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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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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三回 赛松龄一曲擅清歌 刘赶三片言兴大狱 下一回▶

  上回书说到方松龄刚一登场,忽然有个少年人狂叫一声,跌倒在地。那是什么缘故呢?只为他瞧见了松龄的样子,大声喝采,一时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觉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赶紧过来把他扶起,问他可曾跌坏,他说没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听戏。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他叫作平龄,乃是汉军镶白旗人。父母在堂,并无兄弟。因为是个独子,自幼娇生惯养,父母便把他十分溺爱。到了十八九岁,长得粉妆玉琢一般,真乃是卫玠复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资亦极其聪明。他却不好读书,偏爱演戏,父母约束不住,只得任其所为。起先,他还到学房里去应个名儿,后来绝迹不去,索性请了曲师,研究戏剧,一天到晚的弹丝品竹,调弄脂粉;不唱别的,单演花旦。那天,听了松龄的戏,觉得他姿态活泼,做工细腻,实在有比众不同的地方。出了戏园,一路上还想:我白请了许多教戏的先生,原来没真传。若能请得松龄时,将来定可接受他的衣钵。况且我名字叫作平龄,安知不是与松龄平等的预兆呢!但要请松龄,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请来,要他引进松龄。

  景愚道:“平爷,不是我拦你的高兴,你一个念书人家的后代,总应该伏案攻书,求取个一官半职,叫你们老太爷、老太太欢喜欢喜,才是正办。怎的一天到黑,总是在戏里讨生活,莫非看这条路上有饭?我的小爷,那就拧了!我们这里头,实在不能个个有饭。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单看方松龄、陈凤林一班儿,请看那些跑宫女丫环的够多可怜哪!”平龄红了脸,半晌,才说道:“没相干!我不过混著玩,谁真想吃戏饭不成!你只与我引得方老板来,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说这些废话!”景愚听说不白效劳,即答应了。

  过了数日,景愚来到方家,见过松龄,寒暄已毕,即把平龄这番意思说了一遍。松龄道:“我哪有工夫陪著外行胡闹,你给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来,你只略略给他说一说,他就欢喜得了不得,用不著给他下细工。谁不知他家里大有钱财,难道亏负得了咱们不成!”松龄道:“既是这样说,我应了就是。我也不讲月规,也不和他论出儿,只要他不把我当下三烂就结了。”景愚道:“谅他怎敢!”松龄道:“你叫他定个日子,我们找个地方见一面儿。”景愚道:“这个自然。”遂别过松龄,回转自己家中。走至门前,只见门关的甚紧,用手拍了几拍,没有人答应。景愚大怒,便嚷起来。一个小徒弟慌来开门,景愚跨了进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边。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来,又是一顿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号。景愚的老婆是听惯了的,由他闹得怎样,只作看不见。景愚从下午打到掌灯时候,方才住手。

  一宵无话。次日起来,吃过早饭,径奔平龄宅内而来。看门人回了进去,平龄把他请人里面坐定。平龄道:“何先生见著方爷吗?”景愚道:“见过的了。他说交朋友不论钱财,挑个日子,请他吃顿饭,就算成功。”平龄大喜,说道:“后日我没事,咱们就在天福堂吧!这几日和春的转儿是广和楼,为的图个近便。”景愚道:“是,好极了!只是我今天有个穷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张罗五六十两银子的盘费,不知爷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龄道:“有,有!”即取了一大包银子交给景愚拿著走了。

  过了两日,已是他们的定期。平龄出城,到肉市广和楼听完了戏,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会儿,景愚同著松龄进来。平龄殷勤接待,大家入座吃饭。自然松龄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龄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饮了一会儿才吃饭。饭毕散坐。松龄便问平龄学过什么戏,平龄一一说了。松龄还叫他试试嗓子,当时景愚就从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来,平龄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龄一听觉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还欠讲究,看著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却著实夸奖了几句,说:“你既喜好这个,不妨到我家里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匀出点工夫来给你说说戏,饭后你再到馆子里去听我的戏。照这么办,玩艺儿才能长的了呢!”平龄连声称是,说:“我明天准来。”松龄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辞。

  景愚对平龄道:“明日你到方家,空著手进门,怕不好看。”平龄道:“我早预备下了。”当下各自回家。

  平龄一夜何曾睡著。第二天一早,带了四色礼物去拜松龄,还送了五十两银子的贽敬。从此就在松龄家中学艺。松龄虽不是日日见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会面。松龄有时向平龄借钱,一张嘴总是二三十两,平龄从不驳回。看看半年,平龄的技艺也不见十分长进;不过舍得花钱,各票房里都愿意请他。又因脸子漂亮,前台的请家也都欢喜看他的戏,一月内总接几份请帖。平龄走了两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给他送了个绰号,叫作“赛松龄”,平龄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戏馆子里露一回。景愚道:“这几天方老板告假,我们班子应了阜成园的转儿,正少个花旦。你能去抵挡一阵,未为不可。只是,后台有些花销,约计一百多吊钱,那是一个也省不下的。”平龄道:“花钱怕什么!我们票友,原就是耗财买脸的。”景愚道:“既然如此,这唱戏二字,就应在我的头上。三日后静听好音。”说罢辞去。

  转瞬三日。这日平龄用过早膳,靠在书房的栏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树上折取桂花,细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这若移在演剧上,姿势美观得很。正在出神之际,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哥儿”,回过脸来见是小使顺儿,笑嘻嘻地手里拿著一张戏单,说是何老板送来的。平龄接过一看,原来是阜成园的事,订了八月初九日,平龄派了一出《探亲》,是倒第二。前面还有一出《三英记》。顺儿指著问道:“这是一出什么戏?奴才不曾见过。”平龄道:“这是出唐朝的戏。有员小将王士英,被女寇高兰英杀败,逃在一家子,遇著一位姑娘叫作窦桂英,用计将兰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兰英醒来,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给办理了,三人成了夫妇。这本是不常唱的戏,莫怪你不知道。”顺儿道:“听说哥儿这出《探亲》还带《顶嘴》呢!”平龄道:“带《顶嘴》得用个好桂姐,比平常《探亲》不同。大约连这桂姐并那《三英记》的旦角,总跑不掉是那司坊里的人。”顺儿道:“哥儿这一讲说,我才明白。不然,我还当《三英记》是三国里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呢!”平龄道:“今年不唱张三爷的戏。有人扶乩说,今科这番乡试是他老人家下凡监场,所以他的戏唱不得。”顺儿道:“我也听得人说,张爷性如烈火,他来监场,只怕要出乱子。”平龄道:“那却与我没甚相干。你去对来人说,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爷知晓。”顺儿道:“老爷不会知道。他还在外面会客呢!”这时小翠拿著一枝桂花对平龄道:“哥儿,唱戏的事,老爷向来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瞒他?”平龄道:“这一回是到戏园子里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闹越不像!我偏去告诉老爷。”平龄扯住小翠的袖子,说道:“好妹妹,你千万不要说!”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儿全要掉了下来!我说的是玩话,你放心,我决不对老爷说。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龄这才放手,眼看小翠执著花枝,慢慢地转过屏风去了。

  且说平龄的父亲会的那位宾客,叫作喇谦,也是镶白旗人,与平龄的父亲沾些世谊,能言善辩,专在官场里面拉纤。家有两房媳妇儿,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节关实在过不去了,他就想到这位老世交,前来拜访。二人见面之后,平龄的父亲说到平龄,不觉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是不走正经路。兄弟,你看怎么办?”喇谦道:“侄儿既不读书,大哥,你何妨替他弄个举人呢?”平父道:“难道说举人也可以用钱买的吗?”喇谦道:“自然。近几年来,哪一次乡会试没有弊端呢?现在主考已经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书朱凤标、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两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贿买吧?”喇谦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虽是清廉,但他最宠爱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个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总管。这次,他想在科场上面多赚些钱,四面托人,招揽主顾。不瞒老哥说,前天他还当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条好路,可惜我这孩子,笔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举人,也是空的。”喇谦道:“老哥,你不要这么说。孩子中了举人,因此发愤读书,明年就中进士、点翰林也说不定的。即便不能,将来得个一官半职有了个举人底子,总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著哪!”平父听了,意思有些活动,说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吗?”喇谦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侄儿的八字是哪几个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岁,闰四月初十寅时生的。我记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谦屈指算了一算,说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时上有庆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谓之身强官旺。有官有印,定为栋梁之才。命有天乙贵人,读书上进,仕出正途。月上透杀,有印化吉,所谓身强杀浅,假杀为权。每逢官杀运,定有升迁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杀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说罢连连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吴铁口算得一样。既他还有这个造化,我就花几个钱也使得!”喇谦道:“不消许多,两千银足够。只是侄儿年轻不懂事,万一口齿不严惹出祸来,反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齐瞒过。”平父点头,当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办妥,先付银子若干,馀款事后再补。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嘱咐平龄道:“孩子,这十天之内,你千万不要出门一步。”平龄问:“为什么?”他父亲顿了一顿,说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说十天之内不出门有喜事,出了门就有灾晦。”平龄道:“我不出门就是。”次日初九,平龄早起盥漱已毕,正在书房里闲坐,顺儿进来说道:“哥儿,今天该准备什么行头?”平龄愣了一愣,说道:“可不是吗,今天正是阜成园唱戏的日子。只是老爷子不许我出门,怎么办呢?”顺儿道:“不怕不怕,老爷子今天南城外有应酬,一早出去,要吃过晚饭才得回来。那是赶车的赵四对我说的,这会儿就在那里套车了。”平龄方要再说,顺儿摇手道:“老爷子来了!”平龄赶紧站起,只听他父亲说道:“你千万不要出门,也不要与外人见面,我出去一趟,就回来的。”平龄唯唯,他才出去。平龄见他父亲走了,笑对顺儿道:“活该咱们造化。”吃过午膳,他就叫顺儿带著箱笼,同向阜成门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赛松龄那天初次在戏园上台,少不得要来趁个热闹。一路上香车宝马,络绎不断,把阜成门附近一带极荒凉的地方,却变作花团锦簇。平龄看在眼里,异常高兴。到了阜成园门首,下车进了后台,自有管事人殷勤招待。那时场上正演《三英记》,那扮窦桂英、高兰英的两个旦角,都是松龄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条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听戏人十分好笑。那两个旦角,却都不错。平龄扮戏尚早,隐在场门帘内看了他们一出。暗想这两个孩子,倒不枉方老板栽培他一场,真不含糊。不多时,这两个且角唱毕,卸了妆,到官坐儿里去找他的斗翁。那个斗翁颇请了几个客,看客中认得的,却只有一个桂林倪鸿。又唱了两出,便是《探亲》登场。

  那乡下亲家母将出场门,早听得有人叫好。倪鸿身旁一个南方口音人道:“这不过是个丑角,怎的也有人喝采?”倪鸿道:“这个丑角非同寻常,他叫刘赶三,是保身堂的老板。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戏?”那边一个旗人道:“他是没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来陪松龄。”那南方人道:“他既没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鸿道:“这不是一句话说得完的,老兄请看戏吧。说话之间,《探亲》已演到备驴的那一节,赶三儿竟把自家平时骑的一匹驴牵上台来。说也奇怪,那驴在台上十分驯熟,观戏人无不喝采。只听得赶三儿道:“这孽畜虽不是唱戏的儿子,上台可真不含糊!”众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龄,又是一片彩声,那旗人笑著对倪鸿道:“赶三儿戏虽没什根底,口却刻薄到极处了。他的红,也就红在这张嘴上。”倪鸿点头。少时,桂姐出来,看他打扮是个花旦的样子,年纪也很轻,比平时唱《探亲》弄个一嘴胡子碴儿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顺眼多了。那旗人道:“这孩子叫张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赛松龄今儿要唱《顶嘴》,所以用他登台。这孩子虽是个无名之辈,究竟是内行,赛松龄恐怕要受大敌。就是那匹驴,也是赶三连夜排出来蹶赛松龄的。你道他们毒不毒!”倪鸿道:“这《探亲》带《顶嘴》,倒是不常演的戏,难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时,平龄出场,果然不见十分精采。这出唱完,倪鸿走至后台闲步,只见许多人围著平龄解劝。平龄满面怒容,指著赶三儿痛骂,赶三儿也不干不净的回嘴。倪鸿料是方才的戏仇,远远躲开。平龄、赶三,也叫众人劝走了。

  过了几天,顺天乡试出榜,平龄高高的中了第九名举人。他父亲方对平龄说道:“孩子,你这举人是我花了好些银子买来的。前几天考试的时节,我老是提心吊胆的,只怕你出门去被人家瞧见。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迹也还写得清清楚楚,若能从此认真练习八股,明年会试,再点上一名翰林,岂不是荣宗耀祖!”正说到这里,顺儿来回道:“喇二爷来了!”喇谦进得屋子,忙给他们父子道喜。平龄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么老没有见?”喇谦道:“天津有点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儿才回来的。”平父道:“你侄儿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说罢一拱到地。喇谦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侄儿的命好。话可又要说回来啦,我听见人家说,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儿子,没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饭馆里说有什么姓李的姓熊的许多人,全是他递的条子。现在榜上一个也没有中,可见得还是姓靳的这条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谦又道:“侄儿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抢的。他说卷子里面写错了一两个字,只怕落第。现在侄儿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运气!”又从袖里取出几张纸条来,说道:“这是三场的原稿,将来可以印成试卷送人。”平父接过,谢了又谢,又把银子馀数付清,喇谦这才辞去。

  又过了几天,平龄出去拜老师、会同年,紧接著悬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却遇了空闲,仍是同一班梨园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郑亲王端华的寿诞,演戏招宾。那日朝中亲贵以及大小官员,谁不去捧场上寿!平龄父子也在其内,将从礼堂退出时节,赶三儿正在台上演戏,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见平龄,忙提著极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儿,只有新举人平龄会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戏,又是下场去考,真是个活神仙。”平龄羞的面红过耳;再看那出戏是新排的《钧天乐》,是用尤西堂昆曲旧本改的乱弹,恰是讥骂科场的戏。平龄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亲也就走去。

  那端华胞弟、御前大臣户部尚书肃顺,听了赶三这句话,即把御史孟传金的衣服轻轻的扯了一下,孟传金会意,同他到一个小书房坐定。肃顺便道:“方才赶三儿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孟传金道:“听明白啦。”肃顺道:“科场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们竟敢作弊!我耳朵里早有闲话,不过不便说话。你们当都老爷的,就该上本。”孟传金嗫嗫著道:“柏中堂是敝老师,这本怕不便上。”肃顺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决没有什么处分,我可以担保。我听得平龄这本卷子,出在编修邹应麟房内,老邹给他改过错字。你以此为由,把柏中堂轻轻儿捎带几句,主子谅不深究。大约只把平龄革去举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从前奏撤芦沟桥的釐卡,是个极有骨头的好老都。你们衙门里从毛寄云放出去之后,就是你最有胆子。那年寄云参文中堂好几万句话的长折,主子也搁著不问。你替贵老师担什么心?”孟传金道:“这话也是。我就预备折子。”当日辞了肃顺,回到家中,具折要参奏科场。他家有位西席劝道:“肃六胸无点墨,柏听涛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参。”传金想想也说得是,便把折子搁起。岂知自那一日起,传金夜间总睡不著。传金恼了,仍复依了肃顺,把折子递进。皇上见折中有中式举人平龄朱墨不符等语,即传旨著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尚书全庆、陈孚恩,悉心磨勘试卷,不准稍涉回护。此旨一下,满朝震恐。

  且说平龄被赶三儿抓了几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亲也觉得赶三儿的话奇怪,问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园唱戏的事说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么吩咐你不许出门,你偏偏出去唱戏!要是闹出事来,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龄道:“我也不知道谁害谁!要是老爷子告诉我,我怎么敢去唱戏呢”平龄的母亲道:“谁也不必埋怨谁,但愿无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唉!我只知道机事不密则成害,不知道机事太密也会成害的”

  隔不多几天,喇谦果然派人来关照说,他自己出京去了,听说科场案已经发作,以后平龄上堂审讯,千万不可说出有人顶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著此信,十分惊慌,只得取出枪替人的原稿来,叫平龄连夜熟读,以为能够默写出来,就是给自己做了凭据。平龄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非同小可,即把原稿当作戏词一般念了又念,记了又记,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几行默写得一字不错。他们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复试之期,谁知王大臣等依著老例,另外出了一个题目。可怜平龄连个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黄昏,没奈何写了一个履历,硬著头皮交卷。王大臣等见是白卷,立刻翻脸,喝一声:“拿下!”两旁闪出一班公差,好像鹰拿燕雀似的把平龄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过了两日,即奉旨将平龄革去举人,命法司严讯。肃顺乘此机会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将他革职拿问。此时肃顺与端华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头上,倒把平龄这件事看得轻淡,和他当初对孟传金说的话,全然相反。

  平龄在监一连几天,也没有过堂审讯。那些禁子使用过他家的银子,把他异常优待,手铐一概不上。但到底是个公子哥儿,怎么受得惯铁窗风味呢!顺儿天天送饭进去,主仆相见,无非是痛哭一场。有一天,他主仆又会著面,正在发愁之际,忽地看见两个衙役扶著带了一个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发白,两眼紧闭,中衣上带著胭脂似的血迹,一步一拐的转到别间屋里去了。平龄私问牢役是谁,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爷,叫作靳祥,也为这次科场案打官司。这个小子,经不起一夹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来。还有朱尚书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尽了种种的刑罚,咬定他主人没有受过人家半文钱。那才是真正的铁汉!如今人家倒出去了,这小子只好常在这里一世。”平龄所了这一番话,呆了半晌,才说道:“好厉害的刑法。反是死了干净!”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样!”平龄便不言语,即叫顺儿买些好酒来劝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顺儿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龄已是自缢死了。牢役惊得手足无措,忙去报了官。那官儿走去毫不惊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尸首解下,放在一边。他却往平龄家中去找他父亲。平父听得刑部官,知是为儿子来的,连忙出见。那官儿一见平父便道:“令郎在监身故了!”平父大吃一惊,放声大哭。官儿道:“老先生,这不是你哭的时候。他虽身死,只是犯著欺君的重罪,难免有戮尸的刑罚。老先生,快具个儿子在监病故情愿领尸埋葬的甘结,弄出尸首,方保无事。我们衙门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尸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误。”平父一时也顾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个结,随了这官儿前去领尸。到得牢中,平龄的尸首已用棺木盛殓,连棺盖都打严了。平父向那官儿说了些道谢的话,由著他把棺抬出。他们自有别的计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连忙把儿子抬出彰仪门,在祖茔埋葬。一路上就听得人说柏中堂科场舞弊,毕竟问斩了。平父想到他儿子落个全尸而死,还算便宜。埋葬已毕,走进城来,将走到虎坊桥,只见一个人骑著一匹驴儿从西往东。那驴刚要上桥,桥下有一个人大喝一声赶上去,把那人从驴上直擒下来,按倒在地,挥拳便打,举足便踢。那人杀猪似叫起来。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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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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