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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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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十一回 孙大个立志做优人 沈芷秋热心荐票友 下一回▶

  且说孙乙喝令众人把孙大个拖翻痛打。大个被他打急了,嚷道:“你们为什么无故打我?”孙乙道:“你们这伙骗子,前番赚得我好!今番又来,分明是自家讨打,还敢强嘴!”大个道:“怎见得我是骗子?又说什么前番曾来,我是一毫不知。你分明撞著了判官,直头是见了鬼!”孙乙道:“你来报这等不祥之事,哪是你的证见?”大个道:“有!有!”爬起来,忙取出文书道:“这不是证见吗?”孙乙接过一看,“哎呀”一声,往后便倒,不省人事。众人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把孙二爷给气煞了!”便有几个年长的去救孙乙。这几个年轻力壮的,依然按倒大个打起来。打得大个冤屈难申,只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众人道:“打死你?好道扑杀个苍蝇,好与孙二爷偿命!”

  正闹在不可开交之处,那孙乙醒了,连叫:“快不要打了。这是一位贵人,还是个老爷呢!”这些乡里人听得打了老爷,只吓得屁滚尿流。大家七手八脚,把大个扶起,放在椅上。大个受伤重了,坐不住。孙乙只好叫人将他扶到屋中,卧在床上。遣退众人,才自家过来赔话道:“长官不用著急生气,方才实在太冒失了。长官此时身体如何?好在舍下有上等的跌打损伤的药,长官尽可安心调理。”大个道:“二弟不必客气,也不要叫我长官。我同令兄是换帖的弟兄,听得他说,你比我还小些,理当叫我一声四哥。”孙乙听了,越发不安道:“方才看了文书,知道是省中派来的差官,不料是自家兄弟,这样说来,小弟的罪更大了。”大个道:“这倒无妨,目下人心日坏,那亲兄弟厮打的也少不了,何况我这绕脖子的义兄。只是我要问你,到底为什么打我?”孙乙道:“四哥有所不知。”大个道:“你快剪断直捷给我说本题,少添废话。似你这等吞吐,将来若是做出小说来,岂不把看官急坏?”孙乙道:“只因去年先兄出兵去了,不料有伙骗子,来到舍下,说先兄追贼被害。合家哭个不休,成服发丧。那些骗子,要了银子,说去搬灵柩,再三不要舍下同行。我便有点照影子。他走了半月,先兄竟自回来,听得此事,只气得暴跳如雷,离地差不多有七八尺高下。嘱咐小弟,留心打听这伙骗子,捉得来时,先痛打一顿,再绑了送官究治。纵然失手打死,这荒乱年头儿,当兵的比什么都凶,一口咬定他是贼,也就算没事。难道还有王法能管住兵?这番先兄又去随军,久没音信。不想四哥来了,小弟才作出这番冒昧的事。只说打个平人,谁知却打了营里人,而且是自己兄弟,我真算粗鲁极了。”大个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就里!打你也打了,我自家认背就是。”孙乙敷衍了半天,方才退去。即找出药来,给大个治伤。

  大个在他家一卧半月。等平复起床,孙乙已将他哥子的身后应有之事,都办齐了。大个随著,磕了几次头,助著号了几回丧,才转安庆销差。

  又过了月馀,城隍庙开光演戏。大个同了几个营中人,前去散闷。站在台下,听了几出戏。内中有一出《公孙胜辞山》,是续水浒的故事。那个老生唱得甚好。大个听了,想起战阵的辛苦,由不得心中感动。又走到七十二司里,看那墙上画的阵亡的厉鬼,少头缺脚,十分可惨。大个叹了一口气,愈加悲伤。回来睡在床上,自语自言的道:“咳!从古至今,这杀人勾当,是做不到头的。宋公明部下那些好汉,征了一番方腊,十分中死了八九。公孙先生若不是见识高,赶紧脱了火坑,也成不了这样的世外高人,享这后半辈子的山林清福。我弟兄两个来投军,机缘凑合,竟添成五人,比桃园多出了两个。可怜他们武艺比我强的多,如今却都死了!这营盘里拿著自己脑壳去换别人脑壳的事业,真是怪玄的。早晚不定,就许被人切了。倒不如另谋生计,省得作这圈里的猪羊,我决意是要回北方去了。”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睁著眼直到天亮。披衣起床,在屋里闷坐。众人见他精神恍惚,便拉他出去听书。

  那书馆内请的这位先生,是演讲三国的。正说到邓艾取了成都,去往诸葛丞相庙内闲游,忽见神座前一通石碑,上面有几行大字,写的是:诸葛死如诸葛在,诸葛不死斩邓艾。这邓艾吃了一惊,将要转身,不想一脚踏在消息儿上,旁边泥塑的五虎大将,末了一个,挺著大刀,正是老将黄汉升,走将过来把邓艾斩了。这邓艾炼过八九玄功,杀了头是有法接上的,他不慌不忙去摸头时,那泥塑的赵将军抬起脚来,把他的头踹扁,邓艾倒在地下,便真死了。那先生说完此事,又加了几句议论道:“做武将的无论忠奸,总是想尽计策,或是凭著力气去杀人,然而杀多了人,必犯天怒。姜子牙昆仑的高士,不能白日飞升。诸葛先生,折尽平生福寿。你就有接头的本领象这邓艾,终归是接不上拉倒。所以,如来佛谈经戒杀,孔夫子废武倡文,太上老君青牛化胡,破了胡人百千年的杀伐野性。三教圣人,都是劝人止杀。”众人听了都道:“说得好!”这大个越发打动了辞营的念头。

  次日,办过禀帖,递了上去,辞差不干。上头素来知他没甚用,即时批准,放他离营。

  大个如同鬼门关放回一般,急急的回转天津。路上走了一个来月,方到家门,推了推门关的甚紧,大个抡掌忙敲。此时他妻子正抱著小孩喂乳,忽听大门拍的怪晌,忙把小孩放在炕上,三步并作两步的,出来开门。那孩子没咂吃就哭了。妇人见是丈夫回来,便道:“唷!干吗回来得这么快呀!真是想不到的。”说这话时,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大个道:“我想著家,就回来啦!”进屋放下行李,见小孩在炕上哭,连忙抱起来。小孩见是生人害怕,越发的哭了。亏得他妻子接过去,又喂了几口乳,才止住啼哭。他妻子道:“自从你出门之后,我心中老惦记著你,精神恍惚得很。有一天晚上,梦见你做了大官。头上戴著纱帽,身上穿著红袍子,手里拿著一根鞭子,亲身带了人来接我上任。我一笑就笑醒了。又有一天晚上,梦见你在乱军中逃命,被几个长毛追上去,枪刀并举,你立刻跌倒在地,鲜血直流。我这一急非同小可,醒来还是一身冷汗。如今你好好的回来,谢天谢地,我再也不用操心了。”大个道:“原来如此!我几乎和你见不著。我因为战场上的性命太不值钱啦,才决计不干的。”他妻子道:“那么,该想什么法子,养家糊口呢?”大个子沉吟不答。他妻子道:“想必你攒了几个钱,还可以支持些日子。你们军营和强盗一样,只要会抢,没个不发财。”大个摇头无语,他妻子也不再问。

  过数日,又谈到家计。大个道:“不是我甘心下贱,我有一条好嗓子,到北京城唱戏去,准能唱的红,不怕养不了家。”他妻子听了,登时放下脸来道:“哎呀!你唱了戏,一辈子也不能作官啦。”大个道:“那是自然。”他妻子道:“那我可不答应。”大个道:“那我还是当兵送死去。”他妻子也不言语。大个道:“咳!你又怕我死,又盼我作官,又怕自己挨饿,又不乐意我唱戏,天下哪有两全的事呢?真是老娘儿们的见识。”他妻子想了想道:“我是穷不起了,只要发财,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个在家耽搁了一个月,把自己的住房、家具一齐卖掉,凑了二三百两银子,带领妻子孩儿,雇著一辆车,直到北京。那车子走在正阳门大街上,只听路人三三两两说道:“到菜市口,看杀肃顺去。”大个并不理会,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安顿家眷。那年偏遇著是个会试,各省的孝廉公来的甚多,各店中都有人满之患。大个子在店里忍了几日,即出去看了三间房子,又买些零碎家具,搬了进去。

  到了三月,会试总裁放了尚书倭仁、万青藜,侍郎郑敦谨、熙麟,待等殿试以后,三鼎甲取了徐(甫阝)、温忠翰、向金寿,传胪便是大个认得的那个陈彝号六舟。大个是喜欢结交官中人的,便探明六舟寓所,去给他道喜。六舟居然请见。谈起本科人才,六舟道:“本科总算得人,我们这万老爷精通紫微斗数,命理极深。据他老人家说,我这些同年,似那徐(甫阝)、陈学(上“芬”下“木” )、鹿传霖、谭均培、许庚身、吴延芬,还有个宗室昆冈,都是要到一品的,并且说,我也是个方面的八字,不知究竟如何。”大个少不得恭维几句,方才退回。

  自从大个住在京内,他一心一意的想唱戏。自己知道能耐不济,必得多下功夫才行。他想听戏也可练习,只是京城里,正在国丧百日期内,各家馆子没有戏。即便有戏,天天去听,也觉太费,这才想进票房。又苦无人引进,因此心中十分焦灼。又过了几个月,看著天寒,大个觉得无聊。有一天早起,他忽然想起王小玉有个师兄叫作沈芷秋,我何不去找他呢?于是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走到韩家潭来。认明了丽华堂的牌子,大踏步走进去。只见有个跟包的,正在门房里理鸟笼子,回头见有客来,问找哪一位?大个取出名片道:“我同王小玉是把兄弟,从安徽大营里来,劳驾回一声,要见沈老板的。”跟包的接过名片,又把大个上下打量一回,才说道:“请您等一会儿。”遂走将进去。不多时,出来又说道:“请到客厅里坐。”大个进得客厅,只见褥设豹皮,炉薰兽炭,摆设极其精致。跟包的献上一碗茶,说道:“请略候一会。”说罢自去。

  少时,果然走进一个二十多岁、丰神俊逸的人来。大个料是芷秋,连忙站起作揖,芷秋还礼不迭,彼此坐定。芷秋便问:“小玉在营中可还得意?”大个叹口气道:“我的把弟,连得了好几个胜仗,官阶保到守备。可惜他在克复安庆的时节,为了贪功,竟战死啦!”芷秋听了,由不得伤起心来,流下几点热泪。大个又说了些别的话,告辞而去。自此常常往来。一日,芷秋偶夸大个声音宏亮,大个乘机,便说自己想进票房学戏,拜托芷秋,替他设法。芷秋笑道:“票教票,瞎胡闹。票房里学不出玩艺来。如今北京城最著名的票房,就是洗心斋。他家世代是专门针科,所以说洗心斋的别号就叫作太乙神针。他那里十分热闹。什么洗心斋的曲谱,洗心斋的脸谱,外面弄的一团糟。孙大哥要消遣,莫若就进洗心斋吧。好在我认识他家的主人,可以替你引进。”大个道:“最好。”当时芷秋取出自己的名片,写了几个字,递与大个。

  大个接过,如获至宝一般,连声道谢。随即辞了芷秋,一口气走到洗心斋。只见门上的匾额,什么“华陀再世”、“立起沈痾”、“佛手仙心”、“金针度世”,挂得密密层层,倒象城隍庙的大殿一般。当下取出芷秋给的片名,走进门房,说明来意。回事人进去了大半天,才出来引到了花厅旁面,从垂花门进去,一条甬道,全用石子砌成,旁边堆著高高下下的灵石,衬著参参差差的寒树。还有些楼阁台谢,在烟雾迷离中,看不十分真切。转了两三个弯,渡过一座石梁,向甬道西边,迤逦行去。只见一带红栏,迎面便是五间广厦。有三五个小使,在门口站著。内中有一两个,在炉子旁边,备茶水。引导人向一小使悄悄说了几句话,往外去了,那小使才将大个引到屋里。抬头一看,正中挂著洗心斋的匾额,两旁都有回廊。对面便是一座戏台。巍峨宏丽,上接云霄。屋内摆著全份乐器,墙上挂著好几块牌子,牌子上有的写著排戏日期,有的写著各票友的姓名住址,分生旦十门,甚是严整。

  正看著,忽地走进一个人来,拱手说道:“主人今天不得闲,叫兄弟来奉陪。孙大哥来得凑巧,今日正是排戏的日子,尽管在这儿消遣。”大个问他的姓名,他说:“兄弟是个宗室,毓字辈行四。”一面让坐,一面叫小使拧手巾,倒茶,招待极其殷勤。大个细瞧毓四的样子,两条短促眉,一双猿猴眼,酒糟鼻子,鲇鱼嘴,短下巴,招风耳,年纪不过三旬上下,衣服朴素,就有点瞧不起他。毓四问道:“孙大哥在哪里恭喜?”大个道:“我一向在安徽大营里,立下不少的功劳,官阶保到参将。记得去年冬天,桐城挂车河的一仗,打得顶凶。当时四眼狗陈玉成带领贼兵直冲过来,亏得我一匹马一口刀,把他挡住,官兵才能转败为胜。后来曾九帅知道啦,说我是员虎将,简直是薛仁贵,特地把自己挂的宝刀,解下来赠给我。李续宜、鲍超、徐邦道这班大将,都跟我平起平坐,呼兄唤弟。此番告假回来,他们这几位,还亲送我十里路,洒泪而别。我也不知道是前生怎么修来的缘法?”毓四道:“孙大哥,你说这缘法二字,一些不差。我们近支宗室,至少也有百十来人吗,平常休想进得宫去。单单我,两宫皇太后,却三天五日的内廷召见,还是扯不断的说话。前天恭王爷为了总理衙门的公事,请见慈禧皇太后。皇太后说道:‘叫他等一会儿,我正跟哥儿说话呢!’我听了倒怪不安的。好容易托了一个辞,才得出来。近来安德海老爷,只为上头看得起我,定要跟我拜把子,也时常的来找我。这不是缘法吗?”

  两个对吹了一阵,见有别位票友进来,才把话头打断。这时小使端上酒饭,大家入席。毓四斟酒。有一人道:“今儿过排,我不喝。喝了,嗓子哑,怕唱不成。”又有一个道:“我倒不怕,我每天必到侯家小铺子里打半斤酒。昨儿他家姑娘,许给唱戏的谭金福啦。我对老掌柜的说了一声‘恭喜’,老掌柜的格外要好,半斤酒足有十两,我喝了也不觉得什么。”说时,便连喝了两杯。内中只有毓四,吃得最凶,一口气喝了一壶。霎时杯盘狼籍,吃个干净。

  大个坐在一旁,没人让他入席,只好干瞧著。毓四饭后漱口,正见他的兄弟毓五进来,说道:“老五,怎么这时候才来?饭已经开过啦。”毓五道:“我倒不为吃饭来,安德海老爷,打发人来,叫你就去。”毓四对大个道:“安老爷来请我,想必皇太后又要召见,咱们改日见吧!”说罢,便同著毓五去了。

  从此,大个在洗心斋混了半年。仗著一条好嗓子,也有恭维他的,说他是张二奎第二。其实,能耐一些也没有,就认得一个四喜班唱戏的,学会了一出《武家坡》。

  转瞬到了次年六月,大个与毓四又在洗心斋见面。毓四道:“今天戏馆子里,有馀三胜、程长庚的《战长沙》。三胜和长庚向不进班,因国孝期内,各戏班的角色,可以通融,才弄到一块儿。这戏虽不是彩唱,大有可听。咱们同去吧!”大个以为毓四邀他去,定是他的东道,一口答应。到了一座小戏馆,听过两出戏,看座儿的过来要钱,毓四向身上乱摸一阵,说道:“哎呀!我的褡膊里有好几两银子,怎么连褡膊都丢啦?回头非找坊官不可。孙大哥,你把戏价开了,我明儿还你吧!”大个听了甚不高兴,只得笑道:“好在每人只用八个钱,谁开不是一样!”即时摸出钱来,丢给看座儿的,把他打发了。

  场上忽然换了清音,是胡喜禄唱一出《祭塔》。毓四道:“胡老板也是同程大老板少在一班的。不想遭了国丧,倒把好角色给会在一处。他因为旦角,不扮起来不能做戏,才改唱清音。”大个点点头,没答应。喜禄这折《祭塔》,真唱得珠圆玉润。那边有个少年,生得极其漂亮坐在那里都听呆了。毓四对大个道:“这人也姓孙,和你是当家子,号叫春山,人称他十爷,是个新举人。祖辈当书办,真是个喜禄迷。”

  《祭塔》唱毕,《长沙》登场。大个看那出《战长沙》果然很好。长庚穿的是蓝色亮纱袍子,三胜穿的古铜色亮纱袍子;一个黑须,一个白须,虽然比挂的胡子短,却是天然本色。不勾脸,不扎靠,更觉得二人神采奕奕,声光并茂。大个尤其佩服长庚,大有愿列门墙之意。

  不知作得到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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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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