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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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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上一回 第十五回 敬子斋片言解讼 侯老儿决意罢婚 下一回▶

  话说毓五把毓四尸首背进屋里,放在炕上,跺足道:“安子下此毒手害了我们四爷,我这碗安家的饭,大约也吃不牢了。我虽革除宗档,我的本家还多著呢,明日找他们到宗人府告状去。”毓四的女人是早死了。毓五的女人向来与毓四不甚说得来,见他死了,不大理会,只对他丈夫说道:“告状不告状,不吃紧;只四爷留下来的钱,您倒得弄清楚。”毓五道:“我知道。”

  这时,郝老婆子知道这个消息,从厢房里跑过来,倒哭了几声“我儿”,又夹七夹八的念了一阵阿弥陀佛,又对毓五道:“你哥哥死了,从今以后,就靠著你养活我了。要不然,我只得跟你哥哥一块儿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叨唠了大半天。毓五把他无可如何.还是毓五的女人好言安慰他,才回房去了。

  毓五胡乱过了一夜,次日起身出门,找著本支几个宗室,说明此事,求他们告状。那些人听说跟安子打官司,嘴里虽不含糊,心里却实在害怕。议了半天,毫无头绪。毓五知道没用,退出来吃了点东西,便到戏馆里见著沈小庆,爬下磕头。小庆问是何故,毓五道:“我哥哥叫安子治死了,我要告状,非找敬信不可。您给敬爷多年相好,求您帮个忙。”小庆道:“你哥哥虽说不是个东西,却也不犯死罪。这件事我替你办。”毓五又磕了个头。小庆戏完,同了毓五到敬家来。

  敬子斋正在会客。那位客听说又有拜访的,忙告辞而去。小庆、毓五站在门首,同那客撞个对面,认得是内府司宫,叫做崇礼,都过来请安。崇司官略为周旋,上车去了。

  子斋把他两个让进客厅,小庆举目一看,只见房屋不甚轩敞,摆设颇为讲究,中间炕上摆著一张小桌,桌上摆著两盆汉玉,靠窗户旁边有一张大八仙桌,还有几把椅子,炕椅的铺垫全是平金绣花宝蓝缎子。墙上挂了些字画。地上两边都摆著大玻璃镜。花磁盆里的梅花足有三尺多高。毓五跪下就磕了一个头。子斋道:“不是大年初一,不是节,不是生日,然而何必行这个礼?”毓五道:“爷还不知呢,我哥哥死了。”子斋道:“他死了吗?然而这孩子早就该死。”毓五道:“不是好死的。”子斋道:“好死不好死,死总不过一回,然而不算什么要紧。”小庆听子斋说话风凉,忍不住叫道:“子斋别混他,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你报仇呢!”子斋道:“报仇是该的,然而不知仇人是谁?”毓五道:“是安德海。”子斋吃了一惊道:“你不要命了吧?然而怎到太岁头上动起土来?然而到底是怎样结的仇?”毓五便把安德海灌死毓四,自己求本支宗室告状大家不管,要求爷台帮忙的话说了。子斋怒道:“安子太没王法!擅敢用烧黄二酒灌死活人,真正该杀!然而卤莽不得,还要大费商量。沈老板,咱们坐下,慢慢的细谈。”就在椅上坐了。小庆道:“毓老五还跪著呢!”子斋道:“免了长跪,然而坐著讲话。”毓五站起,在旁边坐定。子斋道:“你要打官司是该的,然而我问你,你哥哥是刀砍死的?”毓五道:“不是。”子斋道:“脖子上有脑袋?”毓五道:“有。”子斋道:“是斧剁死的?”毓五道:“不是。”子斋道:“缺一只胳膊,短一条腿?”毓五道:“不缺不短。”子斋道:“却又来!你哥哥既不是刀砍的,又有脑袋;又不是斧剁的,又不缺胳膊短腿。你方才说他怎么死的?”毓五道:“爷真忘的快,他是灌死的。”子斋道:“我知道是灌死的。这先莫说是告小安子,你就去告个平民,只怕也不会占上风的。然而先莫说现在的这些官儿,就是遇见大宋朝日断阳、夜断阴、清如水、明如镜那位包文正包老爷,怕他也审不清的。然而莫怪你本支的那一群灰孙子不肯出头,依我看,你这报仇的话歇了吧!”毓五道:“牛吃房上青,风刮千斤石;状纸入公门,无赖不成词。只一口咬住我们四爷是小安子毒死的,难道他就白毒死人吗?”子斋道:“你这话,不但放狗屁,简直放屁狗!有你一告,然而有他一诉。座儿上的不能专凭一面之词,要是审出你哥哥是好酒灌死的,不是毒死的,你这借尸讹诈的罪名背得起吗?莫说是好酒灌死的,然而就是毒死,那安子是个什么样儿的势力,也不难托刑部照应,他一照应,自然硬打作是酒醉死的。话又说回来,你哥哥就是没脑袋,缺胳膊,短腿,只怕安子也决打不到偿命的田地。依我的主意,然而你还是不惹他为是。”小庆道:“这实在是好话。毓老五,你就自己拿主意去吧!”毓五叹口气道:“爷台说的向著我的话,我还有什么说的!”子斋道:“然而我实在是替你打算,并不是向著安子。你不用忙,安子的好运决没有十年,早晚把脑壳弄没了算散伙。我料的一定不差。然而你莫把我当作俗等之辈。我也是个书家。我们老太爷,大约是庚子的进士,一肚子文章呢!我小时节,也念过几年《三字经》、《百家姓》,那些大才子书《三国》、《列国》,也都吃得透。前头金圣叹的批语,叫我圈,我也不过圈错一两句。就连新翰林昆小峰都佩服我。我张嘴儿就说‘然而’两个字,要不是念过几年孔圣人的八股决不行的。小峰向来见了我,总要称我一声然而先生,就可知我的学问了。若不是这两个字用的恰当,人家怎能这样恭维,竟不叫子翁,反把这然而两个字替了我的大号呢!”小庆道:“究竟念书人透亮的多。”毓五道;“既不打官司,我可要回去,给四爷买装裹去咧!”子斋道:“然而别忙。你既找了我一回,我一点主意没替你拿,白让你跑一次,然而叫街面上的老爷们知道,我就不够朋友咧。然而我给你五两银子,拿回去好好的把你哥哥的狗骨头,拿去喂蚂蚁。你哥哥作了回子你们家的儿子,然而你可别叫他白托生。你可是买副棺材,哪怕木料乏,可得厚点,然而不许用狗碰头。不拘怎么样,得找找杠房。不许用五虎棍,然而钱不够了找我,我决亏负不了你!”毓五接银,叩谢而去。

  小庆道:“子斋轻财仗义,真正是个英雄。”子斋道:“然而英雄出自绿林。沈老板,然而你这话捧我,捧的不很像。”小庆道:“圣贤爷人还称他是英雄呢,何言绿林二字!”子斋道:“圣贤爷也是闯江湖的出身,到底不是发过科甲的。然而没孔圣人高贵,到今日谁能出的了他的圈儿!然而你瞧,人家留的八股试帖,真正是日精月华。”谈了一会儿,小庆告辞回家。毓五却又来了。

  子斋道:“你又来做什么?”毓五道:“棺材铺讹人讹的厉害,还求爷台给想法子。”子斋道:“救人救彻,杀人见血。然而这不是什么难事,那惠丰堂隔壁儿的那家棺材铺是我的买卖,我拿张名片,你到柜上抬一口,算我给你的,一个钱不要你的。然而就把你哥哥装咧!”毓五道:“还求爷台在名片上写几个字儿,免得柜上麻烦。”子斋道:“然而世界上最麻烦的,就是写字。我懒得写,派一个当差的领你去吧!”毓五道:“爷台天恩,我变驴变马也报不过来。”子斋笑道:“这算什么!我是个顶天立地大丈夫,要与皇家作栋梁,岂肯打这几个钱的算盘!那马老二拿我的钱,办外国买卖,发了多大的财!我一声都不问。你说你要变驴变马,然而马二这小子又该变什么东西?”便叫当差的取了名片,领著毓五去了。

  街坊邻舍晓得此事,便十分夸奖道:“这敬子斋肚子虽然欠通,却是个好人,比那中过状元的豆腐皮,还许强一点。将来必有收缘的日子。”子斋听了也甚得意,只这“不通”二字,他却不肯认账。

  过了两天,毓五的帖子来了。子斋另封了一封银子作奠敬,派人给毓五送去。

  这人去后,管门的拿进一封信来。子斋拆开一看乃,是崇礼约他在庆和园看戏。子斋道:“绶之约我,是不能不去的。”遂换了衣服,出城往大栅栏而来。

  这日,庆和园是春台的转儿。绶之请的客是内务府人员居多,文索、立四,并王小玉从前谈过的那个王二老爷都在其内。王二老爷略坐一坐,辞了主人,往广德楼看三庆班的戏去了。

  绶之道:“各有所好。这个人是长庚瘾,比什么都深。其实这班里馀三胜、胡喜禄,全听的过。今日还有出《连环套》,是沈小庆新排的。他却不愿听,又去赶长庚的《换子》。”文索笑道:“我听延树楠延四爷说,长庚这出《换子》不见甚好,还有跑板的地方呢!”

  当日散了戏,绶之把众人让至饭庄。只见那里十分热闹,上首三间屋子,黑压压的挤满了梨园中的人,却全是老生行。这里少不得向伙计打听,才知是程长庚收一个新下海的徒弟。文索道:“这事早听王绚云说过,只不晓得他的准日子。大约绚云还帮他几个钱。绚云自己因是个旦,所以今天不来。仿佛这下海的人还是个军官,跟著曾、李诸帅打过安庆的。”立四道:“当日破安庆,奏报的是曾国荃,怎么又有人说不是曾九帅,反说是李续宜呢?”文索道:“这有原故。只因李军办理安徽军务颇有头绪,忽奉圣旨,把他调往湖北,那里换了曾九。曾九恐怕自己办不了,便和李续宜私定计策,叫他留在安徽,自己却到湖北,彼此换著。带了几个心腹幕宾,凡有奏报,你写我的官衔,我写你的官衔。朝里自然有人替他们遮掩。所以这安庆一功,竟把主将姓名都弄混了。”子斋插嘴道:“然而虽是这样说,然而这话也不一定真实。”文索道:“管它真不真,留个话把,叫说书唱戏的多番唇舌,未为不可。即如今日看的《连环套》,内中那个梁九公,何等威势!咱们久住内府,何曾见过这么大的老公?难道一样大清两样制度不成!”子斋道:“我听老辈说,然而梁九公实在是有的。”文索道:“这些故事再瞒不过延树楠。据他说有部小书儿,叫什么阶外史,里面有这梁九公的事。他专会做蝈蝈葫芦,绰号就叫做梁葫芦。人是有,只像戏上唱的怕是不真。”绶之道:“我听说梁家园就是他的花园子。”文索道:“不,我也听延四爷讲究过,这梁家园,是位中堂叫梁什么标,他的别业,与梁九公不相干。我家从前有位书启先生姓倪,是广西人,也好谈这些古迹儿。可惜我记不清了。”立四道:“我听说这回打安庆,还有梨园朋友呢!”文索道:“不错,就是常到我家的那个王小玉。这人已经死去成神了。那曾、李换官衔,李军破安庆的话,我也是听安徽来的唱戏的说的。”立四道:“梨园中人说这些事,都有点不靠实。那沈小庆总说陈官俊陈中堂是咸丰五年死的,上月我买了经板库陈文悫公故宅,同他家中人一谈,才知老中堂道光时就不在了。又如国服满了一百天,只要未曾开戏,他们戏班并票友中人的口头语,便仍叫作百日期内,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文索道.“那也分人分事,不得一样。”

  说话间酒席摆齐,众人都是喜欢哄的,便叫了几个象姑,猜拳行令,吃至夜半方散。

  这几位住在城内的,赶城而入。子斋到家,知那差人早归,银子是毓五收了。次日,子斋又亲到毓家看了一看。

  毓四生时,很能应酬。恨他的固然有人,同他好的却也不少。又加毓五到处低头服小,也还有些人缘,所以吊客倒是日日有的。那些戏班朋友,也少不得去磕头送礼。沈小庆对众武行道:“毓四虽和我们闹过岔儿,却是为旁人的事。从古来没个人死记仇的,我们也得给他个情儿。”众人应了,便都给毓家出了份子。洗心斋的票友听知毓四死了,都来吊祭。这次丧事,倒比郝家体面的多。毓四出殡之日,众票友夹在里头,送了一程。那个好喝酒的道:“我刚才只吃了一碗起身面,没有喝酒,嗓子里怪痒痒的。我得赶紧过瘾去。”旁边有个爱说笑话的说道:“你知道毓四是怎样死的?你得小心。”那好喝酒的道:“我不怕。最好你灌我一灌。”爱说笑的道:“我可不造这个孽。”说著,随著大家送殡去了。

  那人一口气赶到侯家酒铺,喝起酒来。侯老儿过来同他周旋。他一眼看见侯老的女儿,便指著说道:“老掌柜,我从前见你的姑娘,她才八九岁,如今隔不多几年,她出落得象美人儿似的了。长的真快。”侯老儿道:“正是。”那人道:“老掌柜,你们没过门的新女婿谭金福,小名儿是叫望重儿不是?”那侯家的女儿,听说此话,便低著头进去了。侯老儿道:“不错,是叫这个小名儿。他五行缺金,所以叫作金福,号鑫培。”那人道:“他父亲真够个角儿,人都唤他作叫天,令婿也被人唤作小叫天。真是父一辈,子一辈;不过究竟是个戏子!老掌柜是清白人家,不该和他作亲。”侯老儿满面通红,一声不响。那人又喝了几壶,一溜歪斜的走了。

  他说的无心,侯老儿却听的有意。夜间回到房内,向他老婆叹口气道:“事不三思,终须后悔。咱们两人一不留神,做错了一件大事。”他老婆道:“你做错了什么大事?”侯老儿道:“你不知道,咱家近年虽没有出过什么公伯王侯,老底子可是不错。咱怀宁的本家还不少呢!考秀才的也有,作知县的也有。上年修族谱,还来考查过我生了儿子没有。我说没有,只把女孩儿的生年日月给他写了去了。将来女儿配了丈夫,咱家族谱也得写的。我可不十分懂这些,但是,我听见念书的和我讲究过的。我仔细一想,咱家到底是清白人家,不该把女儿许给唱戏的,将来族谱上写这一笔是受不了的。”他老婆道:“各门各事,谁也管不了谁。什么族谱,什么秀才,全是废话!只要女儿嫁的主儿好,有饭吃,就算得了。”侯老儿道:“我也是这么想。你我又没有儿子,将来养老送终,未必不靠著女儿。”他老婆道:“莫说这样的话!我今年不过三十多岁,作你的填房,已经养过女儿。俗语说得好,先花后果,未必不养儿子。如今好几年不养,也许是冲著太岁咧!等到三月里,我还想到东岳庙子孙娘娘跟前去拴娃娃呢!”

  侯老儿道:“有子无子,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意思也不单为谭家是戏子,只怕他家穷,养不活我们,你若果真养了儿子,岂不叫他们更得添累!”他老婆道:“我听说唱戏的发财,你怎么怕他穷?”侯老儿道:“唱戏的也不得一样,发财的真发财,挨饿的也真挨饿。那谭老旦本没什么家当,所仗就是他这儿子嗓子好,能替他帮忙。我因看见谭老旦时常的带著他儿子到那些阔家去,什么王爷大人,都叫他在一块儿坐著,叫谭叫天拉胡琴,叫他儿子唱。听的高兴,大堆的给钱。这才信了姚老四的话,把女儿给他。如今听说他哑了嗓子,不但这宗外财挣不著,连戏班都不要了。他家又不存财,过的很苦。将来女儿怎样过日子!所以才和你商量,莫若同他家来个煤黑子撒帖子,你看怎样?”

  说到此处,似乎听见他女儿有叹息的声音,连叫几声“姑娘”,却又寂然,毫无声息。他老婆便不理会,说道:“既然他不能挣钱了,你快去找姚四想主意。”侯老儿道:“姚四难说话,我还是一直找谭老旦妥当。”他老婆道:“他是原媒,如何甩得开他。女儿不是他的,他能怎样?”侯老儿道:“好在他两家住在一处。我明天就去见机而行。反正我的女儿不给穷光蛋就是了。”

  夫妻商议已定。次日,侯老儿果然带来了乾造庚帖,来找谭叫天,要与他退亲。

  不知退得成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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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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