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梨园外史/06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六回 遇同心灯下听书 杼孤愤狱中编戏 下一回▶

  却说程长庚家里,大家正吃著喜酒,忽的两个公差把沈小庆锁拿了去。丈八和尚,摸不著头脑,众人面面相觑。长庚道:“哪位去打听打听,再想法子搭救沈老板。”唱武生的任七和沈小庆最有交情,站起来道:“我去。”便匆匆的去了。任七去不多时,就有坊上的差人来唤长庚问话,长庚只得跟著走了。大家越发不知头脑,胆小怕事的,都慢慢的溜了。

  少时长庚转来,这里只剩了几个靠近心腹的人,一齐动问。长庚道:“没相干。只因今日是个忌辰,坊里听说我家里办喜事,叫去质问。我说事是昨天办的,客是昨天来的,今日是几个熟人吃剩菜。坊里就将我放了。”众人问小庆的事,长庚道:“这却不知,我们还听任七的信吧!”又议论了一回,大家各散。

  且说沈小庆是绍兴人氏,他父亲本是刑部衙门里的书办,爱交朋友,素无积蓄。病故之后,家境越发不好,他家里才把小庆送入了梨园,习学武生。后来搭入春台,颇负时誉。他有个把弟,姓金行四,是个刑部的经承。二人互相往来,交谊颇笃。一日,金四听完了小庆的戏,约他去吃馆子。这时飞鸟归林,夕阳西坠,二人慢慢的步行。正走到樱桃斜街,只见一家门首站著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两道弯弯的眉儿,一双水汪汪的眼儿,高高的鼻梁儿,小小的嘴儿;穿一件藕丝衫子,衬著西湖色绉纱的中衣,一手扶著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一手还在那里嗑瓜子儿。沈小庆一见,连忙侧过头去,倒把金四看得呆了,两只脚好像钉在地上一般,休想挪动一步。那个少妇也对著他似笑非笑,神情十分难看。小庆有些瞧不上,赶紧拉著金四便走。到了饭馆坐定,金四道:“刚才那个雌儿,模样儿真好!”小庆道:“女人模样的好坏,岂是你我男子该说的话!况且这个妇人,非常命硬,白长了个好样儿。”金四道:“大哥认识她吗?”小庆道:“早先我和她做过街坊。她娘家姓李,绰号叫小白鞋,本是陈中堂的姨奶奶。咸丰五年中堂故后,才把她打发出来的。哪样的贵人都压她不住!”金四笑嘻嘻的道:“大哥既知道这么详细,可以替我做一个媒吗?”小庆正色道:“什么话!你有妻有子,何必弄这些事!再说这个女人也不是好货,她从前常听堂会戏,最羡慕安义堂胡喜禄胡二老板。她从陈家出来,便叫个丫头到胡二老板那里去,说要跟二老板过日子。胡二老板是旦角里的谨慎人,始终不要她。我还听见人家说,她在相府的时候,早跟人家有私情,陈中堂还是她毒死的。这话虽说靠不住,但是陈中堂实在只有半天工夫的暴病,那么也很有可疑。归堆一句话,这块料是千万要不得的!”金四听了,不便再往下说,草草吃完了饭,与小庆分手各回。金四坐上车子,叫车夫绕道樱桃斜街,心想再见那人一面。岂知走到门前,只见双扉紧闭,哪里有一些影子?这才怅怅而归。

  话中单表小庆出了饭馆,走不多几步,只听后面有人叫“沈哥”,停住脚步回身一瞧,原来是同行的任七,鼻孔上抹了许多的闻药,手里弄著两个铁丸,很高兴的说道:“沈哥,咱们到一条龙听书去吧?”小庆吃了几杯酒,有些口渴,正想喝茶,就答应了。二人一路闲谈,走了一两条胡同,只见一家茶馆门首挂著一个纸灯,灯上写著“特请高智兰先生开演《施公案》”,窗户外面站著好些人在那里听蹭。任七道:“不好,开书啦!”大踏步跨进书馆,黑压压的早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伙计见是熟客,连忙端了一条长凳过来。任七拿出一包茶叶,交付伙计沏茶,二人这才坐下静心听书。只听台上正讲黄天霸辞差,后来路过恶虎村,搭救施公一段。说得眉飞色舞,形容尽致。沈小庆心里想,倒是很好的一出戏料。忽地有个听书的走过来,向任七打招呼,附耳说了几句话,任七点头叹息,那人走了。任七对小庆说道:“你知道何景愚被刑部拿去了吗?”小庆道:“不知道,为什么事?”任七道:“刚才那人就是他的跟包,他说何景愚打死了个徒弟,被尸亲告发的。”小庆道:“待人总是宽容的好。近来龚翠兰打骂徒弟,手段狠辣,号称龚剥皮,只怕将来要做第二个何景愚。倒是你我不教徒弟的好,虽没有什么好处,也决不至于遭这种横祸。”任七道:“听说你的二元儿就被龚翠兰糟塌死的,到底有这回事没有?”小庆道:“那倒未必。”又听了一会,书馆散了。

  小庆与任七作别,赶紧回家。他儿子三元提著蜡台,大元儿出来开了门。小庆问道:“奶奶睡著了吗?”大元道:“睡著了。上灯的时候,奶奶肝气痛,妈叫我到药铺里去,买了一副王府舒肝丸,吃了才好一点儿。后来只吃了半碗小米子粥,就睡下了。”小庆点点头,自去歇息。

  过了两三日,老太太病不见好,有他个本家侄媳前来探病。这个人看官是认得的,便是那做媒的沈大脚。当时,沈大脚偶然谈起小白鞋已经嫁人,还是自己作的媒,又说听得一位汪老爷说,陈中堂死后,皇上封了他一个字眼,象个忘八壳子,就是小白鞋给他挣的。大家笑了一回,大脚自去。小庆暗想小白鞋已经嫁人,倒可以绝了金四的妄想。不期小庆这遭牢狱星照命,只因交了这个金四,却惹出一桩事来。

  那金四自从见了小白鞋之后,神魂颠倒,一心一意的在他身上,又听得沈小庆说是陈中堂的下堂妾,料想手中有些财宝,既醉她的色,又利她的财,巴不得立时娶过来拜堂成亲,才算称意。瞧瞧自己的老婆,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挺尸一般躺在炕上,打起呼来正像牛叫似的。越瞧越生气,恨不得一脚踢下炕去。辗转思量,一夜何曾合眼。次日到了衙门,恰巧有一件紧要档案缠住身子,过了七八天,方才办理清楚。那一天换了一身华美衣裳,遍体熏香,顾影自怜了一回;天色傍晚,慢慢的踱到樱桃斜街来,想饱看春色。谁知两扇门牢牢紧闭,墙上贴了个招租帖子。他想若是分租,倒是个很好的机会,仔细瞧了一瞧,却是全所出租的,旁边又没有移寓的字条儿。顿时目瞪口呆,好像哑巴吃了黄连,说不出的苦。定了定神,回到家中,立刻嘱咐一个心腹家人去探听一切。好容易等到打过三更,那家人才来回复道:“小的打听得明明白白,那个小娘儿们由沈大脚做媒,嫁给了个口外商人。前儿过的门,昨儿就出京啦。”金四听了,脑门上好像雷打似的,半晌不能言语。停了一回儿,才有气无力的说道:“谁是沈大脚呢?”家人道:“沈大脚就是沈小庆沈老板的堂房嫂子,三十多岁年纪,长条身材,白净脸皮,两颊上带著几点雀斑,是个有说有笑的人儿。去年沈老太太生日,大爷你也瞧见过她,怎么忘了?”金四听了这几句话,眉梢皱了几皱,三角眼珠子滴溜乱转,自言自语的道:“好啊,你在我面前,编派了一番大道理的话来阻挡我,暗中却勾出嫂子来替别人拉皮条,这才是好朋友呢!”从此,把一口毒气全化在沈小庆一人身上,面子上却不露一些形迹。

  五月初三那一天,金四去看沈小庆,刚到门前,恰巧沈小庆送沈大脚出来。金四见了,以为料事无差,越发恨上加恨。小庆将金四让进客堂,闲谈了几句,金四道:“怎么不见老太太?”小庆道:“这几天家母肝气疼,病得厉害,起不来炕。先前发病时节,吃几副王府舒肝丸就好,这次请了大夫,连吃了好几剂汤药,一点效验也没有。要是有个长短,简直是要我的命!”说时很透出惶急的样子。金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治肝疼的灵丹妙药就是洋烟,大哥何不弄点洋烟来吸?”小庆道:“这个,我可不敢。不说别人,单把我们同行的人来说吧,胡法庆是为了洋烟发配的。程长庚是为了洋烟看押过的,幸亏穆中堂的人情,才得释放。我怎么敢办!”金四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务。从前是什么年月,现在是什么年月!自从道光二十二年鸦片条约订定以后,洋烟这宗东西简直是官卖官吸,你尽管办去吧,没有错儿!况且老太太的身体要紧。”正说著,大元儿跑来说道:“爹,快进去瞧瞧,奶奶疼得脸色都发白咧!”小庆此时方寸已乱,跑到上房瞧了瞧病母,一面附著大元儿耳朵说了几句话,大元儿悄悄去了。不多一会工夫,果然借到一副烟具,还带著几个烟泡。沈老太抽了几口,立时胸襟宽畅,病体好了一半。小庆走到客堂,向金四深深作了个揖,说道:“多亏兄弟出的主意,家母抽了几口烟,病体好得多了。”金四道:“临睡的时节再抽几口,明天准能痊愈。”说罢告辞。小庆道:“长庚那里,今天还有个酬应,我也不留你了。”

  金四走出门来,到了胡同口,正遇见沈小庆的街坊老西儿韩祥,金四用手一招,一瞧四下无人,低声说道:“沈小庆在家吸食洋烟,你快告去。”韩祥道:“我跟沈老大是老街坊,怎么好出首告他!”金四道:“你这人真糊涂!因为你是他的贴邻,才不能不告。去年英法联军攻破大沽炮台,如今虽有桂中堂花尚书等奉旨讲和,尚未签约,所以有人吸食洋烟就要当作外国人的奸细办。你若知情不举,被人告发咧,将来沈小庆杀头,你至少也得充军。”韩祥本来是个老实人,禁不起金四危言恫吓,他就奔到巡城御史那里,把沈小庆指名告了。

  御史立刻发出朱单,派了几名公差到了沈家,果然搜出烟具,单单不见烟犯。这才扑奔长庚寓所,把沈小庆锁拿。当时簇簇拥拥,直到都察院。都老爷立刻坐堂,衙役象雁翅似的排列两行。吆喝一声,沈小庆跪倒在地。都老爷问过姓名、年岁、籍贯、营业,然后说道:“沈小庆,有人告你吸食洋烟,如今在你家中搜得赃证,有何话说?”小庆一看,地上摆著烟灯烟枪烟签,还有两个烟泡,吓得呆了。一想,要是实说了吧,恐怕连累老母,还得带上朋友,不如把罪名满都搁在自己身上为是。说道:“大人台前小的不敢撒谎。小的素来有个肝气疼的毛病,发病时,偶然吃个一口两口,实在并无烟瘾。大人开恩!”说时,连叩了几个头。都老爷冷笑道:“吃烟的人,谁不是这套口供呢!我也不来难为你,解往刑部听候发落。”就在单子上批了“烟犯一名沈小庆,连同烟具口供”,派差解往刑部。

  这时节,任七早在都察院门首等候。一见沈小庆铁锁锒铛,由不得洒了几点热泪。走上前去,先给公差打过招呼,然后向小庆附耳说道:“刑部里面,早有我们同班汪年保替你打点,回头我到你家中去安慰一声,再替你走门子。你尽管放心!”说罢自去,小庆心中著实感激。

  到了刑部,都察院的公差交过公事,自去销差。

  刑部班房中人接过差使,卸了刑具,打水,沏茶,摆点心,倒把沈小庆十分款待。送到监狱门口,又向禁头儿叽咕了几句。禁头儿连连点首,一面关上禁门,一面笑嘻嘻的说道:“沈老板,刚才汪老板来过咧,他给我姓袁的有交情,说你不会抽烟,这场官司是冤枉的。我替你很抱不平。现在屈你暂住几天。这儿瞒上不瞒下,你要什么,尽管对我说。便是你真要抽烟,大土熬的膏子,翡翠的烟枪,云南白铜的烟灯,这儿都是现成的。”小庆道:“承蒙关照,我其实不会抽烟。但照袁头儿这么讲,难道说这儿倒没有什么忌讳?”袁头儿道:“那有什么忌讳!我说一句实在的话,只要有钱,嫖赌吃著,什么都办得到。”当时领到萧王堂上,沈小庆磕了几个头,默祝一番。袁头儿道:“何景愚何老板也在这里,他住的房子宽绰,床帐被褥也还洁净。你们二位倒不如住在一块儿吧!”小庆道:“好!”

  何景愚正在房里,拿了一副牛牌过五关,忽听袁头儿叫道:“何老板,我送你一位伙伴来咧。”急忙站起身来,开门一看,见是沈小庆,十分诧异、说道:“咦,沈老板,怎么你也来了?”沈小庆把自己的事约略说了一遍。景愚勃然大怒道:“我打死人,还有点影子。你脸上的气色何等干净,哪里象是抽大烟的!难道说这班做官的竟是瞎眼吗?”小庆道:“他们眼珠虽不瞎,只是瞎了心,所以判断案子老是糊涂的。”说得何景愚倒笑了。小庆借著灯光向周围照了一过,觉得房子虽然不大,裱糊却甚鲜明,屋中有床有帐,有桌有椅,桌上堆著一副牛牌,还有纸墨笔砚,件件俱全,说道:“这儿倒还舒服。人家说天牢里面如同地狱,可见这句话是靠不住的。”景愚道:“你不知道,统号里的难友,一天到晚带著三大件,坐又不得坐,睡又不得睡,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这还是花钱的。还有一班不花钱的,到了晚上,禁子收拾他们,有‘杏花雨’、‘红绣鞋’、‘猿猴献果’、‘玉女偷桃’,种种非刑的名目,弄得犯人象杀猪一般的叫,大概比我打徒弟总得加上十倍的厉害。你说可怕不可怕呢?我花了二百银子,才有这个地方;就是你,想来也断不能少。要不然,他们断不会领你到这儿来的。”

  一宵无话,次日起来,茶水饭食,袁头儿派人殷勤伺候,倒也不觉囹圄之苦。

  日长无事,景愚取出新编的一出戏,叫作《拿火龙》。事迹是火龙父子变化人形,扰乱世界,被大士达摩战斗胜佛,最后交二郎神拿了。分作两本,给小庆看。小庆问:“这件故事出在什么书上?”景愚笑道:“这是我混编的,并没有来历。”指著内中判官嘴里唱的一段儿“灞陵桥”的曲子道:“你看这几句何如?”小庆连声道“高”。景愚道:“高也无甚高,不过我自己发牢骚罢了。”便用手拍著磕膝唱起来:“世事有高低,命中该著急。人争一口气,为的是名与利。”小庆道:“你真有闲心。背著一场人命官司,还有心肠干这些。”景愚道:“从前大才子在监里编书的,多得很。那金圣叹的《三国》不是监里批的吗?”小庆道:“金圣叹也算嘴缺的,一部《三国》一部《水浒》,说了多少损话!依我说,古人强的多!不用讲刘备老爷、张飞老爷和圣贤爷,这哥儿三个是亘古少有。就是一百单八将,是什么样儿的义气!到了本朝的黄天霸,杀死把兄,可就差的多了!”

  正说著,任七,汪年保,带著大元儿、三元儿全来了。大元三元见了小庆,孩提天性,自然痛哭失声。小庆也滴了几点伤心眼泪。幸有任七等好言相劝慰,方才止悲。小庆向大元道:“奶奶病好了吗?”大元儿道:“奶奶病倒好了,只是想念父亲,哭过几回。我还听了一句贼话,爹这场官司,全是那个金四叔使出来的。”小庆大为诧异道:“怎么?”大元道:“间壁韩家,不是只隔了一道墙吗?昨儿晚上,听见韩大妈同韩大爷吵闹,说什么损人不利己,又说什么远亲近邻,你和人家有什么冤仇,害得人家老少不安!后来韩大爷挤兑急啦才说,我上了金四的当,早知如此,我决不出首的。”小庆听了,半响无言。任七道:“你同这姓金的交情甚好,何至于开这样玩笑?”汪年保道:“这事我也有些耳风。金四背地,近来常说大哥的坏话,什么小白鞋小红鞋,我闹不明白。”小庆道:“是了是了,这一定是他弄的把戏了!”何景愚道:“这事显然得很,金四同你不比泛泛,你遭了官司,他连个照面也不打,明摆著里头有毛病。”小庆道:“不用说了,是我瞎眼,错交了这个冤家痞就结了!”说罢,连叹了几口气。停了一会,任七方对小庆说道:“今天早上见著大老板,他说延四爷给刑部堂官都有交情,他代你请托去。都察院的公事--”一手指著汪年保说道:“已经由他嘱托刑部科房暂时延搁,大概不过三五天工夫,人情一到,便可保释了。千万放心。”何景愚道:“抽烟的案子,本来可大可小,容易了结。不比我的事麻烦,走了六王爷那里的门子,还不行,只有盼望明年皇上万寿,方可赦免,至少还得受大半年的罪!”说罢连连叹气。忽然袁头儿慌慌张张进来,说道:“查监的来了,众位快走!”任七等连忙跟他走了。

  小庆对景愚道:“我恨金四不过,但他用的是阴险手段,本人出监之后也无法报复。况且相好在先,也不便翻脸。不如编一出戏,出出我的气。我想那《施公案》的天霸,正是把兄弟翻脸。就编出《恶虎村》,你看好不好?”景愚道:“这倒好得很!”小庆道:“我不但编戏,还要改个套子,决不用通常的连环。”景愚道:“人数该用多少,还得斟酌。”小庆指著桌上说道:“我就用这副牛牌吧!”于是提起精神,费了大半夜的工夫,居然把提纲打出:施公一人,门子一人,青袍四人,黄天霸一人,王栋一人,王梁一人,神弹子李五一人,上手四人,店家一人,濮天雕一人,武天虬一人,彩旦一人,武旦一人,丁三巴一人,加上四各庄丁、四名下手,郝文一人,再凑上三名盗寇,不多不少恰正三十二人。又费了几天工夫,才得编起。白口中用了一段《三义庙》。

  景愚看了道:“你也发起牢骚来了,恰好正是那段今不如古的议论。”小庆道:“天霸虽不义气,但濮、武二人先对不住天霸。天霸也是没法。”景愚道:“天霸杀濮、武,和你骂金四是一般,不能尽怨他厉害。那任七等替你帮忙,也不亚如李公然王氏兄弟了。只是金四的人品,莫说比濮、武,恐怕给丁三巴提鞋还够不上呢!”小庆道:“话虽如此,也是金四犯了忌讳,所以交友不能到头。我听得老一辈说,把兄弟最忌行四的。刘备老爷给圣贤爷报仇,四弟子龙就不肯去。梁山上公孙胜行四,便辞山修道,不和宋大哥共患难。岳老爷的弟兄,王贵行四,后来成了秦桧一党。就是天霸,也是个行四的。”景愚道:“是”。

  过了一日,小庆上了堂,由任七等具一张保状,扯一个淡,放出来了。

  小庆将到家门,只见间壁人门外停著一辆大车,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七手八脚的正把车上的东西搬运下来,才知道韩家已经搬去。三元儿一眼瞧见,扯住了小庆的衣服,嘴里嚷道:“奶奶!妈!爹回来咧!”沈老太同著儿媳妇迎将出来,见著小庆,好像半空中落下一件宝贝似的合家欢喜,不必说得。

  次日,小庆向任七等各家道谢,顺便拿出两个戏本子来,说是一个自己编的,一个是景愚交给他的。此时和春班另有人支持,何景愚虽未出监,班子却未报散。小庆一面同这几位排《恶虎村》,一面把《拿火龙》的本子给和春班送去,班中人看这本戏甚是热闹,料能叫座,排了些时,就在三庆园初次开演。

  那天,延四爷正在城外有饭局,知道三庆家有新戏,叫饭馆里人去定座。等了一会,饭馆里人说:“今天戏园里人多,好容易包了下场门一张桌子,只怕要吃点柱子。”延四爷道:“只要有戏听,吃点柱子也不妨。”饭罢,到三庆园坐定,自有跟班的装烟,饭馆里人沏茶张罗,不必细说。台上唱的全是熟戏,延四爷无心去听,随时和朋友闲谈。等到《拿火龙》上场,才用心细瞧,这出戏用的,不过几个官中武行,没什么出类的角色,套子却十分精整。唱到二郎神和母龙酣斗之际,鼓声象雨滴芭蕉,淅沥可听。正看得出神,忽听楼上发一声喊,说:“不好了,火起了!”园子里顿时大乱,众人象潮水一般冲出。延四爷幸亏坐的是下场门,靠近大门,又有跟班、饭馆伙计左右翼护,挤了半天,方得夺门而出。走过一二十家门面,耳内只听得“毕剥毕剥”的响,回头瞧瞧三庆园。那火早已冒穿屋顶,浓烟弥漫,半空中结成一片黑云,中间裹著无数的金星,忽上忽下,跳个不住。馆子里面的人,还是拼命往外,也有唱戏的开了花脸,穿了戏衣,在人丛中乱挤。隔不多时,各水局的水龙,提督衙门的救火队,陆续来了,把一条大栅栏变成了水巷子。还有地面官带著官人,分段弹压。延四爷一步也走不得,借坐在一家铺子里,等到火救灭了,方得套车回去。

  一路上,只听行路人三三两两的传说:这把火来得不小,三庆园化成焦土,听戏的有烧死的,也有挤死的。延四爷坐在车沿上,听的明白,不住的摇头道:“险得很啊!”将走到城门边,那驴子一个前失,延四爷冷不防从车上掉了下来。恰恰旁边走过一个行人,把他扶住。延四爷定睛一看,原来是旧朋友桂林倪鸿,忙问:“吾兄何来?”

  要知倪鸿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回 下一回▶
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