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笔谈/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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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草堂笔谈
卷一
卷二 

卷一[编辑]

品泉[编辑]

料理息庵方有头绪,便拥炉静坐其中,不觉午睡昏昏也。偶闻儿子书声,心乐之。而炉间翏如松风响,则茶且熟矣。三月不雨,井水若甘露。兢扃其门,而以缸罂相遗。何来惠泉?乃{曰厌}生馋口,讯之,家人辈云,旧藏得惠水二器,宝云泉一器。亟取二味品之,而令儿子快读李秃翁焚书,惟其极醒极健者。因忆壬寅五月中,著屐烧灯品泉于吴城王弘之第,自谓壬寅第一夜。今日岂减此耶?

李绍伯夜话[编辑]

辛丑正月十一日夜,冰月当轩,残雪在地。予与李绍伯徘徊庭中,追往谈昔,竟至二鼓阒。无人声,孤雁嘹呖。此身如游皇古,如悟前世。予谓绍伯,二十年前中夜,闻霰声击射,亟起,呼兄偕行。雪中冰凝,屐底高不可步,则相与攀树敲斫而行。闻人鼻鼾,笑之为蠢。夜来听窗外折竹声,亦当命奴子启扉视之。酸风裂鼻,头岑岑作痛。自笑曩时拍马踏雪,不如拥絮酣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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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阳画山水六幅,所谓意到之作,未尝有法,而不可谓之无法也。倪伯远持视世长,相与绝叫奇特。予非知画者,忽然见之,亦觉心花怒开。因与伯远、世长究问今人不及古人处,其说不能一。予笑曰:“自白阳此等画出,所以今人不如古人也。”两人莫对。予曰:“今日但见白阳意到之作,淡墨淋漓,纵横自在,便失声叫好。不知其平日经几炉锤,经几推敲,大山、长水、丘阜、溪壑,一一全具于胸中,不差毫末。然后抛却影像,振笔直遂,所以方尺之纸,势若千里。模糊之处,具诸生韵,所谓死枯髅上活眼再开者也。今人写得一草一木、一壑一丘,未有几分相似,便从古人意到之作学起,都成澹薄,了无意致,又何怪哉?”

章田镌麻姑仙坛[编辑]

章简甫之从孙曰章田,尝游益邸。时华亭季鹰守建昌,麻姑坛碑板久为库吏所跌,召田新之。既入石矣,田忽病眼,因念言:“姑仙许我从事,当佑我佶。”旦有老僧信步而至,状似婆子,以丝系小瓶腰下。田恳焉,僧曰:“可瘥也。”取药敷之,应手皙然。既去,田问寓何所,曰:“暂住从姑山斗母庙。”有郭良医者,知状,访之不得。更问庙祝,绝无老僧腰药瓶者。田木讷少文,生平无妄言。尝为余语其事,今日见田刻于王孺和家,疗眼之说当不虚耳。

雨势[编辑]

大雨狂骤,如黄河屈注,沸喊不可止。雷鸣水底,砰砰然往而不收。如小龙漫吟,如伐湿鼓。电光闪闪,如列炬郊行来著门户,明灭不定。仰视暗云,垂垂欲坠。道上无弗,揭而行者,藉肩曳踵入坎,大叫如长啼。深林鬼啸云外,而裂垣败屋之声,隐隐远近间。雨势益恣,每倾注食许。时天辄明,旋即昏暗,如盛怒,狂走气尽,忿舒稍稍,喘息而后,益纵其所如者。此时胸中亦绝无天青日朗境界,吾其风波之民欤。

樊父语[编辑]

立春前一日迎芒神,土牛野人竞,观以铺张美丽,为时和年丰之兆。而留心民事者,亦号召妓女乐工声歌杂遝,结束鲜丽。然黠胥亦有夤缘为奸利者。今岁迎春,贰尹及广文先生颇从曳樊父。父笑曰:“有兴者听之,吾不禁也。”有道之士辞气自别。

言志[编辑]

净煮雨水,泼虎丘庙后之佳者,连啜数瓯。坐重楼上望,西山爽气,窗外玉兰树初舒嫩绿,照日通明,时浮黄晕。烧笋午食,抛卷暂卧,便与王摩诘、苏子瞻对面纵谈。流莺破梦,野香乱飞,有无不定。杖策散步,清月印水,陇麦翻浪。手指如冰,不妨敝裘著罗衫外,敬问天公,肯与方便否?

古人不知痛痒[编辑]

欧阳永叔作文,每用故实,辄虚之往谘刘贡父。乃下,贡父曰:“好个欧九,祇是不曾读书耳。”张安道闻二苏再看《汉书》,讶曰:“文字尚看两遍耶。”明允退,语子瞻曰:“此老不知世间尽有看三遍者。”古人不知痛痒,大率如是。世人笑何不食肉糜,乃是痴语。平其气以观之,此与贡父、安道、明允何异?

降仙[编辑]

有张文芝者,知符咒,能运乩降仙,言亦多验。人或谤之,以为文芝自为之也。万历丁亥,文芝降仙周长茂家,能言其祖母强梦中所见事未尝告人者。余时方衣蓝衣,急急如世人状,以情叩乩。乩判云:“急亦来乎?”其答曰:“不来。”又判云:“急亦不来,急亦何用。”余时竦然,以为真仙人语也。今日偶出古文示赵纶叔,纶叔亟称之,曰:“谁以兄年来多病为不幸哉?脱幸不病,必衣蓝衣如曩者,急急时事,心境安得若此?以兄今日之病,弃去举子业,知兄故不当为举子也。”余因忆降乩语,书于苏斋雨窗下。

食笋[编辑]

冻笋出土中,味醇而滑,肥而不滓,盖所谓纯气之守也。入春未十日,而笋理苏硬,食后犹存齿颊间。岂化之漓也,出胎稚子便解触忌乎?书此一笑。

沈先生[编辑]

沈先生自言,其少时骑马或骡,道遇桥堑,辄挟之而走。或言先生能格斗牛,予不敢信。先生笑曰:“有之,然非牯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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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布帛求染者,必书姓氏一角。染人叠而结之,不令占色也。主者来索,则按姓氏与之。有一谜云:“身居色界中,不染色界尘。解结解冤结,见性自分明。”又臂鹰者恐鹰之足伤其手也,必作一皮囊著手上,然后鹰立而手不伤。一谜云:“为这脚做来著,做了脚不著,著了脚不著。”

冤报[编辑]

海上人有扑杀其仆而以石沈之吴淞江者,其仇家得之,讼之官而不白,以其尸置之杀者之门,棺既裂矣。一日有巨蛇出焉,其家之狗见而噬之。蛇且毙,尽其毒螫狗。蛇啮死,狗亦毒死。家人奔告杀仆者,杀仆者跣而视之,以足指伺死狗。不意狗之蓦起,而噬杀其主也。或曰此冤报也。死仆化为蛇,蛇不自啮而毒其狗,以雪负石不白之冤,亦奇矣。盖闻之馆于海上者云。

张灯[编辑]

上元张灯莫盛于唐开元间。神龙以后,尤极严丽。士女阗塞,有浮行数十步者。自汉以来,但云宫中祀太乙、民家祀门而已。尝考竺坟云:“上元日,天人围绕,步步燃灯十二里。”又云:“上元日观菩萨,放光雨花,则知灯之盛,未有如极乐界者。”予家居片玉坊中,犹记嘉靖丙寅丁卯之间,大梁王公为宰上元,行学举卿饮礼。既毕,公使吏执牌许民家放灯,否者有罚。民竞剪彩,按故事作鸟兽人物,千门万户星罗炬列。自后岁岁有之。大都先君子与许先生为之倡,而里人杜谷塘、金玉涵又敛钱买灯,望门分派。一时里中颇不寂寞,自十二至十七日,烟花缭乱,金鼓喧填,子夜后犹闻箫管之声。今夕月明如水,独立庭中,寂无启扉者,盖亦时运然矣。因忆昔寓长安,偶谈灯市之丽,有一二官人自号清节者,极恶之,以为伤时废事无过于此。予谓清素可以持身,不可以御俗;俗尚清素,终是衰飒气象;雍雍博大之世,当不尔。众皆愕然。

苏斋纪兴[编辑]

卧听啼鸟,忽疏雨堕,瓦裂裂然。起坐苏斋,兰气芬馥,地下蒸湿欲流。午馀开霁,万里空碧,胸中洒然,若有得者。支颐坐梅花下,因念去岁正月十七,花已烂开,忽觉神爽。自谓人生意思,如此时绝少。乃明日遂卧病,淹流至今。今日大有情致,不审来朝,又何如也?洒扫斋中,端坐待月。而浓云倏布,雨意垂垂,且闻王伯符死矣。一日之间,天时人事之变,不亦悲夫?

王伯符[编辑]

花朝雨甚,觅肩舆唁伯符,哭之。其妇出所遗,祝语相视,大都穷独无聊之念,可涕也。因忆余年十七时,就试荆溪,姓名与伯符适先后,因是识面,遂相约为兄弟。其中牢落,彼此何所不有。至今三十一年,而伯符死矣。嗟乎,人有三十馀年之交,老且死,亦安足怪乎?

贯休罗汉[编辑]

景德寺澹云房,有十六罗汉,相传是贯休笔。予闻之二十年矣。今日偶过,得观其七,笔势遒简精丽,凛凛有生色。薛君淑云:“不是说古人便道佳,果然奇特。”予曰:“古人亦决有不好处,祇是我与君淑不及见耳。”是日,戴孟千具斋,选佛场,同观者王世周。僧云居、默全定空无念。

学安闲[编辑]

病寒而咳,竟逾半月。风来著形,骫骫如裂,痰壅呕逆,烟生舌端。向火则热,偃卧则寒。一日一夜,不知生死之几迁变也。偶检真歇禅师倡云:“访旧论怀实可伤,经年独卧涅槃堂。门无过客窗无纸,炉有寒灰席有霜。病后始知身是苦,健时多为别人忙。老僧自有安闲法,八苦交煎总不妨。”读罢洒然,顿觉鼻孔通利,眼花尽彻。从今发愿誓学安闲,但求自度。

钦李[编辑]

长蘅好外泪湿,张筌曰:“舍予无能好张生者。”愚公好内愁饶,冯伴曰:“舍予无能好冯郎者。”异哉,两人自谓子期之耳,而郢人之质也,而两人者又更相笑也。此所谓吾辈情深,自是天壤间希遘者耶。而世共痴之而癖之,此系风捕影之流,岂足语于道哉?读窈窕闲情诸编,但见性情不见文字。记此以复两人。

独坐[编辑]

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

今日[编辑]

太学三万人,嘘枯吹生,卒召党锢之祸。故《易》曰:“焕其群元,吉;不焕不足以治天下。”又曰:“君子以同而异,不异不得为君子。”后生不解事,漫附清流妄生气节,而上之人又开衅门,以召之今日之事。吾未知所税驾也。癸卯二月廿六日书。

白民[编辑]

万历甲午,朱白民读书展桂堂。春初方食河豚,白民言烹煮之法未尽,乃脱帽,衣短衣,手执刀匕屠脍。众客称善,白民亦掀髯自谓得法也。尝谓聪明男子无所不可。今日偶阅《志林》,见东坡在钱塘日尝煮鱼羹以食仲天,贶王元直、秦少章。众皆异之,谓此味超然有高韵,非寻常庖人所及。而坡亦自喜,便欲常作此以发一笑。亟命儿子识之。他日视白民,更一掀髯也。

葽字[编辑]

予阅妓多矣,岂必都无一长?然未有往来。予胸者独时念沈生,纳少橘皮口中,顷刻制葽字,细秀整洁,令人惊赏而失笑也。宋辅卿极称王幼昭之侠,而不能举其事。因念沈生益甚,然王生言诸少年冶游不遗馀力,然绝无解游者。予闻之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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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有疑盗者,患盗之入其室也,夜半隙其门而窥之。其仆出见之,以盗之睨己也,奋其臂击焉,几毙之矣。而其人以为盗击之也,噤而不言,恐言而盗竟杀我也。张子闻之曰:“智矣哉,是主仆之相盗也。”闻者不省。张子曰:“果然盗至而窥之,奋臂而击之,噤其口而诈之,世未有不智之者也。夫人之相疑而智愚生焉,吾未知其果安在也。”

眉公语[编辑]

今日眉公见访,会将嫁女。孟氏言次及之,眉公叹曰:“大地一梨园也,伶人演戏先离后合。人生不然,父母妻子乃至骨肉,齿发刚合即离,真可发一笑耳。”斯语甚警,辄录之。眉公与予言,大都皆日用切实之务。然别后每觉意思翛远,寝食有味,真君子之言也。甲辰中秋前三日。

诙语[编辑]

范文正公《黄薤词》云:“陶家瓮内酿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征。”读之令人绝倒。方正人作诙语意味自别。

记先君子梦[编辑]

万历丙子正月六日,先君子率予谒山人,憩狄娄云陟岵轩中。轩故王氏墓屋,短垣瘦梅,庭中瓦石纷委,窗枕峭壁。先君子惘然久之,曰:“此予梦中所见也。”因话永叔梦,黄牛庙事既出,见石马相向笑,曰:“殆文忠所谓石马系祠门者耶。”今日读子瞻《书黄牛庙诗》后,废卷哭失声。辛丑距丙子已二十六年,盖先君子既殁之十四年也,娄云死亦三年矣。

五十赠言[编辑]

始衰之年忽焉,已至马齿日长,童心正狂。上负所畏,下惭馀子。而世周、孺和、士琰、季思率吐珠玉投我秽旁,漫录其辞以彰芰好。世周诗云:“幽径蓬蒿满逍遥,纵晏眠将无因善。病翻更得长年座,有忘忧物门多问。”字贤莲花一卷在,翻罢意超然。士琰云:“仲蔚闲居日,清风满敝庐。故人一以过,高论在玄虚。左病非关史,虞贫合有书。百年俱半度,踪迹转嫌疏。”孺和云:“五十风尘鬓色残,为君长啸未须叹。尚馀彩笔千秋健,不尽玄言六月寒。侠骨每凭龙剑动,雄心欲耗唾壶难。百年天地惟杯酒,白眼何能世上看。”季思云:“量力守贫贱,曲士固应尔。谁能不羁才,脱踪繁华里。十年负屙同,韫椟非君比。歧路四茫茫,颓波逝靡靡。燕雀帷幕间,黄鹄举千里。扰扰竞名徒,视我元长子。”

煎茶[编辑]

童子鼻鼾,故与茶声相宜。水沸声喧,致松□之叹。梦眼特张,沫溅灰怒,亦是煎茶。蹭蹬舟中书。

病疟[编辑]

水国多疟,每每遇符咒而愈。小夫妇人奉之如佛,应亦如响。白面鲰生,心知其不然,窘或用之,辄亦不效。张子曰:“天下之言,最无用者,其书生乎。眼中读不上数行,书又不能深入其义,依旁古人成语,含糊似解,漫言吾道一贯,异学可诛。此宁不然,及其沾一灾一疾,叩头请命,以行其不信之说,岂有异乎?固不若小夫妇人,其诚实心有所注,而取效速也。昔中峰和尚尝造面以食大众,大行菩萨下之,据狮子座绕香积而行。中峰取面板扑头便打,曰:‘任汝作模样,决不汝信。’大解脱人,其手段自尔。若此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焦。彼江头之鬼,敢拾其呕哕之馀乎?”中元日僵卧斋中,自笑符水不灵,书此。

智量[编辑]

文待诏好奖许后进。晚年人有乞书者,辄云:“吾老且倦,即书亦不佳。盍往周公瑕,公瑕书不减吾,则神情正旺,于君何如?”有乞书者,辄又云:“当吾世而有钱叔宝,安用我为?”人谓二公之名起于待诏,然不谓待诏之书画故出二公下也。吾乡某某皆藉弇州公以成其名,颇与诸英少往还。而人有称后来之俊者,两人绝无一字,然弇州终不以此少两人。盖智量之相越大抵然矣。

结伴[编辑]

学问到得有商量时,已自几分相应,不可轻觑,否则惟默识有力。《中阿含经》云:尊者阿那律陀,尊者难提,尊者金毗罗,共住林中。后先乞食各归,坐禅至于脯。时先从坐起者,或汲瓶水能胜,独举如不能胜,则便以手招一比丘,两人共举,各不相语。五日一集,或两说法,或坐默然。云栖曰:“此万世结伴修行之良法也。”

草玄[编辑]

吴兴老儒之女,小字瑞玄,颇解琴理,能写山水竹石。予尝以扇请之,为书淡云疏树,而置一草堂。其下颇得空山无人之致,且题之曰:“问奇人去后,寂寞子云亭。”盖赠语也。扇亡久矣,女亦不知所在。梦中闻有歌之者,思之惘然。旦起,公亮以竹纸百幅,见贻旁皆有朱文“草玄”二字,笑而记之。

陆小拙[编辑]

尝恨陆小拙之技,不能殚其岁月之力,淬成良剑利匕,以传后世。而好制小刀,缕大蝇字,轻若羽毛。盖陆生之言曰:“非是,则莫我肯售也。”予闻而怜焉。世人拙于用大工者,不能待时,固如是耳。予生平不好佩刀,然陆生每有会意者,辄驰□。予今日招而酒之,而王世周偕僧海从持一诗册相访。会李季鹰、沈卫安在座,吹箫度曲,杂以谐语。海从呈一倡云:“慕居士而来,见居士而止。长啸不谈禅,乃净名师子。”众客观笑乐甚,予亦竟醉。

中节[编辑]

樊侯作旌孝匾,贻孺和,孺和恳辞之。父云:“辞者君德,旌者吾位,正不相妨。”孺和嘱主行者默遣人携以归。予谓孺和之孝宜旌,旌宜辞。辞之不得,宜默携以归。此举固恰中节耳。人生宇内,岂独恶不可纵为,即善亦不可显为。至于年老居贫,尤宜退缩。节省一事,免见一人,其益无量。薛文清公曰:“洗心退藏于密;以约失之者鲜矣。老少若能奉行,大地齐成佛道。”

上床法[编辑]

高峰禅师云:“一盏孤灯照夜台,上床别了袜和鞋。三魂七魄梦中去,未委明朝来不来。”予年来颇学上床法,殊恨未能夜过景德寺。有妪诵此偈者,不觉唤醒前念,顾视沟中卧一醉人,鼻息如雷,大笑云,如此方是上床法也。

摹古[编辑]

昔有从云间归者,遗纸数幅,颇类苔色,而朱写藻荇其旁,盖裱竹纸为之,不知何名也。今恶读《志林》云:“昔人有海苔纸,今世无有。”予所见殆仿是耶?云间新安人,好摹古法。每恶其著迹可厌,然使后世得见古人之遗,似亦不可无好事者。按杨用修录云:古人与朋侪往来者,以漆板代书帖。又恐其露泄,遂作二板相合,以片纸封其际,故曰“简板”,亦云“赤牍”。尝戏作二板藏斋中,见者莫识也。王孺和闻之,笑谓予曰:“君仿此甚善。但俟君家惠书时不作报章,吾事办矣。”予答云:“千秋后,谓吾以古物相贶,不亦可乎?”

书田孙二监事[编辑]

宦者孙隆,以织造久住杭州。梵宇天宫,多所修建,的是西湖大功德主。筑长堤,横亘湖中,与苏公堤相映带,人称之曰“孙堤”。世或笑之,然其人故不可废,非特阉尹中之好事者已也。杭城故无水,自李长源、白乐天、沈文通、陈述古、苏子瞻递造六井,以通水利,杭人至今赖之。而孙尹欲尽出其羡馀,开渠濬河,为城中永永无穷之利,竟为当道所格,可怪也。今年夏,士琰从西湖归,为予言如此。士琰又言,杭有监税宦者某,进集翠裘一以媚上。田司礼抑之,不以进。御封送孙尹,且盛言此事不可开端。孙立访织者,主名重责之,又罚银三千,使重建湖心亭,宏伟特甚。世称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田孙所立,卓卓如是,讵谓今世,无吕疆、张承业哉?田司礼名义其救免宰相,某事尤伟。

诗句[编辑]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此王文成公十岁时,过金山诗也。虚幻超忽,如龙蛇虎豹怒飞蹶张不可捕缚之状。丘文庄《东坡祠》诗云:“儿童到处知迂叟,草木犹堪敬醉翁。”亦是九岁时作,气象和宛,盖彬彬理学之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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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摩诘云北陟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欤。月下上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春,复与疏锺相闻。秦太虚云: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毫发。自普宁凡经佛寺十五,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止激悲鸣,殆非人间之境。二境澹宕凄清,真文中画也。予少时喜夜游,务穷搜奇胜;老来怯风露,不复窥户久矣。读二公语,黯然欲涕。

罢镇[编辑]

武宗朝,命宦者出镇,各省刺史以下,皆伏谒得便宜。劾奏府县非法事,气焰纵横可畏。世庙即位,春秋甫十六耳。是时永嘉骤相,君臣相得欢甚。每上殿,辄赐绣墩,命坐。一宦者过殿下,永嘉故改容起立,上注目熟视久之。明日竟罢镇,曰:“张先生犹畏此辈,况其他乎。”万历二十六年,有诏加税,诸省府黄头使者,旁午于道。武康太守吴宝秀为中使,诬奏槛征京师,其妻怖死。今年清明日,偶见科臣救宝秀状,辄思先朝之盛云。

句法[编辑]

项羽传,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去字为句,则文义自出韩昌黎。张中丞传,后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旧以南八为句,不若南八男儿为句,乃有味也。夏白庵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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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宁苏商岩,从其父司训公议,居昆五年。与予辈游甚密,好作诗,写字,兼通书竹法。既别数年,音问时至。尝寄予《隔江遥望图》,以通其意。又尝作七言律悼先子。每感其情至,时念之。今夜梦商岩来访,神情如昨,若有所待者。俄一僧至,演作天魔状,高唱苏子瞻《大江东去》词。后又吟一绝云:“佛印烧猪待子瞻,子瞻犹伴晓云眠。醒时吃酒醉时唱,勘破人间棒与禅。”

奸伪之辨[编辑]

太公七害,其三曰:“朴其身躬,恶其衣服,语无为以求名,言无欲以求利。此伪人也,王者谨勿近。”四曰:“奇其冠带,伟其衣服,博文辩辞,虚谈高议,以为美容。穷居静处,而诽时俗。此奸人也,王者谨勿宠。”雕巧素朴,两者皆害。而素朴之伪,至于不可近,况可宠耶。然则伪与奸盖有辨乎?

纪文[编辑]

经生入场,有集其说而不能下者,以其说告同舍生,将祈润焉。同舍生默用其说而秘之,弗出其业以相视也。其人方窘甚,会同舍生抱疾,亟呼曰:“以为若德。”遂选是卷为礼,经冠后对公车,窘自若也。一生见其姓名,讶曰:“吾故诵其卷,以为一时治高唐生学者,莫逾之也,乃今日相见,幸甚。”持其草再拜请教。生又窃之,遂登第。嗟乎,同舍生忍其病,以定窘者之魁。而窘者又籍其馀,以中礼闱之式。功名出处,岂偶也哉?

纪异[编辑]

丙申,苦脚痛,神思愦愦然。正月八日,忽见金冠真人坐床边上,将及予足,念痛且极坐,即不能忍矣。心怦怦久之,睡熟而觉痛乃大减。又半月,而僧性仁遗我淮香两束,问所从来,僧答云:“近礼云台。云台,三元真人道场也。知君脚痛,私为祝之。”亟问以何日往,答云:“人日。”闻之恍然。尝欲作一小记镌石,因僧送至云台顶,多病未果。附纪其事。

食橘[编辑]

橘之品,出衢福二地者上。衢以味胜,福以色香胜,衢味与口相习,所谓温温恭人亲之,忘倦者也。福产小露,尊重如远方贵客,结驷<耳丝>骑,令人迎承不暇。洞庭有张樵海者,尝贶予冉柑四颗,甘脆异常。然是一丘一壑之秀,物外逍遥者耳。世长怀福橘相遗,剖而甘之,书此。

不幸[编辑]

顾朗仲叙云:“居常妄想,恨不见膑起斗兵、贲育斗力、龙施斗辨、张许斗法、倕般斗巧、秋杜斗奕。此数人者,非幸而不遇其敌,以独擅其名。盖不幸而不得其偶,以各尽其奇也。”予读之冁然。虽然,此犹各有所试,以成其名于后世,是未为不幸者。祝允明作《王昌传》曰:“王昌,或久虚其力,辄手足掉撼不自休。速奔山中,擢林木数株,运弄之,或提顽石行百匝雨。无为于室,则索绦如杵,数十丈,寸寸掐断之,力稍解。”嗟乎,故有不幸无所事事,而不见其奇之所止者矣。天下岂少王昌之徒欤?

试酒[编辑]

生平无酒才,而善解酒理,能以舌为权衡也。今夜许仲嘉出新醅尝客,予爱其醇滑,似不从喉间下者,盖所谓和而力、严而不猛者欤。然滑,故应尔。而微少新兴,岂出厩之驹,遂无翩翩试步之性耶?张时可曰异美甚,恐其不耐久时;可之,才十倍。余其言如此,故曰:余能以舌为权衡者也。放饮酣甚,遂不成寐。戏命桐书之。

[编辑]

梦中见行辈,纷纷悲喜,违顺之态略具。又有老人,既死强焉,更生又更死者。又一妇人,衣其宝玉,端然自焚。焚已,惟馀两手。余笑曰:“活烧的人,也剩一双空手。”此语颇有省,记之。

顾道民[编辑]

江上顾道民,往来常润间。与人一面善,雅,非相好也。一日复过之,见其人子母相抱,哭甚哀。道民问故,其人曰:“吾父小逐什一于下邳,有传言父猝死,而家窘甚,不能遂赴所在,故悲耳。”道民慰之曰:“姑自宽。”稍停当,有的耗后,七日来报:“汝父甚无恙。”则已,索其父手书出怀中,款慰而去。道民日行六百里,顷刻能啖百器,又能数日不食,异人也。一时莫详其异云。

许先生[编辑]

子瞻在海外,携叔党自随。尝语人,每幼子过,出一篇相视,便欣然。竟日觉寝食有味。父子情深,读之可涕也。许公旦先生尝冬月课其子,设短屏自障,曰作文须意思舒展,方尽所长。一日,会风雨疾甚,久乃呈稿,先生赋诗云:“冬来文史未应疏,手掩寒茅试课渠。风雨满堂灯火映,真成今日是三馀。”“一檐风雨绕书釭,忍冻嗬毫意未降。若个珥貂温室里,初来能不困寒窗。”又为代和二首:“雨扑寒窗点点疏,酾风酿雪总关渠。书生耐识三冬味,坐暖青毡丙夜馀。”“膏火频添续短釭,寒威纵横也须降。夜深风雨归何处,西月窥人到半窗。”吟罢,手酌巨卮饮,三子曰:“今夕劳苦,不汝量也。昔苏子美每夕读书。辄尽一斗。有如此下酒物,一斗未足多耳。”元倩兄弟常诵斯语,辄呜咽不胜。

三姐[编辑]

往寓长安,闻弃水巷有江岳者,甚奇。然莫知其事也。今日过王祖玉第,见眉公道江事。其妾号三姐者,尤异。江常往来华亭,以其妾并二箱寄友人家,而独身走四方。每数月不归,时有音问,必付眉公家一小奚奴诵之,率以为常。主人旦晚使妇女进馔,出即掩其门。竟日危坐,三年而不变。会主人当贺,江妾具礼物甚腆。而后主人之妇女窥视其箱,多金宝锦绣,真奇事也。一日,眉公见江老,问曰:“如夫人故秀何所取?公信乃尔。”江曰:“此妾,故大同将宫女,十六来归,能骑会驴,高不可上。”倩驴者翼之,而驴者戏翼以上。行至水,侧佯呼驴者饮驴,乃出铁简扑杀之江中。嗟乎,江翁即奇,恐无逾其妾三姐矣。

第一不可说[编辑]

李卓吾《焚书》载,康昆仑琵琶,是天下第一等奇事;又载若无母书,是天下第一篇文章。却又著卓吾子曰,便觉气韵索然,议论酸腐。此老胸中垒块,下笔无状,其种种可喜可愕之谈,载在他书者,且与天壤俱敝矣,乃独见短于第一奇文奇事之下,何欤?盖唯第一则不可说,所以夫子之道,游夏不能赞一辞,此是游夏不可及处。语称佛头上著粪,亦曰佛头上不可有著,著则是粪耳。

自警[编辑]

《续齐谐记》云:阳羡书生寄鹅笼中,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世间有如此可人耶,将北面师事之。东坡先生有言:“吾眼中未尝见不好人。”此又是如来心髓,未易轻觑。虽然,由坡之道直入菩提;如书生旨,亦非二乘净名。经云:“外道六师,彼所堕者。”此与随堕何难入鹅笼中乎?吾碍世久矣,近颇学耐烦法,亦时时同得几分去。无奈有物顿喉间,颈面亦时时发赤。危哉!危哉!吾亡无日矣。

前辈[编辑]

有一人形俯捺屐行者,居尚书里。其主人刑部公自外归,群鹊乱噪于傍,刑部问故。或云捺屐者取其雏,故噪。刑部召责之,云:“汝捺屐而行,故是往生业报,奈何复取鹊雏。汝亟纵之去,免汝挞。”捺屐者取雏,悬树而上,纳之巢中,仍悬而下,略无艰苦态。刑部叹曰:“天下之无是理有是事者,岂少哉?吾为刑部,脱有告讦者云:‘捺屐者上树如飞。’吾岂信之乎?反复自惟,民之冤于吾者多矣。”盖前辈每事警省犹如此。偶憩东林静室,舅氏省吾,为余言如此。

自砺[编辑]

药气蒸鼻,愁声溢耳,僵卧床上,如坐釜甑中。起则蚊蚋撩乱窗间,扌敕扌敕来嘬人。徐步庭中,见月英和露欲滴,曙光隐隐。东方新丽夺目,心颇乐之。然自顾粟无征君之瓶,薪无怪魁之山,庭无高安之菊,日且旦室,人洗釜而待炊,索我枯鱼之肆矣。忽自念言,前境尽恶,已复哑然自笑。吾所居大是学问之具,奈何若受茅狂狙愁喜为用哉?书此自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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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昔有病疟人诵此霍然者,遂相传告杜诗能已疟。此不然。“三年犹病疟,一鬼不消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非杜陵诗耶。由此观之,老杜正自不免。予今岁病疟,稍寒而壮热,如坐甑中。狂歌《蜀道难》,至“飞湍瀑流争喧<兀豕>,砅崖转石万壑雷”,不觉飒飒有爽气。其明日,则寒沁肌骨矣,方恨此苦只自知。忽忆秦少游云:发于颈中,起于毛端,欠伸乃作。其始也,凄风转雨,洒然薄人,如冱壑阴崖,单衣犯雪。龟穹蠖窟,奄奄欲绝。寒威既替,热复大来。方毕,煤毒回禄嗣灾,躁外渴中。卧已复兴,欲挟斗杓东适渤澥,酌以注嗌,未足为快。此老更道得吾眼前事也。《医经》云:圣人因病而发药,非为方以待病。如病疟而必求愈于“子璋髑髅”之句,几谓文章无用矣?

唐子畏[编辑]

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吾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惟以面。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 “区区已作老村庄,英雄才彦不敢当。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天苍苍。感君称我为奇士,又言天下无相似,庸庸碌碌我何奇?有酒与君斟酌之。”此唐子畏席上酬王履吉诗也。李青莲云:“不同珠履三千客,别欲论交一片心。”一片有心人,即在三千珠履中。子畏此诗定是徐经事败后作。人言子畏跳浪,不自贵重,乃不知其岁宸濠之席,投金滩上竟以身免,轻狷人有此作用否?士抱不世之才,偶遭负俗之累,委身草泽,与卖菜佣编户而处。而角巾措大,犹指之为狷为佻也。不亦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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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以后,却无性,只有习。婴儿堕地,贫者裕水,富者怯风。水非儿之宜,风非贫之拒,盖所居则然矣。居之限,而习成焉。浴水者肥黑多力,怯风者羸弱易病。鸩毒胎于豢养,药石进于穷劳。如是而曰贵贱殊禀,贫富异骨,谬哉。

顾而尹[编辑]

松陵顾而尹,性度方雅,故有子美惊人之癖。每罢公车对,意不自怡,忽忽行吟,见者痴之。尝谓予曰:“某于此道良苦。”乙未之役,主司摈予,予不能降,请故牍观焉。其罪言曰:“怪归而屈首三年,未尝窥户,自谓得之矣。”又不然,又得其罪言曰:“庸嗟乎,吾无路矣。”予笑曰:“君无恐,悠悠者不足存也。若果巨眼,则兄之病不可疗耳。”因大笑别去。今复三年矣。癸卯春,偶读其行卷,果秀雅,却微泥,苦心人也。不知造物者背竟解其缚否?

闷题[编辑]

子瞻题《孟德传》后,述云安婴儿摄虎事,以信虎之畏不思己者,其说有理。小生作闷题,便解开阖擒刺,而老儒下笔格格然,岂亦为题所摄耶?题亦畏不思己者乎?李宏父自言:“吐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安得起若人而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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