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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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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九回 李按察虎帐论功 王千总军营谈戏 下一回▶

  且说安庆是咸丰三年失陷的,内中也夹著梨园中一段小小的故事。

  那安庆有个戏子,叫作李八,是个唱花脸的。这人同营里的兵将,十分要好;长毛一边的王爷们,他也说得来。这年安庆被攻,他便在王爷面前夸了大口,说凭他一人,便能取得城池。王爷们大喜,差他入城,暗中行事。果然大清家的兵将,被他一阵蛊惑,不十分力战,安庆便算失了。李八得了许多金银赏钱,拿回家中,骄其妻妾。他哥哥李绵笏拄条拐杖,把他痛骂一场。李八道:“哥哥是念书人,因为兄弟先前走票,后来唱戏,瞧不起兄弟。如今兄弟也是太平天国的小王爷了,哥哥怎么还来骂我?”李绵笏愈发生气,说道:“我今日始信柳下惠、盗跖之事,古人不吾欺也。”自从那日,便断了饮食。两个儿子,见父亲不吃东西,也不肯吃,父子三个都饿死了。李八果然不唱戏了,就在长毛里当了将领,随著陈玉成占据安庆。

  陈玉成到别处去了,便把此地交与了叶芸莱,看看八年,真算得根深蒂固。

  清朝这边的将帅,自克九江,方得渐次进兵,水陆合围,曾国荃统领围师。水师由杨载福管带,断绝了太平天国的粮道。陆师有安徽按察使李续宜与副都统多隆阿,各带人马,围攻安庆。众王爷见妖来的多了,不敢在城中安乐,都出营来扎寨安营,预备杀妖。

  正在这热闹当口上,王小玉与孙大个随著孙甲来了。进了李营,小玉见过侯道台,说情愿投营效力,又给他引进了孙大个。侯道台便替他两人报了名,入了军籍,叩见了李按察,就收在帐下,听候调遣。那营里颇有人认得小玉,孙大个却除了孙甲之外,都要领教人家贵姓高名的。当晚宿在营内,不料半夜里,传下一个拔队的号令,满营中都摸不著头脑,只得遵令开拔。大队走出几十里外,领队的陈提督、崔副将才说道:“现在那个四眼狗陈玉成,纠集各股贼匪,来救安庆。大营传令,叫我军迎头痛剿,你们总得格外小心。”孙甲听了,对小玉道:“你是没见过仗的,怕也不怕?”小玉道:“不妨事。我舍命争杀,哪怕那贼百万之众!”孙甲伸著大拇指头道:“好汉子!”那孙大个正在小玉背后,见孙甲手中提著一杆红缨的镔铁枪,便对小玉道:“戏台上为的好看,枪上才装缨子。这真正的枪,原为杀人,这缨子似乎没用。”孙甲听见,瞧了他一眼。小玉笑道:“枪缨子实在有用。扎伤了人,怕他顺著枪杆往手上溅血,所以要装缨子。为的挡住了,免得满手满杆的血,腻成一片,不好转动。大哥不信,看枪缨子总是红的,也只为它同血是一色。到了台上的木枪,装上白缨、黑缨,甚至绿缨,只能算戏里的花活。况且枪缨子能绕敌人的眼睛,怎说没用?”孙大个道:“你看大刀如何?”小玉道:“大刀太笨,不如双手带好用。不过唱戏的,因双手带不威武,才用大刀。你不信,扮上黄忠,若拿把双手带,便是笑话。”孙甲听了,点点头。

  说话间,已走到桐城县的西南,地名挂车河。猛听一声呐喊,那满头有毛的人儿,不知来了多少!一个个的黄布裹头,手执枪刀,都道:“杀妖啦杀妖!”直冲过来。这边队里一声呼喊,鸟统加著弓箭,如同飞蝗一般的放出去,早把那边的人打倒了好几个,也有吃箭射杀的。后面一队马兵,便往前直冲,长矛落处,血肉横飞。那一边见风头不利,纷纷退后。这时,王小玉提了双手带,奋勇杀贼,也砍倒了七、八个。孙甲杀的更多,把人头挂在腰里,总有八、九个。正在杀呢,恰巧多都统的一军,把安庆城外的长毛杀退,亦赶到了,合兵痛击。这一场好杀,尸横满野,遍地象沾了红雨似的,把陈玉成的营垒四十馀座,扫荡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曾留。直追到桐城县,方才收兵。

  多、李二公计议:此后多公带兵,抵挡各处救应;李公专攻安庆。李公营中陈、崔二将,点查军马。孙大个问孙甲道:“这两位的品级,都比李大人高,怎么受他的节制?”孙甲道:“你真是个力把头,说这样的怯话。我们军营里,官位是官位,差使是差使。这二位官儿虽大,差使却小。何况他两个都是记名人员,这一辈子有他的缺补没他的缺补,还说不定。并且武官也不及文官值钱,所以他两个红顶子,倒受蓝顶子的管辖。依我看,这两个人本来不堪。老崔这身胖肉,这个大肚子,这一脸的俗气,只好给那红顶的大人们当个管家,哪里配作这么大的事业?老陈瘦小枯干面目黧黑,獐头鼠目,更不像个东西。你看少时报功的时节,定有些把戏。”孙大个正要再问,只听得上边叫著孙甲的名字。孙甲答应著,走上去,报了自己的功。不知因了什么?同老陈吵起来。老崔倒敷衍了一回。又等了半天,才叫著王小玉。小玉提了四个人头,献了上去。崔副将看他满身是血,知道是杀贼多了,著实夸奖了一番。老陈却没言语,又叫孙某。孙大个提起衷气,大声答应。众人都吃了一惊,耳轮中好似著了巨雷一般,陈崔二将也面目更色。老陈道:“你为什么要这大的嗓子?”老崔道:“这是天生的,恐怕它想小也不行。”老陈道:“你杀了几个毛子?”孙大个道:“两个。”献上首级,二人点验了。

  孙大个退下,见了小玉,彼此对道辛苦。孙大个道:“老弟,我真佩服你!刀法又精熟,身段又灵便,杀起贼来,简直是砍瓜切菜。”小玉道:“夸奖了!大哥,你也可以。咱们初次出马,就得了个胜利,总算利市。”孙大个道:“提起刚才打仗,也怪险的。那两个贼人左右夹攻,两把刀好像二龙抢珠似的砍来,幸亏我躲闪的快,未遭毒手。后来我发了狠,拿出看家本事,使了一路八卦连环刀,才把他们宰啦!”一面说,一面比手势,不想一疏神,碰在旁边一个人的眼上。那人恼了道:“孙大个,你真好武艺,杀贼只杀死的,打人却打活的。”孙大个也怒道:“你这话怎么说?”那人道:“我亲眼瞧见,你见了贼,身上只打寒战,象发摆子的一般,只远远的跟在王大哥的后头。王大哥砍倒了人,往前去啦,你把脑袋偷割下来的。”孙大个道:“你不要说这没影子的话。你见我是头一次上阵,便用话来损我,我何至于那样的小胆?你明是欺生。”那人道:“我并不欺生,象王大哥上起阵来,不慌不忙,真有赵子龙浑身是胆的样子,我也佩服。难道他不是头一次上阵吗?”又一个说道:“你不要这么说,也亏得孙大哥胆子大,又会使八卦连环刀,才能砍下两个死人的脑袋。若遇见那真正胆小的,就是砍下现成的脑袋递给他,他也不敢拿。”孙大个不觉羞得面红耳赤。小玉赶紧说别的话,才替他遮掩过去。

  陈、崔二人点查已毕,写造簿册。老陈道:“这次胜仗,总得算不含糊。只是杀的贼还不算多,要叫别处官兵听见,未免要笑话我们。依我的主意,莫若把一个首级报他五十个,叫别人也知道我们的厉害,可以张张声势。”老崔道:“不行!我们这位李爷,是个精明不过的人,决然查得出来,你我要闹个诳报军功的罪名。只怕这些首级之外,明摆著再添上两颗。杀了贼却要偿命,太不合算。依我还是杀一个算一个的妥当。”老陈不听,两人便争吵起来。到后来毕竟一个算了十个,报了上去。

  李按察甚是高兴。侯道台乘机道,“这王某孙某都是新投军的,倒也勇敢。孙某还是个武秀才,王某是个唱戏的出身。难得他这样忠心保国,一人竟杀了四十个人头。”李按察道:“光棍不怕出身低。江南大营的张帅,不是广东戏班里唱武生的吗?他原名叫稼香,后来才改作嘉祥。谁敢说他不是盖世英雄?说也奇怪,广东自道光以来的将帅,先出了个关忠节,后来出了个张忠武。二公的武望,也不亚于三国的关张。这张公谁又肯说他是个戏子?出身低一点,又怕什么呢?至于这个王某,我虽只见了他一面,但他那眉宇间的一点英气,大有蒋侯青骨成神之象,令人过目不忘。此人即使不建功立业,也能取义成仁。我这宗相法,是同曾胡学来的,比那麻衣神相有准的多。你记著,将来必有征验。”侯道台答应道:“是。”又问道:“那个孙秀才何如?”李按察摇头道:“那个人军务饭是不能吃的。军营里第一是要胆子,第二才能说勇力。近来的将官,象鲍超、陈国瑞,都没什么武艺,只是胆子大,便能立功。我看孙某色厉胆薄,岂是个军官材料?”侯道台道:“他也能杀贼二十名,总是不易。”李按察道:“论功行赏,这两个都可以得好处的。我对于这次大捷,十分高兴,却带了三分不快。”侯道台道:“为何不快?”李按察道:“那领队的记名提督陈成武,人顶奸滑。他的功册还未报来,已经人言啧啧,说他不实不尽。不过,我怕落个苛刻之名,不认真究问就是了。”侯道台道:“这真是恩威并济,诸葛武侯不过如此。况既知他奸滑,尚肯委用,真有古名将使贪使诈之风。”李按察道:“我虽不十分究问,但也得警戒警戒他,好压服众将之心。”侯道台又恭维了几句,方才退出。

  李按察升帐,按著功册,点过名单,不曾叫孙甲的名字,众人都不知是什么原故?李按察把应当受赏的都发放了。王小玉、孙大个都赏了千总职衔,才把孙甲叫上去,问道:“你是久经大敌的人,这一次连几个新进,都十分勇猛。有杀贼四十名的,有杀贼二十名的,怎么独你一人,贪生畏死,不肯向前?功册上面你的名下,连一名贼也不曾杀,你该个什么罪?”孙甲急了,跪下嚷道:“标下这一次杀的贼最多,求大帅详察。”李按察便问同上阵的人。众人都跪下道:“孙甲实是出力杀贼。”李按察吩咐:“把陈成武、崔森给我每人打二十棍!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作弊,这军功册怎么造的?兵将都不服了!”老崔听说连他也要打,忙抢上去跪下禀道:“这功册实是陈成武作的弊,乞加查究。”众将也跪下,替他辨白,说他还同陈成武争执了几番。李按察叫把老崔放起,单打陈成武。打到十棍,众人也都求情,方才放了。

  李按察退了大帐,众人各归汛地。李按察又派侯道台切实查明孙甲战功,量加赏擢,众将无不钦服。侯道台备了一席酒,把小玉同孙大个唤去庆贺。饮酒中间,说到陈成武,侯道台道:“他只为没缺补,挨在这里混饭吃。早就有人说他品级高了,不该当这营里的差使。”小玉道:“孙甲在阵上努力杀贼,实在是我军营里的第一人,他竟不替他叙功,这人的小见识,真比戏班里管事的还厉害。”侯道台笑道:“你又说到戏,真叫三句话不离本行。你既谈到戏,我倒要问问你,现在京里的戏,哪一家好?”小玉道:“都听得过。馀三胜、程长庚,各有各的好处。就是张二奎那条嗓子,也真矗实。若论武戏,龚翠兰、沈小庆、杨振冈、潘喜寿、汪年保,都是天字第一号的能耐。翠兰创兴了一门玩艺,叫做出手,一个武旦,凑上武生花脸,在台上对丢兵器,种种的丢法,便有种种的接法,真是五花八门,好看的紧。那翠兰不但武艺好,有时唱一出《坐楼杀惜》也真洒得开,实在是个全才。潘喜寿的《铁笼山》,也是再好没有的。沈小庆很能编戏。汪年保的《林冲夜奔》,也真有好工夫。您要愿意听青衫子,胡喜禄、陈宝云,都唱得腔圆字正,嗓子也真脆。喜禄武工也好,打把子带耍手绢,真是绝活。他手里拿条枪,腰里曳块绢子,这块绢子忽而在腰,忽而在手,忽而手里拿的绢子,把枪撇出去,等接住了枪,又撇绢子,左右对换,真正脆快。连本行人都爱看,别说外行老爷们了。再说他的扮相,也是一个大美人儿。可惜身子太弱,时常害病。”侯道台道:“我曾见过一篇‘提调歌’,内中有几句,道是:‘长庚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这喜禄多病,人所共知。我曾听汪葵愚说,他和陈文悫的小老婆有些典故,可是有的?”小玉道:“这是暖昧的话,作不得准的。”侯道台道:“不错,这位汪爷,也是专报私仇,本不成个信史。陈文悫的这个悫字,在明朝虽然是下等字眼,在如今也不是很好的谥法。只葵愚定要说他是个王八壳子,未免附会好笑。幸亏葵愚官位不高,够不上得谥号,若是也做到一品,身后谥个壳字,岂不作法自弊。他作的野史,毁骂吴文镕到极处。然而吴公姓字,自在天地之间,他是枉费了笔墨。”小玉道:“这位汪爷,最不懂戏。看见旦角踩跷,他莫名其妙,说人家缠脚。这不是个大笑话吗?他又讲过一段故事,说旦角被海贼弄去,做了女人。骂的也未免太毒。”侯道台道:“你说到跷,这跷究竟是什么人兴的?”小玉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个武生,不懂他们贴片子的事。将来总有旦行的朋友,说给人听,您此时先不必忙著打听。”侯道台道:“你还讲说京里的角色吧,不要打断了话头。”小玉道:“您要听别的角色,象小生行的曹眉仙,和他得意弟子徐小香,还有王凤彩,全是上等的本领。花脸是邹大定、大奎官,老旦是谭叫天。真是北京城里,十门角色样样俱佳。”侯道台道:“我在京时,很爱听长庚的戏。他的相貌真好,孙千总倒有些仿佛。”孙大个道:“只怕未必。”小玉道:“他倒是象大老板的模样,只是还不算顶象的。内务府里有位王二老爷,那才给大老板是一模活脱呢!王二老爷也会唱,那嗓子也有点大老板的意思。”侯道台道:“孙千总的喉咙,你听如何?”小玉道:“他也很好,要是入戏行,定成名角。”孙大个听了,脸上早露出得意的神气,这桌酒吃到半夜才散。

  次日,侯道台到李按察帐中,办完公事,陪著闲谈。把夜来的话,略透了几句。李按察笑道:“这个孙某,依我看还是唱戏去的好。功名二字,他是无份。”侯道台道:“唱戏的,大帅说他可以当军官。当军官的又说他可以唱戏。这两个议论,实在对偶有趣。”李按察只是点头。当下歇了几日兵,还攻安庆。

  看官记真:多、李一公,自此分兵,互相犄角。那个陈玉成,屡次纠众来救安庆,却被多都统挡住。又有别路官兵,似那鲍超、徐邦道等一干名将,领兵相助,有许多热闹的战场。若慢慢的说来,连篇累牍,也不得清楚。只因我说的是梨园故事,不是中兴将帅的别传,并且多、鲍、徐各营中,也没有梨园中人,象王小玉这样一个将官,只好不去细谈。看官歇歇,待我讲演王小玉舍命取安庆的节目。

  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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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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