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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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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梨园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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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谢嵩如在庆和园遇著王恩潼,问起园门口那个扛枷人来,恩潼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遇著孙春山,对我讲了个梗概,我才略知一二。”嵩如道:“春山和我虽不熟识,在香萍那里却见过几面。好像是己未举人,捐了个兵部主事。家世南方,却是大兴籍,唱的极好。他说戏班里的事必然确实可信。倒底是怎么一件事?”这时恩潼的贴座儿嫌人太挤走了一个,嵩如便挪过去,与恩潼联座。

  恩潼道:“这件事,原来是周芝台相国弄出来的。”嵩如道:“我有些不信,芝翁是个持躬谨慎的大员,断不生事害人,我敢替他出保结的。”恩潼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是这件事的榜样。”嵩如道:“愿闻其详。”恩潼道:“春山只讲这件事,我却要溯本求源,攀枝扯叶,先谈一谈周芝翁的为人。”嵩如道:“你同芝翁也不十分熟识,怎么晓得他的为人。”恩潼道:“这也有个缘故。我有个族兄在芝翁那里作幕,所以晓得详细。芝翁这个人虽是书生,却专信鬼道,把一部朱文正公的文帝书抄奉若圣经贤传。他也不甚信佛,只信神明,喜在乩坛里捐钱。他道:佛家言空,究与吾儒不合,唯诸天神圣,文昌、关帝、吕祖,飞鸾演化,垂训后人,实与孔孟互相发明。那吕祖诗云:为儒理应从儒道,莫把佛经口内嘈。这宗正论,与昌黎《原道》也差不多。他志诚敬神,尤其敬重关帝,曾把卢湛的《关帝圣迹图志》,徐谦的《关帝觉世真经》、《阐化编》并那曾经玉皇大帝御定的湘潭黄启曙《关帝全书》,刷了送人。那遭,有位山西朋友叫做王汝琨,见他敬重关夫子,送了他一部《关帝事迹征信编》,是考据名家周耕崖、崔秋谷两先生所辑,前面还有卢抱经先生的序文。这部比钱谦益的《义勇武安王集》还精博十倍。他老人家看了却大不谓然。他道:‘这书虽表彰圣帝,却是专信陈寿秽史的,陈寿于蜀汉有嫌,作的《三国志》多存私见,连诸葛军师这样的神机妙算,还说他将略非其所长。焉能算得直笔?他把圣帝生平大节,似那秉烛待且、挑袍斩将都予删削,疏漏已极。这周广业、崔应榴反要依他,岂不可笑?我曾见关帝降坛自述事实,何曾有一字与陈寿相同?那明朝杨襄毅公传的《忠义经述志章》也是神圣金言,与陈寿大相悬殊。难道圣帝自己的话信不得,陈寿倒信得?’”

  嵩如笑道:“你说了这一大篇的话,倒象是周芝翁的小传,与扛枷人什么相干?”恩潼正色道:“我说的话并不浮泛,如今就要说到本题了。芝翁既是十分的敬信关夫子,不想去年秦老胡同明善家里唱戏请客,首座便是芝翁。”嵩如道:“不错,听说那日程长庚演了一出《战长沙》,形容得关侯爷神威荡荡,芝翁吓得几乎磕头。跑了回来把城上的请了去,要严禁伶人扮演关帝。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说那扛枷人就为了这个缘故?”恩潼道:“你真聪明,被你一猜便著。实则禁止伶人扮演关帝,不自今日起。从明朝万历四十二年,封关公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的那一天,便奉过明文,只是伶人不十分奉行。自米喜子以后,禁令益发废弭。戏园中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演唱,却是瞅冷子演过一回半回,地面官也装作不知。本来金朝关公的戏就很时兴,那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至今流传,哪里禁得掉?这遭儿这个人却因为这出戏弄得扛枷。据春山说,这人是四喜班的一个花脸,好像是姓夏,还是姓叶?春山讲得明白,我却不记得了。能为颇看得过,天生一条昆腔红净的嗓子。那日活该枷星照命,唱了一折《刀会》,正演到出席卸袍和鲁大夫手舞足蹈讲那古城相会、斩蔡表心的当口儿上,恰值城上公差来贴告示。哈哈,正是禁演关帝的这件公事。于是乘机敲诈,想使几个钱。后台不给,叫这个人自垫。他同公差说岔了,不等他卸装,便捉将官里去。满都老爷却是认得他的,又加巧玲是本班老板,赶去托情,原想盖个喧放了。谁知那位汉都老爷是个山西人,说是亵渎了他们那一省的古圣先神,按倒要打。满都老爷道:‘他未曾脱去衣冠,如同神像,打了他便是打了神明一般。’才把他戏衣脱了,须髯摘去,只除红脸未洗,揪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戴了枷,朱笔标封,枷示扮演关帝伶人一名,拴在戏园门首示众。一月释放,跟著四喜班的转儿走。这人也算倒霉极了。推源溯本,岂不是周芝翁害的吗?”嵩如道:“千古伟烈丈夫也不止关侯一人,何以独受万世敬仰,至于如此?”恩潼道“这个道理,明朝姚希孟早讲得明白。说自古豪杰,总有遮掩的去处便属了阴,只有关公一生光明是属阳的,所以史册中就事论人,关公不能超乎千古了,老天爷却是就心论人,关公自然高的多了。李西园尚书也说关夫子一生都是直。他是目下第一名儒,见解当然不差。”

  嵩如正想回答,只听锣鸣鼓打,已是开了戏,便把话头打断。

  那戏演过三出,座儿来得更多了。偌大一个戏园只挤得风雨不透,左加一条凳子,右加一条凳子,道口早已断绝,后来的只好退出。看座儿的怕人同他逞强要座,躲得踪影全无。那些卖食物杂货的小买卖人并吃飞的穷汉都走不进来,座客也休想出去。那个营混子正听著戏,忽然“哎呀”一声,皱著眉头站起。别人问是何故?他也不回答,只望著左右的座客道:“列位借光,我要撒溺。劳驾让个路儿。”众人转动不得都不理他,激得他野性发作用手去推。谁知这座人城比铜墙铁壁坚固万倍,莫想动得分毫。他正在挣扎,那边一位座客早耐不住,发话道:“然而你这朋友太没眼色,然而谁不愿意让路?怎奈然而人太严密了,然而让不开也是没法子想的。然而你何必蛮作?”营混子大怒,要挤过去抓他。猛一低头,见他腰里系著一条黄色的搭包,只吓得面目更色,摇头道:“黄带子惹不得,咳!黄带子真惹不得。”乖乖儿的回到原位坐下听戏。嵩如、恩潼听那黄带子满口“然而”,却没有一个用的恰当,由不得好笑。嵩如道:“不料天潢贵胄,如此的椎鲁少文。”恩潼道:“越是这样的人,越发达的快。再过二三十年,保不住他不是位极人臣。”嵩如道:“歇后‘郑五为相,时局可知’,这等人比郑五又差了成色。”恩潼道:“他这一句话,四座均安,我倒因此看出他的气度不凡。”嵩如点了点头,不曾回答。少时叹道:“从来俗士济物利人胜于文人的,不知凡几。今日大家已蒙此公之福,方才我笑他不通,真是不该。”恩潼道:“确论确论。我看此公精神气魄迥异恒流,将来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我的话必要应验,只可惜座离得太远,不能问他的称呼名字。”嵩如道:“你今日倒物色起英雄来了。日后他若果真的活了,也算一段佳话。比刚才唱这出《玉玲珑》差不多,你的家传墓志,都可以载入的。”恩潼道:“你不要取笑!我一生碌碌,无所知名,反不如程长庚、梅巧玲,人人乐道。那死后的照例文章有无均可,听之而已。”

  说话间又演了好几出,那角色是一出比一出齐整,演至倒第二出,场面都移向上场门,这边让出中场摆起砌末,用挡布遮了。这出唱毕,便是《盘丝洞》登场。

  那巧玲扮了大蜘蛛精,忽而道扮,忽而俗装,忽而雅淡,忽而娇娆,忽而(钅义)荆裙布,忽而翘翠环金。真个容光照人,丰神夺目。“涤垢泉”的一场:裸著身体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发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莲池,变幻离奇令人不测,座客个个称心满意。可惜阳光未落,砌末上的灯烛不甚闪耀,是个美中不足。

  那营混子却掩著肚子只是哼,大约这一园里只有他一人不乐。《盘丝洞》演毕,这日的戏已经终局。座客方才移动,他念了一声佛,也不及与同来的人招呼,分开一条路,乱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缓步出园。满街上车马填塞,接连不断。嵩如走几步,站几步,从车缝中好容易挤出这条大栅栏。同来的人,都已挤失了踪迹。一望观音寺街,还是层层密密的车辆,不易通过。他向北走煤市街,却又撞著了王恩潼。两个走得很累,肚中又觉得饥饿,嵩如便约恩潼到万福居吃饭。

  往西进杨梅竹斜街,不多几步,便是万福居。跨了进去,柜上的笑脸相迎道:“您来了,几位呀?”嵩如道:“只有两人,并不请客。有地方没有?”柜上的连声道:“有!”引了二位,穿著灶房,直入里面,找个房间坐定。跑堂过来招呼,泡茶,端进黑白瓜子。嵩如道:“咱们有些饿了,你就摆吧!”跑堂的应了一声,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点了炝青虾、拌鸭掌、松花、卤牲口,四个凉碟子,要了一壶好酒,二人对酌起来。

  嵩如道:“饭馆子总把灶放在门首:倘若一个不小心,走了水,却是厉害。”恩潼道:“著火也不是什么奇事。咱们听戏的这个园子和三庆园、同乐轩,都是烧过的,不久即便修筑得完整如初。当时也没听见烧死过多少人。”恩潼道:“别的人不知道:听说三庆园失火的那一回,有个刑部书办姓金的,的确烧死在内。不论哪一处失了火,你总不怕,因为你同火德谢天君是一家,断不会烧你的。”嵩如道:“你是王灵官的贵华宗,也可无妨。只是火神姓谢,我倒闻所未闻。”恩潼道:“古人笔记中有此一说。那玄天上帝《北游》中,也曾载过。”嵩如道:“我只知邱长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经的《西游记》,却不曾看过什么《北游》。”恩潼道:“唐僧西游,是吴少阳作的,与邱长春无干。《淮安府志》里说得十分详细。长春西游,另是一书,是筠(上“竹”下“移”)丛书内刻过的。邱氏西游原本,比现行的悟一子《西游真诠》也有繁简之别。即如通天河陈老儿道:‘他儿子是关圣爷爷驾下求来,所以唤作关保。’《真诠》里删了这句话。这关保的名字,便没来历,不如吴氏原书细密。”嵩如道:“昆曲中也有西游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这出《盘丝洞》,是否是从传奇原本摘下来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纳书楹》、《缀白袭》却都没有这一折。”嵩如道:“今日这出戏,总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说巧玲绝世无双,便是配的四个小怪,都是司坊上选,又羼上两个丑的,越显得粉白黛绿,目荡神骀,真叫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显得巧玲出众。这就和吴道玄画天尊先画极庄严的仙吏,陈老莲画关壮缪先画极雄伟的周仑,刘岚塑朝阳门外东岳庙的仁圣帝,须用唐相魏郑公的遗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云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闻刘岚塑是出名的。不拘几时,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谈得高兴,又添了一壶酒。忽听隔壁客座里说话,声音渐厉,好似抬杠的一般。二人都吃一惊,从壁缝中张时,见那边也对坐著两个人,好像都是文墨之士。一个顺天外县口音,一个扬州口音。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面西而坐,脸上带著怒容。那扬州口音的,面东而坐,却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枪舌剑发作的时候。

  王、谢二人打住话头,伏在壁边窃听。只听得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听戏虽是小道,但也须懂得戏,才可以发议论。你对于此道一窍不通,你定的是非优劣,哪里作得准!”那扬州口音的道:“戏是劝诫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刘忠介都不甚以它为然。但这还是世间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听戏是犯诫律的。所以我说戏无益于我辈士大夫,你怎么定要说它娱情悦耳,一日也不可少?这岂不是个邪见?可笑之至!”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这譬如吃东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强同。我懂戏,我便爱听。你不懂戏,你便不爱听。但你果真不听戏,也就罢了,又何必偶尔观场,便胡乱品评伶人的优劣?及至被我问短,又拿这些大帽子来压人。这是读书文士的第一等恶习。你真正岂有此理,还敢笑我!”那扬州口音的道:“这话讲的可笑!你虽然比我只早一科,总是个老前辈。只求你不要摆这老前辈的架子来压我,就算万幸。我却怎敢拿大帽子压你!”那顺天外县口音的道:“你原来还晓得我是你的老前辈!你可知乾隆年间,刘石庵相国将到咱们衙门的时节,去拜老前辈。有个老前辈坐著受礼,向石庵相国笑道:‘你也是个翰林了,但这翰林是不容易当的。’便把石庵相国痛痛的戒饬了一番。石庵相国低头退出。可见老前辈是要教训后辈的。你且站了,听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对於戏剧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当妄有议论,才合乎圣人之道。”那扬州口音的道:“前辈虽可教训后辈,但前辈有过,后辈也可直言。似老前辈既诵法先王,应当屏除靡靡之音,不听郑卫之声,才是正道。岂可予智自雄,以通晓戏曲自负,下同徘优,亦非大雅所尚。”那顺天外县口音听了大怒,直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诋毁先达:我今日不得不朴作教刑了。”只听拍的一声,那扬州口音的身上已经著了一拳。王、谢二人见他们闹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劝解,只见别的客座里跑过一个人来,一口极好的北京话,向那顺天外县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辈长老前辈短,敷衍了半天。那顺天外县口音的指著扬州口音的,唠叨了一大篇,大约是说他的过错,听不十分详细。那扬州口音的合著掌,只是高声念佛,不答一言。那顺天外县口音的说够多时,才带著怒气走了。那北京口音的问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伤吗?”那扬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来佛。他虽打我,我只把他当作佛菩萨看,便没了气。我身四大皆空,伤于何处?仔细想来,方才我说的话也有触怒他的去处,就挨他几下打,也是该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唤进跑堂,吩咐写了他的账。那扬州口音的道谢一声,缓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饭。

  王、谢二人看了半响,仍归原座。嵩如道:“这几个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来还要大声疾呼的叫老前辈,唯恐别人听不见。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个扬州人很有气量,娄师德唾面自干不过如此。那个顺天人,满口自称懂戏,也是风会所趋。”嵩如道:“优巧者国亡。这个风气却实在不好!”

  二人又点了几样菜用饭。饭毕,跑堂进来算账。嵩如问道:“方才打架的那两位老爷,和那劝架的,你可认识?”跑堂道:“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老爷若问,待我慢慢说来。”

  要知他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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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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