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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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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十八回 郝兰田舍短用长 馀三胜能文善武 下一回▶

  话说三庆班平白跑了个效力角色,管事人少不得回了长庚,向谭、何两家追问。叫天急得眼泪直流,实不知情,侯氏也不知丈夫的去向。侯老儿乘机来劝他的女儿改嫁,侯氏言辞决绝,侯老头丧气而归。

  那何九素来同他父亲何老旦不对,父子之间如同陌路一般,益发不晓得何九的踪迹。

  管事人对长庚道:“这两个娃娃,胆子忒大,请老板报庙,把他革出梨园。”长庚道:“不然,望重儿那个孩子实在是个可造之材。他这一跑,准是到外台子弄钱去了。何九和他同时不见,当然一齐走的,我猜必是望重儿主谋。果然是为吃饭的事,没有奸拐等项劣迹,将来有那水落石出,回京之日,依旧叫他搭班。三年出一个状元,百年不出一个好唱戏的。我是替祖师爱惜人材之意。你们可出个牙笏,说老板因规条不谨,走失效力二名,重订班规,再有人效尤,必定革除。谅谁也不敢再跑。”卢台子道:“老板真是爱才如命,刘玄德留吕布于徐州也不过如此。”长庚含笑点头,管事人只得依言办理。次日,谭、何两个老旦,都到长庚寓所来叩头道谢,长庚倒著实敷衍一番。

  二人去不多时,跟包人来回道:“有位郝先生说是老板同乡,也是潜山人,并且也是唱老生的,新从家里来京,在门前求见老板。”长庚道:“准是蓝田来了。”吩咐快请,跟包答应出去,把那郝蓝田请了进来。长庚和他见礼已毕,分宾主坐定。长庚问了些家乡的近况,并向蓝田到京何事。

  蓝田道:“我是馀三胜邀我来帮忙的。我的女儿,早许了王彩菱,这次带来毕姻。我已到京好几天了。”长庚道:“王彩菱莫非是怡云堂的老板,号叫绚云的吗?”蓝田道:“正是。”长庚道:“他在四喜班里唱昆腔旦角,正当年儿,倒是极红的。”蓝田道:“他的扮相很好,简直是个大美人儿,唱的也好,堂子里生意也下的去,只是脾气冷一点儿。我听说有个举人老爷,叫做王恩潼,又有位做中书的谢嵩如谢老爷,都有他的闲话。那位做知县的温淮清和福建的那个李家瑞,都同他不错。明大人的少爷文大爷,也待他甚厚。他却也短不了和人使小性儿,除了文大爷,他还不敢得罪的太苦。这也不大合适。”长庚道:“唱旦的原与我们不同,本来应当和气生财的。只是令婿品格还好,轻易不与人家拉拢。他前次还给我弄了个徒弟来,外号叫孙大个,在安徽军营里混过,也在这儿票房里吃过几天丸子。我听了嗓子还好,但是连唱念带身份羊毛的厉害,全不是这里头的事。我怕砸锅,到今日还没叫他出台呢!并且他爱说大话,一张嘴就是某大人某老爷是他的朋友,其实却不相干。那天遇见一位山东老爷吕海环,他就叫人家大哥,也不像话。这要遇见挑剔的主儿,有点吃不了。令婿既同他相好,应该劝劝他才对。”蓝田道:“不错。这个孙某,我也晓得,从前同咱们行里的王小玉,一块儿到的咱们安徽,怎么好好的官不做,要吃咱们这碗饭?据说这宗行为是不大得劲儿,且等我们姑娘过了门,我再叫绚云去劝他。如今他既算这门里的徒弟,你老也可以责罚他的。”长庚摇了摇头,不说什么。两个又说了些话,蓝田忽然笑道:“方才你老说睁著眼蒙事,我新近学会了一件蒙事的能耐,不是睁眼,倒是装瞎。”长庚道:“这又何难?只消闭了眼,就算装瞎。”蓝田道:“不!不!我这装瞎却是与众不同。”说著把眼往上一翻,果然白多黑少,看不见他的瞳仁,如同真正瞽目人一般,长庚连声喝采道:“你这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妙得紧。妙得紧!将来再唱瞎子戏,只怕要算你第一了。”蓝田翻了好一会儿,方将眼珠转正,笑道:“我这本领,是自家揣摸出来的,并没有人教。”长庚道:“唉!其实我们戏铺里的老前辈,原有这一家传授,可惜被现今这一堆京棒棰给弄迷失了。”蓝田也深为叹息。

  看看天晚,蓝田告辞待走,长庚道:“你忙怎的?且见一见我的儿子,再行不迟。”蓝田惊讶道:“你老几时娶妻生子?你老这儿子今年几岁?我是你老嫡亲同乡,怎么连个信儿也不晓得?”长庚道:“你不必管,反正我不曾娶妻,就有了儿子。”便叫跟包的:“把寿儿、和儿都给我唤来,说我在前厅叫他们见客。”跟包答应进去。蓝田道:“你老怎就会有了两个儿子?”长庚道:“不瞒你说,我因听同行人相劝,抚了一个儿子,唤作寿儿,学名叫章甫。那是延四爷说起古话来道:‘从前周公、孔夫子那几位圣人,都不许人养异姓为儿,怕乱了自家的宗支。圣贤爷收留义子关平,也因他原就姓关,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因此又把我本族兄弟的儿子过继了,取名章瑚,小名唤作和儿。两个孩子,来的时节就不小了,我短给你信,所以你不知道内中详细。”蓝田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你老哪里生的这样快的儿子?”少时跟包引著二子走入,俱向蓝田见了礼。站了一会儿,长庚叫他们退出,对蓝田道:“将来我受儿孙香火祭祀,准应在和儿的头上。”蓝田道:“那也不见得,这位大少爷,虽是异性,如今总算程门后代。等你老成了神,他焉敢不把你老立祖?”长庚道:“那不相干。我在延四爷那里,遇见一位新翰林老爷,是个宗室,称呼是昆。这人专能聊天儿,最有本事说鬼。我听他说。乾隆年间大才子纪中堂,有套什么书。那里面有个故典,是一个宫抱养了屠户家的儿子。后来作官的死了,这位公子哥儿前去上坟,设摆祭礼。有个活犄角在旁,它们活犄角都是鬼眼,不论家神外都鬼看得见的。猛一开眼,看这家坟里的官儿,将要受享,被个屠户鬼抢了去了。可见异姓的孩儿得不著他的祭的。”蓝田道:“你老这话,只好存在心里,不说也罢!”长庚道:“怕什么?我便当著寿儿也是这等讲。他吃我穿我,日后承受我,决不敢作张继保。要知人情都是势利的。那个张元旭,要不是夫妻都落在乞讨之中,只要手中有几文钱,谅那张继保也不敢如此。非但不敢,还有些不肯呢!”蓝田大笑道:“这真是实话。”遂辞了长庚,出门而去,回了自家的寓所。他因要发嫁女儿,带著家眷,所以不住春台大下处。

  次日,戏园派了他一出《天水关》的孔明,派姚四配个赵云。姚四道:“谁的韩德?我得同他对一对。”管事人道:“不带《凤鸣关》,哪里用什么韩德?”姚四道:“你真是条树枯槎,连棒槌都没做成呢,难怪郝德宝骂你们晚出屉。”馀三胜的兄弟馀四胜,正在那里勾姜维,笑道:“该骂,要知《天水关》有韩德一个过场,和《凤鸣关》不一样,韩德也不是花脸,是老生行的。那出大《天水关》把《凤鸣关》(尸下三个羊)在一处,那是票房里的羊毛玩艺,成不了正果的。”管事人只得在老角色里找了一个会韩德的老生,同姚四对了戏。大家捧著场,演了这出《天水关》。姚四看那郝蓝田,身材不高,面目清瘦,活脱象那个谭金福的神气,只是比金福苍老,嗓音倒也清明。这出演来,也够一个上中的品格,不能说坏。蓝田卸了装,向管事人道:“明天不必催我了,我唱这宗戏是不行的。”管事人道:“规矩是打三天炮,没有一天就了的,再说您今日也不曾砸,何必不唱?”蓝田道:“我有我的道理,等我切实的捉摸几日,再登台就是。”管事人只得由他。

  当日各散。过了数日,蓝田来见管事人道:“我从前本是老生老旦带著唱的,我此次登台,唱了一回老生。虽然没什么不好,只是三胜、长庚人缘太重,我的身材不够尺寸,这个行道,决不能享名。莫若简直唱老旦,我的嗓子比那谭志道还强些,万不至于一出《母女会》,喷人家青衫子一脸的唾味。”管事人道:“这也使得。好在郝先生原是两门跨著,在安徽演唱多年,如今不算改工。也不消另拜老旦的先生,只请一请同班伙计,便可登场。大后日我们便要催戏了。”蓝田道:“话虽如此,这一天的戏码,我却得自家挑。”管事人道:“郝先生哪一出拿手,只管说来就是。”蓝田道:“《断后龙袍》你看如何?”管事人有深知蓝田本领的,便拍手道:“高!这一出保您出台准红。”那些树枯搓还在那里犹疑,蓝田已起身去了。到了日期,果然派了一出《断后龙袍》,唱工念白,腔圆字正不消说了,只他一对装瞎的眼睛,北京人从不曾见过,叫好之声不绝于耳。郝蓝田那天竟是大红大紫,这一出底下是出小戏,下面便是三胜、喜禄的《探母》。

  那出小戏看看将完,却不见喜禄的踪迹。这伙管事急得搓手顿足,搔头不著,只得来同三胜商量道:“这场上的戏,剩下不多一点儿了,公主还不曾进来。您这光棍四郎怎幺儿唱《探母》?您看还是垫戏,还是著别人抵他这个角儿?”三胜道:“今天我没下戏房之时,已经会著胡二老板,他说他准演不误,不过来得晚点。他那个人向来不撒谎,对于我更不好意思的。不怕他不来。你们著的哪一门子的急?”一面说,一面便动手扮戏。管事人道:“胡二老板虽说准来,只此时还没看见他这个人,您老早的把戏扮上作什么?等我们商量著垫一出。”三胜摇摇头,说话间场上已经完了。三胜道:“我且上场去敷衍著,等公主扮齐了,给我送信。”便从从容容缓步登台,念完了引子,喜禄方才进来。听得《探母》已经出场,问道:“有人抵这公主吗?”管事人道:“没有人抵,馀三爷说他有办法马后,请老板赶紧的扮戏吧!”喜禄笑道:“馀三爷真是个干这个的。”叫跟包人打水洗脸:“咱们扮戏。”当下脱下大衣,露出一件西湖色的绉纱小袄,把一条黑亮的辫子挽个髻儿,在那自带来的磁盆内忙忙的洗完了脸。听那三胜还在场上拉著工夫念话白,不曾起唱。喜禄道:“馀三爷好熟的《金枪传》,他给杨家表开了功啦。这个弄法,我扮十个也来得及。”跟包人支好镜子,喜禄在梳头桌前坐了,自家打开粉盒,慢慢的搽了粉抹好胭脂,贴好水鬓,戴了网子。跟包人取过现成的旗头,交梳头人给他戴好,插了花儿,用簪子点了点唇,换了花盆底儿的旗下女鞋,穿了旗袍,才算打扮停当,已是好半天。管事人走上台去,在馀三胜身后,悄悄的说声“齐了”。三胜方才叫板起唱,又添了好几十句词,喜禄倒等了他两三分钟,方才出场。

  管事人坐在那里发开了议论。一个道:“难得馀三爷真来的快,成本大套的背杨家将,真亏他记的不差。但只有他这个聪明,却也不行,还得有他这一条嗓子。这出《探母》带《回令》,本就不是轻省玩艺,唱念本就不少。现在的唱主儿,减还减不及,还敢说生添?若坐完了宫,就把嗓子弄干,底下可怎么办?再者有馀三爷的嗓子,也还得有馀三爷的人缘。若换一个不相干的老生,一个人儿坐在那里倒粪,前台早开了锅了,非但开锅,要放在后半工儿,只怕还要开闸。”一个道:“馀三爷的戏词,素来就比别人多,那《凤鸣关》赵云表功的‘二六’足足实实一百多句,换个主儿谁也了不下来。《上天台》‘孤离了龙书案,’也是一百二十句。《托兆碰牌》的‘反二簧,也是百句开外。连著一出极不要紧的《斩李广》,还要唱三百六十个‘再不能’。你道他凶不凶?更加著馀三爷的靠把戏,也实在不含糊。那出《双尽忠》,李文中箭死了,他李广哭尸的那一场,两手举著个小生,唱那几句哭腔儿,谁也不行。”一个道:“馀三爷也很能开搅,那日四个手下,三个站在一边。馀三爷走上去,把那站错的顺手拉过来,当时抓词,唱的是‘老夫出兵运不佳,一边一个一边仨,挤眼努嘴全不懂,还得老夫用手拉。’这个‘仨’字亏他想。他唱的是咱们京里的小发花,要一真唱中州韵,就不合辙了,惹的台下人人大笑,你看他搅的好也不好?”一个道:“馀三爷这把唱,只有唱小花脸的刘赶三学得最象,不枉叫作赶三。那三庆的卢台子也学有个八成儿。京里唱戏的,就得数著馀三爷和程大老板。至于张二奎究竟稍差,所以不能在大班里混,只好同俊奎去起那个双奎班。那个张喜子却也不错,但火候到底不行。张喜子这小子,羡慕的是从前米喜子,他哪里够得上人家那样资格?”一个道:“馀三爷也不能全没错处,那一次在四喜班走外串,念了个别字,被张奎官那小子题诗一首,骂了一顿,他老人家也算搅了。”一个道:“张奎官大名叫做张胜奎,最不讲戏德。咱们戏铺里唱老生的,好几个姓张的呢。张二奎、张奎官、张喜子,从前一个张三元死了,却又出了一个张三元,同名同姓,都是硬里子。这几位张爷,各有各的好处,要看开搅,可是谁也搅不过这个张奎官。”

  少时戏毕,管事人已将次日戏目排出。郝蓝田仍派的老旦戏,从此他与老生不相干。三胜派了《凤鸣关》,喜禄派了一出《因果报》。

  喜禄道:“这戏我向来不唱,咱们何妨改一出?”管事人道:“今日不是馀三爷,您便算误了。我们不罚您的香,您怎么倒驳我们的回儿?一个唱青衫子的,还能说不会唱《因果报》吗?”喜禄想了想道:“依你们就是。”当下各自归家。

  次日,喜禄进了戏房,洗脸擦粉,梳好大头,在那大头上面,留了一子儿头发披散著,鬓边戴了鬼发,穿了青衣,把戏扮好。有那旦角行的管事人走来道:“胡老板怎么混改扮相?快洗了粉拿彩笔勾个脸。剪个红纸舌头带在嘴上,才合规矩。”喜禄道:“那买糕干的一场,小花脸唱的是:‘今年走的桃花运,月里嫦娥降下尘。’那样一扮,岂不搅了?”那管事旦角无言可答,只得走了。此时上面那出还没有完,喜禄坐在那里等场。孙春山进来道:“新鲜,新鲜。你怎么想起这一出戏来了?”喜禄道:“管事人死乞白赖派的,不能不唱,我实在不愿意来这一出。这是一出压运的玩艺,和花旦的《阴阳河》一样,我连徒弟还不叫他学呢!”春山正要答言,场上起了走马锣鼓,跳起韦驮,喜禄知道己经改了戏,是自家这一出,忙忙的奔了上场门。春山也回了前台,走归官座,这日他是客人,那主人便是郝蓝田说的那个李家瑞。春山坐定,看那边有几个久惯听戏的,把带来的小孩子眼睛遮著道:“你不要看,这戏里有女吊死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吐著极长的舌头,好不凶恶。”小孩听了正害怕想走,不料喜禄出场,竟是一个绝好看的小媳妇儿。那人才把小孩的眼睛放开,不去遮拦。喜禄这出戏,不但扮相与众不同,那段“反二簧”唱的腔儿,也十分别致,把个孙春山直听得如饮醍醐。

  《因果报》唱完,便是《凤鸣关》。李家瑞对一个客道:“古人的传不传,也是有幸有不幸。《季汉辅臣赞》中赵子龙、陈叔至共在一篇,小注道是‘叔至名到,汝南人也,官征西将军,名位常亚赵云,俱以忠勇称。’可见赵、陈是一流人物。至今子龙大名与日月争光,妇孺皆知;叔至名姓湮没不彰,岂不可叹。”那个客道:“这陈将军是关公部下的人,正阳门关帝庙内旁边六员站将,旧日都有神牌,左边靠里一位,就写是的蜀汉陈到将军。”家瑞道:“叔至曾作壮缪的属下,容或有之。只正史中却无明文。”一个客道“赵云一生都是用枪,怎么这出戏,用起刀来,未免不对。”家瑞摇头道:“你说的是《三国演义》的语,要考正史,也不曾说过赵云用枪,只张桓侯当阳之役,横矛拒操,是本传中有的,其馀都不曾说到兵器。《吴志.鲁肃传》写益阳之役,关公操刀而起,是壮缪用刀,还有些来历。只那陈懋仁《庶物异名疏》载著壮缪青龙偃月刀,一名冷艳锯,却也是敷陈演义之辞,并无古据。”一个客道:“关张赵云都是文武全才,真极一时之盛。”春山道:“依我看,馀三胜又能唱,又能打,也算是善武能文,春台班的人才,也叫不弱。”众人一齐大笑,都道:“这话讲的不差。”

  要知散戏之后,还有什么事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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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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