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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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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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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谭金福跳入侯家酒店的院内,大呼小叫。姑娘正在房中做活,听得这个声息,不知是什么缘故,十分害怕,哪里敢出来。金福又连叫几声,见没人理会,便一面嚷,一面抢进堂屋,把刀往桌上一戳,只听一声响,早见黑鸦鸦的不知什么倒了下来,震得尘土飞扬。急定睛细看,原来是上面供的三位财神,都是泥像。金福用力太猛,左边一位玄坛,右边一位增福都嘴抢地,从龛中翻出,跌了个面朝天。只剩中间一尊老爷,手拈美髯,皱著眉头,在那里子午相儿斜坐著。金福不去管他,顺手扯过一张椅子,对著老爷坐下,脸上却带著似怒非怒的样子。

  侯姑娘从里间板缝里向外一张,看来人模样不像是个强盗,胆气稍壮,便有了三分主意。放下活计,走了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持刀跳墙,擅入人家?难道不怕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吗?”金福道:“你问我,我实对你说,我就是谭金福。”侯姑娘听了这名字,把头低了下去,那种情形,画也画不出。金福接著说道:“我小时候你是看见过的,此时你再看看,可是货真价实?”侯姑娘道:“你到这里做什么?”金福道:“你同我是怎么一个名分,你可晓得?”侯姑娘道:“晓得。”金福道:“如今你爹妈嫌我穷,给我来了个煤黑子撒帖子,你可晓得?”姑娘道:“也晓得。”金福道:“我今日来到府上,只求姑娘给我一句话。这退亲的事,还是单是你老家儿的意见?还是姑娘也愿意和我散炭?”侯姑娘道:“不消说了,我们作女人的,不吃两家茶,却也不能抱怨父母老家儿。你今日来拿刀动仗,是什么打算?”金福道:“我没别的主意,若是姑娘肯同我走,万事全休;若姑娘不同我走,我和你今日不用想有一个活!”说著站起了身,手按桌上的刀靶,一双眼觑著姑娘,专等她的答复。那侯姑娘把脸一沉道:“嫁夫随夫,我同你走就是了。只你还须略等,我去取一件要紧的东西。”金福道:“什么也不许拿,我只要人,不要侯家一草一木。”姑娘道:“难道退回的庚帖不拿著,让我爸爸告你们不成?”金福道:“我只准你拿这一样,多一件我就不依。反正姓谭的不抢财物。”侯姑娘进她父母房中去了。金福拔出刀,扶起财神,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头道:“弟子谭金福是湖北人氏,今日无心冒犯尊神,求宽恩饶恕。弟子立誓一生不做懒人,以答神麻。”正祷告呢,侯姑娘拿著庚帖走了出来道:“你捣什么鬼,还不快走!”两人走至门前,下了门闩,拽开门,一齐跨出,直奔粉房琉璃街而来。

  走至半途,忽然有人用手在他肩上一拍道:“这可被我拿住啦!”金福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姚齐山,才定了心,说道:“你这个家伙,专爱阴人,没轻没重的,阴我这一下子。你真讨厌!”齐山道:“我要同你逛天桥,哪一处不找到,你倒带了小娘儿们作乐。”金福道:“少说混话,这是你弟妹。”便把方才所做之事,说了一遍。齐山伸著大拇指道:“你真做得出来!”金福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可给我岳父报信儿去。”齐山道:“你拿了庚帖,他难道还猜不出是你?”金福道:“送个信儿,越显我们做得明白。”齐山答应走了。金福同侯姑娘走至自家门首,哎呀,只见铁将军把著大门,枉是进不去。金福道:“想是我父亲同姚家通出去了,所以把门外锁。我手里有刀,本可以劈得开,只是天底下没有这个做法,我身上还有四吊当十钱呢,咱们莫若住店去。”于是走到虎坊桥,找了一个小店,赁了房间,就在那里撮土为香,拜了天地,成了百年大礼。

  次早起床,侯氏从身边取出一把木梳,一面小镜,笑对金福道:“你不准我带侯家一草一木,这是我从小用惯的两件东西,就算我陪送的嫁妆吧!”金福道:“你赶紧梳头,同我回家。我爸爸昨夜见不著我,那个姚齐山再去丢头忘尾的一当耳报神,他老人家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呢!”侯氏听了,忙忙的梳洗了,藏好梳镜,随著丈夫一齐回家。

  果然被金福猜著,那叫天正在那里发急,金福夫妇向前叩了头。叫天道:“你昨天上半截的事情,我已听齐山说过,晚间怎么又不回家?你到底往哪里去了?”金福便将家门上锁,住店成亲的话说了一遍。叫天道:“昨晚你丈人跑来向我吵闹,是你四大爷把他挡走的。你四大爷为了你们没少出气力,你小两口儿快去谢谢人家,才合道理。”金福答应一声,即同侯氏到姚四房中,见了姚四跪下行礼。

  姚四道:“恭喜!恭喜!你今日成了家,你这个家却成的比世上的人都难。我也信服你,真正有担当,有胆子。你这位娘子,也算是明白的。昨日齐山到你丈人那里送信,你丈人丈母还没有回去,齐山找到他亲戚家,把你丈人哨了出来,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你丈人倒还不怎的,你丈母得知此事,立刻翻脸,撺掇你丈人来找你父亲,你丈母自己却回了家。你丈人跑到你父亲这里,伸拳捋袖,同你父亲闹个不清,口口声声叫你父亲还他女儿。你父亲是不会和人家打架的人,只气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见不是个了局,才走去,向你丈人说道:‘有话好说,不要动粗。’你丈人还拉著你父亲不放。我只用手轻轻一分,他便丢开。我道:‘你怎见得你女儿是望重儿弄走的?’你丈人道:‘是姚齐山送的信。’我道:‘姚齐山是我的儿子,和望重儿早晚不离,他说的话,当然不假。只这件事,全因你老掌柜嫌贫爱富闹出来的,不能怨谭家没有道理。况且你那位姑娘,很明白大义纲常,你老两口子做的事,她很不作兴。简直对你说开了吧,你就是个王丞相,你们姑娘比王三小姐还正气好些。她若不愿意嫁姓谭的,岂能随著望重儿走?你们父女不一心,决不是我混说。我早就听见沈大脚藏头露尾的说过,只我不能专信老沈的话罢了。就著今天看起来,沈大脚说的那一大套,竟和刘公道供招一般,桩桩件件都是真的。既是你们姑娘不愿意背姓谭的,你又何必出来打扰?留个面子,日后还可以走动。反正望重儿有了儿子,志道有了孙子,总得管著你叫声外公,管著你们老伴叫声外婆。望重儿同你女儿,今日并没来家,你不信在这里搜搜,咱们来一出《黄金台》,管保没有他两口儿的影子。弄不巧就许溜到他州外县去了。他若果真跑了,总算被你挤兑走的。你回去等著吧!要不了三天,望重儿不回来,你不用理直气壮的向谭家要女儿了,我还要亲自到你柜上,替谭志道和你要儿子,外带著要儿媳妇。看你克化的动克化不动?’你丈人素来把我怕的神出鬼没,只得走了。我瞧他倒怪可怜的。说不得,人有两重父母,泰山总是女儿的爹,你今日可同你这位新大奶奶往侯家去磕个头。一来赔礼,两来认亲。你们生米做成熟饭,谅他也变不出什么戏法来了。”

  金福答应道:“是。”遂禀知志道,带了妻室,往侯家酒店,见著侯老夫妇,按著回门的礼,登堂叩拜。侯老夫妇见著他们彬彬有礼,气也平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以礼相待。外叫著几样菜,配著本馆子的现成酒,款待新人。金福和侯氏并肩而坐,只侯氏吃的,金福也吃,侯氏不吃的,金福也便不动。饭毕一同辞归。

  过了些时,听得满街喧传,官兵克了南京,从此没得长毛。北京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戏班的生意登时胜了几倍。恰好张家口有人起班,来京约角。姚齐山被他们约走,姚四搬到大下处去住。谭家父子,便移至百顺胡同。

  叫天托了人把金福搭入三庆,每日父子到戏园去,只金福却是一个钱也拿不著。侯氏心中不解,便私问金福道:“怎的老爷子每日总拿几吊车钱,你却是一文不挣?前日班里分包银,也只有他老人家的,没听见提到你,这是什么缘故?”金福道:“你是外行人家的孩子,不懂戏铺里事情,等我告诉你。我们爷儿两个,虽在一班里唱戏,我是个效力的,哪里有钱我挣?”侯氏道:“什么叫作效力的?”金福道:“效力是资格浅的人,总得在班里白唱些日子,老板看著不错,才能说挣钱呢!”侯氏道,“效力得多少时,才算了局?”金福道:“效力日子的多少,那可说不定,真有白干三四年才挣十吊八吊包银的主儿。大概得凭本领,也得看运气。”侯氏道:“你自己觉得能挣多少?”金福道:“那也说不定。只我们这个三庆,和春台、四喜并那散了的和春,部是大班,虽有包银,得等他一季。每日车钱给的太少,大老板才拿八吊钱,不如那什么嵩祝成、永胜奎、小福胜那些小班,倒天天可以挣他二三十吊。不过没有包银,日用却是活动,不像大班里的这种死相。”侯氏道:“你怎么不去搭小班?”金福道:“一个班有一个班的戏路子,漫说小班,就是大班也不一样。就是一出不要紧的《跑坡》。我们这个班,是紧长锤上,唱两句散板打住,表白完了,再起慢板。到了四喜班里,可就是倒板慢板,和我们班里差的远了。不过你不懂的。本来什么叫长锤上,连你们家大人都是懵懂的,别说是你。我是三庆的娃娃,自然不能搭别的班。再说老板厉害,就搭了别班,一纸传单,我爷儿们全吃不住。只是我也不能在这班长久忍著,看个机会,也许和姚齐山一样,到外地去抓几天,敢道好的多。他虽是文武老生,也不比我强,不过我这班里的长假难告。那唱花脸的何老九,也是想走,东光派人来邀了他好几次了,就是走不脱,也叫无法。”侯氏听了,便不再言。

  次日,金福到戏园里去,在第四个戏码儿上来了一出《太平桥》。那扮李晋王的,便是何九。唱毕之后,金福一面洗脸,一面对何九道:“我的嗓子,不知道是怎么一个劲儿,在家里提的时节,还够一条;等到上了场,就剩了半条子。我的武戏,倒还对付,象那《界牌关》、《英雄义》都得过好传授,连沈小庆那出《恶虎村》,我都有谱。偏这班里不唱武戏。我听桂山哥今日唱这李晋王,也不大得劲,不过总比我强一点儿。”何九道:“我也是在家里好,上台就差忽了。”金福道:“本来现在都用胡琴提嗓子,真上了台,却是搭双笛。这个办法,我觉得不是个主意。”何九道:“我也这样的想,莫如以后我们都使笛子提嗓。”金福摇头道:“那也不必,我看这台上的双笛,没有几年的气候了。除了田兴旺还有一点拿手,剩下的都不十分会托腔,恐怕将来台上也要换胡琴,这劳什子就算歇了。”何九道:“咱两个结个伴,每日不等到天亮,到王八盖水莲洞对著城墙,好好叫唤他些日子,敢道好一点儿。”金福道:“好,就这么办!”当日二人又穿了几个龙套大铠,各自回家。

  从第二日起,天色将明,便一同到南城根子去喊嗓子,看看一月有馀。

  这一遭,两个人起的稍晚一点,到了城根,还没叫喊,忽然道旁闪出一人,走至何九面前,叫声:“桂山。”何九见了,即忙同他施礼,就引进了金福。原来这个人是东光县的财主要起戏班,派来的一个约角的。这人知道三庆程大老板规矩森严,不敢到戏园里去。听说何九每日在此喊嗓,特地找来。当下三人走到路西一个小小的观音庙里,那人看了看,没有别的梨园在旁,便把来意说明。何九迟疑不决,金福一口替他应了。那人见金福作事爽利,便连金福一齐约去,讲定价钱。金福叫他明日天亮开城的时节在城外等候,那人答应去了。

  何九道:“金福,这事有些不伶俐。我们这个三庆班,长假非常的难告,你怎么就敢应他?其实他约了我好几次了,我因大老板厉害,通没敢应。你应得这样轻易,难道不怕走不脱,对不起人吗?”金福笑道:“我平常骂你是个饭桶,今日看来,你不但是个饭桶,简直是个矢蛋。我们这样角色,三庆班有也不多,没也不少,告的什么假?悄悄的一走,他还发兵追赶不成?”何九道:“只是日后怎么回来?”金福道:“那更不吃劲,只要你我在外边混好,京班里面知道咱们有唱戏的能耐,回来哪怕他不收留?即便三庆不收,大班不要,还可以搭小班,你怕怎的?今日到戏馆子里,千万一点不要泄漏。若一走风,这件事就算搅了。”何九拍手道:“不错!不错!哥哥虽然多吃了两年的窝头,敢情见事则迷,不及兄弟算的透彻。”

  这日,两人依旧到戏园唱戏,刚把自己的正经活做完,程长庚来了,在账桌一坐,管事人过去说道:“老板新收的徒弟孙某,叫他几时出台效力?”长庚道:“那是个羊闹儿,搞不好的,改日叫他见一见台毯,尝尝我们的王法。”管事人道:“他的嗓子很亮,经练经练,未必不能成就。”长庚道:“我不日就弄科班,不指望这样挂名徒弟给我露脸。那张二奎新收四个门人,都是玉字派。一个俞玉仙,是个武旦;一个杨玉楼,是个文武老生;一个陆玉凤,一个徐玉琳都是衫子。我前日在秦老胡同明大人宅里,看那玉仙演了一出《奇女福》,武艺不错。那玉楼的嗓子,我听著比姓孙的不弱,敢道有些出息。姓孙的再来央告唱戏,你就派他一回,反正唱不好也与我们的招牌没相干,谁不知他是生虎子。”

  说话间,金福从面前走过,长庚道:“这个谭望重,日后必然行的,只他面有反相,是三国的魏延,不可大用。”管事人不敢答言,金福吓得魂也没了,闪在一旁摇头道:“厉害!厉害!这个老小子,好毒的眼睛。”

  当日长庚演的《玉堂春》的刘秉义,徐小香的王景隆,卢台子的潘必正,那扮苏三的旦角,唤作小道士,虽止二十多岁,扮相只能说是中平,嗓子也还不错。只比起人家春台班的胡喜禄就觉得不及。小香首先登场,长庚叹道:“一个唱小生的用胭脂抹脸,不使高红,未免嫌他女气。这风气一开,恐怕将来还有小生搽粉的日子。”卢台子道:“江河日下!岂但小生,连老生恐怕也要搽粉。”长庚道:“那除非大清国完了,才会出这种妖孽。我看还不至于。”卢台子道:“就是旦角,也不能出出搽粉,这都是近几年改防风气。依我说,唱正旦还是清水脸大方。”长庚点点头,戏完各散。

  金福瞒了父亲妻子,到馀三胜家借了几个钱,买了一份被套,跑到一个店里住了一夜。天明起来,赶至齐化门外,那约角的迎将上来,便邀到小茶馆里去坐。这时出城进城的人络绎不绝,只不见何九的影子。金福等了半天,还不见来,好生著急。又隔了好一会工夫,方见何九扛著被套,远远而来。金福抢步上前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何九道:“不瞒你说,我因为没有钱使,早起赶到小香家里借钱,等了他大半天他才起来,借了二两银子,酒瘾来了,喝了两碗酒,又回家悄悄的拿了铺盖卷儿,所以来迟啦!”金福道:“徐老板面前,你说出门没有?”何九道:“没有,他是咱们班里的人,我怎么敢露?”金福道:“这样还好。”那位也等急啦,说:“快走吧!”于是三人一齐赶路。

  金福、何九,都不会走乡下道儿,未免脚步趑超。正没奈何,见道旁拴著一匹驴子。金福大声问道:“谁的驴?”一连两声,没人答应。何九道:“你管他是谁的驴?这叫废话。”金福不答,走过去蹑手蹑脚把那驴子牵了过来,将自己同何九的两份被套部搭在驴背上,驱著前进,身上一轻,脚下便快,何九只叫“好主意,好主意”。那约角人也笑个不住。走到天晚,寻个镇店住下了。金福牵驴到汤锅上贴了几个钱,同他另换了一匹驴子,并且看著人家开剥了这个驴,方才走回。

  何九道:“兄弟,你鬼鬼祟祟,是什么主意?我看那匹驴怪可惜的,何必去换?”金福道:“你真是笨蛋,并且浑蛋。咱们那匹驴不是明媒正娶来的,留神捣麻烦。这样一办,便省了多少的后患。这匹驴,我细看过一遍,不是病畜儿,大约也是黑道上的行货。不然,谁舍得往汤锅上卖?不管他怎么样,反正我是从汤锅里买来的,不怕被失主瞧见。再者这一匹也不比那一匹差,你可惜甚的?”何九恍然大悟,只说道:“高著!高著!”那约角人道:“看不出谭大哥小小年纪,如此的老干,真是一肚子的三国。”金福道:“我若看不透,也不敢离那三庆班了。程老头儿张嘴就叫我是魏延,要知魏延也是豪杰,只比关张赵马黄五虎大将差一萝卜皮儿,也不算屈了我姓谭的。只我姓谭的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一个诸葛孔明。至于我这位何九哥,简直是猪八戒,三国里没处摆了。”一席话说的何九同那约角的一齐大笑。歇了一夜,次早起身,直奔家光。

  要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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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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