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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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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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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扶住延四爷的,正是前几回书中讲的那个倪鸿。延四爷同他本是旧相识,不觉大喜;恰好倪鸿也要进城,延四爷即让他一同上车。倪鸿也不谦让,便跳了上去。延四爷问他:“近来做些什么?”倪鸿道:“我现在内务府大臣明善家当书启。”延四爷道:“他的书札,不都由教书先生兼理吗?”倪鸿道:“只因他家那位教书的刘恩溥好耍笔头,挖苦人,东家怕得罪朋友,才找了我去。”延四爷道:“刘湘泉我也认识,笔墨实在滑稽,这人要做了言官却了不得。你今日何事出城?”倪鸿道:“我同一个朋友,金老四,到戏园听戏,不想走了水,眼看他被火烧死。我真是虎口馀生。这金四最爱武戏,同春台的沈小庆拜过盟。听了一生的戏、到底以戏结局。”延四爷道:“实在可怕!你我还算侥幸。只是明善家一个月里头,至少要唱二十来天的戏,怎么倪兄还出城看戏?”倪鸿道:“这也是偶然。”二人说话之间,又过了几条街,倪鸿下车去了,延四爷也自回家。

  倪鸿在别处访问了一家朋友,才回到秦老胡同明善宅中。次日,接到了金四家的一张报丧条。倪鸿道:“这也。是礼不可废。其实,这人是我眼看著他死的。”过了两日,又接到讣闻。到了伴宿之期,倪鸿带了份子,往金家吊奠。走至大栅栏,遇著庆和园失火,那水会上的人拦住去路,倪鸿只得绕道而行。到了金家,遇著几个梨园中人,听他说道:“这日庆和园是和春班的转儿,起火之时,场上又演的是《拿火龙》。这把火比上次更大,不但烧了庆和,连庆和后面那个同乐轩,也烧成一片焦土。这都是咱们戏班自己找的,无缘无故,要拿什么火龙!把火龙给拿翻了,才有这两回亮子。”倪鸿听了,暗暗好笑。当晚,倪鸿回城。次日因起晚了,不曾出来出殡。

  光阴似箭,看著新春已到。这年是咸丰皇帝三旬万寿。元旦颁下沼旨,命内府预备一切。这明善是总管大臣,他儿子文索,是堂郎中,父子都是要紧人员,终日忙碌。不觉已是六月初间,皇帝驾幸圆明园。明善父子都随了去,文索离不得倪鸿,约他同行。那圆明园左近的寺观,并那高大的民房,都被一班祝寿大员占了。明善等一班儿都有别业,却不消去扰旁人。倪鸿求文索,要私入园中参观,文索应了。到了初九日万寿正日,倪鸿带个红帽,混在内府人员队里,同进御园。

  却说圆明园这个地方,在挂甲屯之北,畅春园在其南,清漪园在其西,长春园在其东。原是世宗皇帝做藩王时的别第,后来御极,更改作园子。历朝都把这去处当作游幸之所,世宗、高宗均有御制文字,记述此园的始末,果是个庄严尊重的去处。

  倪鸿这番进去,真似孙大圣乍到天宫一般,一些头脑也摸不著。他却无有孙大圣的胆子,只谨谨慎慎,跟著鬼混。好在有明善父子的关照,料是不得闯祸。到了门前,只见那去处搭了几丈高的牌楼,满扎黄彩,挂满宫灯。有个太监,穿著蟒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旁边站著十几个小太监。又有许多侍卫,排列两旁。见这些人是内府当差的,问也不问,放进里面。那些各部大臣,都被阻住不能就人,候了多时,才鱼贯走进。倪鸿一面走,一面抬头观望,东西两面是湖,湖里满是荷花。那时朝曦未逗,好花正开,一阵阵的香气扑入鼻孔,带著露珠儿的荷叶翠盖因风招展,倒象是迎人的样子。倪鸿站不住,随众向东迤逦行去。走入清晖阁,只见北壁上挂著圆明园全图,乃乾隆二年画苑郎世宁、唐岱、丁观鹏等合绘,高宗御题“大观”二字,画笔工细,全图了如指掌。中间挂著一副对子,道是:稽古重图书,义存无逸三宗训;勤民咨稼穑,事著豳风七月篇。亦是高宗御制。倪鸿等走上松云楼来,见楼下排列著五棵大夫松,风过处谡谡有声,仿佛欢呼万岁似的。远远望著,那边搭著百十座寿棚,东西排列,甬道上,百宫朝衣朝服纷纷退出。倪鸿知道是朝贺毕了。走过清晖阁,向西北行,转到正大光明殿。但见殿高十一丈,满覆著黄琉璃瓦,上出重霄;殿前露台,列鼎十有八,铜龟铜鹤各二,日晷嘉量各一。丹墀为文武官行礼位,范铜作山形,镌正从一品至九品,东西各二行,行行十有八,列于御道两旁。十六扇金锁窗,豁然洞开。殿东壁悬著高宗御书的《无逸篇》,西壁悬著宋代马和画的《幽风图》。中间设一宝座,御炉中香气氤氲,尚未散尽,十几个内监正在殿上洒扫。过了宝殿,又向西南而行,经过了许多的重廊曲槛,石径虹桥,方到澄虚榭小憩。远望福海中央,蓬洲三岛,上面楼阁玲珑,五云叠起,苕苕亭亭,正像仙人洞府。壁上都挂著万寿无疆灯牌,虽是日出之时,那灯烛并不止熄。忽地一派笛声,从水面上直送过来,悠扬可听。倪鸿跟了众人,依著笛声,一路行来,经了几处胜境,都是铺设华丽,气象堂皇,摆的面鲜儿足有好几万。又过去,却转入一派幽境,但只见面临翠𪩘,西山佳色,扑人襟袖。也有几处悬崖瀑布,冲击石罅,琤琮自鸣,宛与笛声相和。园中美景,果然观之不尽。

  最后过长春仙馆,出寿山口,方见戏台。按其方向,演戏所在,乃在万方安和的西南,前带河流。这些杂项差役的官员,不能到面前,只和梨园子弟同进后台。那时台上锣鼓齐鸣,正唱武戏。问起唱戏的,方知是《昭代萧韶》,杨家将的故事。倪鸿在明家看过脚本,晓得这本戏虽是昆曲,却无意味,便不去听它。欲待向台前望望,那些人又禁止不许,只得同几个素日相识梨园略为周旋,却不敢高声说话。那前台更是整齐严肃,静悄悄无一人咳嗽。

  《昭代萧韶》底下一出是《拿火龙》。等到火龙拿完,就是刘赶三同八十二的《送盒子》。八十二绰号狐狸精,扮相艳丽,妖冶动人。赶三儿更是诙谐百出,妙趣环生。演到腊梅问他:“为什么送礼?”赶三儿不觉脱口而出,说道:“今日是个万寿,干吗不送礼啊?”这句话,直把皇帝妓女混成一气,当时在座的王公大臣,个个面容失色,就是后台人听见的,也丧胆亡魂。

  不多时,便有一个内监走到后台,高声问:“哪个是赶三?”此时赶三也吓傻了。谁知内监口宣旨意,道:“主子道,赶三说话有趣,赏给他个六品顶戴,快去谢恩!”赶三儿忙同内监去面圣叩头。后台都说:“这小子真有造化!”

  须臾,赶三儿回来,众人都给他道喜。倪鸿也掺在里面捣了一阵乱。

  等到戏完,众人都退了出来。倪鸿仍旧逐队散归。明家父子也都回来,倪鸿过去相见。文索问道:“倪先生逛的如何?”倪鸿连声道:“好!”文索道:“在你一边说总算开了眼了,其实那里面好地方还多著呢!还有西湖十景,全和杭州一样。虽是人力造作,那巧妙也不亚于天工。”倪鸿道:“不消多逛,这一点已经够我许多话料了。”文索又问:“看戏了没有?”倪鸿道:“戏是不曾看见,只听得锣鼓喧天,武戏未免太多。”文索道:“主子最喜武戏,御制了二十八路刀法,十八路枪法。所以内府多派武戏。”倪鸿道:“方今海内多事,天子尚武,也是时势使然。”明善点头:“这话不错!”当下倪鸿退出。

  过了几日,文索奉旨先回城内,倪鸿自然跟在一处。文索每日除了公务,便是应酬宾客,十分忙碌。倪鸿在馆无事,只有看书消遣。这日,忽从乱纸堆中检出几本小书,面上题著《京尘杂录》四个字。倪鸿正在展阅,刘湘泉走将进来,问:“倪先生看什么书呢?”倪鸿道:“这是一部小品,是我一个旧朋友杨掌生作的,专谈的戏剧。”湘泉道:“杨掌生,莫非别号蕊珠旧史吗?”倪鸿道:“正是他。这书虽及不得《金台残泪记》,却正实在可传。”湘泉道:“我是不懂戏的,此书我不敢赞一词。”说著走了。

  倪鸿把那部书翻了一遍。次日带著书到狼家胡同来找延四爷。门上的请了进去,将到院中,便听得有人唱昆曲。却是延四爷自己在那里,对著一本曲谱,按拍高歌。旁边一个人坐著吹笛,见倪鸿进来,遂即停住。倪鸿同延四爷相见毕,延四爷指著那吹笛人问道:“倪兄可认识这个人?”倪鸿道:“向未识面。”延四爷道:“这是北京著名的曲师戴锦江,是梨园第一流吹笛子的。你在明善家天天听戏,只看戏不看场面,所以不认识他了。他和缪三套都是京中不多见的好笛工。缪三套不拘什么曲子,至少也能制它三套谱,唱法不同,都合声律,所以叫做三套。你在京这些年,也算爱听戏的,不认识他们,真正贻笑大方。”戴锦江道:“四爷太捧场了,我怎当得起!”当下延四爷也给戴锦江引进了倪鸿。倪鸿问:“四爷唱什么曲子?”延四爷道:“这一本曲谱是梁敬叔新制的,叫作《昆山玉屑》,只有曲词并无宾白,同《纳书楹》是一样的。我从万尚书家借来,请这戴先生来品一品他的是非。谁知他大半全袭用的《纳书楹》旧谱,没甚新鲜腔韵。”倪鸿道:“梁三先生的著述,大半有这个毛病。他那一部《劝戒录》,可算大部头,到了四录以后,便把别人的说部大抄特抄,如那场汤氏的《翼𩧲稗编》,还有什么《坐花证果》,都几乎全部收入。何况游戏小道,更不必尽出自己的心裁了。”延四爷道:“我是唱惯戏曲的;他这是清曲的谱子,好生拗口。”戴锦江道:“不但四爷唱不惯,有些地方,我也实在吹不来。”倪鸿道:“现在昆曲不甚时兴,是什么缘故?”延四爷道“总是它太久了,俗人听不懂,戏园不卖钱,所以都换了二黄。”倪鸿道:“这又不然。那明朝三百年,怎的昆曲又站得住?”延四爷道:“明朝戏班,都是阔人自家拴的。记得有位大老的太太,不通文话,人家夸他家的梨园,他说我家园中只有枣树并没有梨,因此人都叫他家戏班作‘枣树班’。可见那时梨园都是家乐了。自从我朝桐城张文端公崇尚俭节,不蓄家伶,士夫文人效法,不拴班子,单靠内府和王府。虽是天家势力,到底养不了那许多的人.戏园内只论挣钱.所以昆曲渐渐少了。”倪鸿道:“这是一层。依我看,也因近年长毛乱起,南北道阻不通。吴中曲师无从北上,苏扬稚子亦不复贩鬻人都,唱昆曲的人没有来源,一天比一天少,所以昆曲更衰。”延四爷摇头道:“你这是替南方瞎吹的话!其实,南方昆曲真传,从乾隆年间就到京里来了。南方的嘉兴派,自以为高明,简直听不得。”倪鸿道:“你这是京里人的议论,我也不能附合。”延四爷道:“乱弹戏也是昆曲变化出来的,哪一天唱戏场面上离的开昆曲的牌名儿?可见昆曲是颠扑不破的。我敢断定,将来必有复兴的一日。”戴锦江拍手道:“实话实话!”又谈了一会,锦江辞去。

  倪鸿取出《京尘杂录》道:“这是旧友著作,请四爷看一看。”延四爷道:“这书我曾见过,掌生,我是认识的。他这部书当小说看,原也使得,只是有些不在行的话。比如说当年旦角扎网子,所以叫作‘包头’,如今都梳水头,便不能叫作包头。要晓得贴水鬓也还要带网子,怎说不算包头呢!再者,他用的笔记体裁,依我说,不如作平话的好。作平话可以发展自己的笔墨,人名,地名,官名,年月,都可以不必十分认真。即如你,今日不在我这里,我也可以写作你在我这里。你不认识明家,也可硬派你在明家作幕。只要事迹有趣,文字新奇,不必去考较真伪。即如现在关帝庙里关夫子的像,都塑赤面,何尝是正史上的话?不过演义里的点染罢了。大凡看平话讲考证,我只认他是个笨伯。若用他这体例,便板滞而不灵便,难下笔了。他对于京中之事,多问的安次香。其实安次香也是个半瓶醋。他这书虽只四卷,实分四种。依我看,除了这《梦华琐簿》一卷还可以考些佚事,其馀都是些象姑传,总算枉费笔墨。掌生这人对于听戏外行太甚。天下断没有不能听戏,却能谈戏的,但要真算个听戏的,也非得与我一样认真学戏不可!”倪鸿道:“若听戏人都象四爷,这些名伶早就没这大的势焰了。依我看,听戏还是外行多,他们唱著才舒展呢!”

  二人正谈得高兴,只见看门人走来,说辛老爷催请。倪鸿便要告别。延四爷道:“今晚辛励斋请我吃象姑酒,你若无事,何妨同去。好在励斋也是熟人。”倪鸿道:“不知是哪一家?”延四爷道:“是岫云堂。徐小香新收的徒弟,叫梦蕉,比著五云都强。”倪鸿道:“既是如此,我便作个不速之客。”

  二人同行,直到岫云堂。一声“客来”,辛励斋搀著个妙龄象姑早在廊檐下笑脸相迎。大家见面,彼此作揖。那象姑向各人面前请了个安。倪鸿料是梦蕉,也不多问。梦蕉将三位让到屋里,跟包的拧上手巾,献茶,不必细说。

  倪鸿看那室中,彝鼎图书,十分古雅。中间悬著一张“五云深处”的横额,跋语道是“蝶仙有弟子五人,皆以云名,因戏题为五云深处”,乃是万藕舲尚书的手笔。倪鸿心想,藕舲从前常与自己吃象姑酒的,如今他已显贵,就不易见面了。这时励斋见枯坐无聊,便同延四爷下棋。

  梦蕉走到倪鸿这边来。倪鸿仔细一看,丰姿雅丽,骨重神清,不露半点轻狂,颇有大家风度。遂笑问道:“你今年十几了?”梦蕉道:“十三岁。”倪鸿道:“你念过书吗?”梦蕉道:“念过几年书。”倪鸿道:“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父母吗?”梦蕉道:“是天津静海县人,若有父母,我不至于到此地来了。”说时眼圈一红,几乎滴下泪来。倪鸿想起有个窗友,姓江的,中过己酉一榜,也是静海人,面貌却与梦蕉相象。接著问道:“你姓什么?”梦蕉道:“姓江。”倪鸿心中一动,举起笔来,写著他窗友的名字道:“这位是不是你一家?”梦蕉见了,低声说道:“这就是先君。倪老爷,这件事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是有辱先人的。”说罢,背过身子,拿手帕不住擦眼,却是哭了。倪鸿不觉大吃一惊,略定了定神,跟著问道:“谁把你卖到这儿来的?”梦蕉道:“是我舅舅骗我到这里来的。事后听人说,他使了二百两银子。”倪鸿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梦蕉道:“静海县还有几家本家。”倪鸿点头不语。忽的,延四爷大声说道:“倪兄,你悄言密语的给梦蕉说体己话儿,不怕主人家吃醋吗?”倪鸿道:“我知道主人不是这等样人,才敢给小友闲谈。”说时,就同著梦蕉过来。

  一局棋罢,励斋负了半子。吩咐摆席,又催著人叫条子。倪鸿道:“我免了吧,如今没有熟人。”延四爷道:“本堂度云,昆曲唱得甚好,何妨就叫他呢?”倪鸿依了。延四爷叫了印雪堂的鸿宝。宾主入席,一张花梨圆桌子上,三人各占一面,空了下边,甚是宽绰。梦蕉上来敬了一巡酒,励斋叫他在旁边坐下;举起酒杯来,说声“请”,二客齐声道谢。励斋道:“象姑酒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实在不成敬意。”延四爷道:“这儿有二十四个碟子,蝶仙固然好客,也足见主人的面子不小。若在别家,不过十六个碟子罢咧。”梦蕉过来,又给延四爷斟酒,延四爷问道:“你会唱吗?”励斋道:“他来这里不久,才学唱呢!你要听唱,会唱的人来了。”延四爷举目一看,只见度云掀帘子走来,照例请安毕,励斋把他推到倪鸿这边坐了,说道:“延四爷要听曲,你快来吃杯酒,润一润嗓子。”度云道:“四爷是唱曲子的内行,我怎么敢班门弄斧!”延四爷道:“不妨,你只管唱,我来吹笛。”便从壁上摘一支笛,吹将起来。度云才轻启朱唇,唱了一支《游园》。唱毕,延四爷道:“唱得甚好,果然名师必出高徒。”度云道:“我有好几处唱得不玲珑,亏得四爷的笛带得真好。”延四爷一时高兴,叫度云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八阳》,悲壮苍凉,声裂金石,果然比度云高得多。梦蕉、鸿宝各人打了一个通关。等到伺候人端上点心,鸿宝方才告假,度云、梦蕉一齐送出。倪鸿从怀中取出个字条儿,向二位悄悄的说了几句话,二位一齐点首。

  度云、梦蕉回到屋里,说道:“师父来了。”三位看财,果见小香走将进来。他同延、倪二位俱是熟人,只有励斋是初次见面,少不得上前施礼,说了几句套话,又向倪鸿说道:“方才我在秦老胡同伺候唱戏,明大人从园子回来,同文大爷不知说了些什么,便把戏止住。好像国家有什么事一般。明大人忙忙的又往园子去了,不知是何原故。我那时不曾见著倪先生,想不到倒在我家里。”倪鸿道:“蝶仙,你来,我给你有话说。”遂拉了小香走到东屋里间,坐下,说道:“你知道你徒弟梦蕉的来历吗?”小香道:“不知道。”倪鸿取出一张字纸,指著说道:“这个人是梦蕉的父亲,己酉的孝廉,和我是老朋友。他实在是好人家的子弟。据他说,静海县还有本家。如今我们几个人打算拿出钱来,替他赎身,还把他送回原籍。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小香笑道:“这是什么难事!”便同倪鸿又走到这边来。

  倪鸿不知他是什么心思,倒觉不得劲。小香向延四爷道:“我这徒弟梦蕉的出身,四爷晓得吗?”梦蕉在旁,冷不妨师父问出这样一句话,早羞得低下头去。延四爷道:“我是将才晓得。”小香道:“他既是书香子弟,我决不以良为贱。他家只用了我二百两银子,这孩子也给我赚回些来,不全赔本。我姓徐的有心放他出去,要四爷作个证明人,免得他那些不讲理的本家亲戚来讹诈我。”延、倪、辛三人听了,一齐拍手叫好。那梦蕉已经哭了。延四爷道:“蝶仙既有这宗义举,我辈理应赞同。”小香走了过去,取出梦蕉卖身文契,当著大家立刻烧了。梦蕉忙向众人磕头,大家还了个揖;又向小香磕头,小香也跪下还礼道:“你如今已不是徒弟了,我怎能受你的礼?你既是书香门第,回府之后,还盼望你读书上进,显亲扬名。”梦蕉含泪答应。小香道:“他如今已是良人,不可再住在我这里了。”延四爷道:“今晚谅是搬不出去,明日叫他先到我那里,然后设法送他回去。”小香道:“是。”延四爷又对梦蕉道:“从前何太史少年,曾被歹人拐卖到戏班中作了旦角,唱的很红。后来被他叔父撞见,告到官里。那官见这小旦有些斯文气象,问他可会做诗?何太史答应道会做,那官儿便指阶下柏树,要他题诗一首。何太史随口念道:‘柏本栋梁器,初生不自全;若蒙扶持力,一劲直参天。’官儿大喜,把他留在署中攻书,后来果然成名。你师父这番举动,真不让似这位长官。只不知你可赶得上这位太史公?”说笑一回,大家各散。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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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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