自寿图》横卷。大设色,堂上一衣白老人坐锦榻,傍列八姬人,各捧乐器。庭中灵鹤怪石,松竹罨霭。工细而有古韵。左角匏庵、征仲小诗,甚精。卷后诸弟子诗,三十馀章。

余家旧藏文待诏画,不止百帧,今散失,如云烟过眼矣。其至精者尚忆及一二,姑记于此。其一《灵岩山图》小横卷,高仅四寸,长几二丈许。用笔之妙,设色之精。小楷长跋云:凡历十三寒暑而成,颇得摩诘《辋川图》三味。盖得意作也。其一《雪霁捕鱼》卷,亦是摹右丞者。其一《松风峦翠》巨帧,纯用焦墨钩勒皴擦,是仿范华原,神采逼人。其一仿元人山水花鸟册,三十六页,真能引人入胜。以上诸作,少时并临仿数过,岁月久更,丘壑不复能想象矣。

又有《白衣士女》,及《终南进士击鞠图》,并古妙。

毕礀飞家藏衡翁《秋园话月图》小帧,纸本,淡设色。左作高梧一株,衬以秋树二株。三人就地坐饮,一童子执壶倚树立。短篱之外,皆作枯林,而以淡墨略点,再以汁绿罩之,宛如岩桂在风露中迷离光景也。上自题三律,逸品中之至上乘也。

刘松岚处观待诏仿刘松年《夏木书堂图》。堂前双桐垂荫,桐下一涧,水甚湍急。堂屋似界画而非界画,曲廊洞房,细辨之,层次帖妥,无一败笔。屋后高松大柏,间以蕉竹。盛夏对之,寒冽之气生肌肤也。

《秋桑老屋图》,仅尺幅,衡翁晚年快心之作也。纯以篆籀法写之,老桑轮囷屈曲,屋中一叟凭几读书。桑下灵石瘦削,土墙斜绕,秋草满径。望之真仲蔚庐也。此种笔墨,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安得不焚香再拜观之。

余家旧藏文休承《品茶图》,淡青绿设色。人物并开眉目,松石云峦,古淡无匹。其笔墨简洁高雅之致,真能继停云家法。左角自题一绝,行款甚工妙。

文休承《盆中菖蒲》小帧,纸本。上自书小楷《菖蒲赋》一篇,精妙绝伦。

南翔陆氏藏文伯仁《骊山吊古图》,余所见五峰画,此为第一。纸本长四尺九寸,阔二尺馀。树石不设色,石门上层楼极细密,敷丹碧甚浓丽。门下有两骑系树间,入门长廊曲折。循涧而上,山半一坡,上作一正面屋,极奇。傍列一小屋,跨涧中安水车。盖所谓华清池也。渐上皆松径,石阑迤逦。松顶佛阁,四面檐角相向,再上则烟峦隐见。神韵生动,真奇作也。

蒋伯生藏文五峰《南湖春晓》,淡青绿设色。下作长松数株,松下瓦屋数楹,矮篱绕之。屋中一人观书。傍篱夭桃秀竹,闲雅之致,令人神游其中。以上湖势绵渺,皆画细网巾纹。上为陂塘,山石桃柳甚深杳。一村烟火相望。上为二峰,云影峦翠,空蒙罨霭。盖全仿右丞《辋川图》神韵。伯生珍若珙璧,已携归江南矣。

余在山右,曾购得五峰居士仿山樵一帧,用笔苍浑,绝非平时格局。盖古人灵心妙腕,未有不能变化者。其不能变化者,终竟胸中少丘壑耳。

唐子畏师李希古,而能摆脱院习,其功力之深厚,与停云馆相伯仲也。余家藏子畏摹古二十帧巨册,汇唐宋元之精华,无一笔一墨、一丘一壑不自古人肺腑中来。至敷色之古雅,又非寻常画史所能梦见。绢素完好,良足爱玩。余曾窗下临模数过,迩时不知散失何所,而粉本尚存箧中。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时一摩挲,犹堪慰藉也。

迟云廷尉所藏唐解元《川上图》,纸本。作秋树两株,树下一人,牵驴过桥。驴若崛强不受羁勒者。板桥下水流碎石中,潺潺如有声。过桥陂径确荦,远树一层,皆作攒点。上为大峦,极冥蒙杳霭。峰左淡墨渲染微月,用笔生秀松快,真得希古神韵。

子畏《五十自寿图》,纸本,巨幅。秋梧一树,树下一人,唐巾深衣,清而臞,坐盘石上。两童,一抱琴,一执茶具。对面夹叶大浓树三株,树下皆作菊畦。畦之外长篱萦绕,外、万竹插天。上全以淡墨微染,笔势生动。自题长律一章。

刘松岚藏六如居士《寒溪访旧图》,亦纸本。山石皴法,是师郭河阳。溪坞层叠,峰势高峻。秋林夹径中,一策蹇人伛偻驴背。山半草屋数椽,屋前后皆槎枒古木,萧寂之况,森然逼人。山峦皴法极简,独苔以蕉墨大点,若不经意者,而全局飞动。居士素不甚作苔,是帧独以苔胜,此即变化笔墨之一端。又见《迦叶说经图》大帧,山石树木,及人物衣褶,全法展子虔,设色极精古。

陆包山山水,有两种皴法,而以小斧劈为最,秀润苍浑皆备,不愧停云高足弟子也。旧藏《赤城松瀑》一帧,下为万松,极挺秀,三人在松径中,负手仰面观瀑。左右山厓奔峭,中横石梁,绀殿经幢,高出云际。寺后数峰,俯仰苍霭中,空翠如滴。其皴法纯用斧劈,而无剑拔弩张之势,所以为工。

包山《玉兰山房图》,古干屈曲,花片细密,灵石斋屋,位置精雅可爱。秀色夺目,绝似衡翁设色小景。

钱叔宝画,苍古胜于包山。家藏《庐山仙梵图》,淡设色。仿黄鹤山樵,而树法皆攒点,则停云馆本色。是帧购自吴中,未经装池,三百馀年,收藏得所,尤不易有也。

陈白阳以写生擅长,金坚斋藏其《淀湖渔戏图》小帧,生涩宣纸。作米家泼墨,极有书卷之味。

居商谷笔致秀雅可喜,余见其《黄冈竹楼》卷,亦以生涩宣纸,作工细青绿,甚有意味。起用赭墨拖沙,作竹林一带,层次清远。上为山冈,下竹楼三楹。楼中一高巾鹤氅者,焚香读易。两奚奴楼下理茶具。长江吞吐,微波接矢,风帆沙鸟,出没烟云杳霭中。卷尾浮峦耸翠,林竹隐见,神韵自佳。左角自书《竹楼记》,细楷极精谨,宛然文氏手笔也。

吴杜村藏仇十洲《饯春图》小帧,皴法精简,敷采极清润可观。攒点及夹叶浓树数株,树下山堂虚敞,中坐五人。堂左湖石,幽峭玲珑,如有棱角。下临巨池,焦墨作小树,落花四围,大有幽致。花底一板桥,一人倚阑而立,有惜别之态。堂左短篱下,两人扫地。墙外则秀竹娟净,如初解箨者。纸本亦完好,生平不甚喜仇作,惟是帧至今犹在胸臆间。

姚公绶《拙政园山茶图》小卷,山茶花一树,以没骨法写之。叶以汁绿和墨细点,花以朱标和胭脂渍出。干则纯用赭墨。高阁与花相对,中一纱帽青袍者,倚槛看花。山石亦用淡赭汁绿皴染,不复钩勒,石骨韵致极佳,盖能以士气胜也。

莫云卿《菱湖秋艇》小帧,是仿高房山,而少变其格。残柳长堤,溪桥荻港。湖菱以淡墨微点,加以汁绿。采菱船上,红妆粉面,画桨清歌,皆极写意。远岸霜林,其上晴岚白鸟,殊有远韵。不啻赵令穰一幅江南春也。

予不喜董香光画,以其有笔墨而无丘壑,又少含蓄之趣。然其苍润纵逸,实自北苑、大痴酝酿而出,未可忽也。旧藏其金笺一帧,盖写右丞“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句意,用笔用墨,极酣畅淋漓之致,宜为精鉴者所珍。

吾家缉斋,藏文敏青绿仿古八帧。其中有仿惠崇白云红树一页,用色极厚重,绝非向时笔墨,风致甚佳。

杨龙友纵逸可观,余所见《溪山寒意》,乃法郭河阳,极规矩准绳者。树为蟹爪,山用矾头,所难者士气耳。龙友兼而有之,宜吴祭酒引为画中九友也。

吴梅村《鸳湖图》小帧,在娄东陆氏。《桃源图》,在昵雨亭将军处。皆极工细。铁岭于氏,藏其《秋林钓艇》一帧,淡远有韵,当推逸品。

蓝田叔画少士气,见辄生厌。然偶见其生纸上写水墨大士象,笔墨甚妙。莲瓣一叶,上坐披发大士,全幅并粗笔作水纹,未可以画佣目之。

石涛师下笔古雅,设色超逸。每成一帧,辄与古人相合。盖功力之深,非与唐宋诸家神会心领,乌克臻此。王太常云:大江之南,无出石师右者。可谓推许之至矣。余旧见其《清明上河图》,自云师张择端,颇得神似。而用笔之细秀古拙,当在择端上。又摹宋刻丝一卷,最奇。起作楼阁,既为海涛、空际二鹤。尾作旭日一轮,巨如碗。皆一笔写成。正如天孙云锦,光华璀璨,非人间机杼所可仿佛者。是卷为陈曼生藏,携归浙中矣。

袁兰村藏大涤子《金陵八景》,甚工。松岚藏《武夷图》长卷,亦妙。又见仿古四册,其人物一册,古致可爱。拟摹其至精者一二帧,以事琐未果。

石溪上人笔墨与石涛相伯仲,其临文征仲山水,不独形似,兼能得其神韵。余曾见其仿文氏数帧,并如太史腕下跳跃而出,虽精于鉴赏者,不能辨也。铁岭於氏藏其仿山樵巨帧,苍浑淋漓,惊心骇目,特过于求纵横之气,未免近犷。后之摹仿是帧者,当取其长而略其短,庶几得之。

范华原山水一帧,山为披麻,石骨刻露,寒林掩映,茅舍短篱,径路曲折,回互清楚,点苔丛杂,间以小枯枝,自然浑成,足为师法。

黄鹤翁画,余所见三十馀帧,以《秋林策蹇》、《长夏山居》、《松风琴趣》为最上神品。尤奇者《梅花巨嶂》,几二丈,高八尺。树露根,轮囷崛强,以篆籀法写之。枝干皆细皴,花大如拳,古气苍莽。元明诸家跋凡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