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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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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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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孙春山走出安义堂门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墙上写著许多污秽言语,都嵌入喜禄的姓名。又画了一个不堪入目的物件,旁边有行小注是“胡喜禄家常便饭”。字写的如同蚯蚓一般,七歪八斜十分难看。春山由不得发笑,猛回头见喜禄也出来了,怕他僵了,忙把笑声敛住,同喜禄仍进去坐下。

  春山道:“胡老板不消生气,这也不是街坊同你有岔儿,不过是小孩子闹著玩罢了。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大可以不必理它。”有个跟包的在旁道:“十爷不知道,这条街上住的内行很多,怎么单往我们门口胡画?总得想法子把它压下去。要不然,叫别的老板瞧著笑话。”春山道:“这全是小孩做的,你到各家知会他们家的大人一声,就算完了。”喜禄道:“不行,这宗办法已经试过,简直没用。”跟包道:“这儿左右邻的外行,不多几家,我都去遍了。他们都徉徉不睬,还有不讲理的说,‘怕这些就别唱旦。”春山道:“他能写,难道我们不能洗吗?”跟包道:“不是一次了,洗了再写,有十几次了。要不,我们家二爷,怎么气得哭呢!”春山道:“我去找坊官说一声,叫他弹压弹压。”喜禄道:“我也想,这事非官面有人不可,十爷就辛苦一趟吧!”

  春山立刻出门上车,到了坊里,见了坊官,把这段情节说了,托他照应。坊官道:“安义堂旁边的住户良莠不齐,还有六部各司的老爷们,若是他们的孩子,我怎惹得起?被他问个庇护伶人的罪,那倒给喜禄招出不好来了。”春山见说不拢,便辞了坊官,仍回安义堂来,对喜禄道:“坊里不管,只他的话也近情理。莫若去求延四大人,找都老爷”。于是喜禄吩咐套车,急急的洗脸换衣,同春山到了狼家胡同延宅。

  延四爷请了进去,一见春山,便道:“春山,前日失言,你知道吗?”春山呆了一呆,回答不上。延四爷带笑说道:“就是分人分事的这句话,蔼卿碎豁唱旦的,你挂什么僵!慢说你还没上过台,即便认真的登台,哪怕梳头擦粉,只要进了青龙门,卸下大头,依然是本来面目,又有谁混编!你那一句分人分事,未免小气。”春山陡的想起,听得人言延四爷年轻时也唱过旦,便应了个“是”,没再说什么。喜禄把自己相求之事说了,延四爷道:“容易。你们那一城的都老爷和我有世交,他伯父作直隶藩司的时节,我们老大人正作直隶制台。只消我给他一张字儿,托他出个‘禁止在墙上书写淫词’的告示,就算了。”喜禄忙请安道谢。延四爷道:“蔼卿,这也是你自找的。你以后少拿自己开心,惹的别人也拿你开起心来,你又僵了。”喜禄答应了几个“是”,又坐了一会儿,与春山一同告辞。

  春山回家去了,喜禄也回转安义堂。还没进大门呢,郝德宝来了。喜禄知有后台公务,正要向前招呼,不防道旁蹿出一条野狗,把德宝腿上抽冷子咬了一口,德宝扑地倒了。这边的跟包把他扶起。谁知德宝素有中风的毛病,这次一跌,立刻勾起内风,痰迷心络,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喜禄忙叫自己的车送他回家。

  到了晚间,后台的那件公务自有那些晚出屉的管事,前来同喜禄接治,不在话下。

  次日,喜禄下了戏房,知那先出屉的郝先生,已是先听蝈蝈儿去了。喜禄不胜叹息。唱完了戏,封了四千当十钱票,差人送到郝家,作为奠敬。郝德宝的娘嫌少,给退回来了。喜禄道:“这位老太太真不懂事。”便不去理她。

  郝家接三之日,梨园中人到的不多几个,毓四却夹在里面。毓四穿件孝袍子,系著孝带,里里外外招呼些杂事,十分用心。众人不知他是什么交情,暗暗纳罕。那春台武行头沈小庆恰也在场,便道:“毓老四,你跟死鬼是什么朋友”?毓四道:“他是我的把哥”。沈小庆笑道:“原来你是个小把弟。”毓四道:“我们是把兄弟,他是个武老生,他的小把弟应该是武小生,用不著我。”小庆骂声“狗头”,便狠狠地打了毓四一个嘴巴。毓四转身便走,回过头来,才瞪了小庆一眼。

  晚间接三,众人各拿一股香,和尚敲著饶钹,七零八落,在街上走了一转儿。沈小庆和任七并肩而行。任七道:“大哥,你的三元儿在龚翠兰门里当徒弟,学的很好的老生,将来总该有饭吃。”小庆道:“小孩子哪里靠的住,他已经变了嗓子了。”任七道:“这话也是。谭老旦的儿子望重儿也不行了,文戏已经不能再唱,改了武生了。他父子都在三庆班,程大老板是不用武行的,这小子没地方唱了。”

  说话间,送三之事已毕,大家各散。只毓四一人不走。郝老婆子问道:“您贵姓哇?”毓四道:“干娘,怎么连儿子都不认得了?儿子叫毓四,是亡人大哥的把弟。”郝老婆子道:“既是我儿的弟兄,他这一场丧事,家里一个亲人男丁没有,你倒得多分心。”毓四道:“这件事是应当效劳的。我特地在安老爷那里请了假来跟您作伴,今天儿子不走了。好在您这里独门独户,不是杂院,住得下。”郝老婆子答应了,便把毓四安排在厢房里。给他一支蜡台,随后又拿了一副被褥进来,说天气冷,不要冻坏了。毓四接来铺好,略躺一会,重新爬起,听一听上房,郝老太并无声息,想是睡著了。然后拿著这支蜡台,放轻脚步,向四周围仔细看了一遍。只见这间厢房里,堆著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都是无用的.毓四暗道:郝爷真是谨慎的人,他的本子,这屋里一本也没有。再看这支蜡快要灭了,只得倒在炕上,胡乱睡了一夜。

  次早起来,郝老婆子已经起身。毓四借著请安,挨人上房。此时上房中间停著灵,郝老婆子住的右边一间,左边上首一间,原是德宝自家住的。他妻子早亡,没有孩子,那间房便算闲了。毓四停住脚步,望里面一张,只见贴墙两只大柜,都上著锁,他料是本子,不免多看几眼。正在出神之际,猛不防背后有人,象似郝德宝的嗓音,说道:“你瞧什么?”毓四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原来却是郝老婆子。他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一定神,才上前请安。郝老婆子邀他到屋里坐定,说了好些苦况,唠叨不已。毓四道:“干娘放心,大哥待我不含糊;大哥死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一样。如今大哥的丧事,将来干娘的过活,都在毓四一人头上。已经嘱咐家里,给干娘糊房呢!儿子住在狗尾巴胡同,等大哥出了殡,就请干娘过去住。今天我就可以搬东西。”郝老婆子道:“你大哥在日,我不常在家,却仿佛瞧见你来过。你和你大哥几时拜的盟?”毓四道:“干娘到底是认得儿子,足见不是蒙事。儿子和大哥早拜了盟了。”郝老婆子道:“总算你哥哥没白认识你,到今日还肯给我们家分心。”毓四道:“我知大哥没有坟地,不如就埋在南下洼子,头七就可以出殡。儿子立刻找杠房去。”说著起身走了。

  下半天果来回信,还带来了两名碎催,进门便道:“杠房已经停当了,您的房我也替辞了。莫若今日就动手搬家。”郝老婆子连声道“好”。毓四道:“大哥好些本子,不知收在哪里,今日咱们先搬本子吧!”老婆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只你大哥活的时候说,那东西很值钱呢!”毓四沉吟道:“那就先搬别的。”郝老婆子只许他搬了些狗窝鸡罩,旁的物体一点没动。这晚毓四仍在郝家住下,临睡之先,拿出一包银子,送给郝老婆子道:“干娘,我哥哥的灵在家,哪一件不要钱使!您先留著这儿个钱用吧。”郝老婆子收了。毓四陪她说些闲话,又谈到本子,老婆子道:“那屋里靠里首的柜里,大概都是,我摸不清楚。”毓四摸著这根线头,好生高兴,便去睡了。这一觉十分香甜。次日清晨起来,自己跑回家里,招呼碎催,仍到郝家,不由老婆作主,把那一柜本子都搬走了。当夜竟不再来。

  第二天,郝老婆子有些丧家应办的事,拿出毓四给的银子,托先前给德宝买装裹的那位街坊去换钱。谁知都是假的。老婆子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央那人去到狗尾巴胡同找毓四。那人去了半天,跑回来道:“北京城里有二十多条狗尾巴胡同,他究竟哪个狗尾巴胡同?实在找不著。我看这小子不大老实,别是闹鬼吧?”老婆子一点法子没有。

  过了一宵,就是头七。一清早,沈小庆、任七,还有几个唱武戏的,一齐来了。文行也到了四五个人。比接三那一次人又少了。小庆道:“这都是本家儿不撒帖子的毛病。人家大约还不知今日出殡呢,我们要不是耳风快,也是不晓得。”有一个人道:“这位郝爷活著的时候,爱向人前充老前辈,架子太大,人缘本坏;这位老太太更岂有此理。听说为争份子,把胡二老板得罪了。您说可笑不可笑!”小庆点点头。等到午后,没见杠房来人,郝老婆子急了,走将出来,把毓四这件事说了。小庆忙问毓四回来了没有,众人道:“我们都在这里,何曾有毓四的影子!”小庆勃然大怒,便同众人去找毓四。那几个文行的却是溜了。

  小庆道:“老话儿说的好,三人成众。我们已经不止三人,这几块乏料不要他也罢!”心急腿快,不多时到了毓四家,不问情由,一齐抢了进去。毓四正在那里归著本子,恐怕有失,连忙迎将上来。众人问他郝家的事,毓四道:“奇怪,郝家死了人与我什么相干。我要到安老爷那里去呢!”叫毓五不要走开,他竟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外。众人起来,齐声叫打。毓四面不更色,笑道:“我是个黄带子,打了我,是要灭门九族的。”众人听了,果真不敢走拢来。忽然道旁闪出一人道:“毓四,你既唱了戏,你的带子就革了。然而你拿大话拍谁?”毓四见了这个人,叫声“哎呀”,双膝跪下。小庆看时,原来是个熟朋友。这人也是个宗室,唤作敬信,号子斋,是正白旗管下,现作宗人府的笔帖式,颇有几文钱。观音寺聚宝堂饭庄子,有他的股份。是个爱管街面闲事的人,因此毓四怕他。当下小庆把毓四欺负郝家的情由,说了一遍。敬子斋也生了气,喝令众武行结实打。好在毓四还未起来,众人趁势将他按倒,动起手来。毓五在家里知道势头不妙,怕吃挂落儿,哪敢出头。行人都围拢来看。毓四本是个瘦小身躯,众武行的拳头又格外结实,被他们打得上天无路,入无门,便也抄了孙大个的旧文章,“祖宗”“老爷”乱叫。

  正在捣乱,远远的一辆车儿,一匹银骡,自西而来。车夫直嚷让路,这里见没有顶马,料不是大官府,哪肯理他。车中坐的官儿吩咐把车停住,叫仆人走来,看是何事。岂知这仆人同这些打人的、挨打的,都认识,忙对官儿说了。那官儿跳下车,走过这边,一眼望见敬子斋,便先同他招呼。子斋见了,大声叫道:“不用打了,然而立四爷来了!”沈小庆等只得放手,便一齐过去请安。毓四却不能动弹,倒在地上,只叫四爷救命。立四问道:“是怎么一件事?”敬子斋道:“立豫甫,然而你不知道。”于是指手划脚把小庆方才告诉他的话,学说了一遍。立四道:“毓四诚然可恶,你们想把他怎么样?”小庆道:“奴才想到精忠庙同他讲公话,把他革出梨园。四爷是内务府的人员,正管的著这件事。就求您作主。”毓四听了,只叫“四爷公侯万代,口下超生”。豫甫命仆人唤毓五来,问他虚实。毓五怕犯众怒,只好卖了他哥哥的底。豫甫想了一想,对众人道:“毓四果然万难,但你们办法也嫌太重。”众人道:“求四爷作主,我们无不听命。”立四道:“教他拿钱发送德宝,并养活他娘,就算行了。”众人都道:“四爷台谕,谁敢不遵。”毓家弟兄更是满口答应。子斋道:“立老四,然而你真会了事,然而便宜了他!”当下大家各散,毓五也扶著毓四回去。

  次日,毓五找了一档子五虎棍,把德宝抬埋,把他娘接了家来养活。毓四这个儿子总算是作定咧!他受伤甚重,躺的日子也跟孙大个在宣城时节差不多。

  这个消息,不知被谁传到小安子耳中,只没提起本子的事情。德海道:“这小子入的实在可恶!我听得人说,他给我弄科班,就宰了我不少的白花花。如今屡次告假,不替我办事,专在外面捣鬼。我必得惩治他。我有法子叫他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于是想定主意,那天借著春酒为名,预备了一桌上等酒席,把他哥儿两个找来,命毓四上座,毓五次座。还有几个府里有头脸的管事人作陪。自己坐了主位,举杯说道:“众位在我这里,一年到头的辛苦,没有什么可敬,就请放量多喝几盅吧!”说罢一饮而尽,将杯子一照,叫声“干”。众人道谢,照样干了一杯。好几个小太监象穿梭似的,在旁轮流斟酒,真个是酒如泉涌,饮似鲸吞。吃了好半天,那安德海还叫一班九顶娘娘宫的瞎爷,靴帽袍套的说了一大段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评话。说的是三保太监郑和入女儿国,那些女子都想嫁他,后来三保太监吃了丹药,居然娶了红莲公主的故事。那些瞎子聚精会神,诙谐百出。小安子听得十分高兴,叫取大杯过来,小太监答应了,忙在众人面前都换了头号大杯。小安子道:“老四是大量,今儿又是首席,咱们合席得敬一杯。”众人自然随声附和。毓四一瞧,席上连自己共是十人,即便毓五不算,至少要喝八大杯,连忙说道:“奴才哪有这宗造化,实在老天没赏那大的酒量。”小安子正色道:“每人只敬一杯,老四再要推托,就瞧不起咱们咧!”说时首先敬了一杯。毓四不敢不饮。众人接二连三的敬酒,立逼著毓四喝干,稍迟一点,便说他眼里只有总管,瞧不起别人。毓四没奈何,一口气喝了五大杯烧酒,便觉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第六杯又到了,毓五道:“奴才替喝了吧!”小安子道:“不行!你能喝,照样敬你九大杯。”毓五吐了吐舌头,不敢言语。毓四勉强吃完第七杯,他的身子本来不甚结实,新近又挨了一顿好打,虽是调养了几天,尚未复元,任凭他有铁打的酒肠,如何禁得住!当下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小安子道:“老四好量,怎么才吃几杯便塌了,别是装著玩吧?”毓五道:“他实在是过量咧,让我送他回去。”总算小安子开恩点头,当下小太监七手八脚的,扶著毓四出来。毓四已不能动了,毓五雇了一辆车,把他抱了上去,到了家,毓四躺在车里下不来,毓五再去抱时,却已死了。毓五怕车夫向他多要钱,急急忙忙把毓四死尸当作猫儿似的拖进了门,打发了车,才嚎起丧来,恨道:“四爷这条命,被小安子活活害死,我与他誓不两立!”

  要知毓五怎样替兄伸冤,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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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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