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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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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轻财全戚谊 梅巧玲焚券见交情 下一回▶

  话说曹春山乃是安徽歙县人氏。他的祖父在江苏贸易,开了个京货庄子,座落在苏州城内同芳巷。买卖十分兴隆。湖北武昌城内,也有铺号,后患病身亡,便是春山的父亲承受了产业,生意益发好了。他的分号一直通到山东省城,人人都知道泺源门金菊巷曹家京货。咸丰初年,迭遭兵燹,苏州、武昌的两座大庄都付劫灰,这春山之父便带了妻子,移居历城,又迁至济宁州。春山年纪尚小,不想父母双亡,买卖都被别人侵占。春山没奈何,便在济宁入了科班学戏,是个昆腔小生角色。出科以后,果是技艺精熟,不但小生本门应有尽有,连那九门末、外、正生、正旦、老旦、小旦、贴旦、净丑,各样的戏曲也记了一肚皮。旁边的杂角,一手包办,出出能抱总讲。就在省城搭班。

  那时山东的戏风很盛,大明湖内开了戏园。也似北京一般,天天演唱。最出名的是如意班,老板田八,虽不见得怎样高强,班中有个老生孙永才,小名唤作顺儿,却是文武不挡,比那京角馀三胜也弱不了多少。一出《一捧雪》,一出《盗宗卷》,一出《永安宫》,只怕京角还及不来。旦角叶小云,色艺俱佳,最拿手的便是《阴阳河》,钻火圈,挑水桶,都有真实功夫。昆丑葛四,也不亚似北京四喜班的杨鸣玉,《活捉三郎》真唱得阴气森森,胆小的都不敢睁眼。其馀文武角色,个个可观。

  春山也算内中一个好手。每日里又是堂会,又是戏园,不少的往家里掖钱。年纪渐长,便有人给他提亲。他选择颇严。选来选去,订了济宁州孙姓之女。有那戏班的人道:“这孙家必定是做大人的孙瑞珍同宗。孙大人的天伦孙玉庭,也官居阁老,至今京城中绳匠胡同有他的相府一个人家。”春山道:“济宁州原有两个姓孙的。我从小在那个地方是晓得的。”那个人道:“昔日孙如仅上京赶考,得中进宝状元。孙大人去朝见万岁,万岁道:‘恭喜贤卿,贺喜贤卿,你家又出了大才。孤王新中的状元,是济宁孙姓之人,定是卿家同姓同宗。将来一同忠心辅保江山社稷,岂不美哉!’孙大人和这状元老爷本不是一家,无奈我主万岁御口亲封,不敢违抗圣命,只得和状元换谱联宗,两孙成了一孙了。你还不知吗?”春山道:“我也听得有这一说。只是咱们既入了梨园,还攀这个高枝儿做什么!我们的后辈,颇有几个不懂事的,张口不是说他祖上是王爷,便是说他祖上出过翰林,做过中堂。他自以为光耀门户,殊不知实是羞辱祖宗。我曾听得书家的人讲究宋朝狄武襄公,就是咱们戏里的狄青,这个人倒是《纲鉴》上面有的,不是后台瞎聊。他做了大官,有人捧他,说他是唐相狄梁公之后,他一定不肯冒认。那才是高人的见识。”那人道:“狄青怎么是瞎聊。我虽不才,也曾读过《五虎平西全传》。他乃大宋忠良,焉能是假。”说著,带笑而去。春山摇头道:“这真算十足的习气!”过了些时,择吉迎娶。不数年生了一子,取名文治。众人道:“从前有个曹文植,作到尚书。你这令郎,和他音同字不同,必有造化。”春山道:“小孩子,知他活得长活不长,弄不巧连我的终都送不成,哪里说得到什么造化不造化!”

  春山省吃俭用,积得几文。也难为他,竟把金菊巷的买卖恢复了。又在济宁州城隍庙开了一座药铺,家道渐有起色。

  他的堂兄曹眉仙,在京中四喜班唱戏,也是小生,是个名震一时的角色。连那人称小生大王的徐小香,还是他的门人。与春山常有信札往来。有时,春山给他寄些山东土物,似那东阿胶、肥城桃、章邱葱并济宁的枣戛拉之类,眉仙也还些京货。彼此情意十分亲热。春山的家在济宁,他却常往历城唱戏。

  这一年三月三日,是真武祖师几千年的整寿。大明湖北极台的老道,募化全省官绅出钱做会,缘薄送到曲阜衍圣公府,那衍圣公孔繁灏笑道:“我这里岂肯做这样事!况且我家和真武神庙原是有嫌隙的。当年孔道辅击蛇笏,谁不晓得?”遂将缘薄掷出门外。众官绅因此结了体,一毛不拔。只有几个乡下财主,同那什么瑞蚨祥、瑞霖祥盂家的信神心切,凑了钱,订了如意班,在北极台唱戏娱神。衍圣公虽不肯助会,他府下官属人等来听戏,却也不甚禁止。所以那日座客有圣公府的人在内。

  那曹春山恰是这一班中的角色,自然随众前来。坐了小船,泛过湖心至北极台边,上了岸,一步步走上台去。那台非常之高,不知有多少阶级。春山身轻足捷,行动如飞,大家都追不上。进了山门,开戏尚早,春山到大殿瞻礼圣像。见那祖师披发仗剑,身穿铠甲,居中正坐。香案前立著赤陵元帅,皂旗张天师,吃魔杀魔。贴壁立著马赵温周庞刘苟邓辛张陶十二大帅,并那王灵官、朱天君、雷火二部诸将,好生威武。祖师座下神龟是用精铜铸成,被香客把壳子摩得极亮。后面墙上面著祖师应化事迹,那祖师降生时婴儿的画像,却是被人挖去。问起道士,方知这尊像能够催生,有那难产之家挖给产妇去吃,生子之后却来补画。若遇著不讲信实的,便不管补,只好本庙请人另绘圣容。春山顶礼已毕,回了戏房,不多时开锣演戏。

  春山这日极其卖力,圣公府的人把他看中,回去见了公爷,再三夸奖。公爷大喜,即传春山到府,做了府下家伶的教习。山东的伶人,有了圣公府的差使,便如北京内廷供奉一般,要算半个官身。春山把两处的买卖都托给他的小舅管理,自家一人赴了曲阜。人了圣公府,小心伺应。

  转瞬历了几个寒暑。这年,他娘子身故,春山赶回济宁办完丧葬,察看两处铺店的财产,不知何时,一切帐据都已改了姓孙。春山知是舅爷弄的鬼,长笑一声,也不和他争执,反在圣公府辞了差,把他身边的家具一齐丢掉,拿把雨伞,脚打地奔入京师。因眉仙的牵扯,也入了四喜班,虽不是头把交椅的名角,他的本领也人人佩服。

  那年从无锡来了个伶人,唤作沈阿寿,也叫作眉仙,习的是刀马旦。本也是京里的徒弟,后来回南。因南方不靖,携眷北上。他妻钱氏和他小姨子十分友爱,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京里毕竟太平些,便把这位小姨带著同行。阿寿到京,也入了四喜班。他是个花明柳媚的人,声价渐隆。

  这戏班中每逢演戏,差不多小旦戏里总少不得小生同小花面。后台有句行话,叫作“三小离不开”。那刀马旦虽专一扮演古来的女英雄,比那闺门旦才子佳人的风月戏文不同,只是那一员女将、一员小将临阵招亲,眉来眼去,艳丽玩艺儿却也不少。似那梁夫人擂鼓战金山的正大光明,不涉淫靡,反没得几出。他和曹春山一个名小生,一个名小旦,当然时常配演,上台夫妻,下台朋友,交情甚厚。这是生旦的通例,已成印板文章,也不止他两人。大约不分伶人,不分票友,都是如此。这里头颇有些道义之交,不能混给这个女角栽赃。任意污谤,所以他们把这种稍知自爱的旦角,唤作“清旦”。别的说部内曾有记载,不须细表。

  一日,阿寿问起眉仙,方知春山丧偶未娶,即回去把他娘子的堂兄钱锦元请来商议,要他的小姨许给春山,作个填房。钱锦元是个场面先生,素来推服春山的能为,十分愿意。央媒说合,择吉过门,成了大礼。

  春山又慢慢的积了些资财,在百顺胡同买了一所房屋,立起门户。夫妻父子省俭度日。直至同治改元,又经二载,扫平江南,人心大定。京中梨园生意日佳。春山的家道也日盛一日。只是眉仙身故,少不了一番悲戚。

  春山本是伶中佼佼,同明善父子最是熟识,常在明宅出入。那满汉文官中,颇认得几个。内务府的佐领唤作皂保的,同那侍郎皂保官印一般,却另是一人。他和春山颇相投契,常在一处杯酒酬酢。

  这年岁底,皂保送过春山的年礼,同朋友商量道:“我们这些年,正月初一日因公务繁冗,从不曾听戏。明年是丙寅年了,我的官事很是轻松,莫如明年初一这一天,咱们听一回四喜家的戏去。”众友一齐应诺。皂保即叫人包了楼。过了除夕,清晨起来,到各大宅门去贺了新喜,归家吃过煮饽饽,坐车出城。到了戏园,登楼坐定。此时戏园中不曾开戏,台上挂了帘帐,两张桌子摞了起来,摆些印盒令箭,挂了簇新的桌围,台上插著青黄赤白黑五杆大旗,左右插了黄红两把大伞,其名叫作“摆台”。皂保笑道:“这是天天如此的。唱堂会戏也是这个样儿,我看得俗了。”少时,众友陆续到齐,后台里也开了通儿。皂保道:“戏班里开通儿,总是高通儿,不大用苏通儿,也是京中的老规矩。可见高腔是大清国的精华。”三通已毕,撤了台上这些器具,重新摆设,中间只留一桌两椅,场面桌儿移至前台。锣鼓一响,跳过灵官、加官、财神,便有那零碎乏旦角扮了童子,出来扫台。皂保道:“这却是新年气象。”扫台已毕,开演《天官赐福》。这一日的戏是照例的,正生正旦必有一出《满床笏》,武戏必是《英雄会》。那时的武行也讲究嘴里,那折《英雄会》黄三泰、计全等出台的一支“八仙会蓬莱”,也得大家好好儿的唱,不能有一个混孙。只这个班里的这一出,不及春台火炽罢了。不到四刻钟,便散了戏,伶人各拿青龙份儿回家。

  皂保道:“这四喜班每逢元宵,杨鸣玉必演《祥梅寺》,那是他的绝技,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我们幸遇其时,这出戏不可不听。”即到柜上留了十五日的座儿。到日,又听了一天。

  二十六日,接到曹春山送来的红鸡蛋,方知他娘子钱氏于二十四日生了一子。皂保少不得买些缸炉、小米、红糖之类,差家丁送往曹家。到了弥月之期,曹春山大摆宴筵,作汤饼会。官商史优,去贺喜的甚多。春山一一款待。叫乳母抱出这孩儿,给众人观看。那孩儿口鼻端整,眉清目秀。众人都道:“好个佳儿。”又有人道:“曹先生是个梨园名宿。从来相门出相,将门出将,龙生龙,象生象。你这令郎,异日未必不是伶官中一个大角色。”又一人道:“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曹先生虽是伶人,不染污俗,请人写了《太上感应篇》供在中堂,朝夕顶礼,是个善人,一定要生好儿子的。”又一人道:“好子弟不必定要似程长庚、馀三胜那一流挑帘子便红的角色,最好出一个讲求音乐源流,考正律吕,研心那儒家精力不到的绝学,方是梨园中出色之人。”又一人道:“依你说来,竟是万宝常、王令言一流人物,几百年不出一个,岂是俗下优伶可比!”议论一回,无非是赞美的话,春山谦逊不遑,叫把孩儿抱将进去,请大家入席。众客酒足饭饱,尽欢而散。

  转瞬一年。这日,梅巧玲把春山请去,对他说道:“现在各戏班都排新戏。三庆班的《十全福》、《三国志》十分兴旺,每逢冷热洞,全仗著他打。他们那本《三国志》,从刘玄德得的卢马演起,一直演到天火烧战船,还附带著四本《取南郡》,一切话白全用原文,穿插紧凑,情节离奇,并且能补原书三国的漏子。那一遭我走三庆家的外串,无意中看中那徐蝶仙演《长坂坡》,赵云救主的一本儿,是他添出徐庶暗救赵云一段,实在是有心思。要不然,拿著曹操那个模样的大奸蛋,是疯是傻?平白无故,传下那样砸辞儿的号令,只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只许赵四爷杀他曹营的将士,他曹营的人就动不得姓赵的一根毫毛,有点说不过去。这个缝子真正填得高。那些角色,大老板的鲁肃,卢台子的诸葛亮,徐大老板的前半赵云后半周瑜,也真是绝活。无怪轰动京城。咱们这个班里的新戏却也不少,《五彩舆》、《德政坊》、《梅玉配》,前台也还不讨厌。目下又有人给了我一本《双铃记》,是本朝的戏,是永定门外一起谋杀亲夫的案子。共是两本,是一出风搅雪,昆腔乱弹都有。这里头的角色,那个淫妇赵玉儿,当然是我。内中有个角儿,非您不行。”春山道:“不知哪个角儿?”巧玲道:“就是那一位汉都老爷。”春山想了想,要过总讲,看了一遍,遂即应诺,告辞而归。

  自那一日起,巧玲散了单头,和这《双铃记》中应用的角色天天排练。预备在六月间热洞子里演唱。后台有人道:“这戏第二本是正月初一的事,若是热洞里唱,这些官员戴冬帽不合时令,前台瞧著戳眼睛;戴凉帽不是当日的情形,莫如先唱《盘丝洞》,把《双铃记》改在冷洞里唱。”巧玲依了。

  那日,春山辞别归家,人报皂老爷到。春山请他进来,让座献茶毕,问其来意,皂保道:“你去年新生的这位令郎,我是十分喜爱,要替你抚养,不知你可愿意。”春山起先推托,经不起皂保再三麻烦,只得应了。从此,春山这个孩儿归入皂宅,皂保给他取的名字唤作瑞隆。皂保膝下无子,待这瑞隆甚是亲厚,却常常派人送他回家,省视自己父母。春山和皂保交谊日密,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已是冬天。四喜班准备开演《双铃记》的前几天,春山散戏之后还得常和巧玲商议戏中的情节,所以那天和孙春山见面也不能多谈。此是前话,草草表过。

  再说四喜班在庆乐园开演《双铃记》,头一本是“逛庙”、“调情”、“弑夫”,听戏的来了不少,又是那番《盘丝洞》的光景。次日接演二本。那看过头本的,自然仍来,接续买座。也有昨日未到,今天来看的。那人比第一日还增了几倍。散戏之时,那人如同山倒一般拥将出来。街上人山人海,加著车马来往,把一条大栅栏挤得水泄不通。有两个观客,一个赤红面色,一个白净面皮,被挤不过,走入对面一个铺中站定。那铺户中人倒也和气,向前招待。二人便在柜外坐了,无心看那街上的热闹,却细看铺内陈设,见那梁上挂些旧灯,画著无双谱,那赤红面的指著李青莲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咱们两个,我喝酒,你作诗,敢也敌得他过。”那白面的道:“你的酒量倒象太白,我的打油歌怎能比学士的仙才。”赤红面的道:“太白诗仙,虽不能妄比,只你有两首五绝,道是‘一夜风雨寒,向晓尤凄绝。卷幔看梨花,闲阶落香雪。日色上窗角,花香到枕边。惜花人未起,莺起在人先。”也就甚佳。莫怪李香萍说是象崔国辅的小品。咱们的诗,叫汉朋友夸一声,是不容易的。”白面的道:“香萍议论,倒还公道。他本人学问也实在不差,可惜只作了个末吏。我曾叫他讲反切之学,很是高明。”赤红面的道:“你既听人讲过反切,可知反切是什么佛菩萨留下的?”白面的道:“反切是读书人应用之学,与佛菩萨什么相干?”赤红面的道:“怎么不相干?这反切是观音菩萨兴的,你怎么数典忘祖。”白面的道:“我常取笑那些妇人说佛谈神,一切事务,都归之于观音大士。怎的反切之学也拉到大士家里去了!你向来爱说些荒唐话,这不知又是哪一卷妈妈儿经里的典故。”赤红面的道:“这怎么是妈妈儿经!你去刨开也是翁钱遵王先生的坟,把他掀起来一问便明白了。”白面的道:“岂有此理!那古人的坟岂可以任意妄刨,那是明有国法、暗有神诛的勾当,乱做不得的。况且即便把遵王先生刨出,他骨殖已朽,怎能说话,也不能告诉我的。”赤红面的道:“你真是拘墟之见!那曹操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古往今来,偷坟掘墓升官发财的该有多少!你若不敢做这样的事,莫如到琉璃厂铺子里,买一部遵王先生作的《读书敏求记》看一看,他论曾一经翻刻刘士明《切韵指南》改名《古四声》等字的那一条,便知我并不是荒唐。你要是买不著,我家里有一部《海山仙馆丛书》,是广东姓潘的刻板,那里面就有这一部书,借给你一观,也算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不似你令弟老四,只可读《齿录》和《珠卷》前几页的。”白面的道:“老四虽不能文,也还肯同文人接交,记问之学也有些。我的诗,他也定要看一看,还说有日发财要给我刻印流传呢!并且于我们八旗的门阀也肯考究,虽说不免于势利俗见,到底算是留心掌故的。”赤红面的道:“你们贤崑玉总算难得。大凡弟兄最好是两个都贤,再不然就是两个都愚,若是一贤一愚,那愚可以负贤,贤不忍负愚,终久是贤者吃亏,贤崑玉虽然情性不同,总算皆贤,你们老四不管通不通,但做官的材料极好,不是吃不得的大八块儿。只怕你这个通人,日后决没有他阔。”白面的道:“我不过能作几句韵话,怎敢自命为通。况且旗人做官,原不必定要十分通的,只要能答应官事,就不含糊。”赤红面的道:“你不要长他人志气。你道汉官个个通吗?他们很有念熟八股就能蒙功名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和我也差不多,办起官事,还没有旗人明白。今天那位曹都老爷也算把汉官的底泄够了。”白面的道:“你何尝空虚,只杂而不专罢了。你说曹都老爷给汉官泄底,现在御史姓曹的不多,不知是哪一个曹都老爷?”赤红面的道:“今天审问赵玉儿和马思远一案的那个都老爷不是叫作曹春山吗?”白面的道:“那个角儿,形容汉官的神气实在十足,真个妙不可言。幸亏巧玲真不含糊,换个乏一点儿的花旦,一准被他豁了。”

  赤红面的指著灯上的武(上“明”下“空”)道:“她死乞白赖的要作丈夫,目下的旦角死乞白赖的要作女的,倒也前后相映成趣。”白面的道:“他们无非为著狼人家几个钱。不足为怪。”赤红面的道:“他们虽是寡廉鲜耻的生意,却有贤有愚。巧玲曾经有一件事,不能不算铁中铮铮。”白面的道:“巧玲有什么异乎侪辈的举动?”赤红面的道:“你让我歇上一歇,慢慢的细讲这一回好书。”

  他二人正谈得高兴,两家的车夫都找将来,说车已赶过来了,真不容易。今日个这条街,实在是挤。赤红面的道:“你们先等一等,我说完这几句话再走。我们都有饭局,反正得赶夜城的。”车夫答应退出。这赤红面的作了半天神气,陡的把桌子一拍。白面的吃惊道:“这是作什么?”铺中人也吓了一跳,走过来问。赤红面的摇手道:“不相干,我要说评书,拍醒木呢!”铺中人含笑闪开。那赤红面的道:“我不念开书的西江月,干脆开演正文,表个义伶梅巧玲毁券见交情的故事。巧玲认识一个南方朋友,二人常常来往,却不分桃断袖,作那浪子行为。真个声应气求,学那古人风谊。那朋友家下有一仆人,义比莫成,忠同薛保,性情却同吕直一般,不知巧玲是个好优伶,只把他当个坏戏旦,见了面开口便骂。只骂得那个娇滴滴嫩生生的词友儿有冤没处诉,有屈没处申。任你告到南衙开封府,那包老爷只好摆手而已。那朋友负债累累,便是巧玲一人已借他千金上下。那老仆错当作欲取先与,更把巧玲恨入骨髓。不幸天上玉楼成,地上铁围现,这朋友二竖缠身,三魂离体,不知是功成行满忉利天上为神,也不知是罪大恶深犁泥狱中作鬼,反正小名儿叫作吹了。巧玲正在戏园演戏,闻此凶信,忙忙的脱去霓裳,急急的摘除翠钿,上了车赶回自己家中,取出这亡友的借券,火速飞奔灵堂。那老仆错中弄错,疑上加疑,以为索债之人。遂作吠门之犬,兔长兔短,不知骂了多少。巧玲也不同他计较,哭奠已毕,当著众宾,取出这欠债的凭据,不学孙碧眼荆土之兵,竟效项重瞳咸阳之火。只见他粉光尚腻,脂印犹红,露玉齿,启樱唇,吐软语,发娇声,叫著那朋友的表德道:‘我与你相好一场,真称得起是道义之交,天日共表。今日之事,便是我的一点人心,望你的阴灵鉴察。’巧玲话将说完,那老仆跑过来,腿似扯葱,头如捣蒜,口称:‘梅老爷,小的该死,直头该死一万年。小的昔日只道梅老爷是个坏小旦,今朝方知梅老爷是个好小旦。望你大人不见小人过,相公肚里好撑船。以后再不敢当著梅老爷提这个小旦二字。’巧玲也不理他,含泪登车去了。众宾被这老仆引得发笑,真称的是吊者大悦。这无故骂人的蠢才,方知天下有这等人,也算被巧玲凿了他的浑沌。你道巧玲这个举动,士大夫也不能人人做的来!范希文、石曼卿庶几相同,毕秋帆、李桂官何能并论!这段书至此已完,若问下文,容我访明再讲。”白面的道:“街上的人,被你说得都不肯走,你真是神聊。这件事,齐玉谿也曾讲过,只没你详细。我听别人说的,也有稍稍不同之处,但其为义举,人无异词,却是一样。你说人家的好处,也要加些挖苦话,倒也有趣。”赤红面的道:“古今事迹流传,多半大同小异。安庆之克,,曾国荃、李续宜毕竟是谁之功,正史中自然当依奏报,稗卑官中大可存个异闻。那刘中垒《说苑》、《新序》同圣经贤传不合的话,该有多少!我把巧玲是恭维到极点了,那些趣语也是抄人墨卷,并不是我杜撰。”白面的点头称是。

  二人起身将要上车,赤红面的忽然大叫道:“我真糊涂了,忘却一件大事!”

  要知他忘了什么要紧事;并且我说的这二位毕竟是谁,请看官们掩卷猜一猜。若猜不出,只好听我在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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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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