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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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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十回 王小玉拼命成功 孙大个报丧被打 下一回▶

  且说李按察还攻安庆。那时此处的居民,受不得两面的你梳我篦,都逃得无影无踪。兵丁们无可骚扰,倒真正是秋毫无犯。李按察毕竟是个大将之才,这番却不使贪使诈了,把陈成武搁起不用,派副将崔森和新升都司孙甲打冲锋,大军随后。

  此时王小玉和孙大个,都拨在孙甲的部下。小玉方认得前次同孙大个捣乱的两个人,一个叫吴定洲,一个叫鲍宗轼,都是孙甲的把兄弟。他两人却早将小玉和孙大个认准了。两个都敬爱小玉武艺,颇有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大家齐心努力,赶回安庆。

  孙甲当先提著枪道:“我宣城孙甲的威名,真也弱不下常山赵云,这一番定要先杀几个长毛,方合我意。”岂知到了地头,那些大小王爷,原吃多都统杀败,又知无了救兵,都躲入城中去了。众人乘著锐气,前来攻城,城中也发出兵来对敌。城中派出领队之人,便是那个李八。杀至天晚,两边互有损伤。李八却把这边的兵丁,生擒了几十名去。孙甲这边收兵下寨。

  不多时,李按察大兵到了。差探子出去打探,回来报说:“李八只在濠边扎营,并未入城。”李按察笑道:“这些贼好生没见识,放这支孤军在城外,只消今夜用轻兵去劫他的寨子,管保成功。”便派孙甲带本部的兵,晚间行事。是夜二更,孙甲领著这一班健儿,扑到李八的营前。方要杀人,忽听里面有人拉著胡琴唱戏,仿佛是个花脸的声音,觉得十分难听。王小玉更不住的皱眉。孙甲笑道:“这些贼好不知道死活,这性命相关的时节,还要唱戏!”小玉将身一纵,跳在寨子的土墙上,往内张时,只见里面灯火辉煌。李八坐在那里唱,旁边有一人在那里拉胡琴,两旁列著许多碎催;早间被擒的几十个官兵,都反剪了手,跪在当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李八大怒,要斩他们。正在危急,小玉喝了一声,跳下土墙,直扑过去。孙甲等也一拥而进。李八恰待要跑,被鲍宗轼手起一刀,挥为两段。孙大个把那个拉胡琴的拖住,举刀待砍。那人奋力一挣,孙大个将手一松,吃他跑了。营内的馀党,死降各半,登时罄尽。被擒的官兵,都救了回来。

  孙甲等报功已毕,回至本营,把那几十个官兵唤至面前,问他们被提去的情形。众官兵道:“我等被李八擒去,以为必死。谁知李八非但不杀,还叫心腹的人拉起胡琴唱给我们听。”孙甲道:“这是何故?”众兵道:“他唱毕之后,说道:‘李某幼年丧父,老母管的不严,说到念书,便要头痛。我哥哥李绵笏也约束我不得。我把吃喝嫖赌四件事,讲求的十分精致。不知怎么糊糊涂涂,就学会了唱戏。你要问我师父先生,却是没有。不过我天生的聪明,自己就会了。论我的模样儿?真生的怪俊的。少年时有个绰号,叫作妓女,就把我派个小旦,也是行的。不知怎的,便派作花脸。先前走票的时节,每逢出台,总有人叫好。后来入了梨园,运气衰了,便不行了。只是我为人性情最热,交朋友不含糊,才能认识许多的豪杰,当了这员天将。你们也是各为其主,我不愿杀你们。但军营中的俘虏,没有轻放之理。我同你们商量一个办法,你们是顾生顾死?’我们答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哪不惜命?只求王爷开恩!’他说:‘我方才唱了几句,自己听著甚是得意。我再唱几句,你们大声叫好,我便释放你们!’我等听说他又要唱,登时忠义之气涌将上来,个个都骂贼求死。却得大兵到来救了性命。”孙甲道:“你们好容易有了生机,怎么忽然又愿死呢?”众人道:“我的老爷!难道不曾听过李八唱过,简直比杀还难受,所以我等都愿意死。既落个好名,又免了听乏戏。”孙甲哈哈大笑,喝退众兵。

  鲍宗轼道:“这些兵丁的话,也有些难信。岂有一个贼头,对擒去的人,自己表说会唱戏的道理?”小玉道:“这倒不然。大凡能唱两句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不拘遇见谁,他总要露出自家会唱来。越是票友出身,越炫露得厉害。至于那唱不好的,他更喜欢胡吹。这些兵丁的话,倒有些象。”吴定洲拿著一袋叶子烟,在那里抽,听了小玉的话,把烟袋放下道:“这话不差,这李八当初同我学过木匠的手艺。后来我不做木匠了,他便唱了戏。他们戏班里的人,我认识得很多,都说李八能耐有限,习气甚大。他的戏派在后半路,听戏的总是一走。他不说自己不行,偏说前半路的戏太乏,把客人听得坐不住,连他都带累得没有人听。因为这个毛病,戏班的前辈很有他的闲话。”孙甲道:“这唱戏不过是玩艺儿,便值得这样自夸?要象你和鲍三弟两人,当日生擒顶天侯那样的奇功,通被人冒去,又哪里叫屈呢?”吴定洲道:“我只讲做的痛快,什么功不功,倒不吃紧。”鲍宗轼道:“已过的事,不用提了。若说我们抱屈,那军中的屈事多著呢!长毛将占安庆的时候,那团练队中的花脸张,一口刀,一骑马,也不知杀了多多少少的贼。越是危险的战场,越是他打头。那些团练头儿的乡绅老爷们,何曾拿一点良心来待他?毕竟把他坑陷死了。这个城子才被贼占去,日前我的朋友齐玉谿对我谈起此事,还十分叹息。把他比一比,我两个也就没甚屈了。”孙甲道:“花脸张我也认识,果是好武艺。他和李八一样,都是唱戏的,却是性情个别。”鲍宗轼道:“李八这个人,非但唱戏有些笑话,他的笑话还多得很。他生平不爱念书识字,自从娶了一个土娼,忽然拿钱买起书来。你道为何?原来这个土娼,颇认得几个字儿,叫他买些《肉蒲团》、《草灯和尚》一路的小说,每日讲给他听,讲到高兴的时节,便上床去混闹,不分昼间夜里都是如此。弄得四邻都出了闲话,你道好笑不好笑?”王小玉道:“这李八我虽不认识,但他那副嘴脸,我却是见过的。怎么这个土娼,竟肯嫁他?只怕是个瞎子吧?”吴定洲道:“你是神算不亚于诸葛孔明。他娶的这个私娼,虽不是双眼瞎,实在是个独眼龙,一支虎,同夏侯纯(惇)的品貌差不多。”鲍宗轼道:“李八虽不念书,却肯说他同书没有缘分,还算是个真人儿。比起那肚子里一窍不通,偏要谈今论古,同人抬死杠的主儿强得多了。”大家议论了一会,少时小玉和孙大个退出。

  孙甲向吴、鲍商量道:“王千总样样都好,莫若把他也加入你我一起,作起兄弟。那孙大个虽没什么好处,只是他同王千总十分交厚,也不便撇开了他。”吴定洲道:“若得王千总做我们弟兄,我是极情愿的。只那孙大个,我却不喜。我看他虽不见得十分坏,但他处处仗著王千总才能立功。他还永远不认帐,只觉得武艺不在王千总之下。排兵布阵,他也自以为在行,这种人也就可恶。”鲍宗轼道:“不然,自古道爱屋及乌,是说爱这屋子,连屋上老鸦都要护惜。何况孙大个是小玉的朋友,还是算上他好。”孙甲道:“到底三弟是念书人出身,无怪你中过秀才!说出来的话,实在有理。不过我们同姓王的,要做个患难弟兄,生死都在一处。同这个孙大个,只泛泛的就是了。”计议已定,次日,孙甲向王小玉说知此意,小玉无不允从。

  五个人在营中,供起关帝神像,一同结拜。孙甲最长,其次是吴定洲、鲍宗轼、孙大个,唯有小玉年轻,作了老么。从此他把孙大个改口,唤作四哥。五个正吃福酒呢,忽听得大营里一片哭声,五人都大吃一惊。正要去探听,早有人来送信,却是咸丰爷在热河殡天,大营里接著哀诏了。五个人少不得各哭一场。

  城中得知,作起贺来。贺犹未了,城外即来攻打。城中有时坚守,有时迎战。

  李营每次总是孙甲弟兄五个打头阵。小玉杀贼最多。他自去冬投营,直至本年秋间,大小战功立了无数,升至守备。上官十分器重,同人也都敬服,没有一个道他不是。他又天生的好性儿,对于大众和蔼之极,混了个很好的人缘。这一次又去出战,战到天晚归寨。不想吴定洲、鲍宗轼都阵亡了。军中拾得吴定洲那条烟袋回来。孙甲接在手中,拉著小玉,齐声痛哭。只哭得死而复苏。孙大个同兵丁们也无不下泪。孙甲恨道:“这些贼害我手足,我誓不和他同生!”睁著眼坐到天亮,点兵杀出。那边也有勇将前来迎敌。孙甲大喝一声,便挺枪要向前冲突。孙大个托住枪杆道:“大哥报仇的心不可太急,须得慎重一点!”孙甲并不答言,只一脚把孙大个踢开,抡著枪径奔对阵,把那边的勇将都赶得没处躲。小玉也挥刀助战。只见孙甲枪锋到处,一连搠倒了十来个著名悍酋。不想用力太猛,枪头搠在一个大胖子的肚脐上,透了进去。那胖子肚里油厚血浓,将枪头黏住,急忙里拔不出来。旁边闪过一人,使刀望孙甲便剁;孙甲缩颈不及,吃他剁个正著。可怜一员勇将身首异处了。小玉痛怒交集,赶上前顺手一挥,把那个人也照样剁了,抢了孙甲尸首回营,忙备棺木盛殓。

  这场痛哭,真似《三国》上刘备哭关张的一般。众将都来祭奠。李按察也亲来行礼。又把吴定洲的烟袋供在一边,大家也磕了头。李按察道:“吴、孙、鲍都是我军有名勇将。吴弁这支烟袋是浑铁铸成,不知打死了多少贼!如今都不在了。我看我营众将,足以继他三人的,只怕要算王守备了。”遂下个谕诏:凡孙甲旧部统归王某管带。那些兵丁听知这个消息,无一人不欢喜。

  过了数日,小玉来见李按察道:“此贼已成虎口之羊,请大帅速传号令,标下今晚前去爬城,安庆垂手可得。”李按察道:“这个办法行倒行得,只是未免冒险。”小玉道:“大帅差矣。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既以身许国,理当报效国家。就请大帅传令!”李按察正色道:“壮哉壮哉!汝既有班定远之志,必能成班定远之功。我依你就是!”小玉领命退出。

  侯道台站在那里只是笑。李按察看见,问道:“你笑,甚的?”侯道台说:“我笑王弁同大帅,一个说的是戏,一个说的是书,彼此竟会弄到一块儿。”李按察也笑道:“原来他说的都是戏中语,这就莫怪他把‘唾手’念作‘垂手’了。”

  这晚用过战饭,小玉来辞李按察道:“末将今晚管取贼的城池。若是不得成功,情愿战死沙场,以报知遇之恩也。”说毕点起本部人马,出了大寨。李按察见他声容慷慨,十分敬重道:“壮士壮士,荆卿易水何以加兹!”侯道台在旁听了二人言语,不禁又笑起来。李按察明白过来,也笑道:“习气未除,吾与王弁共之矣!”遂点齐大队随后接应。

  小玉来至安庆城下,听了听,刁斗无声;看了看,旌旗不整,料得大功可成。一声号令,兵丁们竖起云梯,抖开软索,小玉当先,一齐爬城而上。那城上的众小王爷正睡呢,吃这一搅,自然是醒了。便有胆壮的起来抗拒,那些脓包货却是溜之乎也。小玉不避矢石,奋力向前,兵丁也人人舍命。顷刻之间,夺了马道。恰好李按察大兵已到,小玉等赶下城来,从城内斩关落锁,把李兵全数放入,坚城立拔。那些大小王爷,走得慢的,都封了一字平肩王;也有些不顾天父天兄的道理,跪在地上,情愿变妖的。堪叹陈玉成数载经营,一朝作废。这城池从今不属他管了。

  李按察安民已毕,犒赏兵卒,众心大悦。只可惜王小玉虽然立此奇功,怎奈难逃大限。爬城之时,已伤心力,杀贼之际,又中刀枪,等到大兵入城,他已是昏迷不醒。兵丁们把他抬了进来,孙大个跟在后面啼哭。侯道台也跟了来看。大家乱了一回,小玉猛然醒转,叫兵丁搀扶著,要望阙谢恩。众人都说可以不必,小玉道:“这是君臣大礼,岂可一旦抛却,你们不曾见那盘肠大战的越国公吗?”众人无奈何,把他扶著跪下。只见他恭恭敬敬叩过头,高声叫道:“臣王某虽然官卑职小,曾受爵禄之恩,今日气力已尽,不能再与皇家立功报效了!”说毕把头一仰,倒将下去,已是死了。众兵丁一齐痛哭;侯道台也哭个不休;孙大个跌倒在地,碰头打滚,两眼流泪,只叫“兄弟坑杀人了”,那门窗被他震得发响。侯道台忍泪把他劝住,买棺盛殓了小玉,停放起来。李按察又亲来祭奠。

  过了首七,侯道台问孙大个道:“你看这灵柩,还是送往北京还是就埋在安庆呢?”孙大个道:“他北京并无亲人,不如就在埋此地吧!我同他结义一场,这择地的责任,只好我一人承当了。”侯道台道:“我同小玉交好最久,他的后事,我也是义不容辞的。”二人正在商议,忽然当差来报,说凤阳观音庙的和尚有事求见。侯道台道:“他出家人来做甚?且请进来。”那和尚见了孙大个,十分熟识,问其来意,他道:“侯居士不知,难道孙居士也忘了?你们营中守备王老爷,是我本庙候补护法关帝。如今已经归位了,我是特来迎他的遗骸,以壮山门。”孙大个听说,便把投军时在庙中的话,对道台说了。侯道台道:“正直之人死为神明,千古有之。王守备这结局,总算极好的了。我将来只怕还未必及得他。”和尚道:“那倒不然。他这神道是涉于鬼趣的,无甚福享;就是真正关帝老爷,是个天人,也还未证极果。居士还是持名念佛,求生净土为上,何必羡慕这个。”当下侯、孙二人允了和尚之请,择个吉日,把小玉的灵柩运往凤阳,孙大个告假同行。

  一路上,和尚十分照应。到得地头,就在观音庙中安葬。和尚日日总说看见新伽蓝显圣,庙中香火,登时盛了几倍。便有那善男信女,捐出重资,在庙中另修一座关圣帝君的殿,把神的法身改塑了冕衮的坐像,并添了关平、周仓、王甫、赵累、廖化、陈到,并那些明朝追封的关帝左相陆秀夫、右相张世杰,八员侍从。正殿的站像改了托塔李天王。有些不信的说道:“这关老爷既说不是真神,如何这样的灵圣?”和尚道:“莫说这样的话!当年北京城里,有一个女鬼,把坟变作房子,找了一班戏子前去演戏。演了半夜,只唱生旦的文戏。有个姓顾的花脸急了,勾上红脸,穿上绿袍,扮了关公走出去,即时把鬼吓的没影没形。又有一家,正唱关爷的戏,忽然从天上落下一个人来。大家究问,才知是扬州一个秀才,被大仙爷带来看戏,不想伏魔大帝登场,大仙爷害怕跑了,把他从空中撇下,可见关爷英灵赫奕,就是戏子扮的,还有这样威风,何况我庙中这位神道是个忠义之魂呢!”众人听他说得热闹,便都相信了。

  闲话不提,且说孙大个圆过坟,痛哭了几场,仍回安庆。李按察把孙、吴、鲍、王四将的死事情形,并生平事迹,具疏出奏。不一日,谕旨下来,都照本官阵亡例,从优议恤。部臣详查档册,方知那鲍宗轼曾捐过知府,因不愿作文官,才投入军营,只他却向来不肯说出。部文行到安庆,李营中人知道了鲍爷这节事,人人叹异。李按察道:“从前的刘清以文改武,竟成大将。鲍守备功名虽不甚盛,人材也就不亚于刘清了。”孙大个听得孙甲有了恤典,来见李按察道:“孙都司是宣城人,他的灵柩还未回去,现在本境停放,并且没人给他家中送信。他有一个兄弟,叫作孙乙,现住故乡,标下要求大帅赏几天假,去到宣城报一回丧。”李按察道:“孙都司的恤典文书,我正要派人送去。如今就著你走这一趟,算是公差,你不必告假了。”孙大个谢了,接了文书,竟奔宣城。

  到了宣城,访至孙家,走入大门,只见屋子里许多人在那里吃饭,一个个都生得精精壮壮。孙大个问道:“哪一位是孙乙先生?”内中一人挺身而起道:“只我便是。”孙大个问道:“你令兄孙甲在安庆阵亡,你可曾知得吗?”孙乙不听便罢,听了此言,霎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一声“打”,众人一齐动手,把孙大个按翻,拳如雨下。孙大个嚷道:“你们为什么打我?”那孙乙不慌不忙就说出原故。

  究竟为了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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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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