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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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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二回 米喜子初隶四喜 方松龄重噪和春 下一回▶

  誉 却说安徽太湖县有一个唱戏的,叫作米喜子。他的母亲陈氏,据说生产他的那一天,清晨早起有一个蟢子落在身上,因此取名儿叫喜子。亦有人说,喜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他父母已经上了年纪,老来得子是一件可喜事,这才叫作喜子。喜子的上辈本是江西人,世代唱戏,后来在安徽落户。他父亲得了喜子之后,便教他自幼学艺。到了十五六岁,居然昆乱不挡,文武并擅,大江南北,薄负时名。可惜他父亲就在那时病故了。喜子丧父以后,对于他的老母,格外尽孝,就在安徽芜湖一带唱戏,不肯出外。至多不过一两个月,总得回家一次,探望母亲。

  光阴倏忽,又过了几年。有一天,喜子在家,陈氏对他说道:“喜子,你今年是二十二岁了。我早想替你定一房媳妇,娶过来,抱个孙子,方遂我的心愿。只是一来没有合适的人家,二来我家也没有多大的积蓄,所以耽误下来。直到如今,实在是我的一宗心病。前天是你姨妈生日,我去酬应。席上遇见了一位杨大妈,据她说,我的侄儿凤林,就是你的表兄,他在北京四喜班里唱得很红。我想你在本地唱戏,虽然事情不错,到底挣得有限,发不了大财。不如上京找你表兄去,托他搭班子,可以多开一条活路。”喜子道:“妈说的话也是。但是妈的年纪大了,儿子实在抛撇不下。”陈氏道:“不妨,前天在你姨妈那里吃了不少酒菜,临后还吃了两碗饭,大家都说我身体好,你尽管放心。”喜子心里还是舍不得他母亲,变法儿说道:“儿子听说京城里的戏是很不易唱的,稍微差一点儿,前台便说是外江派。况且儿子的能耐本不甚佳,设或唱砸啦,回来反不好混啦。”陈氏道:“胡说!好道儿不走,你想当一辈子穷光棍吗?我叫你走,你就得走!”喜子知道他母亲有气,在一旁站著,不敢发言。陈氏又接著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就是怕我死。其实我六十多岁的人,一口牙齿嚼得铁蚕豆爆爆的响,一时还死不了呢!”喜子无可奈何,这才答应。临走的那一天,陈氏再三嘱咐,无非是一路小心,保重身体,到京之后托人寄个口信到家,也可以放心等话。喜子一一领受,叩别老母,直奔北京。

  那时轮船火车尚未通行,从安徽到北京,至少也得走一个来月。喜子腰里,只有四两盘费,离家不到十日已是罄尽。喜子正在发慌,忽见许多男女,打扮整齐,拿著香烛,往一个村落中走去,远远又听得金鼓丝弦之声。喜子料是有人酬神演剧,便跟将来。等待到了那里,抬头一看原来是座真武庙,对面台上唱得好不热闹。一班儿香客拜过神明,都挤在台下仰著面观望。也有些乡下财主搭了看棚,拥著妻妾子女正在那里坐著。喜子是见惯的,不去睬他,只到大殿内对了真武老爷磕了几个头,站起来瞻仰圣像。只见旁边塑的马赵温关四大天君,那关爷持刀侧立,威风凛凛;猛回头看那台上,正在演唱关公《挑袍》,脸谱扮相,比那神道差得多了。喜子摇了摇头,不说什么。《挑袍》演毕,台上停止锣鼓。喜子知道演过三出了,即转入后台,将身上背的铺盖卷儿放过一旁,到衣箱边,按著本行的部位坐了。

  早有班中老生这一门的人走了过来,向他施礼,问道:“朋友,敢是要消遣吗?”喜子欠身道:“不敢,在下是末学新进,特来借台学戏。”班中人道:“你可能唱靠把戏?”喜子道:“我也是门内出身,怎的不能唱靠把戏?”班中人道:“既然如此,就烦串一出《武昭关》,何如?”喜子允了。班中人问:“你可要与正旦对一对?”喜子道:“这是大路活,不消对了。”班中人道:“此时我们歇锣吃饭,少时开锣就是这一出。你扮戏吧!”喜子点头,登时扮得好了,走上台去,施展本领,把一出演毕。正卸靠呢,班中人来问他姓名籍贯,喜子一一说了;又问他到哪里去,喜子道:“我是往京里去的。”班中人即送了他些盘缠。喜子道声:“多谢!”仍复登程。

  话休烦絮。不日到了北京,寻到了韩家潭一家门首,见有“藕香堂”的小牌儿,知道是了,遂将门环拍了一下。早有一个人从门房中出来,问道:“是找谁的?”喜子对他说了。那人忙请了一个安道:“原来是米老板。我们大爷在家,待我给你回一声。”喜子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小李,是这里的跟包的。”喜子即将带来的蒲包交给了他。小李接过,走将进去,回明了凤林。凤林知道有这门亲戚,小时节还见过喜子,说道:“请到客厅里坐,我就出来。”小李答应一声“是”,放下蒲包,转身向外,把喜子领进客厅,说声:“请坐!”就匆匆的预备茶水去了。喜子举目细瞧,这个客厅乃是三间南房,极其宽敞,条案桌椅,一律紫檀硬木。条案上正中间摆著一柄白玉如意,左边是一扇大理石屏风,右边摆著康熙瓷的五彩大花瓶。桌子上面摆著一个大瓷盆,盆中堆著几个柿子。西面靠窗有一个书案,文房四宝件件俱精,一束花笺全印著“藕香堂”小字,旁边有一个书架,排列著十几套曲本。东面堆著一座七层的菊花山,足有好几十种菊花,高高下下,秋色宜人。四壁全是名人字画,西北墙角上还挂著一张古琴。米喜子从未见过这种境界,心中暗暗纳罕。实则除了菊花山是应时品以外,司坊里的陈设,差不多全是各家一样。

  等了一会儿,小李挑起帘子,一个服饰华美的人随后进来。喜子见他眉目英秀,料是凤林,叫声:“鸾仙兄!”倒身下拜。凤林慌忙回答。二人见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凤林先问喜子的母亲好,随后又问了问路上的情形,有伴无伴,现在住在哪里的话。喜子一一回答,便说独自到京,现寓在某客店。恰巧小李进来送茶,凤林便吩咐小李道:“到客店去,把米老板的铺盖取来,安置在厢房里面。”小李答应一声走了。喜子道:“我住在府上,未免添烦。”凤林道:“自家至亲,何必客气!”提到唱戏的事,喜子便说:本人是唱文武老生,此番奉母命到京,要托凤林帮忙,搭班唱戏。凤林一口应允,说:“我今天到馆子去见了管事,回来定有好音。”喜子连声道谢。凤林又让喜子在上房吃饭,并且唤家人出来见了一见。午饭方毕,小李来回道:“米老板的卧室安置好了。”凤林点头。喜子退到厢房一瞧,只见窗明几净大可安身,心里倒也舒泰。

  少时,小李进来拿衣包靴包并盔头、圆笼。喜子看见,问:“这是什么?”小李道:“这是我们大爷扮戏用的东西。”喜子道:“难道后台没有?”小李道:“后台箱上的乏货,只可是官中先生们穿,我们大爷是当小老板出身的,不穿那样东西。”喜子道:“什么叫做官中先生?”小李道:“就是唱戏的。”喜子道:“什么又是小老板?”小李道:“就是堂号里的徒弟,官名叫做司坊,俗名叫作像姑。这堂号里的主人,唤作老板。他花钱买的徒弟在外边应条子陪人吃酒,往家里弄钱,便唤作小老板。若是自己的儿子,便唤作少老板。这个营生,总是旦角才吃香。我们这位大爷,起先也唱旦的,演那《玉玲珑》的梁红玉,《得意缘》的狄云鸾,谁看见也受不了,少说总得十天睡不著。那个劲儿味儿,真亏他琢摹,连陈中堂那样人物都迷上了他。后来年纪大了,自家觉得肉麻,才改了小生。反正他的行头有人报效,为什么不穿私的呢?”说著,听得脚步响,知是凤林来了,忙打住话头走了。凤林吩咐套了车,对喜子道声:“怠慢。”跳上车迳奔戏园。

  到晚回来,对喜子道:“我已经向管事先生说了,你就在本班,打三天炮,再定去留。明天是忌辰不开戏,你可到五道庙大下处,拜拜同行,后天登台。你还是唱工?还是衰派?还是靠把?”喜子道:“我曾说过,我是文武老生。随便派吧!”凤林笑道:“京里唱戏比外边不同,第一讲究名贵。你那乡里狗血是洒不得的。”喜子低头不答,二人又说了些闲话。

  可巧这一夜,有凤林徒弟相识的客人,在他家里摆酒。内有一人出席散步,一眼看见喜子,叫声“米先生”。喜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位江苏朋友,久在安徽的,姓丁行四,称他丁四爷,是个秀才,却专喜唱戏,所以认得喜子。喜子忙向前招呼,说了几句来京的原由。丁老四道:“我也来京不久,住在长元吴会馆。你闲时到延寿寺街去访问,便可找得著。”喜子应了。丁老四仍去上席吃酒。那日的主人姓梁号敬叔,福建人,是位观察。请的客,一位万学士号藕舲,是江西人;一位杨掌生,一位桂林倪鸿,俱是孝廉;还有一位,便是丁老四。这梁观察极讲究昆曲。凤林自家出去吹著笛子,唱了几支,果然腔真板正。喜子站在院里都听呆了。酒罢各散,凤林、喜子等也各自安歇。

  次日,喜子同了小李到大下处去了一遭。那些老古董唱老生的,听说他是新来搭班的,便摆出许多架子,神气格外难看。有几个圆通的,知道他是陈老板的亲戚,颇颇的套了些拉拢。喜子周旋一回,仍回到凤林家里。第二日催戏人来,呈上黄纸单,凤林派的倒第二的《群英会》,喜子派了个鲁肃。凤林道:“这是资格戏,向来新角色是派不著的。管事人因你是我的亲戚,格外用情了。”喜子道:“这戏我不对路,改一出吧。”凤林道:“第一天派戏,你就拿乔,往后还怎么混?”喜子才不言语。饭毕,随了凤林往戏园而来。那天《群英会》里的诸葛亮,派的是张三元。他是著名一个会咬人的,嗓子极其响亮,使劲的把喜子一咬。喜子到京不久,一路上受了些劳累,精神还未复原,嗓音自然便出不来。前台听戏人们,对于新来的角儿,便是格外的求全责备。喜子一出戏,如同在冷水盆儿里一般,一个彩声也没有;倒把张三元足捧一气。头炮不响,第二天便不催他了。凤林也无法想,碍著亲情,仍留他在家内。喜子甚觉无趣。倒是小李过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当晚喜子睡到床上,心里烦恼,眼中掉泪,用手拍著枕头,叹口气道:“京里戏班子如此难搭,明天一早扛著被套滚蛋。不,不好,我临出门的时节,老母吩咐我的话何等郑重,这样回去,怎么对的住我娘!况且坏了名头,人都说米某人是京里不要的乏货,本地戏饭也吃不成了!”思来想去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亮,便爬起来,到街上散步。信著脚步走去,到了一个所在,抬头一看,正是长元吴会馆。想起丁老四住在此处,何妨同他谈谈。便向管门长班一问,果然有位丁四爷。喜子遂把自己姓名说了,托他转达。长班进去,不多时出来道声“请”,喜子跟到丁四爷屋前。听得老四在屋里同人说话。喜子掀帘走入,忽的叫声“哎呀”,惊得遍身冷汗,毛骨耸然,跪在地下磕了好些头。丁四同那客人都笑起来。喜子惊魂方定,站起来道:“好笔法!丁四爷,这张老爷像画得妙极了,我几乎被他吓死!”那长班先见他这宗行径,莫名其妙,此时方知他是看见屋里墙上关圣画像的缘故,也觉好笑,慢慢退去。

  喜子看那客人,是前日在凤林家和丁老四同席的,问其姓名方知是杨掌生。三人在屋中坐定。丁四道:“我这轴圣像是诸暨陈老莲的笔墨,本来是个名手。据说老莲从四岁上就会画关壮缪。他同乡有个富翁修造花园,老莲跑将去在他静室中爬到桌子上,用木匠的笔画了一尊壮缪,身后还配了一尊周将军扛著大刀。那富翁回来观见神采威猛,惊得只管下拜,大约也就是米先生方才的情形了。”掌生道:“我前两日遇著方梦园,他谈陈老莲的佚事格外新奇,说这富翁把女儿给了老莲。老莲嫌他丑陋,画了一张美人图挂在屋里。他妻子早晚揣摹,竟变得同那美人一样,岂不是件奇事!”喜子听了,心中一动。大家说些闲话,掌生告辞。喜子向丁四说到唱戏不红的苦况,不觉流下泪来。丁四劝了他一番,他也不答话,只望著那关老爷出神。

  到晚回去,明日又来。每来便细看那张画像,看看一月有馀。一天,喜子忽地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丁四道:“什么有了?”喜子道:“我在路上真武庙里看见一尊泥塑的老爷,那时台上正唱老爷《挑袍》,我看那扮相脸谱比那神像差的太多。等到见了这张画像,比那泥胎又强些。我这一月来,也学陈老莲的媳妇儿揣摹美人的法子,来揣摹这老爷。如今却是大有心得。我想当初陈家这女人,必是中常相貌,姿质不佳,后来得了画上美人的神趣,便哄得动丈夫。我既把这老爷吃透了,我这唱戏,未必不仗著他翻梢。”丁四道:“这话有理,你就这样做去。”喜子道:“只有一层难处,北京老爷戏犯禁,怎么许我唱!”丁四道:“你既不唱,又揣摹他做甚?”喜子道:“这事我同凤林的跟包小李谈过,小李给我出个主意,说只要堂会戏里有都老爷点过,便可在馆子里唱的。”丁四道:“这一些不难,我托杨掌生便可办理。这巡城的几位御史,他都认得的。”喜子道:“这就好极了!”再三托付而去。喜子私自到盔头作坊,另出花样,做了一顶扎巾盔带后兜;又到把子局造了一把青龙偃月刀,也不叫凤林知道。

  这日,凤林应了陈中堂的堂会,回来只拧眉毛。小李问是何故,凤林道:“奇吧?北京的老爷戏是久已禁断,怎么老中堂家这位戏提调派起老爷戏来?这是位都老爷,我不敢驳回;只是我们班中哪有会唱老爷戏的?”小李道:“咱家这位米爷同我谈过,老爷戏他倒应行。”凤林道:“他久走外江,这也是有的;只是这番派的是《破壁观书》,我连戏名都不晓得,不知他会也不会?”随即走过喜子屋中,同他一说,喜子满口应承。凤林问他还有什么配角,喜子道:“二位皇娘,一个马童,许褚,张辽,还有个驿官,都是要紧的。”凤林忙将管事人请来,命他到大下处一问,凑巧这些角色齐全,还有一两个从外路来的有些不清楚,喜子又给他们说了一遍。打鼓佬毫不通经,也是喜子指拨。凤林见了十分兴头,便去应复了陈府的提调。

  到了唱戏的这一日,喜子不用银朱香油勾脸,只抹了些胭脂,用墨笔略画了一画眉子。妆扮停当,后台看了已是喝采不置;等他揭幕登场,前台愈发赞美,看得入神,连老中堂向不懂戏的人都击节道好。只有梁敬叔道:“这未免亵渎神明。”不看走了。喜子唱完也甚得意。

  过了数日,凤林请他在戏园演唱,果是叫齐叫满。听戏人看到他描摹得势之处,觉得圣帝临凡不过如是。人人肃然起敬,也有人合掌诵那关帝宝诰太上神威的一篇法语,反倒淹没了喝采声。

  喜子从此成名,便另去租了房子把老母接来。凤林仗他叫座,待他自然格外恭敬。喜子重谢了丁、杨二人,安心在京唱戏。

  光阴似箭,转瞬已是十来个寒暑。喜子声价一年一年的高起来,就再唱《群英会》也有人捧了,不过总不及老爷戏叫座。喜子对于关爷,比别人分外敬礼。家里中堂供了神像,早晚烧香,初一十五,必到正阳门关庙去走走。唱老爷戏的前数日,斋戒沐浴,到了后台,勾好了脸,怀中揣了关爷神马,绝不与人讲话。唱毕之后,焚香送神。他那虔诚真叫作一言难尽。京中一班读书稽古的老先生知道此等情形,少不得纷纷议论道:“伶人演唱帝王圣贤名臣,通不会这般做作。关壮缪不过名臣之一,何以定要如此呢!”又有人道:“据孔氏衍璜新论里说,北宋时演影戏祭关云长,可见这个风气,不自今日始了。”梁敬叔听得这些话,便道:“关夫子浩然正气,塞乎两间,归神之后,曾从天台智者大师受过五戒,成了佛门护法善神,出天门,入地府,执掌文衡,岂可同别的古人去比较!往年沈文悫公每见宾筵有关帝戏即便避去,那才是老成举动。依我看,伶人的做作倒合乎先正典型。”杨掌生所知,便去告诉了喜子。喜子道:“我这碗饭全是关老爷赏的,不然,凭什么一季挣人家八百吊的包银?我敬重老爷,只算知恩报恩。但是老爷的戏,到底不该唱。我自从扮演他老人家以来,总是害病,简直背了药罐子。大概是亵渎神明之故。老爷在天之灵虽不计较这些,他手下的张飞老爷、周仓老爷,都是火性的,难免不降点灾。”掌生道:“这也是你恭敬神明,才说这些话。那些不信鬼神的,就是另一种想头了。”米喜子点了点头。掌生道:“老板若无事时,我们到饭馆子坐一坐?”喜子道:“不行,我同何景愚早有约会了。”掌生道:“莫非和春的老板何景愚吗?”喜子道:“是。”当下二人一齐出门,掌生自回,喜子竟到景愚家中。

  景愚这日,因小孩满月才备酒请客,又怕人送礼,所以先不说明。众宾客吃罢酒饭,各自散去。喜子走的最后,景愚方把他送至门外,只见一位蓝翎白顶官儿,骑马而来。景愚认得是怡王府的人,慌忙让他下马进屋,问:“王爷唤我吗?”那官儿道:“王爷不曾唤你,是肃六大人烦我来的。月内他那里要唱一本堂会,订你的班子,指名点方松龄的《双盒印》,要你去办理。”景愚道:“方松龄是我们戏班里第一大花旦,现在五十多岁,留了胡子不唱戏了。我怎办得他来?”那官儿怒道:“我不管这些。到那日若没有方松龄的戏,肃六大人发了脾气,我看你北京的戏饭吃得成吃不成!”景愚慌得做声不得,那官儿出门上马走了。

  景愚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原来他有一个把弟,叫作小赵,本是个理发匠,改行跟官,才作了某御史的长随。那御史同方松龄的交情很好,景愚心想莫若去求他。无论用硬也罢用软也罢,只要他肯点头,方松龄就得乖乖儿的出台。主意已定,一直去找小赵。见面之后,把来意说了一遍。小赵思忖了一回,随后竖著一个指头说道:“只要前途肯出此数,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准能办到。”景愚知道是一百两银子,说道:“价目也还不多;但不知是谁使?”小赵道:“是我们姨太太使。你不花这个钱时,莫想成功。”景愚道:“兄弟,你到底有这拿手没有?”小赵咬著景愚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愚听了大喜,即辞了小赵出去。不多一会儿,果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双手奉上。小赵点过银票,揣在怀里进去见他主人。就在姨太太屋里,悄悄地商议了一回,出来回复景愚,叫他回家静候好音。这里主仆们磨拳擦掌,准备依计而行。

  过了几天,御史借请客为名,备了一桌酒席,叫小赵把方松龄约到寓里。他一见松龄,殷勤款待,十分亲密。一面又给松龄引进了合座的朋友,说他是鼎鼎大名的方老板,拳高量雅,大家可以畅叙一番。松龄一看,也有素来认识的,也有初次见面的,少不得与众人寒喧了几句。在座的人,一大半是爱热闹的。先与主人豁了几拳,后来松龄出手,连得了几个胜仗。大家不服气,公打他一个人。松龄的性格又是极好胜的,索性独摆将台,以寡敌众。于是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夜阑席散,众人谢过主人自去。松龄却早已烂醉如泥,人事不知。那御史见了大喜,即叫几个家人把松龄抬到外书房里的炕上,轻轻放下,脸儿向外。御史又叫了几声“松龄”,松龄丝毫没有知觉,只有酣睡的声音替他回答。那时小赵蹑足潜踪,刚进屋内。御史道:“来得正好,你快动手吧!”小赵就拿出一把剃刀来,运动手腕,象风一般快,不消三五分钟,早把方松龄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御史赞了一声“好”,小赵道:“我还要到外面去,敷衍了他的车夫。已经催走了好几次了。”说著出去。

  松龄一觉醒来,睁开醉眼一看,不像自己屋里的样子,霍的跳起身来,只见那位御史坐在一旁,松龄甚觉惶愧,说道:“该死该死!我真糊涂极了,贪吃了几杯酒,糟踏你的地方,还要累你熬夜,实在对不住!”御史道:“咱们是熟人,不用客套。此时还不算晚,你可以多歇一会,养养神。”松龄哪肯再睡,定要就走。御史道:“不忙,我还有一句话给你商议。”说著,按住了松龄,重新坐下。松龄忙问何事,御史道:“肃六大人,你可知道?”松龄道:“莫非户部正堂军机大臣肃六爷吗?”御史道:“他并不是军机,是御前大臣。只不过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就是了。这人的脾气你可晓得?”松龄吐著舌头道:“厉害厉害!”御史道:“他不日要在宅内唱和春班的戏,指名要你登台。何景愚急了,托我同你商量,千万帮景愚一回忙。你看我的面子,不可推辞!”松龄道:“承他抬爱,又有你的情面;再说景愚也不是外人,很该帮他。可惜我有了须了。”御史道:“照你这么说,除非是把须剃掉才能唱戏?”松龄未及答言,御史拿过一面镜子来道:“人家说你长得少,你还不信,何妨自己照一照呢?”松龄接过镜子一照,只见胡须剃得干净,不是于思于思的样子,倒变了个冠玉的少年。不由得自己发楞,好像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上心来。那面镜子立刻落地,跌得粉碎。御史连连作揖道:“你饶了我吧!”松龄呆了半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依你便了。”御史大喜,即将何景愚唤来,与松龄接洽,去应了肃六那本堂会。

  小赵天天到何景愚家,表他剃须的功劳。景愚送了他十两银子,才算罢休。景愚又请松龄在戏园子里帮忙,松龄应了。

  松龄本是个老名角,声价远在陈凤林以上。京城里向来捧他的人,不知多少。此番听说他二次上台,当时哄动了九城。那天,和春班的转儿在庆和园。松龄头天便唱《翠屏山》,不到午正,早已满座。等到松龄出场,将念引子,忽然池子中间,有个少年人狂叫一声,跌倒在地。众人正在喝采,倒被他吓了一跳。

  要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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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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