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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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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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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那人把骑驴人按倒在地,跨在他身上,举拳便打,口中直嚷道:“肃六,你冤得我好苦!”骑驴人道:“我是唱戏的赶三儿,不是肃六。”那人道:“我认得你是肃六,今天打死你这奸贼,替老师报仇!”说时拳如雨下。赶三儿只把两只手护著脑袋,挣扎不得。正在危急,霍的旋风似的跳过一个人来,走到那打人的身边,只轻轻的一掌,那人便从赶三身上跌将下来。这个蹿进一步去,正要动手,只听赶三说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孟传金孟都老爷。”那人赶紧缩手。这时节,孟府的家人赶到,说道:“二位不要给家老爷一般见识。他是因错参柏中堂急疯了。”赶三也道:“咱们走吧!”牵了驴儿,同那人一起往东而行。孟家主仆也自去了。

  早先有许多人围著看热闹,见那人身躯伟壮,英气逼人。穿的是平民服色,眉宇的神情却象是梨园中人。不免大家交头接耳,互相议论,追问他的出身来历。看官们看到此处,也少不得要向作者盘问。不用慌,等我慢慢的讲来。

  且说这人唤作姚四,乃湖北黄陂人氏,是戏班中一个文武老生。他的文戏虽不过是假玩艺儿,他的武技却有些真传。因他七八岁的时节,在著名大侠艾春和家中学过拳棒,不比别人只会后台的把子。十一岁上人班学戏,唱了一二十年,在湖北地方颇有声名。生平好看《水浒》,最推重鲁达、武松的为人,喜欢管那不相干的闲事。那时德安府有些财主起了一个桂林班,姚四也在其中。这桂林班一来角色齐整,二来行头新鲜,湖北各府有了大典,不怕路隔千里,都来写他们的戏。这些年荆州有了兵事,幸得一位吴都司把贼杀退。众人赞美他的功绩,他道:“这胜仗不是我打的。”众人道:“明明是都司奋勇当先,怎么忽然谦逊起来。”吴都司道:“列位不知,我那日清清楚楚看见关夫子把我拍了一掌,上起阵来,借了他老人家的神力,所以才能杀贼立功。这胜仗实在是关夫子打的,我不过替神圣官劳罢了。”众人道:“不错,那一日关帝庙的大刀果然往下滴血。神功浩大,不可不报。”因此大家凑了钱,到德安约桂林班全部去唱关庙神戏。谁知戏班将将约来,忽朝廷下诏,关圣帝君列入中祀,不许人民在庙庭演戏做会。众人没法,把戏移到城隍庙演唱三日。唱过两日,第三日早间,姚四起来,独自一人到城外闲步。走到一座小小茶肆门前,向内张时,已有本班一个人在那里吃茶。

  这人是江夏人氏,叫作谭志道,唱戏的名字叫作“叫天儿”,是个老旦角色。姚四跨了进去,同他坐在一处。叫天道:“你怎的今日起的比我迟了?”姚四道:“昨日那出《打洞》派的太靠后了,夜来又睡不著,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所以起的迟。”二人正说话呢,只听得茶博士嘟嘟念念道:“是太岁来了!”二人举目一看,只见外面一人走来,面目凶恶,衣服古怪,敞著大襟,胸前露出一丛护心毛;往对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不住的大呼小叫。茶博士战战兢兢,小心服侍。姚四悄对叫天说:“我在荆湖一带走老了,此人却不认识。他这奸恶样子,若弄到班里去,倒可以派个净角。”叫天瞟了那人一眼,微笑不答。那人见此情景,知道姚四等人在议论他,拍桌嚷道:“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咱老子走惯江湖,向来不怕人说的。”姚四道:“我们说话,与你什么相干!”那人闻言,五官乱动,便要来抓姚四。姚四也攘臂相迎。茶博士和叫天死命的劝住。姚四和那人气忿忿的坐在那里,怒目相视。叫天道:“天不早了,我们走吧!”姚四道:“我若走了,他必笑我惧怯。”那人听姚四这等说,便也坐著不肯动身。不多时,从外面走进个小孩来,提著一篮烧饼,高声叫卖。那人即将他唤至身边问道:“你这烧饼是给人吃的吗?”孩子道:“是!”那人将篮子接过,放在桌上拿起烧饼就吃,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方才住口。孩子道:“你再吃不吃哇?”那人道:“不吃啦,你走吧!”孩子道:“你给钱哇!”那人瞪了一瞪眼睛,说道:“钱,我早给你咧!”孩子道:“没有。我簸箩里一共四十个烧饼,先卖去二十个,收了二十文钱。不信,你把簸箩里的钱数一数。”一言方毕,只听“叭”的一声,孩子脸上早著了一个嘴巴,那人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敢蒙人!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孩子一手捧著脸,哭著说道:“你不给我钱,还要打我。你不知我是新学徒的,若没有钱,回去师傅定要打我。说我把烧饼偷吃了。先生,你可怜可怜我这苦孩子吧!”那人听了越发动怒,冷笑道:“你好不知趣。再不走,我打死你这小杂种!”

  这时节,姚四看得早就不耐烦了,便往这边走来。叫天拦挡不住。姚四走至那人面前,说道:“朋友,你白吃了烧饼,还要欺侮他小孩子,到底讲理不讲理哇?”那人道:“老子是有名的小太岁,向来惯吃白食,你管不著!”姚四道:“今天我管定啦!你若不服,我们到外面去较量较量!”小太岁道:“好,好,你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一个箭步,早蹿到茶馆外面。姚四岂肯放松,脚尖儿略略使劲,身子好像燕子掠水一般,已经越在那人前面。茶伙急得直嚷道:“客人惹他不得,他是盐船帮的豪杰,不要打出祸来!”叫天也慌了,跟出去一瞧,只见二人打在一处,真个打得花团锦簇,难分难解。打够多时,忽地姚四回身便跑,小太岁哈哈大笑。那姚四跑不数步,仿佛绊了一下,俯伏在地,小太岁直扑上去。姚四把左腿向他面上虚晃一晃,跟著一个鲤鱼翻身,全身力量都用在一条右腿上,往小太岁便踢。小太岁闪不及,正中心窝,“哎呀”一声,跌出一丈来远,口中鲜血直冒,眼见得小太岁归位去了。

  姚四这一腿,叫作子母鸳鸯连环腿,专能败中取胜。这次,除去了地方上一个恶霸。姚四起来看著小太岁尸首,笑道:“这厮的护心毛原来毫无用处,倒添了个窟窿。”茶博士道:“怎么好,怎么好,出了人命了!”姚四道:“不妨,我就要投案去打官司!”说著拔步要走,叫天把他拖住道:“不用忙,我还有个见识。”回头看看茶博士又道:“人不曾死在你的茶馆里,你还不装没事人去,难道要尝衙门的滋味吗?”茶博士猛的醒悟,转身走了。叫天又发遣了那个小孩,把姚四拉出一里多路,低声说道:“天幸今日茶馆无人,你不快快逃走,等待何时?”姚四道:“我是好汉,打死了人,一世也不走!”叫天道:“你太迂了!难道这样人,你还想替他偿命不成!你,老哥是熟读《水浒传》的,那梁山上一百单八个好汉,倒有好几个打死人逃走的,你怎不学他?”说到此处,从袖中摸出几百钱递给姚四道:“小弟帮你几个路费。”姚四长叹一声,道声“多谢”,遂与叫天分了手,逃出荆州。

  姚四暗想,湖南唱戏之风最盛,不如到那里躲一躲。即取路往湖南省城而来。一路上遇著城镇热闹所在,便卖把式作为路费。不一日渡过洞庭,到了长沙。去寻同业人时,谁知一个也寻不著。问起居民,方知前任抚军翟公因招优演戏,吃御史参了;后任毛公,出示禁止优伶,因此唱戏的全都溜了。姚四无奈,只得离了湖南,奔往安徽。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入了皖境。偏遇那里兵事紧急,唱戏的也没甚买卖。

  姚四一路上听得人言,安徽潜山县有个名伶程长庚,待同业极有义气,便一直前去寻他。走至门首,只见一座小小门楼,门框上钉著一块黑底金字的小木牌,写著“四箴堂程”四个字。姚四拍动门环,内里有人走出来,问是作什么的,姚四道:“我是戏班里的人,来拜访这里老板。”那人道:“老板又往北京去了,不在家中。”姚四听说,只得同他道个歉,走离此地。正在无精打采之际,忽然背后有人叫声:“姚四哥!”姚四回头看时,却是从前桂林班唱十杂花面的夏大发。姚四不觉笑逐颜开道:“兄弟,不想此处与你相会,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只是我闻你久已改了行,今日缘何在此?”夏大发道:“我的事说来话长。你且到我住的那庙里去,我慢慢的同你讲。”姚四即同大发走入那庙,抬头一看,供的是泗州大圣。姚四叩了头,到大发住的房内坐下。大发道:“我们德安府被毛子破了两次,城内的财东跑的精光;桂林班已经散了。好在我早就看出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改了保镖为业。这戏班成败,已是与我无干了。”姚四道:“保镖是要有师傅的,你一个梨园,怎能搭起跳板?”大发道:“保镖虽要师傅,但真有本领的也可以不拘资格。”姚四笑道:“我与你作了多年弟兄,并不曾见你有什么本领。”大发道:“真人不露相。大凡开口夸张之人,都是没用的。你道不知我的本领,岂知这便是我真正的本领。我幼年曾拜陈伯韬为师,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只怕南北各路的镖师傅,没有几个人能及得我。”姚四道:“陈伯韬好像是孝感人,他是艾春和老师的受业老师。江湖上绰号鸿钧老祖,是湖广第一条好汉,没了有几十年了,你如何赶得上他?你这话便有些欺人。”大发道:“不然。陈伯韬是德安陈硕臣老爷的儿子,新举人陈四先生的胞弟,你如何晓得?”姚四听了,笑了一笑,不再言语。大发道:“我保了一年多的镖,生意倒也兴旺。如今程长庚老板二次入京,自己先走了,留我在后看押行李,明日就起身北上。四哥,你是怎生到的此处?”姚四道:“我因生意不佳,闻得程长庚待人极有义气,特来寻他。不料如此缘悭,幸亏这安徽的米喜子和我认识。前年闻他因老母死了,回了老家,不在北京,我还要到太湖去找他呢!”大发道:“你还不知道,米喜子已是死了,梨园人因他一生正直,都供他为神。连北京司坊里,也有几家有他的香火。我听得程老板说,他本来多病,戏园子派了他的戏十天总有九天是票友姓丁的替他唱。现在京里老生,要数咱们同乡罗田馀三胜和程老板出名。还有个张二奎,一嘴京字,只有一条大喉咙,也吃饱饭。依我看四哥的戏料实在不弱,何妨也进京去,撞个机会。”姚四道:“京师路远,我哪有这些盘缠!”大发道:“四哥就跟我同行,一来省了多少盘费,二来凭了夏某跨下马手中刀,一路之上不怕有强盗,也保得你平稳无事。”姚四道:“我不同你客气。你既愿同我走路,我同你搭伴就是。”大发道:“好啊,这才象自家兄弟。”姚四道:“但有一件,你以后不可再说大话。江湖上好汉甚多,惹出祸来不是耍的!”大发闻言,暴跳如雷道:“你休长他人志气,任凭那些毛贼千军万马,也不在夏某心上。”正谈得高兴,忽见两个僧人立在窗外,笑了一声走了。姚四道:“果然弄出事来了。两个和尚这声笑,只怕要大费一番气力。”大发道:“偏你这宗无用之人,偏要假充在行,这和尚偶然发笑,有什么厉害!”姚四也不回答,当夜就在庙中住了。

  次日同到程家,行李车辆已经齐备。姚四看了一看,道:“兄弟,你怎的不点信香?”大发道:“我说你不在行,果是不在行。几时见镖车上用什么信香?”姚四道:“你是哪一家镖行的人?”大发道:“是我陈伯韬老师的门下弟子,凭著师傅本领,替人家护镖,并不是镖行的伙计。”姚四道:“却又来!你既是陈门弟子,怎的点香都不懂得?当初伯韬老师打遍绿林,留下七支信香,逢是他的弟子,都照样点在车上,江湖豪杰,自然躲避。你快取香来,我替你点。”大发即讨得香来,递与姚四。姚四把香按著式样插好,催动车子赶路。

  出城走了几十里地,忽然草地里窜出两个人来,说道:“留下车辆,放尔等过去!”姚四停睛一瞧,正是昨天在庙里的两个和尚,手提扑刀,挡住车路。姚四转向大发道:“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大发早惊得抖衣而颤,口中不住念佛。姚四取口腰刀悬了,迎上去也不搭话,将腰刀背在身后,刀柄朝著天,用左手按住刀鞘,飞起右脚,只一脚踢在鞘上,那口刀便从鞘中跃出,姚四的右手接个正著。那两个和尚都吃一惊。一个道:“我去年看过一出《斩黄袍》的戏,那高怀德拔宝剑杀韩龙,正是这个身段。我还赞他有真本领,怎么这人也是这一套!”一个道:“你看车子上点著信香,这人定是陈艾两家的门人,你我不可惹他。”一个道:“正是,正是!”当下二僧回身便走。姚四也不追赶,保著车辆并那夏大发的正身,顺著大路前进。大发把姚四奉如神明,再不敢同他驳辩,一路上或行或止,都听姚四指挥。

  不一日,到了京城,大发要姚四一同去见程长庚。姚四道:“不必,你先押著车子去,交纳公事,我还有些琐务呢!”大发只得依他,押著车儿自去。姚四正要去寻宿店,忽见路旁有一家主人送客,奴仆高叫:“馀老爷的车在哪里?”姚四料是官员彼此拜会,不去理他。只是看那客人衣服辉煌,好生面善。那客人坐在车上,也不住的把姚四上下打量。那车走不几步,忽的停住,车上人跳下来,走至姚四面前,问道:“足下莫非是姚四先生吗?”姚四定睛细认,叫声“哎呀”,原来这人,正是罗田馀三胜。三胜便与姚四同坐了车,回到家中,在客堂中坐定。

  三胜道:“四哥,你我本是同乡,昔年常在一处,虽是多年分手,交情却是不能因此而疏。你是几时到的京师?”姚四道:“我是刚才到京,还不曾寻著客店呢!我因在家乡犯一点小口舌,跑到安徽,同著夏大发护著程长庚的行李车到的京。”三胜笑道:“大发唱戏倒有本领,没来由保的什么镖!去年给我护了一次车子,自不小心,说大话,惹出强盗来,痛打一顿。虽留了性命,我的东西一件不存。怎的程玉山要上他这宗当?现在戏班正少人,四哥来了,总得帮我几天忙。”姚四应了。又坐了半响,别过三胜,仍去找店。

  找了几家都是满的,又找到赵锥子胡同一个小店,将要进去,忽见那店门首有两个小孩在那里翻斤斗。内中一个见了姚四,忽然跑到面前叫声“爸爸”。姚四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不觉“哎呀”一声道:“你是山儿,怎的到此?”话还未了,店中走出个人来,正是谭叫天。姚四摸不著头脑。叫天把他让进店去,在一间小屋中坐了。叫天的老婆早同姚四的老婆,迎将出来。姚四越发如做梦一般,拉著叫天盘问。叫天道:“自四哥走后,本地遭了水灾,同乡到京的很多。我同四嫂侄儿结伴来的。到京才三日。四哥从何而来?”姚四道:“我是同夏大发刚从安徽到此,正没店住呢,不想她母子倒给我占了窝了。感谢兄弟,患难中提携我一家,真不愧是个朋友!”叫天把他小孩呼来,叫他叩拜姚四。姚四道:“这是何人?”叫天道:“这是我的儿子,叫作望重儿,今年十岁了。”姚四看那孩子,骨格甚小,似个猿猴一般,两目有光,声音清亮。点头叹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父亲是老叫天,你就是小叫天了。将来强宗胜祖,只怕比我们这些人就要高出百倍!”望重儿看著姚四只是笑,姚四打量了他半响,觉得比自己那个儿子齐山聪秀多了。

  当夜住在店中。过了几日,姚四由三胜拉入春台部;叫天由夏大发引进程长庚,搭入三庆部。那时京中的乱弹和徽汉不甚分家,所以外来角色一入京师,便可搭班。

  且说这程大老板,单名一个椿字,号长庚,字玉山,乃安徽潜山县人也。家世务农,也曾出过几个念书人,不然如何晓得程夫子的四箴,竟会用它作堂名儿呢?长庚幼年多病,父母把他舍在庙里作了道士。十岁上病体痊愈,还俗归家。父母相继死了,家里实在精穷,长庚没法只得人了戏班,学了梨园营生。他那左邻右舍的人都道“娼优隶卒是最贱的”,便不和他往来。连他同族姓程的也不理他。长庚置之度外,只专心学戏。不数年,学得技艺精通。二十左右,即成了徽上名优。论他那相貌,长面高颧,剑眉凤目,身材伟大,举止端严,绝好一个正生的妆样。论他那嗓音,穿云裂帛,低亢随心,一曲清歌足可绕梁三日;雄浑之气,如读汉魏古文一般,绝好一条正生喉咙。更兼生性好义,待同业极厚,不似旁人只晓得自家弄钱。那时自米喜子以后,京中极重徽伶,便到安徽把程长庚约入京师。长庚原是真有本领,京师又多有善于听戏的座客,长庚登台未久,遂即名震都下。

  其时,馀三胜领的是春台班,长庚领的是三庆班。两个各无低昂,如同泰华对峙一般。长庚性气刚正,后台里歹人极多,说话行事不免犯著他们忌讳,便有人首告长庚吸食鸦片。那个当儿,烟禁极严,便把长庚捉将宫里去,险些问了死罪。幸亏大学士穆彰阿,素来爱听长庚的戏,向刑名官儿疏通了几句,才得无事。长庚经了这场风波,说京中戏饭难吃,仍旧回了安徽。

  长庚走后,那三庆班真如刘玄德没了诸葛孔明一般,少了擎天玉柱,座儿日见稀少。班中人无法,只得命管事人赵德禄复往安徽省,搬请长庚。德禄见著长庚,再三恳请,长庚方应了北来,长庚未动身的前三日,夏大发走来告帮,长庚讲到进京之事,大发踊跃讨差,要给他护镖。长庚便同赵德禄先行,留下大发护著笨重货物在后,都是些不甚值钱的盆罐被褥之类。德禄私对长庚道:“夏大发满口混吹,没有多大本事,不必叫他护镖。”长庚道:“他究竟是个苦同行,现在没处唱戏,落得保这一路不上台面的私镖。我是看在祖师爷的份上,不能不稍加携带。好在托给他的,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丢了也是有限的事。”德禄听了,十分佩服长庚义气。

  长庚到京数日,大发也至。倒亏他良心不昧,把姚四这节说了,长庚自去致谢,因而见著叫天。回来,夏大发极荐这两个唱戏的能耐。长庚同德禄商量,德禄说:“本班武老生现有殷德瑞殷先生,不算缺乏,我们延聘谭老旦吧!”长庚点头道:“这话有理。凡我们梨园,不论大小角色,只要是同这一门,便生妒忌。将来弄得殷先生和姚四闹起戏醋来,反不是爱人之道。况且姚四已经对我说过,三胜要拉他进春台呢!我们不犯抢他的人;就聘谭老旦吧!”于是,姚谭二人便分入了这两个班。他们在粉房琉璃街找了一所小房子,两家住在一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姚四到馆子里去唱戏,时常从虎坊桥经过,所以无意中倒救了赶三儿。此是前话不提。

  再说程长庚二次进京,歇了数日,要登台演戏。恰好是广德楼的转儿,赵德禄便给他定三日的戏码。第一日《樊城长亭》,第二日《昭关》,第三日《鱼肠剑》。那《昭关》的东皋公派的是许八十,德禄来向长庚说知。长庚沉吟一会道:“你把他改个皇甫讷,于我这出戏生色不少。”德禄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老板这个调度,真是干这个的就结了。”

  这日,《昭关》快要登场,许八十正想去扮东皋公,德禄把他拉住道:“许爷,你同崇天云对调过来,不用扮这一个了。”八十莫名其妙,管事人的分派谁敢有违!只得扮了皇甫讷。比及出台,园中便有彩声。你道为何?原来这许八十也生得长面高颧,两道剑眉,与长庚一般面貌,只差眼睛小些,嗓音细些,身躯短些。恰好一个伍子胥,一个皇甫讷,演到东皋公对伍员说“皇甫讷与将军面貌相似”的一句话,前台益发彩声如雷。最后演到“过关”,关吏问东皋公“此人怎见得不是伍员,”东皋公说“伍员目光如电,此人眼小无神;伍员声若洪钟,此人音细如蝇”时,台下又齐声喝采,比前更加热闹。看官,天生异人,必给他一个出奇辅佐。这许八十分明是专捧长庚的。从此,程长庚声誉益隆,遂掌北京戏剧界三十年的坛坫,非偶然也。

  后事如何,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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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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