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窗梦语/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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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术纪
[编辑]今天下治方术者多矣。大都以乡曲庸师,指授陈言,得古人糟粕,未解其神理。间有精诣卓识,不遇异人之传,亦揣摩臆度,终囿于耳目沿习,安能超于耳目见闻之外?如扁鹊不遇桑君,饮以上池,何由隔垣见人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哉!卜筮之法,自古记之,要在以诚格则神应不爽。相术始见左传东周内史叔服相公孙敖二子,厥后唐举、许负、管辂、天纲之徒推衍其术,至以五行决祸福。则艺文志有太乙星子经等书行世,在汉已然。若神仙之说,创自齐威 【“齐威”原误作“齐城”,据鲍廷博钞本改。】 、燕昭,而秦皇、汉武炽焉,皆方士之为也。小道可观,致远恐泥。余仅录见闻一二,条于左。
武林世医惟陈氏最久,以木扇为号,沿自故宋,入国朝为妇人医。余幼见荩斋者,精于脉理,杭人归之如司命。闻吾母娠余时,延视,曰:“夫人当产贵儿,无恙也。”后诊余脉,辄惊讶曰:“六脉何一清至是!主当大贵。”适有嗽疾,出药四剂,服之即愈。白下杨某亦善切脉,一日谓余曰:“今夕主至亲来会。”已而先大夫至。后余修辑黄船,昼夜程督,忽感寒疾。时当躬诣承天,候迎梓宫,杨欲偕行。值友人代,得毋往。杨意亦云厚矣。夫杨为白下名医,家居旦暮踵门求药者常满户外,乃肯一旦偕行,其重义轻利,有足多者。医,仁术也。彼视余疾甚,不忍舍去,杨亦仁人之用心哉。
闻之俞蒲川云:嘉禾宪副屠应埙归休疾笃,召医视之,谓得乳香等剂可治。屠询值几何,医云不过一金。屠以费多,竟吝不发,数日而死。扁鹊云六不治,而轻身重财居 【“居”字原无,据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补。】 其一。嗟乎,世固有爱财货重于爱身命者乎!抱朴子曰:“昧者以身世徇财利。”其斯人之谓与?
古人卜筮以蓍龟,别有灵棋卜,乃张良所受于黄石公者。其法,以十二子分上中下掷之,据所得,按验以考吉凶。余处闽中,与许公应元同为藩、参。许向余曰:“白都阃灵棋卜甚验,盍往试之?”余择日斋戒以往,白俨衣冠俟于中庭。余执棋向神祷毕,白受而三掷,卜得乾卦。白口占曰:“干,六爻皆龙,有飞腾之象,公自此飞腾矣。干,天西北,今当晋擢西北。干,首诸卦,后当位列班首。时介秋冬之交,公当莅任西北无疑也。”吾乡姚巽之亦善卜,余乡试卜之,中式四五十名间,一阴数,一阳数。会试卜中式,亦列四五十名间,为两阴数。其数皆验。
余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御容。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与民间所传奇异之象大不类。相传太祖图像时杀数人,后一人得免。意者民间所传,即后一人所写,未可知也。成祖之容,大类太祖,但两颐间多髯二缕,长垂至腹。内侍相传,上每进膳,用金钩挂髯于耳。又闻袁柳庄云:“紫髯过脐,即登九五。”太宗每自拂其须,后果至腹,始即位。
柳庄袁珙,四明人也,以相术游燕中。成祖命门下士往试之,尽目为公侯。后成祖微行,命相。袁一见,伏地叩首,仰对曰:“殿下龙质凤姿,天高地厚,真太平天子也。向所见诸贵人,因此贵耳。”闻袁居浙时,偶迷失道,入深山遇异人,命以五色线向日下辨之,后阅人富贵寿夭,如别黑白云。靖难后召为太常寺丞。子忠彻能传父业,官至尚宝少卿。
金一亭云:李东崖旻未遇时,偶步市中,一人从旁视之,因前曰:“吾观君背,贵不可言,及观君面,不过状元、卿贰而已。”遂辞去。西湖志载僧人识于肃愍于市,曰:“异日有旋乾转坤之功。”傍有方士曰:“如斯而已乎?”僧曰:“不善考终。”方士曰:“和尚可教也。”所言皆验。不知其姓名,殆柳庄之流。或以英雄潜伏,善观天命、识时宜,率赍志而隐者与?
滑县人吕朗负相术,数从蒲州王大司马游。余时自闽至京,王与吕偕来。吕左右顾瞻久之,曰:“明公当为冢宰。”余哂之,因询王,云:“已目为大司马矣。”余曰:“此言遥远,未足凭试,语其近者。”吕云:“近者王参知不出半月为宪长,张宪长不逾冬至为方伯矣。且二公大有同处,不出三年,俱为开府,当同抚一方,至为冢宰、司马,亦同时也。”余曰:“冢宰当朝第一官,余貌何以逾人?”吕曰:“五官六府,皆应大贵。至如印堂宽广,可容三指,世所稀有。冢宰正印,非明公谁属哉?”后余为方伯、巡抚,如期而至于关中。迨至铨部,王入为司马。询其人,已物化矣。王司马尝述其人始遇于蒲之东门,时与杨虞坡冢宰、张凤磐阁老同步,吕自道傍物色之,尽目为一品贵人,而相杨尤奇中。杨时以参知忧居方数月,吕以旬日内当召用,出即为开府。时庚戌达虏内犯,世宗夺情起用,至则虏退,遂擢开府。后杨为少傅,张为少师,王为少保,皆至一品。吾杭日者贾勋,受业于吴氏日章,常推吾母命当以子贵。后推余命,贾署云:“五行仿佛一璠玙,廊庙圭璋可待时。中道峥嵘轰烈甚,争看腰下佩金鱼。父母好,昆不少,妻妾三贤,儿郎四宝。戌酉运之交,准拟步青霄。”语皆奇中。
季泉孙公陞,忠烈季子也。乙未岁,余上春官,孙邀乡人同事者饮。饮中各问生辰,孙一一坐算不言。顷之,众起离席。孙私语余曰:“吾与兄为同年友,在坐止吾二人也。但中年运限不利,未知究竟若何耳。”寻为余细推,复云:“无妨于身命,第西方二十年,宦途淹滞。行至南方,辄通显矣。”夫以数十年之迟速显晦,决于八字之间,公之精于术数如此。孙是岁登一甲,余附二甲,并致位正卿。孙先十馀年为宗伯,余后十馀年为冢宰。
湖州刘南坦年七十馀矣,饮食步履,无异壮年。喜诵读,善文词,人爱敬之。日对宾客,清谭剧饮,极欢恣谑,夜悬木桶于卧室梁间,使童子设梯,攀入即命去梯,趺坐于中。遇冬日,畜一白猫温足。如此休息,不就床榻久矣。人谓刘得秘传,深悟养生之理。
华山李道者善养生术,余时以寮友李楼源疾,安车迎之至关。入见长揖,席地而坐,惟饮水食生。黄冠草履,身衣一衲,寒暑不更。视人疾不施药饵,惟令人调气守神。时楼源形若槁木,气若湍急,尚恋一官。道者亦云不治,乃辞归华山。余顾所坐处,其气犹蒸蒸然起于地中。非得养,安能若是。
嘉靖时有段朝用者,游方无藉,投郭勋家,畜炼丹砂,言黄白之术。勋荐于朝,上谓假此以储国用,遂留禁中。后勋败,朝用数为之解,上不之听。姑令进药点金,验其真伪,卒不验。后逼取勋家遗资为饰脱计,而殴人致死。事闻,上命锦衣卫送拿法司议死,无少假借。盖世宗英明果决,每每如此。仍籍没家资,遣其家口,以重惩妖妄云。
盛遇纪
[编辑]国家以科第取士,士亦以科第取荣,自乡举、会试以暨廷对,皆以首擢为奇遇。而仕宦至宰辅,高年厪圣眷,此尤人情之至荣,今昔之希觏也。吾浙商文毅公辂三试居首,位臻宰辅,后致政居家者十年,而圣眷优渥。我明二百馀年以来,一人而已。至于盛事难逢,盛典难继,则一姓科第之多,亦不易得,因列之以纪其盛。
闻东崖李公旻未第时,殊不检束。督学李士实薄之,当大比年,不令应试。李赴乌台,命题立就,辄见拔,然已及诸生起送之期矣。李趋入座,忽五色鸟从空下坠,止于庭。众咸惊异,群起聚观。李因赋一律云:“五色翩翩世所稀,讲堂飞止正当时。定应览德来千仞,不为希恩借一枝。羡尔能知鸿鹄志,催人同往凤凰池。解元魁选犹闲事,还向天墀展羽仪。”意气豪迈,时占大器。后既发解,上春官不第。时王德辉华连捷得状头,李作一绝戏之曰:“长安三月花满陌,状元及第人争识。我亦有志当努力,策马扬鞭始今日。”句虽不工,而狂生矜夸,往往若是。卒以次科取状头,亦奇绝矣。
胡端敏为诸生,寄籍昌化。督学使得公卷,奇之,曰:“小邑安得有此异才!”迺批云:“草里灵芝,鸟中丹凤。”后询知为仁和人,乃曰:“吾固知非此中士。”因期以解首。胡云:“尚不如姚江之王守仁。”督学云:“王亦可首。”又云:“尚不如天台之秦文。”督学云:“此小有才,不能大用也。”后秦举第一,胡第二,王第六。后秦无建立,王执宸濠,封新建伯,胡豫发宸濠奸,位至大司马。何先达知人,预料不爽如此。谓观文可以知人,信矣。
宪庙时,大学士李东阳楚人,与洛阳刘学士健同朝。一日候驾丹陛下,日初出,刘顾李曰:“晓日初薰学士头。”李应声曰:“秋风正贯先生耳。”楚俗多干鱼,洛阳有盗驴之谚,彼此盖恶相嘲,而拈对整捷。二公诚儒雅风流,乃当时太平和德,亦可想而可见也。
吴郡记云:“国朝大魁,前甲戌张信无闻;丙戌林环、戊戌李琪 【 按永乐戊戌状元为李骐,此作“琪”,误。】、庚戌林震,皆终修撰;壬戌刘俨、甲戌孙贤,终太常卿;丙戌龚用卿,终祭酒;戊戌曾彦,终侍讲;庚戌钱福、壬戌康海、丙戌罗伦、甲戌唐皋,皆修撰;丙戌杨维聪,太常卿;戊戌茅瓒,吏侍;庚戌唐汝楫,修撰;无一登台辅者。”至今壬戌申时行,入殿阁年未五十,在位极久。且一甲三人,余有丁、王锡爵同时入阁,俱至一品,为一时之胜事云。
隆庆戊辰,遇册立东宫。余乞恩移赠本生大父母,奉旨俞允。制曰:“国家懋崇敦本之仁,备设缘情之典。覃恩再世,皆劝孝以作之忠;推锡所生,宜自亲而率之祖。臣私是恤,国制斯彰。尔张某,乃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兼巡抚广西地方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某之伯祖,而实其父赠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某所生之父。性资纯朴,行谊端方。敦孝友而庭无间言,守忠信而乡多令誉。宾饮公推乎宿德,托疾已辞;冠服例锡于高年,避荣不受。积有纯祉,骏发后贤。分则从孙,必本贻谋之善;才为国士,方资捍御之勋。久未沾追赠之恩,盖由拘所后之制。兹朕览奏词而嘉孝悃,稽世德而美庆源,特赠尔为通议大夫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弟兄兼贵,爰恩命之殊常;孙子永昌,迓休光于无涘。”我朝若大学士杨文贞士奇、大司空朱镇山衡与余,本生大父母沾旷典者,仅三姓云。
万历戊子,台长吴公时来疏请间举旷典,以优老臣。奉旨:“张某等都著照恩诏事例,给与月米岁夫。”时海内以正卿致仕得荷宠颁者,若原任南京礼部尚书何维柏、陶承学,南京吏部尚书袁洪愈,南京兵部尚书郭宗皋,南京工部尚书曹亨,户部尚书毕锵,与余仅七人。后庚寅岁,余年八十,抚、按复会题优礼老臣以彰盛典。奉旨:“照例存问。”余再荷天恩,颁赐优渥。乃具疏陈谢,有云:“里闾惊异,夸百年未见之荣;士庶欢腾,协三代尚齿之典。”以申感戴之私云尔。
余杭乡试发解者,洪武中有花公纶,天顺沈公继宣,嘉靖间有余弟濂、周公诗,隆庆间凌登瀛,万历初年莫睿。而会元则仁和邵公锐,发于正德戊辰。状头前有李公旻,后有茅公瓒,皆止吏部侍郎。乃得入殿阁者,穆宗朝有高文端公仪,自今上即位,首召余入柄铨政,皆前此所未有。若夫科第之盛,萃于江氏,直接五世,共六进士矣。始参政公玭,继南宗伯文昭公澜,继编修晖、少司空晓,又继佥宪圻,今副宪铎。乃父祖子孙,后先相继,海内希觏也。余家自季父两山讳应祺,以正德庚午、辛未联登科甲,己卯季父应祐举亚魁,入嘉靖辛卯,余弟濂发解,甲午、乙未余亦联捷,后丁酉弟洵乡举,戊戌濂成进士,庚子弟洽 【 “洽”原误作“洛”,据下文及鲍廷博钞本改。】、溥同举于乡,而辛丑洽又成进士。是后稍衰微,而犹有洲举辛酉,侄杞举庚午,梠举壬午,亦绵绵若继。杭之巨姓,咸不及也。
异闻纪
[编辑]尝闻生死鬼神之说,儒者以为子所不语,恐滋惑也。不曰原始之生,要终之死,故知死生之说;游魂为神,归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乎?太史公曰:“人之所生者神,所托者形,形神不离则生,形神相离则死。”盖神附于气而寄于形,故无时离气而有时离形。气有阴阳,而鬼神判焉。孰谓虚无幻妄,不可窥测哉!乃知鬼神之说,亦自然之符。因纪所闻以辨惑。
大名府元城县吏马负车有女方七岁,中痘死,已瘗东郊数日。东关人李姓者亦有女同庚,以中风死,亦往瘗于东郊。忽闻棺中有声,急启视之,即不认其父,归又不认其母,自言我马氏也。传闻负车,负车往视,女辄抱之泣,言前生事,一一不爽。乃乞李携还,将至负车家,故置之,使自行,径入马家,拖负车妻又泣。所遗衣履与戏弄之物,手探即得,安然以马氏为父母,竟育负车家。马曾为余旧属吏,自述其如此。
内江赵大洲贞吉,余同榜士也。庚申岁以南司空丁外艰,归家数日,次子年二十四,质美能诗文,一夕薄暮,二青衣引之去,径赴江中渰没,江上碓船亲见之。既询,二青衣亦二书生也,渰没于此。是夕书生之母,梦子还家,自幸得代。大洲亲与余言,余曰:“公素探理窟,此何理耶?”赵曰:“本无此理,而今有此事,岂不异哉?”因忆往岁少宗伯程文德为司成时,过姑苏,其子忽坠河没。彼程仅此子,年亦二十馀。夫二公皆有道者,不能庇其子,则生死有命,岂人之所幸免乎!
徐符卿江山曰:曩官国子监时,吴中一监生,执桃木机,善以符水召致诸仙,言人间祸福。尝一试之,咒祷良久,云至矣。问曰:“何仙?”书曰:“徐正郎。”符卿曰:“何名?”书曰:“汝思亲故。”思之,惟徐潭为吾乡有戚。叩之,书曰:“是已。”符卿曰:“何以至此?”书曰:“吾为郎时,谬决一狱,今冤死者讼于神,拘至鞫讯,至数日矣。旅魂穷愁,甚为苦楚。”徐闻,毛发俱竖,具酒肴祭之。因感报应幽冥之说,亦或有之,当官者可以警矣。
余介然祖自幼颖异不凡,善通九流百家言,尤精周易性命之理。疾且革,示子若孙曰:“余解脱未尽,尚游人世。”因手题曰:“我生原有数,数尽复归玄,来往自然理,何须求异端。”以成化乙未八月十一日子时殁。时本县西南[有以此时日生男者,云夜梦城中张某来投,后不知所终。又语子孙曰:“无患枝未茂,将来自必繁,必有充闾者出焉。”由今观之,自曾祖以下才六世,其间相去仅百馀年,而子孙之繁衍已几三百馀人,甲于郡城已。是吾祖不惟知一身之生死,而后数世皆已逆睹之,其神异如此。
毅庵祖家道中微,以酤酒为业。成化末年值水灾,时祖居傍河,水渰入室,所酿酒尽败,每夜出倾败酒濯瓮。一夕归,忽有人自后而呼,祖回首应之,授以热物,忽不见。至家燃灯烛之,乃白金一锭也。因罢酤酒业,购机一张,织诸色纻币,备极精工。每一下机,人争鬻之,计获利当五之一。积两旬,复增一机,后增至二十馀。商贾所货者,常满户外,尚不能应。自是家业大饶。后四祖继业,各富至数万金。夫暮夜授金,其事甚怪。然吾祖以来,世传此语。岂神授之以开吾祖家业耶?
余左辖关中,入棘院提调。忽感寒疾,旬馀日不解,形神倦敝。恍惚间,遥见千军万骑,罗列阶下。余曰:“此何为者?”壮士跽而前曰:“为公防卫。”久之,顾盼辄见。余劳之曰:“汝等守此日久,可罢去。”彼应曰:“不敢离。”询其粮草,曰:“有备。”询其屯聚,曰:“外垣。”时巡台遣吏视疾,余令传语军士罢归。吏不知所谓,四顾骇愕,疾趋而出。时余皆心觉之,岂鬼神呵护之说,信有之耶?后再抚关中,提督军务,实为三军司命,意者其以是乎?
岁丁丑,余奉旨致仕。驰至彭城,河尚未冰,乃乘舟顺流而下,至崔镇,河冰始合,累日不解。舟泊河涯,四顾无人烟,余秉烛夜坐,衣不解带,凭几假寐。忽梦神人五丁,踊跃而前,为余凿冰通道。方觉,果有五人乘小舟来,奋梃大呼:“河冰忽解!”至旦,舟始入淮,大风飙起,河冰复合。余乃得优游渡江而归,亦神佑云。
先世纪
[编辑]吾先世多隐德,胜国以前无闻,所仅传者惟高祖以来四世。然而芳规懿矩,湮没不彰者多矣。余自幼闻之父兄所诵说,得其一二遗行,皆可令吾子孙世为则,敬录于左。若曰表彰先世之休美,阐扬潜德之幽光,则阙略未备,无由殚述也。
高祖介然公,始祖之继室王所生,前室姚已生子𤩽,迨议继娶,以𤩽寄养亲家,绐王无出,王乃纳聘来归。久之,习知王德,曰:“家务繁冗奈何?乏助,须借力亲中。”王曰诚然。始祖乃谓无庸借资,具以实告。王令即日来还,长既专主,少且勤学。世籍钱塘,仅以十一分弟出居仁和,绝无计较。后𤩽子五,分资不均,争讼数年,有几缸几万传言,人益服吾祖之不可及也。他事高洁类如此。
介然祖尝受知于潘中丞蕃,聘之入粤,赞画岭表。调兵望气,度彼度己,一出胜算。功成后,潘将 【 “将”原作“公”,据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改。】荐公大用,辄夜离故所,间道奔归,变易姓名,无从寻觅。因示子孙曰:“吾以百姓传自先人,今遗儿辈百姓矣。”尝自述曰:“有意欲尝千 【“千”原误作“干”,据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改。】日酒,无心去傍五侯烟。”又曰:“夜寒荷叶杯中饮,春煖梅花帐底眠。”自题小像曰:“丹青点染苦劳神,写出缘何唤作真。自己幻躯留不得,却从身外更求身。”亦可想其超然物外之度矣。
质庵祖患臂风,以厚资得传膏药方,贴之辄愈。乡人患风者多,乃终岁营办药物,至端阳日修合成膏,偕一老妪制之,袖以与人。所至丛集索取,每日以数百计,岁费不吝。寒冬道遇冻馁,解衣衣之,或赠以金。吾祖出外,祖母必预置絮袄以待。其周人之急,不啻疾痛困乏之由己也。
两祖一夕夜归,觉神阁有声,燃灯照见一偷儿藏身其上。祖遽呼曰:“何事误登吾阁!”接以梯,令下,慰曰:“无恐。”袖有数铢金,取而授之,开户放出。吾族人每传诵此事。乡邻有横暴者,偶事相参差,向暮吾祖在门,其人蓬跣相过,厉声詈,态极狠恶。家僮愤恨不平,欲共击之。祖严拒禁之,立听恶声渐息始入。或问之,曰:“吾进内,群仆必殴之。昏夜愤击,生死莫测。吾甘受其辱,不与之较,彼自快心消气矣。”后其人果悔,偕二三父老来谢,一笑而释。
先大夫本伯父爱山公同母弟,伯最严厉,平居怡怡无忤,间有龃龉,伯高声叱之,先大夫长跽不起,不已,继之以泣,伯稍稍解去。余后服官,先人不事经营,家业渐落,吾母以为忧。先人曰:“富贵不可兼得,儿既为郎,吾两人皆受恩封,一家骤致三贵人。即贫,不乏衣食,何忧之有?”又尝问余曰:“儿志何如而足?”余对曰:“有屋数椽,有田百亩,一二干仆,给我蔬食,如斯而已。”父大喜曰:“儿志如是,先人所遗,分付尔辈,应足汝志。第出为清白吏,毋区区身家计也。”余须臾不敢忘。
祖父晚年,有司皆邀乡饮,力辞谢曰:“何敢辱朝廷恩礼。”人询之,则曰:“此国家大典,非齿德俱尊,不克当也。余何德以当之?”余秉铨归田,郡守虚大宾之席,每岁躬造门请饮。余承祖父训,终不一赴。夫盛典本以敬老尊贤,所敬或非老,徒以爵先,所尊未必贤,滋多伪饰。有司爱礼,仅仅存羊,学校徇情,名实淆混,典礼不足为重,非一日矣。祖父之不赴,有以哉!
梦寐纪
[编辑]周官占梦以六梦定吉凶,其一曰正梦,谓无所感动而梦;曰思梦,谓意念所及而梦。要皆神与物遇,寐与寤通,往往应验不爽,非几有露于先,即神能觉于蚤也。以余所梦,暨闻人言,漫识如左。诚知数为前定,可无愿乎外已。
余为诸生时,同学李生梦官司剃度数十僧,余亦在列,名次三十六也。余所自梦,一青面鬼手授朱履一两,内题三十六名。后乡试中式,乃四十九名。比北行,梦一人授青钱十文,曰掷地背多者中。余一掷得六背,再掷得七背,其人曰:“数如是,足矣。”乃中式四十二。一以四九,一以六七,数皆暗合。
甲午岁首,梦一人紫衣绣裳,异香袭人,谓是上帝侍者,从空蓦下庭除,揖余而歌曰:“乘云冉冉下瑶天,特访当年跨鹤仙。一爵琼浆和柏露,锵金曳玉凤楼前。”与一玉爵,余逡巡未敢举。曰:“此三清殿上物,非凡间所有。持赠之意,但乞一言复命耳。”余答歌曰:“盥手焚香忆九天,偶来尘世挟飞仙。从知自有青冥路,恍惚轻裾帝座前。”神爽气清,飘飘然有凌云之思。是秋领乡荐,明年登进士服官。
丙申需次铨曹,孙斯立过余,谓其内子梦余移家水中央,傍有红庙,意谓都水郎,但红庙不知为何。余亦自梦入朝领一木牌,上书“督造”二字。后选南京龙江关,监造战舰。公廨在旷野中,四围皆水,左有朱门晏公祠,大门一坊,果题曰“督造”。
余筮仕为郎,梦入重门,龙楼凤阁,虎卫鹓班,朝仪甚肃。仰瞻黄幄,南面听政者十岁幼冲之圣也。最上一公杨姓,魁然若旧识,逊余即其次,踧踖如也。上怡然命之就列,杨遽去。后三十年,历两朝,值万历改元,正当十龄。冢宰杨襄毅病免,余从南工部入代,趋朝之日,光景班行,宛若往年所见。
余守大名以裁节忤尹兵司,至不相容,拟投牒去。五日之后,梦尹邀饮一山亭上,伸楮索题,余援笔书曰:“剖破藩篱便盍簪,当杯聊与共酣谈。樊笼即是重霄羽,槽枥无非千里骖。玉垒晴风开远岫,金城秋月照寒潭。眼前何限空中色,真赏宁须著意探。”余曰:“玉垒,蜀山;金城,陕地。奈何非此处景?”尹指西南曰:“其地即是矣。”称赏举觞,余满饮数杯,取酒酬之,尊已空矣。不久尹以贿罢,余擢宪副,果历川、陕二省。
万历初年,余在旧京守司空尚书,抱病将归。忽梦入都下,奉传宣,有两朝衣上公引余至御前。上起立,手援三册,各题二字于面:一曰“征治”,二曰“进贤”,三曰“安民”。余稽 【 以下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