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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外史/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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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三十回 延尚书讲论周德清 芦台子称扬祁舄藻 全书终

  话说明侍郎染病,众伶人纷纷走来问候。那些朝官也不免到府探望,刘都老爷也在在其中。大家见了他,好生诧异,都道:“这个人怪得很!他参过文索的,怎么还如此殷勒?”有那晓得底里的,私对众人道:“文索在内府闹了一个大漏子,不发作则可,倘若发作,祸事不小。明善急了,密嘱刘恩博借个不相干的题目,把他预先参掉,这叫作避重就轻。近来言官上折子,往往都有原故。那翰林院侍讲王庆祺,因替先皇抄戏本子,惹得东佛爷不高兴,已经吩咐御史们毁他呢!大约不久就要见个水落石出。”众人听了,对于文索的事方才明白一半,只文索惹的是什么漏子,还不得而知。

  那位明侍郎,八十岁的人了,病虽不十分厉害,也受不住,文索毕竟出了“罪孽深重、祸延显考”的彩色帖子。遗折上去,两宫深为悼惜,降旨赐恤,予谥“勤恪”。

  次年改元光绪。果有御史陈彝参奏王庆祺许多劣迹,奉旨革职。一般朝士因他是从听戏上面坏事的,都有了戒心。等到了说白清唱,这些官儿不敢公然常在歌台舞榭出人,倒比从前觉得严肃。

  转眼间,国服已满。戏园奉了明文开演起来,众官的记性照例平常,已不记得什么王庆祺。那几个素有周郎癖的,依然同伶人搅在一起。当日梨园中的名宿已经死得不少,资深格老第一要算程长庚。士大夫这一边仍是延四大人坐那曲坛的首位。

  隔了些时,延四大人调了礼部尚书,亲朋都来贺喜。延尚书便订了三庆班演戏酬客。

  开场是科班的小孩唱了几出。延尚书听了,只是摇头发笑,将长庚唤来说道:“玉山,科班是梨园培养人材之地,教授不可不良。第一要字眼分明。须知,唱戏的把字唱倒了,是要招人耻笑的。”旁边一位客人道:“这话不差。唱戏唱倒字和读书认别字一般,万来不得的。”延尚书夭著问道:“不料足下听戏不满二十年,也能讲求个中奥妙。请问,梨园字眼以何为凭?”那人道:“唱戏必须合乎湖广音,其次安徽音,胡子、花衫都是一般,黑头可以通融几个京字。红生虽也打脸,究竟是须生兼演,也是应当用湖广音的。”延尚书道:“我以为高明必有高论,原来不过如此。请问,老生、旦角怎的羼不得京音?花脸又怎的可以通融?这是什么道理?要晓得,京音不能作准,是因为京里人讲话不合四声。难道湖广安徽便都与四声相合吗?听足下满口的胡子、黑头、花衫、须生,这都是前台不深於戏曲之人给他们取的名目。真懂此道的,焉有这种口吻?那乡下老儿还把花旦叫作花头呢,足下怎又不挂之齿颊了?红(氵争)一门,虽目下多由老生演,却不能唤抱作红生。后台只说勾脸,这打脸二字是犯忌讳的。本来好好的脸,为什么要打呀?足下言不中理,免开尊口。”那客人听了,虽然不服,只延尚书须眉尽竖,动了真气,不敢回答。

  延尚书向长庚道:“玉山,你且说唱戏字眼应当走哪一条道儿?”长庚道:“优人只是从师父们口传心受得来,实不知其奥妙。只晓得唱戏要合乎中州韵,却不晓得讲求这中州韵的方法。”延尚书道:“著哇,唱戏自然要用中州韵,但各家韵书都是为文人而设,不一定拘于中州。那专讲唱曲的,今日所传只有一部《中原音韵》是最先成书的。此书只有两卷,是元人周德清编撰。书中平声分作阴阳,入声却拍在平、上、去三声之内,分为东锺、江阳、支思、齐微、鱼模、皆来、真文、寒山、桓欢、先天、萧豪、歌戈、家麻、车遮、庚青、尤侯、侵寻、盐咸、廉纤十九部。如今戏班所讲的十三道大辙,就是从这里面变化出来。除东锺、江阳、尤侯不动之外,支思变化一七,齐微变灰堆,鱼模变作姑苏,皆来变作怀来,真文、庚青、侵寻并作壬辰,寒山、桓欢、先天、盐咸、廉纤并作言前,萧豪变作遥迢,歌戈、车遮并作梭泊,家麻变作发花,又从车遮里面分出一道捏歇,却将东锺唤作锺东,尤侯换作侯尤。虽然走了稿子,却是找得著线头儿的,不过阴阳太不讲究,捏歇、一七又是仄声,未免可笑。只周德清专就北曲一边说话,因此把人声拍到别处。乱弹羼加梁、魏两家的昆曲字眼,人声不必改拍。然而既称中州韵,又焉能离开周德清的规模?讲戏若是不晓得周德清,趁早不必在字眼里面摘毛。你们安徽湖广的老教戏的,中州韵都还有些功夫,所以你们都有传授,念出来好听。外行不知就里,便说唱戏须用徽湖口音。你们幼而失学,不求甚.解,也不知什么叫周德清,由著外行任意胡谈。两下各蒙各的事,真正贻笑大方。”长庚道:“大人这番训示,真令优人们顿开茅塞。”延尚书道:“这不过谈其大概,若要仔细讲求,只怕十年也说不完。若说唱戏忌用京音,不但生旦,就是大花脸也是一般。只花旦、小花脸的京白戏不在此例罢了。那傻奎兴的奎旅花脸和张二奎的老生,正是一对。这一生一净,实在害人不浅。”那客人道:“听得有人讲论花脸可用北音,难道是无稽之谈不成?”延尚书道:“岂但花脸可用北音,生旦亦可用北音,但所说的北音,正是周德清讲究的北曲里的入声之音,并不是北京说话的声音。乱弹不似周德清的专用北,却也不似昆山曲的专用南,因此偶尔把人声拍出,倒也无妨。只《彩楼配》旦角头一段降香的西皮,第二句‘斗大红星坠落房里’,那个‘里’字是上声,硬拍作平声,却是大犯规条,使不得的。”那客人道:“原来唱戏还有这些深沉。方才大人的话,听来令人不能尽兴,如今细一批说,敢情高的多。实在是金玉良言。”延尚书笑道:“难得你也有服善之日,足见凭爷是谁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

  少时,那客人告退。延尚书道:“玉山,可认识此人?”长庚道:“认识的。这位爷台住在豆腐池胡同,姓田.是内府旗员,称呼是个文字。排行第三,优人们称他文三爷。是四喜的老主顾,不常看三庆。”尚书道:“他唤作文琳,是师曾师二爷的少爷。我们顺口叫他文田三。他也爱讲究戏曲,只是不得其门,又有些自满。恐怕终身要作个外行。”说话间,场上早又演过几出了。

  长庚退入后台,自家扮了一出《伏虎》登台。尚书移座向前,点头闭目的静听,笑道:“这是玉山最不能叫座的戏,每逢在戏馆里唱的时节,至多有百十来人。都说和尚拿猴儿是没意思的,真算得曲高和寡。”《伏虎》唱完,又演了一两出无关紧要的戏,长庚接著反串了一出《白良关》的老黑。那扮徐𪟝的唤作陈小奎,“打赌”一场,一个疏神,把“愿将军师大印付你执掌”念作“愿纳项上人头”。延尚书道:“不好了,这小子刨了长庚了,且看长庚怎样回答。”只见长庚不慌不忙的道:“我也赔你一颗首级。”延尚书道:“玉山真来得快,果然不愧老手。”

  长庚唱时不用双笛,只将胡琴拖腔。这日是何九扮的小黑。唱毕,谭金福在后台向他道:“我早说胡琴胜于双笛,果然如今改了胡琴了。那个田兴旺久已把笛子折了,可算有先见之明。本来汉调初到北京时原用胡琴,如今湖北几个名角,什么詹大有、陈丁已都是老生的好角,听说也是唱不惯笛子的。只有大城里头,跟人各别另样。不想也改回来了。今天樊三李四都没来,这个汪桂芬伺候大老板,倒也严丝合缝,不在樊李二人之下。咱们三庆班这三把胡琴真得说是不错。”何九道:“兄弟真有智转,跑了一趟外帘,见的南来北往的人多,居然打听出唱乱弹用胡琴在双笛之前。哥哥也听见说过,只记性不好,你不提我就忘了。”金福道:“我若不弄清楚,日后有那喜欢听戏之人,看见老一辈的老爷们编的书里说乱弹用胡琴,从今台上又废了双笛,他受了我们本行无知小厮的煽惑,硬说乱弹没用笛子托的道理,却叫我怎生驳他!”何九道:“管他呢!反正是假不能真,是真不能假。外行老爷爱怎么编派就怎么编派。谁不知道罗田馀三胜?外行还说他是安徽人氏,难道也和他叫真不成!”金福道:“依你说,不必同外行抬杠。”何九道:“抬的什么劲儿?保管抬一辈子也抬不完。”金福笑道:“我又听得一件新鲜事情,却和你有些关系。你说该抬杠不该抬杠?”何九道:“你要为我何老九抬杠,越发不必。”金福道:“有人说你父亲叫何巧福,长得漂亮,唱花旦,在山东陪著陈藩台睡觉。你还是陈藩台的儿子,不是何家的种。简直的一言抄百总,你何老九是个兔崽子外带忘八蛋。你说不抬杠,我就不抬杠。”何九道:“哎呀,这受不了!兄弟遇著人说这些话,你还是和他抬杠的好。”金福道:“外行都这样说,我也抬他不过,也是枉然。”何九道:“不妨,曹春山老叔和我家有亲戚,我何九的出身他一家子都是晓得的。你若抬外行不过,可以找曹家的人作个干证。”金福未及答言,只听得一声“呜都都”,原来煞了戏,恰是十二下锺。众伶忙赶夜城出前门回家。

  次日,仍到戏园演戏。管事人向金福道:“你学过《战长沙》的黄忠吗?”金福道:“那是应行的话,凑合著算是知道。”管事人道:“明日铁门文昌馆有堂会,派了这一出。仍是周开月的魏延,只本班这些生行人材唯有你配唱黄忠。今晚你可到四箴堂对对把子。”金福道:“各班派戏,照例不问本人会不会,只应行的就不许推脱。大老板也没有叫人去对过把子,只在后台说一遍就得给他唱,今天怎么闹这些麻烦?”管事人道:“大老板有命,谁敢违抗?”金福想了一想,道:“我晓得了。”

  当日戏散,金福到了四箴堂,见著长庚,请过安,长庚道:“明日堂会的戏码你晓得吗?”金福道:“晓得了。”长庚道:“我没见你唱过这一出。你且将黄忠见圣贤爷的把子说给我听。”金福道:“反正是那几下子,老爷子的那几招儿我瞧也瞧会了。咱们爷儿两个台上见吧!”长庚道:“究竟先对一对严实。”金福道:“老爷子既是要对,莫如咱爷儿两个实地练习一回。我有不对的地方,求老爷子当面改正。”长庚点头准了,忙叫跟包取了两把没贴金银箔的木刀坯子来。长庚、金福各拿一把。金福道:“我听老爷子的。”长庚道:“不然,我听你的。”金福道:“那,我可不敢。”长庚道:“不妨。你只管的说!”金福答应一声,登时精神百倍,便道:“咱爷儿两个,您在大边,我在小边。二龙出水,见面架住。念完了一磕,脸朝里,您唱倒板;翻过身来,过活,您走里边。”长庚道:“拧了。大刀过活,应当大边的先走外边。况且倒完了板,一拉就是二六,也用不著削脸过。”金福道:“通大路都是那个样儿。您这一出名气太高,要是来个大路活,太官中了。莫如您走里边,我走外边,您拖著刀领个圆场,我在后面跟著转归本位。一磕,您朝里翻个整身,脸朝外,子午相儿,举刀来个高相儿,我起提柳,朝外翻个半身,眼朝著您,横刀来个矮相儿,您再起二六。要在戏馆子里,保管可堂的好。”长庚道:“有理,我依著你便了。你再往下说。”金福道:“老爷子唱完,我唱快板,老爷子再接一句,扫头,过活,架住,手下钻烟筒。咱们爷儿两个,一过,两过,大刀花,一磕,您朝里翻身,我朝外翻身。您的高相儿,我的矮相儿。再起大刀花,磕住,往外三绕,往里三绕。您把我的刀往外一拨,我亮勒马的矮相儿。您丁字步,子午相儿,横刀看我。您下,我追下。”长庚道:“你这套把子,前半与我不同,后半却是一样。你且再说‘拖刀计’的一场。”金福道:“这一场底下有‘白猿传刀’一场,要不要了?”长庚道“那是老路子,我早就不那样唱了,你且与我说拖刀计。”

  金福正待开言,只见卢台子走了进来。金福陡的添了十分高兴,大声嚷道:“您先上,念完,出刀。我追上,小漫头。别动身,一磕。您在大边,朝里翻身,我在小边,朝外翻身。大走,斜对活,刺脖回来,您打我的腰锋转身削头,望里三盖。您挑我的抢背,我就算落马了。再一场,咱们爷儿两个见面,仍是您的大边,我的小边。一过,两过,大刀花,一磕,高矮相儿,大刀花,脊梁对脊梁。您先用刀刃砍我的马头,我用刀杆搪,再用刀杆戳我的马眼睛,我用刀刃搪。对起大刀花,提柳,您归里边,我归外边。脸对脸,捧印,提柳。您归小边,我归大边,出刀,一兜,磕住。朝里三绕,朝外三绕。您打我的鼻子,转身削我的头。我败下,您追下。这一出的把子,就算完了。”长庚道:“你这娃娃,真耍得我气喘汗流,好生可恶。但你添的花样,实在不含糊。也可以将功折罪。”金福只是笑,不来回答。卢台子道:“本来,关公、黄忠都是五虎上将,把子太多虽说过火,把子太少也不合适。经大老板这样一改,倒觉恰合身份。”长庚道:“何尝是我改的!都是这小子一人掌纲。”卢台子道:“大老板真算得不耻下问。可见越有本领越有虚心,不像那不服善的混蛋,倚仗著自己见过假高人,遇著真高的,反说不甚佳。旁人夸奖,他还不信。真正混帐该打!”长庚见公务完结,叫金福先走,留下台子共坐闲谈。

  台子道:“明曰文昌馆,听说是祁世长祁大人请客。他是山西人,怎么派起《战长沙》来了?”长庚道:“咱们唱戏捧的是圣贤爷,并不曾毁谤他老人家,唱又何妨?”台子道:“祁大人是祁舄藻祁中堂的少爷,如今也阔了。祁中堂官声不错,只为了当十钱,挨了市井小人的骂,却与大体无什么相干。死后,同治佛爷封他文端公,也当得住。”长庚道:“祁中堂参过曾中堂,两只眼睛竟分不出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未免可笑。”台子道:“这也不然。古来忠臣,不一定都是和睦的。关夫子跟诸葛军师岔了一辈子,岳夫子也参过李纲丞相。我小时候念过古文,那里头有什么欧阳永叔,据说也是好人,他却参过包老爷。祁中堂也不过如此。究竟他有他的长处。如今,老西把他当神供,足见他的乡评甚好。”长庚点头道“是”。两人说了一会子,台子告辞而回。

  到得次日,来到文昌馆。长庚、金福演毕了这一出《战长沙》,往戏园而去。这里管事人问周开月道:“你看谭金福如何?”开月道:“这小子刀枪架是好的,大老板也算输给他了。他的身量不如四喜的景四保扮上黄忠得样儿,手脚却利落。只‘哭头’一场,不大实受。我不必教给他乖,叫他日后碰钉子去。”

  那边金福比长庚早一步进了广德楼。管事人道:“你来的正好。场上这一出快完,你快垫一出小戏。”金福道:“我唱一出《空城计》,‘献图’起,‘下城’完。”管事人笑道:“《空城计》你不配唱。那是卢先生的绝活。你唱一出《卖马》吧!”金福道:“今天不是有出《翠屏山》吗?秦琼、杨雄一个扮相,大老板看见又蹿了。我唱《黄金台》好不好?”管事人应了。金福扮戏登场。

  花旦张天元进来,知道这出底下便是《翠屏山》,忙去赶著擦粉梳头。金福下来,天元上去。金福看见杨月楼扮好石秀在那里站著,冷笑道:“大老板专捧这杨月楼,他唱《法门寺》,大老板居然反串刘瑾,不知要怎样架弄。今天这小子晦气到了,大老板定要跟他翻的!”

  少时,长庚走入,一见月楼,果然把脸一沉道:“你怎么改了羊闹儿了?连戏班的规矩都不懂了!”吓得月楼不敢作声。金福在旁边笑个不了。长庚道:“石秀是个宰猪的屠户,怎么配穿这库锦边的青缎箭衣?你快些脱了,换件布箭衣来。我们戏规矩是宁穿破不穿错,比不得小班、梆子班,爱怎么混扮便怎么混扮。慢说是生角,就连花且也有几出应当穿蓝布褂的戏,一律不穿绸缎衣服。那胡喜禄手上戴著金戒指唱《跑坡》,是在春台班没王法的地方,若在三庆,我早就说话了!”月楼垂头丧气忙到箱上去换了。金福看了他一眼,彼此没作声。

  管事人问道:“大老板演出什么?”长庚笑道:“戏要你们派,问我作甚?若是由我们作主意,还要你们何用?”管事便派了一出《洪羊洞》,派了何九的孟良。何九忙到彩匣子旁边,拿起镜子、彩笔勾脸,谭金福私对他说道:“不好,大老板这出戏只怕唱不得。”何九道:“怎的唱不得?难道他不像吗?”金福道:“这个原故我有些不便说,也不敢说。大老板这出实在好,只今天不可唱。且待我的话应验了,再慢慢告诉你。”何九道:“偏你这个人,有这些鬼鬼祟祟。你真要把我憋死。”金福道:“你要憋死,我还要气死呢!这个三庆班真不讲理,我今生若不把这出《空城计》唱红,我便不是个人!他们只愿意看我的《卖马》,要偷我的耍锏。要知我那耍锏是从拦马橛变化出来,岂是容易偷的!”何九也不理他,赶紧勾脸扮戏。那长庚忽然想起一事,忙把管事人唤来,叫他向前台去说。

  要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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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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