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林维朝故居百年沧桑史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林维朝故居百年沧桑史
作者:陈素云
2001年11月
本作品收录于《会讯 (新港文教基金会)

∕陈素云‧本刊编辑委员

每一栋古厝,都有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它不但储存了一个家族的记忆,也蕴藏了许多当地丰富的历史记忆,甚而可以跟台湾历史接上了轨,填补即将失落或湮灭的地方史。

九二一大地震后,林维朝故居存与废的家族矛盾“震”出台面,原本极力主张保存的持有者,在极度困顿迍邅孤立无援的困境下,竟转成内心的冲突与挣扎。历史建筑当然有洋洋洒洒一大串须保存的堂皇理由,然而一思及长期以来,台湾不当的古迹政策与恶劣的居住环境下,古厝所遭受的不公平对待与百般亵渎时,屋主竟然宁愿玉碎,以宣泄满腔的愤懑。

存与废的矛盾煎熬撕扯下,持有者惊觉到历史场景一旦消失即难以重构,此念一转,他回过头来珍视自己的古厝,义无反顾地走上捍卫古厝的坎坷路。

其实古厝维修的困境并非仅是经费问题,而是人的意志在转寰。保存一栋古厝,也不是抱残守缺的保守心态,而是代表著一份对台湾炽热的心尚未熄灭!

汇聚唐山过台湾的远古记忆

[编辑]

林维朝故居坐落于嘉义县新港乡中正路八七、八九号。林维朝的曾祖父林羡于乾隆年间,从祖籍地福建省龙溪县东山村(今漳州市龙海县角美镇东山村刘宅社),渡过凶险的台湾海峡,历经百般艰辛来到台湾,移住于笨港板头厝(即今新港板头村),以农兴家。

清嘉庆年间,接二连三的乌水汜滥,笨港及笨港街加速没落,妈祖庙也被洪水冲毁。林维朝的祖父林老成随著这波移民潮,向东南三公里地势较高的麻园寮(即今新港街面)迁移,在现址重建新家园。

林维朝故居

祖先无视于险恶的海上波涛,横渡乌水沟,筚路蓝缕开拓古笨港的垦殖史,在林维朝家族代代相传。林维朝故居大厅的门联,与落成于昭和二(一九二七)年的林家宗祠之楹联:“东山衍派源流远,南笨分支世泽长”皆出自林维朝的手笔。充分显露出林维朝浓厚的乡土情怀与强烈的宗族意识;更寄寓著对子孙的殷殷嘱咐与无尽的教诲,这也是后来林维朝的曾孙林怀民创作“薪传”舞码的活泉源。

当陈达弹奏著月琴,暗哑苍凉的嗓音响起:“思啊想啊起……/祖先咸心过台湾/不知台湾生作什款?/思想起……海水绝深反成黑,/在海山浮漂心艰苦。/思想起……”台下屏息无声,观众的心紧紧揪结著。落幕时,许多人激动逾常,热泪盈眶,因为“薪传”说的正是汉族移民的一页血泪史,也是许多台湾人的共同记忆。

民国六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卡特宣布中美断交之夜,云门舞集在嘉义体育馆,为六千观众首演“薪传”,云门特别选在嘉义作为首演的地点,藉以向建立笨港十寨的先民致敬。林怀民以父执辈口耳相传的先民垦殖传说,编成令人震撼的舞作“薪传”,这是他与故乡甚或原乡血脉相连的源头。

林怀民曾经在一次专访中,谈到故乡新港对他的意义:“新港永远是我的一个原点,它奠定了我今天之所以成为我的样子。我实际住在新港的日子并不多,但永远都回去。新港有历史性的传统,以妈祖庙为代表,那里有祖坟,有祖厝,对我而言,这些都具有很抽象的存在意义”,“我想,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你可以永远有机会回到一个原点去,新港对我而言,便是这样的一个‘永恒的家’。”(注一)

发人省思的是:失去古厝与祖坟的故乡,是不是还叫故乡?荒芜失忆的乡土,是不是还能激发出“薪传”这类震撼人心的创作来?

老照片中的古厝原貌

[编辑]

林维朝故居在嘉庆年间规模初具,然由于林维朝父祖两代单传,故初建时的宅屋格局并不大。直至光绪十三(一八八七)年他考中秀才之后,经过几度改建、扩建与整建,才有了目前的风貌。在其前半生的自传《劳生略历》手稿中,光绪十七(一八九一)年的记事里,曾浮光掠影地提了一笔古宅扩建之事:“旧家屋原有前进三间,夹两边护厝四间,颇嫌狭窄,夏间,兴工建筑后进瓦屋三间,计费金三百馀元。”(注二)这是林维朝故居形诸文字的头一遭,然由于缺乏图像,很难加以比对,故居的初始影像仍是模糊的。

林维朝故居最早的一张相片约摄于一九一O年前后。在这张家族合照中,倚在林维朝继室何氏浮身旁的小女孩林宝钗(林维朝之女),当时年龄约四、五岁,林宝钗生于明治三十八(一九O五)年,由此推测拍摄的年代大约为一九 O九或一九一O年左右。背景中的格局与目前相似,而正厅前的轩亭仅为单间,与现在气势恢宏的格局炯然两异。

另一张拍摄于大正十四(一九二五)年的照片,背景较为开阔,正身至少为五开间,而轩亭仍为单间,两旁各植一株类似九穹或石榴的庭树。到了昭和三(一九二八)年,林维朝六十一大寿的一张家族大合照,已见正厅前的轩亭扩大为三间,显得气派非凡;八根福州杉及横梁均为木头原色,显得相当古朴。 正屋的木结构并未改变,而门窗则作了大幅修正,窗户改开得很大,木窗棂改为细铁条(日据末期又改回木窗棂);原本窗户上头密闭的竹编石灰壁,改为木制可开阖的气窗,以增加古宅的采光与空气的流通。

由此可见林维朝故居的扩建与整建,应是大正十四(一九二五)年到昭和三(一九二八)年之间。扩建的原因应是为了祝贺林维朝六十一大寿而擘画的。至于轩亭为何比正厅还高耸呢?这是许多人的疑惑,连林家子孙也答不上来。专访民国七年出生的油漆师陈绵丰老先生,提及三十年前他为古厝油漆,曾听林光烈(林维朝长孙,民国三年出生,已殁)谈起,林维朝原本要建格局宏伟的大瓦厝,建筑林料都买好了,想不到投资银行失败,只好把建材卖给大林的江文蔚盖大厝。后来建凉亭,就是按照原先设计的格局盖的,所以凉亭才会高于正厅。(注三)新港耆老李安邦则说,古厝前的北门楼及围墙是他刚上新港公学校一年级时,亲眼目睹正在施工(按:李安邦生于民国3年,虚岁9岁入学),以此推算门楼可能是民国十一年所建。(注四)由此推测,北门楼的兴筑应早于轩亭的扩建。

如此说来,林维朝最初想盖格局宏伟的大瓦厝之时间约在大正二年(即民国二年)。林维朝原本经营数处糖廍与九龙酒厂,经济实力蒸蒸日上,他在实业上的才能渐受肯定,明治四十四(一九一一)年三月,被推荐为嘉义银行副头取(即今副理事长)。而他也在明治四十五(一九一二)年四月辞去新港区长的职务,专心往实业方面发展。

林维朝当选为副头取时,正值嘉义银行(即今之第一银行)风雨飘摇面临危机之时。到了大正二年(即民国二年),嘉义银行业务挫折,虽屡次召集无限责任股东商议,谋求补救之道,但已病入膏肓,无法挽救,不得不于八月八日对外停止营业;当时官厅欲谋救济,劝诱无限责任计员提供财产,以便融通资金,再行开业。当时社员误解者多,咸踌躇不前,林维朝与理事徐杰夫(亦为前清秀才,嘉义市人) 率先提供财产,并极力劝导各社员;又几次北上,向财政局长陈情,并恳请台银头取(即今理事长)援助整理,经两月之久,始告成功。(注五)

在整顿嘉义银行时,林维朝殚精竭虑,力挽狂澜,居功厥伟,因此在大正三年(即民国三年)理事会改选时,由副头取昇任为头取。而嘉义银行也在其慎重的擘画经营下,逐渐有了转机,翌年三月,更在台南设立支店一所。(注六)

由于林维朝倾家挽救嘉义银行,失血过多,再加上他经营的糖廍与酒厂,也因日据时期糖、酒公卖政策,以致经济实力减退,扩建大瓦厝的计划就此延宕下来,直到为了庆祝六十一大寿,才动工扩建轩亭为三间起高耸气派的格局。

为了庆祝林维朝六十一大寿,林家在屋前的马路上,连续演了三天的“大戏”,摆了三天的寿宴,供前来道贺的人潮食用。轩亭上所挂的两幅匾额“天锡纯嘏”、“寿考维祺”,即是一九二八年他大寿时朋友所赠,至今依然高挂在林维朝故居的轩亭上。他的六秩晋一大寿虽然办得风光无比,然而事实上经济已大不如前,由古厝的古朴质实,缺乏像新港大潭村林通喜古宅雕龙画栋与华丽彩绘,由此可见一斑。

林维朝故居鼎盛时期的恢宏气象

[编辑]

林维朝故居占地约七百坪,分由两个门楼进出。南门楼门额上有林维朝亲手所题的“西河衍派”,字迹灵秀俊逸,门扉则题著与奉天宫边门相同的字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踏进南门楼,则见一单间小屋,是作为传达室使用, 门房为一老者,故林家称之为“老人间”,有客人来访须先在此通报。踏进门楼,红砖小径旁兰桂满庭,菊花尤多。正屋三间,右护龙二间。正屋厅堂前悬挂著林维朝所题的“怡园”匾额。怡园清雅幽静,花木扶疏,是林维朝与文友们吟诗属对的世外小桃源。

明治三十九(一九O六)年,嘉南平原大地震,新港唯一传承汉学的登云书院也夷为平地,为了延续汉文化,林维朝在古厝怡园开馆授徒,因此这儿的大厅也叫“学仔厅”。大正十一(1922)年,为了抢救日渐衰颓的汉学,林维朝在新港成立“鷇音吟社”,参加者有新港、溪口、大埤等地人士十数名。当时文士济济一堂,在怡园前的花园合照,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镜头。怡园亦是诗人雅士聚会吟诗品文的重要据点。

另一座北门楼位于古厝前绵亘约五十公尺红砖围墙的中央点。比南门楼面积较宽广,作工也更轩昂堂皇。门额上题著“紫薇拱照”,取其方位正对东方之意。门扉上题著“孝弟承先德,诗书启后昆”。门楼的大门虽设而常关,纵然开启也无法一览无馀,视线被内侧的门屏所挡住。两扇门屏的设计是为了住屋的隐密性,因为院子里住了许多女眷。

一踏入门楼,一排蓊郁的松柏即形成了壮观而又维护隐私性的视觉效果。长形石条与圆形石头砌成的园林颇为古朴,两畦的园圃花团锦簇,充分洋溢著闽南式建筑的园庭之美。乍抬头,“兰桂一庭堪自乐,诗书满架未为贫”,“门墙多古意,家世重儒风”,“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等门联赫然入目。七开间的正屋及两侧各三间的护龙,室室均有对联,充分显出屋主的学养与对子孙的谆谆教诲,以及诗书传家、道德立身的儒者风范。

历经百年前两场大“震”撼

[编辑]

新港在明治三十七(1904)年十一月六日及明治三十九(1906)年三月十七日(农历二月廿三日)黎明两次大地震,受创相当严重。尤其后者芮氏规模7.1级的梅山大地震,比前次芮氏规模6.1级的斗六大地震更强猛,损失更是惨重。半数以上的房屋均倒塌,刹那间,家破人亡!至今许多新港耆老均能琅琅上口先民们口耳相传留下的一首歌谣:“二月廿三大地震,拢总压死数百人,街民相招要散港,宫尾大人挡不通。”(注七)接踵而来的两次大劫难,几乎使新港陷入“散庄”的命运。(详见陈素云:〈看新港百年“震撼”〉,《对话新港》)

这两场惊心动魄的大地震,显然未对林维朝故居造成极大的挫伤,由地震后登云书院倒塌,林维朝提供住屋怡园作为讲习汉学的场所;以及一九一O年前后拍摄以正厅为背景的照片看来,似乎伤害并不那么严重。

离古厝正南方百来公尺的新港支厅(相当于今之乡公所,现址已改建为新港警察分驻所),当时是日本式木造二层楼建筑,历经两次震灾,也仅有墙壁龟裂及屋瓦掉落,门前二根砖造门柱震裂等小损害而已。(注八)无独有偶的,古厝与新港支厅间的晋成号(今林玉锜、林武雄、林万居三户住所),因新建且又坚固,故得以幸存。奉天宫重建时,此商号作为妈祖暂祀及唐山师傅寄住之所。(注九)

嘉庆十六(一八一一)年所建的奉天宫,经明治三十七(一九O四)年十一月六日大地震,已略微受损;不久,又于明治三十九(一九O六)年大地震,奉天宫前殿倒塌,当时震灾可说是天摇地动,连嘉义孔子庙也遭震毁。林维朝为了维护新港人的信仰中心不致倾圯,首先捐款并向日本总督府提出申请许可募集寄附金,亲自草拟“重建奉天宫寄附金募集疏”,呼吁重新修复奉天宫。在明治四十(一九O七)年,由林溪和监工,开始重修宫宇,前后历时十年,直到一九一七年(大正六年,即民国六年),奉天宫才重修完成,崭新庙貌更胜从前,雕龙画栋,错采镂金。

而明治三十九(一九O六)年,地震为灾,北港朝天宫也破裂倾斜,北港街庄长蔡然标首创募资改筑,遂有今日金碧辉煌之规模。(注十)相较于二级古迹北港朝天宫与新港水仙宫,以及三级古迹新港奉天宫与大兴宫,在震灾后均经过大幅度改建,林维朝故居的安然度过百年前两场惊心动魄的大“震”撼,而 且规模格局仍沿旧貌,至今依然屹立不倒,则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古厝沧桑

[编辑]

一、古厝形貌的变迁

[编辑]

基于树大分枝的原则,林维朝在后街(大兴街)为次子林开泰(林金生之父,林怀民祖父)购置一栋老宅,保留前庭一部分建筑作为诊所,中庭则建为宅第。林开泰古宅主体结构完成于昭和七(一九三二)年,林开泰一家人于昭和八(一九三三)年迁入。(详见陈素云:〈林开泰古宅〉,《新港文教基金会会讯》2000年4月)

林维朝故居则由长子林兰芽(光复前担任新港庄长计十四年;光复后担任第一届嘉南水利会会长,并连续担任会长十四年)继承。民国三十六年,二二八事件发生,林兰芽的次子林光前,当时任教于嘉义农业职业学校(即嘉义技术学院,与嘉义师院合并为嘉义大学),在乱事稍平后回学校,三月廿一日晚上七点,林光前在学校宿舍被两名宪兵带走,从此音讯全无。林家有很长的一段时日均笼罩著愁云惨雾。民国四十年左右,林光前的遗孀梁荣汋将分得的部分产业卖给隔壁碾米厂张金辉,带著一子二女离开新港这伤心地,不久,即移居美国很少回来。林维朝故居因部分产权转移,仅馀目前的五百坪。

另一方面,林兰芽的长孙林俊德已届婚龄,民国六十年前后,林兰芽的长子林光烈(曾担任七届新港乡农会总干事,亦曾担任嘉义县议员),为了儿子的婚 事,请来油漆师陈绵丰大事粉刷,将柱子以古法猪血灰补土,并将原木本色漆成赭红色。已斑驳模糊的对联,小心描摹勾勒,再慢工出细活贴上金箔。经过这番粉饰之后,林维朝故居一改原先素朴典雅的面貌,变得焕然一新而显出堂皇富丽的神采。

林维朝故居外貌较大的变迁始于民国七十二(一九八三)年。林兰芽第三子林光闾一房,由于南邻改建楼房,导致怡园房舍部分地基下陷;再加上两个孙子相继出世,住屋不敷使用。几经考虑,保存怡园正屋的“学仔厅”,仅拆掉两间护龙;并以人工代替机械的施工模式,以保存南面围墙及南门楼,建起二间连栋的三层洋楼。

二、马路拓宽的摧残

[编辑]

带来最急剧变革的是民国七十九年的马路拓宽工程,林维朝故居前的中正路是新港主要道路,原本为八米宽,足供两辆车错车而有馀,然为了日愈增加的车流量,拓宽为十五米。林维朝故居有四米宽被画入道路预定地,也就是说在穿肠破肚之后,绵亘五十公尺的红砖围墙及两座古色古香的门楼将被摧残,一整排松柏的园林之美将毁于一旦。为了保存古厝旧观,林家决定将围墙及门楼往内迁移四公尺。

为了对搬迁前的古厝作最后的一瞥,甫成立不久的新港文教基金会邀请新港奉天宫、新港国中及新港乡各界协办,在民国七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晚上七时三十分,在林维朝故居举办一场“古厝国乐在新港”。

应邀演奏的国乐社团有华声国乐团、新港凤仪社、嘉义师院国乐团。其中的新港凤仪社与林维朝的渊源甚深,林维朝对音乐颇为嗜好(由他的手稿中犹留存有自己编写的乐谱可知)。凤仪社的前身是清道光十五(一八三五)年,为登云书院举行春秋二季祭孔的乐局,林维朝在光绪十一(一八八五)年重新创办为“凤仪社”,社名取自尚书益稷篇“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之意。如今这个新港拥有百年历史的国乐团,仍琴韵悠扬,笙歌不断。每逢农历春节,凤仪社的老社员均会齐聚一堂,在林维朝故居的轩亭演奏,缅怀林维朝的德泽。

这场国乐演奏会包括老中青三代,有怀念昔日时光的凤仪社老社员,及华声国乐团专业的演出,以及年轻新秀的嘉师国乐团的精湛表演,赢得了乡亲们的喝采。许多老一辈的观众是来反刍童年时的记忆,许多青年一代以充满欣羡讶异的眼眸,凝视这久闻而未能谋面的大瓦厝。许多林家的后代也约纷回来共襄盛举,从故居分枝出去,曾担任交通部长、内政部长的林金生,刚从日本搭机返台,随即兼程赶来参加,在致词时,他充满感清地指出他是在这儿出生的。当天晚上,轩亭挂满了新港文教基金会特别为此次演出订制的几百盏红灯笼,大红灯笼高高挂,凉风习习地吹拂,听著优美的乐音,耳边不时响起鸟鸣蝉嘶,那一夜乡情浓浓,至今仍有许多乡亲不能忘情“古厝那一夜”。

然而绚丽的光芒是如此短暂,美丽的乐音之后,旋即展开对古厝的百年老树进行一场杀戮。斩!斩!斩!杀!杀!杀!百年浓蓊苍郁的松柏被砍杀!仅馀三棵不碍路的老树局促逼侧地挤在北门楼两侧(这三棵树不久也枯萎而死)。在完成对老树的处理后,将大部分围墙及北门楼往内挪移了四公尺,原本花木扶疏、松柏长青的园林严重内伤。

民国七十九年,新港乡公所开始执行中正路拓宽工程。南边的另一座门楼,由于已起造一栋西式三楼洋房,使得这座题有“西河衍派”门额的红瓦红砖门楼,面临后退无地的窘境。

为了留下这座门楼,真是大费周章。林家雇工先拆毁古厝北侧约十公尺长的红砖围墙,再请专业搬迁人员,以枕木等工具架在大门地基下,以绳索拉迁约卅公尺,再将门楼迁移到北侧围墙内。眼见著门楼被断肢截臂,五花大绑,缓缓地离开,面对飘泊的古迹,林维朝的曾孙媳妇陈素云说这是一种心碎的感觉,那时她的心情也只有“滴血”才能形容于万一。

狂涛巨浪下的最后坚持

[编辑]

一、马路拓宽后的难题与无奈

[编辑]

马路拓宽了,原以为该有较宽敞的通道与顺畅的交通,但不料这却是一场梦魇的开端:围墙外顿时成了停车场,横七竖八的停车乱象令人叹为观止,有逆向停车的,有直向、横向停车的,有并排停车的,有的干脆将门楼视为理想的车库,将车头开进门楼内,以蔽风日,几经震动及碰触,一座门楼的横梁已呈倾斜下坠,只得赶紧雇工修护,所费不赀。

另一方面,摊贩也来插上一脚,卖凉水的、摆地摊的……,若不劝阻,不久,围墙外将沦为摊贩集散地。但挺身制止时,却往往遭逢一些不愉快的对峙。

除了摊贩与停车问题,林家古厝在马路拓宽后也饱尝垃圾之苦,古厝门楼旁原本放置两辆垃圾子车,因附近垃圾子车摆置地点严重不均(附近商家及摊贩半夜偷推到古厝前,最高记录达七个),所以自奉天宫以西至中正路的东西向道路,包括大兴路、宫后街、中正路一百一十四、一百廿四巷居民,以及绵延数百公尺的中正路商家民宅与小吃摊,几乎都将垃圾拿到古厝前。

做了几年并非出于自愿的清马路“义工”后,林家媳妇陈素云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不惜触犯众怒,也不愿再让古厝蒙羞。她向村长及清洁队发出最后通牒,要他们将垃圾子车移走,一个也不许放。清洁队长及村长均摇头表示无法接受,因为如此一来,附近几条道路将面临垃圾无处可倒的困境。陈素云转而向媒体投诉,指控臭气冲天的垃圾子车,亵渎了历史建筑林维朝故居。此事经媒体大篇幅报导,清洁队终于将垃圾子车移走了(按:不久后新港乡在街面四村不再设子车,改采垃圾不落地政策),然而少数民众仍习惯到此丢垃圾,她咬紧牙关随在后头清扫,一个月后,垃圾才终于绝迹。

古厝前的中正路,在马路拓宽后成了小吃街,川流不息的食客,带来大量的垃圾与停车问题,随处可见腥红的槟榔汁,深夜仍清晰可闻的嘈杂声,记忆中小乡镇古朴的风貌,正一点一滴地流失。坐拥古迹,是多么令人艳羡的难得际遇,然而面对残缺的古厝,却常令人觉得一股“乡愁”挥之不去。

所有对理想与美丽的坚持,其实并不崇高,也不神圣,只是充斥著屈辱与心痛的感觉。进香团走过,洒了一路的金纸与鞭炮屑;缺乏公德心的停车客停过,丢了一地的垃圾;附近邻居在古厝前的马路办喜、丧事,宴客后留下了狼藉的菜渣与扫不掉的油汤。扫!扫!扫!在如织的车阵中小心闪躲,扫那绵亘五十公尺的长马路,甚至须冲洗马路,才得以避免蚊蝇孳生。每逢台风刮过、冰雹打过、地震摇过,就得做屋瓦翻修;还有那永远也拔不完的红砖缝隙的杂草……似乎居住古厝不再是荣耀,而只是一种负担。

二、九二一与一O二二大地震的重创

[编辑]

民国八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凌晨一点四十七分分,芮氏规模7.3级的地震发生了。古厝绵亘相连的屋瓦,经此撼动挤压后,受伤匪浅;最严重的是轩亭的八根柱子全部倾斜,很明显可看出向南稍偏东倾斜;梁柱的榫头几乎都松脱 了,有些甚至贯插规带而穿过屋瓦。院子后面的围墙也倒了一半。

一个月后又发生了芮氏规模6.4级的嘉义大地震,散落一地的瓦砾,轩亭的柱子倾斜得更厉害,而且是不同角度的歪扭倾斜,屋顶的正脊也呈现断裂现象。

古厝的其他持有人都很冷漠,觉得古厝再也没有办法救了,就是勉强抢救了又怎么样呢?万一强震再来又将怎么办?况且他们也不会回来新港住了,犯不著白花钱!有些则认为古厝大而不当,应当趁此机会建起大楼,店铺出租将是一笔大利润。

接二连三的馀震不绝,大雨不断浇灌,又经艳阳曝炙,梁柱腐朽日趋严重,只要再有强震,恐怕将倾圯倒塌。陈素云心焦如焚地与其他持有人连系,然而除了失望之外还是失望。

三、义无反顾走上维修古厝的坎坷路

[编辑]

既然保存古厝的道路如此艰难,陈素云几度思量,干脆放弃算了,如果不须呵护这栋古厝,如果人可以没有记忆,将会活得多悠游自在。几度也想狠心任其倾圯,然而每逢刮风下雨,心情亦随浇淋的雨水惨淡低沉,宛如刀割般的锥心之痛,久久无法释怀。因此,她决定要不顾一切来捍卫这栋古厝。

既然不舍,就为它奋斗吧!暑假中她参加乐山文教基金会主办的“九二一震后历史建筑重建与社区营造工作营”,亲自走访灾区,并参与现场研讨以汲取乌日顺德堂、平埔族牛眠里潘宅、日月潭邵族、眉溪四庄平埔族聚落群,以及鹿港元昌行及鹿港民俗文物馆的修护经验。讶异于震灾对大地的重创已达伊于胡底的程度,也为许多有心人修护大地创伤的毅力与勇气所感动。她觉得一股不再退却的勇气澎湃而生。

在由灾后重建委员会黄荣村执行长,及文建会中部办公室洪孟启副主任等人主持的综合讨论暨结业式上,她起来发言,大声疾呼:“古厝是历史记忆的宝库,如果任其一个个消失,将是台湾社会的莫大遗憾。当前金钱挂帅的工商业社会,还痴心妄想保留一份历史记忆体,无疑是不识潮流,螳臂挡车。尤其在九二一地震之后,许多历史建物拥有者,处境不啻如八掌溪激流中即将灭顶的待援者,谱及时伸出援手。”会后,她得到许多文史工作者的鼓励与打气。当下她觉得自己即将出征,义无反顾。而在古宅没有产权的林兰芽四女林琼玖亦一再叮咛,嘱咐她无论如何要修护古厝,不能眼睁睁看它倒。

延宕了几乎整整一年,在九二一即将周年的前夕,承蒙鹿港李奕兴介绍修护元昌行的匠师邱永春先生,竟意外地发现邱先生是新港中洋村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想不到找匠师找到鹿港,却惊觉竟是故乡人,那份惊喜自不在话下。并在云林科技大学空间设计系系主任邱上嘉教授的指导擘画下,开始动手修护林维朝故居。古厝得以重修,将是地方史研究上的一大幸事,因为它承载了太多新港人百年来的历史记忆。

<注释>

注—:林瑞昌,〈跳出童话的红舞鞋云门舞集传奇人物一一林怀民专访〉,《终身学习》第23期,二OOO年二月,页三八

注二:林维朝,《劳生略历》(手稿本,未出版),光绪十七年之纪事。

注三:二OOO年九月十二日专访新港耆老陈绵丰先生之谈话纪录

注四:一九九O年八月廿二日专访新港耆老李安邦先生之谈话纪录

注五:徐杰夫,〈寿序〉,林维朝编,《寿诗文集附并蒂菊诗》(手稿本,未出版)

注六:第一银行庆祝创立七十迥年筹备委员会编,《第一银行七十年》,第一银行出版,一九七O年,页二三~二五

注七:新港耆老郑朗云先生所采集的本地歌谣,见其所著的《新港故乡史》(手稿本,未出版)。而歌谣中的宫尾大人是日人宫尾郡大郎他在明冶三十(1897)年渡台,六月五日履任,担任新南港(即今新港)警察分署巡查。

注八:郑世楠等著,《台湾十大灾害地震图集》,中华民国交通部中央气象局暨中央研究院地球科学研究所出版,一九九九年,页一五、一六、五O

注九:二OO—年九月廿六日专访新港耆老林玉镤先生之谈话纪录

注十:林维朝(蔡瑞芳先生墓表〉,《文稿》(手稿本,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