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梨园外史/12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十二回 郝德宝畅谈戏曲 胡喜禄尽扫铅华 下一回▶

  话说孙大个同毓四听完戏,走出戏园。毓四道:“如今兴著当十钱,连戏价都暗含著涨了,虽然也是八个钱,却实比从前贵了。这劳什子是祁俊藻的条陈。将兴的时节,我们宗室有人拦住轿子去骂他,他不言不语的去奏了事,竟把这位宗室给问了罪。你说损不损!那时满朝文武,谁敢说个不字!只有兵部的袁希祖袁大人不怕他,狠狠的顶了一折子,不过没发抄就是了。这袁大人真有胆子,不但这一件,就是那张国梁被贼杀了,满朝里通没一句公道话,也亏这袁大人替他请恤典。不想湖北老会如此厉害!老祁,也真可笑,终日里说曾国藩要造反,谁知人家是个大大的忠臣呢!他成年和军机大臣老彭保举何桂清,到底闹糟了糕!”大个道:“张帅是我把兄,真好英雄。”

  两人说得饿了,要想吃饭,只彼此不愿做主人,僵住了。正在为难,恰巧遇著沈芷秋。他两人都和他相熟,便要到他家中去用饭。芷秋不便推辞,只得允了。这两个饿膈兴兴头头到了他家,将才坐定,有他师弟张芷馨、张芷芳和怡云堂的主人王绚云来了。芷秋笑道:“王老板难得到此。今日没上秦老胡同吗?”绚云道:“我是将从那里来。”芷秋道:“我也不解,那文大爷和你是什么缘法,一日也离你不开。”绚云道:“今日不相干,是明老大人因保全御容,有了功劳,赏了好处,我和孙采珠同去道喜。不想采珠家里出了笑话,我们便一齐回来了。”芷秋道:“采珠有什么笑话?”绚云笑而不答。芷芳道:“这事我也知道。不但采珠闹了笑话,那唱老生的卢台子也闹了笑话。”芷秋道:“是一件事吗?”芷芳道:“不,他们各归各事,反正都是现眼结啦!”芷秋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怕什么!”芷芳道:“卢台子的女人犯的是奸情案子,孙采珠的女人也犯的奸情案子,目下都算完了。”芷秋道:“怎么完的如此快?”芷芳道:“说也好笑,将才弄到坊里,坊官问卢台子:‘你这女人是要不要?’卢台子说:‘女人已有外遇,终久养不住家,不要了。’坊官就给他断离啦。”芷秋道:“这还有点人味。那采珠呢?”芷芳道:“采珠不济,却不愿断离,还是低著头,领他女人回去。你说可笑不可笑?”芷馨道:“卢台子总算是有骨头的。他的女人太难,也不想当初大老板成全他们的好意,竟会做出这种丑事。”大个道:“怪不得我同毓四爷听大老板的戏,没见卢台子。这就是啦!”芷秋道:“既是明宅有喜事,我也得赶紧去。”急急的进去洗了脸,换了衣服,上车走了。绚云等三人也散。

  大个和毓四,见主人出门,不能拉住他叫开饭,只得忍著饿各自回家。至于他们怎样的治饿,勿庸细表。

  从此大个又结识王绚云,二人时相往来,交谊甚密。过了些时,大个到票房,不见毓四。问起旁人,方知那个毓四,虽是个宗室,却除了月饷以外,毫无进款。自己还爱喝一杯酒,日久天长,哪里支持得住?没奈何,同他兄弟毓五一齐下海,都搭了班,全唱小花面。每日拿不到二百四十钱,将就度日。大个记在心里。

  一日,戏馆演《法门寺》,毓四扮了个贾桂。等戏完从馆子出来,恰巧迎面遇著大个。大个笑问道:“四爷,这两天老佛爷还召见吗?”毓四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大个道:“我知道你今儿候了老佛爷半天,还在大雄宝殿上念了一回状子呢!”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毓四十分没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一夜睡不著觉。次日清晨早起,便有安德海那里打发人来找他。他对毓五道:“要是我赶不上戏园子,你就替我请了假吧!”说罢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赶到安德海那边。只见他门口站著四五个小内监。各人手里,拿著一块酱牛肉,正在喂叭儿狗。毓四满面陪笑,上前问好。内中有个爱淘气的小内监,撕了一片牛肉,笑嘻嘻的道:“请你吃肉。”毓四张口便吞。那小内监拍手笑道“老四正跟我的小花狗儿一样。”引得旁边几个小内监也笑了。

  当时领到里面,等了好一会功夫,小安子才慢慢踱出来。毓四赶紧上前,请了双腿安。小安子用手比了比,就叫做接安,叫他坐下,毓四才偏著身子坐下。带笑问道:“总管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小安子道:“慈禧皇太后是最爱听戏的。现在内廷下头的,唱起戏来,平常得很。我瞧,还抵不上六爷、七爷府里的班子。我名下徒弟最多,这是上头的,比他们下头不同,总得稍为认真。这件事,你是很在行的,可以替我分分心。等到他们有了长进,我还想在外面买孩子起科班呢!好在国服期满,还有一年半的功夫,尽可以从从容容。先给里边多排出几出通大路结实的戏来,将来老佛爷见了喜欢,就是你的造化。等我的科班成立,可得排新鲜玩艺,尽唱旧的不行。”毓四听这几句话,好似吃了蜜蜂屎似的,连声答应道:“奴才当得效劳。”小安子吩咐送客,毓四退出。

  这毓四戏班子也不去了,专诚给小安子教里头的徒弟。反正是《天水关》、《教子》,天天用功,哄得小安子喜欢,时常给钱。毓四又劝他弄科班,小安子十分高兴,就命毓四办理。毓四给他买了五六十名苦孩子,七扣八折赚钱不少。就在安德海那里,教起戏来。他兄弟毓五,当然联带进去,帮著教戏,这是小安子的私事,不与内府相干,毓四毓五,格外当心,晓得是将来生财之道,非同小可。小安子总吩咐多排新戏,毓四虽然口中答应,心中作难。私自对毓五说:“这排新戏实在有些办不到。”毓五道:“安子这件事,有点刺儿头。咱们哥儿俩,好比手中捧著刺猬,拿著扎手,丢了又是财神爷。咱们肚子看看掏空。他总叫弄新戏,归啦包堆,咱们从票房带出一本《甘露寺》,偏又不通大路。一本《斩华雄》,偏老爷戏犯禁。程长庚有多大人情?才敢唱《战长沙》。咱们犯不上给他排这些戏。不排新的又办不了,这不是活糟吗?”毓四沉吟一会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那唱武老生的郝德宝,本子极多,狼他一半就够用了。”

  于是毓四天天去找德宝,德宝接待,十分周到。一日,毓四说起现在安子那里教戏的情形。德宝道:“他这叫作胡闹!小孩儿将开蒙,要弄几出熟戏,砸砸底子,何必排新的呢?”毓四道:“我也是这样说法,只是他们内扇儿脾气,要怎样便怎样,谁敢驳他的回?”德宝道:“你好没能耐,要想新奇的戏,只有大内最多。你既给内扇儿的老爷们教科班,怎不到里头去弄本子,却往外边来抱怨?你道你肚子快掏空了,本来你肚子就窄,所以空的快。”毓四道:“我才吃了几天戏饭?自然能耐薄弱。您说里头本子多,无奈全是昆腔。小安子这班戏,是要在外头唱的,非排乱弹不可。”德宝道:“乱弹就只有天天唱的这几出,逢是没人提起的,多半都是好里有限。即如昔年米喜子有一出《破壁观书》,演那圣贤爷初入曹营,曹营和许褚定下计策,只给圣贤爷一支蜡烛,等夜间灭烛,便去堵住门,诬赖圣贤和二位皇嫂有别样事情。圣贤爷原是天生的大英雄,早已料破。待等蜡烛将尽,便把墙壁用大刀劈破,点著火观看《春秋》。这戏编的太不近理,所以谁也不学。”毓四道:“这出戏我听安子说,本是昆腔,乾隆年间就有的。总本叫《鼎峙春秋》,是全部的《三国》。后来翻了乱弹。米喜子这出,却不知是哪里的本子?”德宝道:“这戏外江原有,跟昆腔大不相同。安子既晓得昆腔能翻乱弹,怎又说里头的本子没用?那龚翠兰唱的那一出《虹霓关》王伯当招亲也是里头出来的。是全本《兴唐传》内摘下的一段,也是昆腔翻的。你又何必愁肚子窄?只要安子依了这个主意,保管新戏多的紧。”毓四道:“这主意,一定是要行的。只是外头的好本子,也得找一找。我从票上弄出一本《甘露寺》,又叫作《讨荆州》,关子很好。但是许多人说它不通大路。您瞧,到底用得用不得?”德宝道:“是太乙神针的那一本吗?”毓四道:“正是!正是!”德宝摇了一摇头,冷笑道:“算了吧!不行,不行。他们这一出,我听过的,跟徽汉的路子离格离的太远。中间加著一场乔国老进宫,授意大乔,叫她挤兑孙尚香嫁刘皇叔,尚香愿意了,谁知吴国太嫌皇叔年纪太大了,变了脸,不答应。大乔又替尚香出主意,叫她脱了好衣服,披散著头发,在太后面前装疯。来了一出整本大套的《一口剑》。太后急得没法,才到甘露寺面相新郎。这种瞎聊,把大乔和孙尚香骂得不成个东西。比米老爷那出《破壁观书》,更不像人话,简直糟得出了油儿了。人家徽汉的路子,跟原文差不多,实在是高。我劝你千万别把这一出搬出来,省得犯碎嘴子。你曳著他吧!”毓四道:“还有一本《斩华雄》,您见过没有?”德宝道:“这是我们武老生的本工戏,怎么没见过?你们票上的路子却也不差。这出戏捧的是老爷,可唱的是大伙。这戏是一出风搅雪。前半出众诸侯和华雄嘴里是整套的‘新水令’,等老爷出场才改乱弹。前头一点没有老爷的事,等孙坚被华雄杀败,袁绍要挂免战牌,才出老爷。老爷和张老爷一块儿上,老爷可是走青龙门。两个人一旁一个出来,一人念一句。袁绍听见老爷发笑,唤进帐去问话,张老爷下,单留老爷和袁绍问答。没有几句盖口,不过是袁绍、曹操、老爷、两个花脸,一老生,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三个人透著乱一点儿。袁绍准了老爷出马,老爷下。袁绍叫起唱来,唱几句,老爷接著倒板,扎靠上。袁绍、老爷,一律是西皮。老爷的倒板是‘曾破黄巾无人敌’,原板是‘河北袁绍人马齐。华雄倒有惊人艺,某要与他见高低。半幅掩心穿在体,青龙偃月手中提。将身来在虎帐里’,底下一句摇板是‘且候主帅把兵提’。唱完了,曹操斟酒,老爷不饮,下。袁绍、曹操都下。老爷再倒板,是‘大鹏展翅恨天低’,一个小校把老爷领上来,还是原板。唱的是‘胸中志气贯须弥。董卓吕布冰山势,恶贯满盈有归期。华雄纵有千条计,某有一计他不知。耳边听得战鼓起’,唱到这里,起冲头。老爷再接一句摇板,是‘再与小校说端的’。老爷和小校念几句,上华雄,没有几下打头,就把华雄作了。回营交令,就算拉倒。这戏没有什么俏头,弄不好的。况且老爷戏犯禁,除了长庚的人情大,官面不管。小安子虽不怕地面官儿,只他们内扇儿,全都信佛,万一他的事情不顺溜,你担不了埋怨。老爷戏是不动的好。”毓四道:“您说的《斩华雄》和票上的一样。我在别处见过一本,不大一样。”德宝道:“那是外江胡编的,小名叫作混赈。”毓四道:“只我们票上,后面多著半出《三战吕布》。”德宝道:“三战原是昆腔,我们都会。可改不得乱弹。你们票上这出却使不得。本来《斩华雄》,老爷穿件青素箭衣,套一件卒坎头戴大页巾。后来扎身两断头的靠,扣个扎巾壳。扮相太不起眼,你还说它作什么?戏多的很呢!”毓四道:“您看票上勾的老爷脸,怎么样?”德宝笑道:“不对!老爷脸应当用胭脂揉,不应当用银朱勾,尤其上不得油。要是勾出来油亮油亮的,便象王灵官,不是老爷了。勾老爷脸,才不用十分画眉子,只稍微比寻常老生抹重一点。还得给他点痣,眉中心里点一颗,左眼下点一颗,在鼻凹里横著点四颗,左颊上点一颗。这叫七星痣。他老人家一生奔波,从桃园结义,就推著一辆小车子,便是眼底下那颗泪痣犯了相,所以一辈子多败少成。点完了痣,再随便画一道黑的,叫作破脸。不但老爷得破脸,连勾张老爷都得破脸。那都是古来的神灵,护国佑民,不能勾他的本来面目。况且老爷是协天大帝,副玉皇之职,更非同小可。”毓四道:“我也听见老人们谈过,咱们乾隆爷,是刘备老爷一转,所以老爷扶保大清。”德宝道:“可不是吗?当初乾隆爷有天退了金銮殿,正在一个人闲走,忽听身子背后有盔甲之声。乾隆吓了一跳,怕是有刺客。回头去看,却没有人。他老人家福气大,心眼灵,早有些明白,便问:‘是何人保驾?’那空中人答道:‘是二弟云长。’乾隆恍然大悟,前生自己是刘备老爷,便顺口问道:‘三弟何在?’那老爷又在空中答道:‘镇守辽阳。’乾隆爷又问道:‘四弟何在?’老爷答道:‘兆氏门墙。’乾隆爷道:‘朕今降旨,封贤弟为盖天佛,连如来佛、玉皇大帝,都归贤弟管辖。’老爷道:‘不可,诸葛军师,现在朝中,怕他记著小弟不听他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两句话,不小心失了荆州,闯下那场大祸。有些罪过,必然拦阻。’乾隆爷道:‘贤弟且退’,老爷便归了本位。次日,乾隆爷传旨,封老爷作盖天古佛。有山东刘丞相,就是刘天官的父亲,上殿奏本,说:‘使不得。’乾隆爷才知他是孔明,怪不得会演八卦,能知过去未来,即收回旨意。乾隆爷打开天下清官册一见,知道镇守辽阳的张广泗,他是张老爷托生,即发金牌召他来京,弟兄相见。那张老爷是转过岳老爷的,见不得金牌,见了时由不得害怕,便吞金死了。乾隆爷十分后悔。又晓得九门提督兆惠,是赵老爷一转。兆与赵同音,知道说破不得,不敢言语。只暗地把他当手足一般看待,后来封了平南王,下杭州,捉年羹尧,灭准噶尔,又成了一朝的福将。老爷不曾转世,却是时常显圣,所以唱不得。”毓四道:“我还听说诸葛先生,是孔夫子一转。因为孔夫子满肚子才学,没有施展,才在汉朝临凡。诸葛先生号孔明,就是孔夫子的古记儿。”二人对聊了一会。德宝道:“天不早了,我要上馆子了。”即抬身要走。毓四道:“我是告过假的,不去了。我还要找安子呢!”于是一同出门,各自分路。

  毓四刚走不几步儿,见个大个从南边来,又有个小矮子从北边来,两人撞了一下。那大汉便仰面朝天地的跌在地下,爬起来揪住矮子不放,矮子大怒,按倒大汉,一顿苦打。围了许多人看。大汉被打不过,跪在地下,祖宗老爷,一阵乱叫。矮子才把他饶了,看的人都笑了。

  毓四进前一看,这汉子正是孙大个。毓四笑道:“孙大哥好一员虎将,曾九帅的宝刀哪里去了?怎么不带著?”大个也不答话,抱头鼠窜而逃。毓四到安子那里敷衍了一会,然后归家。毓五问起郝家的本子,毓四只是摇头叹气道:“难,难,难!”

  过了些时,各大戏馆都开了戏,官里的拘管渐渐松了。各戏班的人,也各归各部,不能象那些时搅在一处。

  德宝本搭春台,毓家哥儿们也划在春台班里。各戏馆门前,虽挂著“说白清唱”的招牌,却是可以扮戏了。只花脸不许勾脸,旦角不许搽粉。扎靠的不许背旗,场面不许动大锣,只把大钹来当锣敲罢了。

  春台头一转儿是在庆和园。胡喜禄是本班老板,听说旦角不许搽粉,心中不悦,便仍要自家的那一出唱清音,不然,便告长假。管事人去同他商量几次,都说不合拢。郝德宝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些管事的太饭桶了。本来一堆晚出笼屉的东西,懂得什么!管事,管他娘的屎!”管事人听他说的风凉,都生了气。次日,便出牙笏,请郝先生共同管理后台之事。郝德宝也不推辞,便答应了。众管事请他吃饭,郝德宝喝了个半醉。众人说到胡喜禄这一节,郝德宝指著鼻梁道:“你们老哥们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姓郝的,包管一句话,叫他乖乖的唱戏。他要不答应,你们老哥们只管把我革出梨园,我姓郝的从此不吃这碗饭。”众人便把这事托了德宝。德宝走了,众人道:“且看老郝有什么神通!教他坐一坐这支八支头的大蜡,尝尝滋味儿。看他是管事,还是管屎。倒要瞧瞧这先出笼屉的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说了一会各散。

  那德宝走到安义堂,跟包人替他回了进去。喜禄吩咐道:“请!”德宝进来,见礼毕坐下,却不说公事,只谈闲话。渐渐说到票友,德宝道:“孙春山这人,老板认识他吗?”胡喜禄道:“孙十爷我是极熟的,他常和我学腔儿,唱的真不错。”德宝道:“外行人都说他比老板还强呢!”喜禄道:“这个,我也不服!孙十爷好死了,也只能坐著唱,身段脚步全不行,怎能比我强呢?”德宝道:“只因胡老板这一向老是坐著唱,才有这话。老板要肯扮上演戏时,别人也不这等说了。”喜禄道:“旦角上台,要是不搽粉,却也难受。”德宝道:“胡老板,不是我说,人家昆腔的正旦,全不搽粉。这搽粉是梆子班的人兴的。乱弹里方松龄,专唱花旦,是没得法想。你胡老板,却是青衣花旦都不挡,难道就想不出个活动主意?再说唱旦的怕没有真姿色,非拿粉和胭脂遮丑不可。象老板天生的好扮样,比个真小娘们还强的多,私底下有人爱瞧你。你搽粉不搽粉,没什么要紧。再说听戏的老爷们,有一大半喜欢新奇的。听说胡喜禄上台不搽粉,恐怕那来看稀罕的还更多呢!”喜禄沉吟一会道:“连日的管事都来同我麻烦,就为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替我打算的这样周到。我说句上当的话,我们唱旦的,跟窑姐儿也差不了多少,虽说是卖唱儿,卖玩艺儿,也搭一大半卖的脑袋核儿。我生怕招了前台老爷们的不愿意,所以说到不搽胭脂粉清水脸儿出台唱戏这一层,我总是没有点头,不给他们一句有著落的话儿。今天郝先生来,这样的一破说,我已经明白了。还有什么磨牙的?我出台就结了。只是我还有一句话,郝先生可不准驳回的。”德宝道:“胡老板还有什么意见,就请讲在当面。”喜禄道:“那是昆腔正旦的扮相儿,我是知道的,扎上绸子,前头戴一条勒子,后头戴上一个牛犄角髻儿,不大顺眼。老旦不像老旦,青衣不像青衣,我可办不了。还不如散著头发,还有一点可怜劲儿。反正国孝一天不满,你们一天不要派我别样戏,请诸位专找那受苦受罪的角儿派给我,我是不披头发不出台。等皇上家里脱了服,准我搽粉的时候,再唱别的。好在这一路的戏,也有十来出,够半个月的折腾了。”郝德宝道:“就是这么办啦!”说著起身辞去。

  喜禄送他回来,猛然想起一出《玉堂春》来,道:“我闹错了,刚才不该和德宝那样说法。我说专唱受苦受罪的戏,可是这出《玉堂春》,也是受苦受罪的玩艺。要不上大头,不搽粉,一身绸子罪衣罪裤,脖子上套个玻璃枷,手上戴著银锁链子,多不是样呀?”想一想有了主意,即把跟包的叫来,吩咐他赶紧出去另制备一份行头。又画了个样子,用纸剪下来,却是一块云鬓的形象。叫跟包的买块青缎子,要缝这么一个东西。跟包道:“这物件用的缎子太少,怕绸缎铺不卖。”喜禄道:“你不用上绸缎铺,到绒线铺里去,买他剪得现成的,叫作梳头缎,是专预备旗下老太太们掉了头发遮门面用的。几分银子就够了。你再到鲜鱼口内头发周那里,叫他给打一头洒发,跟男洒发一样,只是杆子得矮一点,高了怕难看。”跟包答应去了。

  不多时,先把梳头缎买了回来,又出去弄洒发。喜禄将缎子并鬓样,交给家中针线老妈子,叫他缝好。用青绸子衬里,后头钉上两根长黑带。耳朵边也钉两根短带,拿来对著镜子,捆在头上。照一照倒也是个女人样子。使一使眼神,也觉得很媚,竟和贴水鬓一般。喜禄自己高兴,这主意果然不差。

  说话间,春台班已开了戏。到第四日,果真不出喜禄所料,居然派了一出《玉堂春》,起解带三堂会审,还连著监会。那一日看戏的客座,人山人海,那孙春山自然必在其内。后面来的人没有地方,用根粗绳子把板凳悬在戏楼的栏杆上,骑著凳子,打著秋千看戏。众人却不看戏了,万目都来看这稀奇的景致。

  喜禄出台。大家看时,他这玉堂春,比寻常大不相同。不梳大头,披著发,也不勒水纱,却在绸子上扎一块二尺长的青绸子,前边靠右拴成一个慈菇叶儿。把眉眼倒掉著,眉心用墨笔画成颦蹙之状,眼角也画的往下倒垂。不搽脂粉,还在上面抹些黄色,并罩了一层香油。穿一身洋布的罪衣罪裤,底下一条裙子,系个燕儿窝,也是布。脖子上那面枷虽是鱼形,却不是玻璃的,只是两块黄木的薄片。手上带著铁锁。他生的本来十分美丽,这样一扮,不但容光不减,而且添了许多的哀艳。更加唱的声韵幽怨之极,做派也惹人动情,实在好到绝顶。大家欢声雷动。

  《玉堂春》演毕,喜禄自己也甚得意。卸了装走出园门,迎面遇见孙春山,一同到了福兴居,叫了酒茶,对坐共饮。春山道:“不想胡老板这样一扮,别有丰韵,真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了。”喜禄嫣然一笑道:“总是老爷们抬爱罢了。”春山又劝他喝了几杯;那喜禄脸泛红霞,愈觉娇媚,秋波略转,真个令人销魂。春山道:“胡老板,你们旦角梳水头,踩木跷,是什么人兴的?”喜禄道:“十爷这话,幸亏问我,若问别人,可就把他给蹶了。十爷要不嫌麻烦,待我慢慢的说来。”

  要知喜禄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回 下一回▶
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