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山语录
枫山语录 作者:章懋 明 |
明章懋撰。懋字德懋,别号暗然子,兰溪人。成化丙戌会试第一。改庶吉士,授编修。会上元内宴,命作鳌山灯诗,不奉诏,且以疏谏,黜为临武知县。弘治正德间累官南京礼部尚书,致仕。事迹具《明史·本传》。崔铣《明臣十节》曰:成化中白沙陈献章,学禅而疏,一峰罗伦,尚直而率,定山庄泉,好名而无实,皆负巨望焉。枫山章公懋,质约淳雅,潜修默成,年甫四十,弃官还郡。贺谏议钦,郑御史已皆责公交疏于陈。庄公逊谢之后,白沙受清秩而交泛。一峰行乡约而戮族人。庄晚年又仕而败,唯章公德行无瑕云云。其在明代,可云不愧醇儒。是编卷帙不多,分为五类,曰学术,曰政治,曰艺文,曰人物,曰拾遗。其学术政治虽人人习见之理,而明白醇正,不失为儒者之言。艺文诸条,持论亦极平允,不似讲学家动以载道为词。其评骘人物,于陈献章独有微词。则懋之学主笃实,而献章或入虚无也。然献章出处之间,稍有遗议。而懋人品高洁,始终负一代重望,则笃实鲜失之明验矣。又谓胡居仁不适于用,似亦有见。惟推尊吴与弼太过,则颇有所不可解耳。 |
学术
先生谓董遵曰: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得天地之理以为性,须是与天地之体同其广大,天地之用同其周流,方做得一个人。若天地间有一物不知、一物处置不得,便与天地不相似矣。
学者须是大其心,盖心大则百物皆通,此须做格物穷理之功,心便会大。学者心又须小,正是文王小心翼翼一般,此须是做持敬涵养工夫,心便会小,不至狂妄矣。心为身主,敬为心主,只心一不敬,所行便不是矣。凡人之敬肆勤惰,都由此心。
学者工夫须极要细密,越细密越广大,穷理须是精义入神方好。
格物穷理,须是物物格,事事理会,讲明停当,方接物应事得力。
为学之方,当依程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做无弊。朱子亦是从事此语。
务涵养者偏于静,多流入禅学去。
学者须要实,见得理明应,事方得力。徒守死敬而见理不明,则用处不通,便差却。
时务须一一经理过,有事方可应。古人如孔子,乘田便乘田,委吏便委吏,摄相便摄相;朱子救荒便救荒,主簿便主簿,经筵便经筵。
先生示遵: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工夫最好。敬以直内是操存涵养,义以方外须用讲学。
先生语遵曰:为学之法,须是敬义夹持。偏于持敬而不事集义穷理,则是徒守死敬而已,久之必至消歇;既持敬,又须穷理集义以栽培之,则敬字工夫方活。又云:敬字须贴诚字工夫方著实。敬而不诚则是伪也。
人之进学,不在于志气进锐之时,而在于工夫有常之后。吾曩见先生请益,先生以为:为学之道居敬穷理,不可偏废。浙中多是事功,如陈同父陈君举薛士龙辈,只去理会天下国家事,有末而无本;江西之学多主静,如陆象山兄弟,专务存心不务讲学,有本而无末。惟朱子之学知行本未兼尽,至正而无弊也。
道学自孟子失传,后汉诸儒专守经传章句无心得,宋两程子鉴其流弊,方提出敬字做工夫,教学者门人;下稍又流入禅学去。朱子鉴其流弊,遂重在致知格物上做工夫,教学者门人;下稍又流入支离,专钻研书册,以著书为事;今白沙见朱子之后支离,遂欲捐书册,不用圣贤成法,只专主静求自得,恐又不免流于禅学也。今之学者,须持敬致知两下工夫方可。
学者须是务实易言忠信所以进徳,惟是忠信,方能进得徳。论语开首便言“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盖为学以忠信为本。
陈大章论:为人只要行所无事,以为老成忠厚,不行一事冲突一人,凡事只因循将就过,为行所无事。先生以为:行所无事者,凡事事依本分道理做,不务私智穿凿而已,岂因循将就谓之行所无事邪?
学者欲希颜子之学,必从事于博文约礼,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庶几可以有得欲造乎博厚高明之域。必致力于明善诚身,至于诚之不息而久且征焉,然后可以驯致。
为学须立志,必以圣人为的。由孔孟之成法而学,则庶乎不差。
词章之学,治世用之不能兴礼乐,乱世用之不能致太平。
虚寂之学最为心害。后儒高明者往往溺焉,自谓得简易之妙,终莫觉其非。
学术自程朱沦谢,又大坏矣。必须真圣贤出,方能救得。居常处困,毎诵“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之语,便觉自警拔。
论士习,叠山云:周公而后,士大夫无治天下之心,富贵其身而已;孔孟以下,士大夫无学圣人之心,荣华其言而已矣。
太上立徳,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人当志其远者大者,毋徒以明经术取青紫为也。
学贵有用,然须是养气。气充,天下何事不可办。
做举业,要不以得失为心。
学者须耐辛苦,不要有富贵相。
学须体用具备。体须十分停当,用方不错。
圣贤作用,与随世以就功名之用不同。
明义须是精,精义又须至于入神。孟子直是辩得义利处极明,七篇中所论义利,皆是此意。朱子应事接物,义利之间亦甚分明。
问白沙:人来就学者,如何开发之?白沙以为:今人陷溺于名利污浊之中,先令他看浴沂章以洗其心胸。先生曰:今日也浴沂,明日也浴沂,如何合杀?怕流入老庄去。白沙曰:使摆脱开方好向道。此亦救一时之弊也。
士修于家,尚有坏于天子之庭者。今之士子,惟事举业以幸科第,进身之后惟图禄位,安能做得好事业出来?事变之不齐者,天也;于万变不齐之中而求所以齐者,人也。彼死生也、去就也、升沉也、离合也,天之所为者,吾固不得而齐之。若乃立身行己之道,事君之义,不以死生而变,不以去就而移,不以升沉离合而异,吾徒之所以自许,有不在天而在人者,独不得而齐乎!齐其所可齐,而于所不可齐者有弗计焉,则夫不齐也者,又所以为齐也。
天地以生物为心,而贞元相继,谓之继善。人以济人利物为心,而念兹在兹,谓之好善,天人之心同一善也。茍人心能久于善,则必福其善矣。书称作善降祥,易称积善馀庆。夫祥之与庆,皆福之大而命于天者也,岂一朝一夕之善可以袭而取之哉?故必曰:作善积善,欲人之念念不忘而久于其道,若诗所谓永言配命者,则多福不求而至矣。
先生登第后寄乡先生书曰:某尝闻先生长者之教,以为义理工夫,乃致君泽民事业,非真知实践有得于己者,未见其有实用也。始者亦尝志于是矣,顾为科举之学,所汩弗得实用其力。区区从事于呻吟占毕者十馀年,于道竟无所见,于心竟无所得惭,负明教多矣。今者奉亲命就试春官,非敢遽志乎富贵也。亦曰欲释去举业之累,得以专志于学耳。
学者奉身务要俭约,不可好华侈。茍好华侈,必至贪得。他日居官决不能清白。盖宫室妻妾饮食衣服之欲难足故也。人能俭约,自无此项病痛。
大学之格物致知,所以博其文也;诚意正心修身,所以充其体也;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措诸用也。师之所以教,教此而已;弟子之所以学,学此而已。三代而下,惟安定湖学之教有得于此,出其门者渊笃纯明,直温简谅,多为有用之才。故后之言师者必归焉。师道废,学术随之;学术坏,士习随之。呻吟占毕以为学,风云月露以为文,富贵青紫以为志,如是而望其有成材,难矣。
士清其心源,而后可以修身而致用。
人得天地之仁以生,故仁者人之生理也。
三代而下,儒以无用而取人之鄙薄讪笑者众矣。非儒之无用也,儒焉非儒,而盗名欺世之不足为用也。
政治
吾儒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帝王莫不用儒为治,若虞之论九徳举黎献,周之教三物宾贤能,所用者皆儒也。故当其时,野无遗贤,王多吉士,庶政惟和,万邦咸宁,治隆俗美,卓乎不可及焉。三代而下,儒者弗用,用者非儒,汉策贤良而相曲学弃醇儒,唐举进士而重诗赋轻明经,宋以经义八行取士,而元祐乾淳学术乃见摈废,无惑乎治之不古若也!宋元学校之外,又有书院之设,书院则无利禄之诱,凡有志之士皆听其就学,有田以供给之,延名师硕儒为山长以主教之,故出其中者多有好人才。诸老先生有不就仕而反就山长之聘,乐为开讲者,今日朝廷须是复立书院,庶几作养得些人才出。
自夫宗法废而亲亲之恩薄,至有漠然相视如涂人者;田制坏而生生之道微,至有贫不能自存而转乎沟壑者。盖亦世降俗薄使之然耳。有仁人君子者,弗忍其视如涂人而弃沟中也,于是推吾有馀资彼不足,若文正范公之为义田以给宗族之在吴中者,则其养之有道,惠之有术,而有得于古人亲亲之仁。岂非礼之以义起者乎!
今天下之财取于民者,锱铢不遗,不可以万计。名为官用,实无分毫入于公府,而悉归私室。茍能得人而钩考之,皆可以充国用。但非其人,则不足以革弊,而反以病民。
秦誓有言,若有一个臣,断断无他技,休休有容焉。盖谓大臣之道,不贵乎他技,惟贵乎有容也。
古之圣贤,若仲尼子产为政,人犹始谤而终诵之,则未及圣贤者固无怪其然也。惟当置之度外,任其纷纷,则久而论定。此易之所谓革而已日乃孚者也。
夫子不鄙九夷,以其所居而化也。昔者蜀之与闽,皆夷地也,自文翁为郡,而蜀之文风可比邹鲁;常衮为观察使,而曼胡之缨化为青衿。人材骎骎,与上国齿。孰谓夷之不可夏乎?
朱子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为二者之分,实人材风俗盛衰厚薄所系,教者不可不审。斯言至矣。朱子之守漳州也,尝欲推行经界以惠贫民,时当道者惑于浮议,迄不果行。有志之士至今为憾。
古之耕者助而不税,其制不可及已。后世有田则有税,然各随其所有多寡而征焉,民未以为病也。至于无田而有抑配之税,则民之困极矣。是岂真无田也邪?盖版籍不明,奸欺百出,有田者不税,有税者无田,逋租匿役靡所不至,政厐赋扰诉理纷纭,非惟民所不堪,而有司亦病之矣。
先生奏修举学政疏有曰:岁贡一行非无可与共学之资,而衰迟不振者十常八九。盖由积累岁挨次而升故也。虽近年有増贡之举,而所拔亦挨次之人,资格所拘,英才多滞。臣愚见,欲乞于贡外间,令提学宪臣于人才素多去处,行选贡之法,不分廪膳,増广生员,通行精加考选,务求行著乡闾、学通经术、年富力强、累试优等者乃以充贡。通计天下之广,约取五七百人,照依地方分送两监,今年者行一次,以后或三年或五年,量在监人才多少间一行之。
主司者有陆敬舆,取士必昌黎其人。
先王宾兴,选士之制敬敏任恤者书于闾胥,孝弟睦姻有学者书于族师,而徳行道艺又书于党正。书者何录其人也?录其人何章之?以示劝也。后世求士于科目,犹宾兴焉,与其选者名于学官,岂非闾胥族师党正所书之遗意邪?闾胥族党之书,皆先徳行而科目之,所取学官之所名者,专以文艺。或者诋其非,某窃以为不然:夫文艺,道徳之精华也;深于道徳,然后能工于文艺。较其艺者,固将以观其徳也。然则六徳六行之备,书其察之也详;即其一艺而名之者,其责之也厚。察之详则其名不虚,责之厚则其实难副,知其名之不可虚,而必求所以副其实焉,是亦所以劝也。而何慊乎闾胥族党之书哉?
政体第一是格君心、收人才、固民心为本,然后政事可举而行也。
世道惟唐虞三代之盛,皆是圣人在位,致中和下。此则一泰一否,祇凭气运推荡耳。
文庙祀典,以道统言之,须进周子两程子张子朱子于配享之位,汰汉儒之无稽者,而序进宋数大儒于从祀之列,斯允当矣。
论风俗,尝欲会同志择里而居,效横渠复古之志,行蓝田吕氏乡约,庶可一变而厚。
世道不好,都是小人用事,正如昏夜相似,盗贼鬼魅虎狼蛇鼠交出横行。君子在斯时,鲜有不被其害者,至于君子用事,则若日出,彼物自都不见。
世之仕者莫不易其进也,而君子每难之;莫不难其退也,而君子则易之。其进其退,天下国家之轻重系焉,夫岂徒哉:如或进焉,决性命,饕富贵,不能有为于当时;退焉,乱大伦,群鸟兽,不能有补于名教,恶在其为进退也邪!
提学之政,须行安定经义治事法,使其有实用课程,凭其自随资质限来,只照其中考察之,必以厉行检为本。周尚书洪谟奏诏天下祭文庙加十二笾豆,非礼论加王号祀之,亦未当只作先师孔子为好。罗一峰亦以为是。
国初太学用天子礼祭,郡邑只用郡邑礼祭。监祭七十二贤,郡添祭十哲,邑只祭四配。
先生自言:当时惜不得做临武知县。外官只有知县可做,以其亲民惠,易下及也。
治家之法合食之事,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
先生谓董遵曰:待客之礼当存古意。今人多以酒食相尚,非也。闻薛文清公在家,官客往来只一鸡一黍,以瓦噐盛之,酒三行,就食饭而罢。又魏尚书骥在家,官客相望必留饭,食止一肉一菜而已。年虽高矣,必就舟次回访,不之公府。有所相遗,必有报礼,不肯虚受人惠。此二公者,亦可以为法矣!
箕子流化朝鲜,而孔子不陋九夷。天下岂有不可变之俗?居言路,须是举其急且大者说,不可数以小而缓者去渎君。
古人为太学师,师者徳尊望重,而进退作则言动是效。故人化其徳而暴傲革面,柔懦有立,礼顺克彰,孝弟兴行。
先王有大小宗之法以联其族,故彛伦攸叙,而礼义兴行,风俗淳美,后世莫能及焉。自王教衰宗法坏,人不知所本,而各顾其私,虽亲骨血亦相视如涂人,情义乖离,而彛伦斁矣。所以联其族属,合其涣散,而使之相亲睦者,惟谱牒之修为有补于世教耳。
汉张纲为御史,尝埋轮都亭,条列梁冀兄弟无君之罪十五事,京师震竦。后虽为冀所中,而出守广陵,又能化服剧贼数万,南州晏然。非其昌言立朝威望有素,能致然乎。
宋时好人才多,由上好儒雅。
做官须置一簿,逐一私记,防吏人卖法作奸。
做官只理细务,判得一二纸状,不过小利及一二百姓而已,何如行得些大体之事,使民皆受得些大惠。
吾谪临武,因言者留官南京评事。初至,将洪武至成化年间文卷逐一检阅过,如是者二三月。凡旧制事例,一应行移,并案牍积弊,由是悉知。后遇事便省力。尝恨不得临武一做,以施所蕴,以惠百姓。
春秋之世,晋人崇大诸侯之馆,而宾至如归,子产所以美文公之霸。陈之司里不授馆,羁旅无所单,襄公知其必亡。先生当正徳改元初,上疏有曰:以正徳为名,当求正徳之实,如刘蕡所谓居正位亲正人发正言行正道,而后可以正徳;如董仲舒所谓正心正朝廷正百官正万民,而后谓之正徳。茍徳有未正,则虽令不从。欲求治化弘成,庸可得乎。
又谓:天道以元生万物,而圣人体元以治万民,故即位必称元年,而建元必殊徽号。盖与天下更新,示其所以为治之意,使人心知所向望也。
先王庙祀之典不及下士庶人,盖以其分之有限,礼不下达,而人情犹有歉焉。至宋大儒君子创为祠堂之制,则通上下皆得为之,然后尽于人心。岂非礼之以义起者乎?
唐之既末,宦寺柄国,藩镇弄兵,赋役繁重,民不堪命极矣。文宗君臣正当焦心劳思,相与戮力,拯民水火之中,而漠然不以为意,方且从容联句,爱夏日之长,而乐薰风之凉。呜呼,此日此风,特文宗君臣之乐耳!彼夏畦之农夫、边城之戍卒。宁得而共之邪?文宗生于深宫,其不知稼穑之艰难,未足多让;为公权者,既不能以孟子之言规其君,又逢其君之意而咏美之,难乎免于容悦之罪矣!君臣上下无志于民如此,此唐室所以不兢也。虽然,唐不足论矣,方宋之盛时,内苑赏花钓鱼之宴,其君臣终日饮酒赋诗,称颂太平,亦未闻有以田里休戚为言者。卒至熙丰聚敛残民之祸,而宋祚遂以中微。岂独唐之公权为可罪哉!
人主一心,攻之者众。一惑于耳,则凡侈靡之声皆乘间而入矣;一惑于目,则凡侈靡之色皆抵隙而进矣。人心愈危,则道心愈微矣。
艺文
或问:孔子论易主义理,无一语卜筮,而朱子专主卜筮之说为非?先生曰:伏义氏画卦,文王周公系辞,本为卜筮而作,孔子于大传,如所谓开物成务兴神物以前民用,所谓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者,皆以卜筮言也。朱子本义,无非因卜筮而发明其义理以示人,如所谓语子惟孝、语臣惟忠、必中必正、乃吉乃亨者是也,则义理与卜筮岂可岐而二之哉。若专论义理而不本卜筮,则必流于王弼之祖尚清虚;若专谈卜筮而不根义理,则为巫史之妄谈祸福矣。岂圣贤著述之意哉?观于左传所载穆姜占艮之随,而论元亨利贞之义;子服惠伯论南蒯占坤之黄裳,而谓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是易之不可以占险,岂有不孝不弟为奸为盗而有卜筮大吉之理乎?春秋首止之会,周惠王将以私爱易嫡,齐桓公合诸侯以定世子,夫子则许之;郑文公奉王命而不与盟,夫子则责之。是皆以道不以位也。道之公,所以匡其位之有不公者也。
舍象数而求理,则未免沦于虚无;泥象数而不求理,则未免淫于术数。惟不泥于象数,而亦不离乎象数,斯可以言易矣。
朱子语类一书,虽出门人所记,不敢谓其字字句句皆无差误,而其中所载大而天地鬼神之奥,小而一事一物之宜,凡所以穷理修身应事接物、与夫治国平天下之道,靡所不备,大有功于后学。
圣人之道与天地并,而六经之作所以载道是也。若易以顺性命之理,书以记政事之实,诗以理性情之正,春秋以示禁戒之严,礼以正行,乐以和心,皆切于日用,不可以一日废也。人能诵是经而有得焉,则可以修身,可以齐家,可以治国平天下,无所施而不当矣。
或谓:纲目书法,谓莽操懿裕杨坚皆同篡弑,而有书莽、书主、书帝之异;贾充杨素李𪟝李林甫罪恶百倍,扬雄而书死、书卒不同。而为朱子之失?先生曰:郑庄公之子忽为世子,而突乃庶子,皆由祭仲而立。春秋于忽止书世子,而突书郑伯;晋献公之子奚齐、卓子皆为里克所弑,而春秋一书杀其君之子,一书弑。其例不同,圣笔予夺固有深意,则纲目之书莽书帝书主,亦必有谓,岂可以一例裁之乎?彼充素与𪟝林甫皆无状小人,不足责,而雄乃好古乐道、以儒名者,乃亦如是,则纲目书死,岂非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乎。
秉史笔者,当以是非论,不当以成败论。以成败论人,天下无全人矣。成帝时以大将军王凤以帝舅擅权用事,京兆尹王章言凤诬罔不忠不可任用,宜便选忠贤。成帝悦其言而不能用,遂为凤所陷以死。班孟坚议章不量轻重,然则循默充位全躯保妻子之臣,乃为能量轻重者乎。
东莱为文公作白鹿洞记,文公与之商订可否,三数往复而后定。古人相切磋有如是者。
黄仲昭纂修闽志,所立义例最为精当,无可议者。但事目中先后次第,有不以类相从者,如水利乃陂堰井塘之类,而列于坑场土产之中;恤政一条杂于陵墓古迹之间,俱似未当。又人物类流寓,乃名人贤士;方伎虽小道,亦各有用于世者。不当次于神异仙释之后也。凡若此类,更须详定为佳。
世之传人物者,往往有取于奇节伟行以惊世动俗;而于庸行之善者,则以为常事,不书而悦于茍难,殆非圣人中庸之教也。若曾子固以洪渥所存人人所易到而载之,得非有见于是邪。
昔曺子建制谯楼画角三弄之曲,初弄曰为君难为臣亦难难又难,次弄曰创业难守成亦难难又难,三弄曰起家难保家亦难难又难。词皆悲壮激切,使有国有家者闻而知之,必将惕厉于心,进而徳修而业,终日乾乾,弗敢一息自暇自逸。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而天下国家无难治者矣。
蒙古氏之有天下也,治率不师古礼乐刑政,无足称述。独文章一脉,代有作者,未尝绝响。若虞伯生、范徳机、杨仲弘、揭曼硕、欧阳原功、马伯庸、萨天锡,暨吾乡黄晋卿、柳道传诸人,各以其诗文鸣,莫不涵淳茹和,出入汉唐。郁乎彬彬,何其盛也。
吾廷介问先生何所著述,先生曰:不敢著述,欲将朱子语类及文集所载,纂辑成书,以发明四书经传注。但力未及,况秀才又都习举业,因无能相助用此功者。董遵适又出仕矣。
谱者一家之史也。国有史则其君之明暗、臣之忠邪、政之是非得失,善可法恶可戒,昭昭于后世。族有谱,则自大宗以及小宗,其人之贤愚贵贱贫富,一览具见,虽不若史氏之褒善贬恶,而劝惩之意固未始不存乎其间也。
圣人在上,则以其道行赏罚于天下,而立一时之政治;圣人在下,则以其道寓赏罚于笔削,而立万世之政治。先王之世,五服以命有徳,五刑以讨有罪,此赏罚之赏罚也。夫子作春秋,荣华衮于一字之褒,凛𫓧钺于片言之贬,是乃不赏之赏不罚之罚也。赏罚之权,仅可施诸其身;而春秋之赏罚,则其身虽死,而不得逃焉。赏罚之权,仅能劝惩于一时;而春秋之赏罚,则足以劝惩于千百世之久。夫子虽穷不得位,其功顾不大于有位者欤!天下之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犹造化之不能有阳而无阴也,故圣人作易于阳,则引翼之扶持之,惟恐其不盛;于阴则排摈之抑遏之,惟恐其或盛。凡易之所谓吉所谓亨所谓利者,必多阳也,否则阴之比阳应阳从阳而得正者也;其所谓凶所谓悔所谓吝者,必多阴也,否则阳之比阴从阴应阴而失正者也。故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圣人之情何情也?扶阳抑阴之情也。扶阳固为君子谋,而抑阴未必不为小人谋也。是故拔茅征吉、戸庭无咎,谋出处也;扬于王庭、括囊不害,谋语默也;干而惕厉、震而修省、损而惩忿窒欲、益而迁善改过,谋所以修身也;临而保民、观而设教、巽而申命行事、噬嗑而明罚敕法,谋所以治人也;饮食于需、宴息于随、避难于否、致命于困、反身修徳于蹇,则于处常处变之事,无一不为之谋焉。易之拳拳于君子者如此,其于小人也则不然,履霜则恐其坚、娶女则忧其壮、童牛是牿、金柅是系、恶羸豕之踯躅、戒剥床之灭贞,诚不为之谋矣。然使小人知所悟焉,必将曰覆𫗧而形渥、负乘而致寇,易盖戒我不可以覆𫗧而负乘也;获狐于田、射隼于墉,易又教我不可以为狐而为隼也。小人弗用,小人弗克,吾而不为小人,则用矣克矣。能不反乎!此则易之一言一字,皆小人之药石,不为之谋者乃所以深为之谋也。又况剥之六五许其贯鱼之利、复之六四美其独复之道,而否六二有包承之心,遂为小人之吉,所以开其迁善改过之门矣。为小人谋,孰有加于易哉!
汉光武以赤伏符即位,由是深信符命之说,其惑甚矣。为史氏者宜以正论载之,庶几可破万世之疑。夫何蔚宗之史也,历叙光武生而神异,以及舂陵佳气、舎南火光之属累数百言,谓其受命有符,不然则无以乘龙以御天。呜呼,是不几于语怪也邪。
唐李翺幽怀赋云:众嚣嚣以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然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欧公读其文,恨不得生其时,与翺上下其论。又以为在位君子皆不肯易其叹老嗟卑之心而忧,翺之忧公之心,亦翺之心哉。第不知后之读欧文者,亦有以救时行道为贤而忧公之忧乎。呜呼,事有利害不切身而伤怀。人有古今不同时而合志,岂独公之于翺哉!予亦有所感矣。
吾始读东坡制科策及进策诸篇,见其有更张百度之志,有贾太傅流涕汉庭之风,纵横气习尚未尽除,其所以异于临川者几希。及观其上神宗万言书、时政书及代张方平谏用兵等书,忧深思远,忠厚恳恻,思与天下休息之意蔼然溢于言表,然后见公之学识议论,非复少年之比。岂其惩创王氏之失而改之乎?抑亦经历世故之熟而所造愈深乎?
司马子长传循吏,以武帝时多酷吏也;班孟坚传循吏,以明帝时多酷吏也。
挽诗何始乎?其仿诸古虞殡之歌乎。盖送葬者歌以挽柩,即庄周氏之所谓绋讴者也。汉田横死,吏不敢哭,但随柩叙哀以为歌,厥后相承,遂以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大夫士庶,是则哀死之词,而因以为引绋者之所歌也。近世士大夫于故旧交游之哭,或相去数千百里,不能匍匐往吊、执绋临穴,于是乎有哭之以诗者,则非复为挽柩之用,而徒以寄其哀耳。盖一变矣。又有孝子慈孙,不忍死其亲,而托诸能言之士为诗以哀之,则今之挽诗是矣。是又一变也。夫以生不相知,而哀其死,不几于涕之无从者乎。然以孝子慈孙之故不逆其情,与其人平生有足哀者,则为是以泄其哀。事虽非古,其亦庶乎礼之以义起者欤。
先生与东白先生书曰:窃闻古之良史,其明足以周万物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志足以通难知之意,而文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能胜厥任。则史职岂不难其人乎。唐以顺宗实录命昌黎,宋以英宗实录及五朝史事皆付南丰,今我孝宗皇帝盛徳大业震耀古今,而以先生首群儒緫笔削,天下莫不称叹得人,是即今之韩曾也。某久辱知爱与闻忻怍,切愿先生载董狐之笔,刊司马之书,上以彰缉熙而扬洪烈,下以表忠直而黜奸佞,使元恺共鲧莫能逃其情,以成一代之典,不亦伟乎。古语为宰相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权重于宰相。先生其念之哉。幸以夫子春秋为志,万勿以萋斐之言而自沮也。
易曰积善馀庆,书曰作善降祥,皆极言为善之福,无非欲人知所宝焉。夫子罕言利,而虑其多怨。孟子不言利,而患其交征。则明言求利之害,恐人之误以为宝也。
香溪范先生之文,世知诵习者心箴而已。他盖罕有知者。今观其言,如以耻为入道之端,以古之圣贤未有不由悔而成;又谓学者觉也,心且不有,何觉之有。皆超然自得于学,极有警发,不独心箴为可取也。故朱子有不知从谁学之语。先辈谓其得于孟子者为多,若先生者,岂非所谓豪杰之士哉。
人物
先生谓乐其天者乃仁者安仁之事,如颜子之仁去圣人未达一间,故止曰不改其乐,视夫子之乐在其中者,已不能无间矣。圣门高弟,徳行如仲弓,安贫如原宪,升堂如子路,颕悟如子贡,皆未能得此乐。当时惟曾点有浴沂咏归之乐,夫子与之,而行不掩言,不免为狂。故朱子曰:颜子之乐平淡,曾点之乐劳攘。又曰:点之乐浅近而易见,颜子之乐深微而难知。点只是见得如此,颜子是工夫到那里了。又曰:曾点细密工夫却多欠阙,便似庄列。今人若学他,便狂妄了。观此数条,则曾点之乐,已不同于颜子矣。
朱子谓孔颜之乐,有曰学者当从事于博文约礼,而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夫以颜子之学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盖在请事斯语之后、三月不违之时。先儒所谓到此地位,直是峻绝工夫尤难者也。或谓二程寻乐在太中遣从学之初,及再见则已得之矣。岂颜子亚圣得之如此其难,而二程得之乃若是其易邪。
宋之盛时称周程张邵,然程子谓康节于儒术未见有得,朱子谓横渠之于二程,犹伯夷伊尹于孔子。则张邵已不可班于周程矣。南渡之后,有朱张吕三先生焉,然朱子谓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南轩疏略从高处,伯恭疏略从卑处去。则张吕又安可班于朱子乎。由是观之,其得斯道之传而醇乎醇者,惟周程朱子而已,岂不难其人哉。游程子之门而学其道者多矣,而和靖谓伊川未尝许一人;游朱子之门者英材尤众,而得其传者独称勉斋,他人皆不与焉。当二先生之时,见而知之者若是其寡也,而况于闻而知之者乎。
某自幼为学,虽未尝无寻乐之心,然自省于日用之间,言焉未能无口过,则有所不乐;行焉未能无怨恶,则有所不乐;隐微之间、念虑之萌,而真妄错杂,又有所不乐。行年五十,方且战兢惕厉,求为伯玉之知非寡过而未能,其于天理真乐,诚然未之有得。
康节谓得天理之真乐,则何书不可读,何坚不可攻,何理不可精。是先得此乐而后可以读书精理。其言似乎倒置。自昔贤人君子处顺境而乐之者易,处逆境而乐之者难,若曾点之浴沂咏归,康节之击壤歌咏,皆顺境也;惟夫床琴于浚井之日,弦歌于绝粮之馀,以至饭疏饮水箪瓢陋巷之中,无往而不乐焉,乃为境之逆,而乐之真耳!是岂人之所易能哉。
三代以下人物,诸葛孔明范希文真是全才,然未免有事求可、功求成处。如程朱,则是圣人作用,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矣。
今江西之学,还有陆氏遗风;浙中之学,还是事功史鉴上重。
汉高祖取天下,当时太公在,他只自取,后尊其父而已。所以无太宗之失。
后世人主,惟魏孝文能行三年之丧。
文伯母之择师而教子成人,孟母之三迁而教子为贤,又皆能躬绩织以勤其家,无非代夫以终其事也。
荆公文章节行高一世,可与欧曾三苏并驱争先。而心术行事,顾与吕蔡童为伍,其可惜也夫,其可惜也夫!
汉昭烈将终,谓孔明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终定大业。若嗣子可辅辅之,如不可辅君其自取。呜呼,昭烈于是失言矣。吾读陈寿书至此,未尝不深为孔明惧也。夫昭烈之为是言,是疑孔明也,是以操懿待孔明也。吾不意鱼水君臣而犹以智术相御有如是者!于托孤寄命之际,而置嫌疑于其间,安在其能托孤也。设使昭烈既没之后,敌国乘之,而为武庚禄父之谋,用田单陈平之间,奸臣假之而兴管蔡流言之变,造夏竦伊霍之书,则虽以成王之贤,周公不免于居东;仁宗之明,范富竟至于罢相。曾谓刘禅之昏庸,而能任贤勿贰者乎?
古今论渊明者多矣,大率以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冲淡深粹悠然自得为言,要皆未为深知渊明者。独子朱子称其不臣二姓,有得于天命民彛、君臣父子之义。吴草庐称其述酒荆轲等作,殆亦欲为汉相孔明之事,而魏锡山则曰:有谢康乐之忠而勇退过之,有阮嗣宗之达而不至于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著其迹。观是三言,足以见其为人。而节槩之高文章之妙固有不待言者。呜呼,若渊明,岂徒诗人逸士云乎哉!吾不意两晋人物有若人也。
宋钱宣靖公若水,方其进而佐同州直玉堂副枢密也,政事文章谋猷谏诤杰然有闻于时,固非徒进者矣。及其有感于吕蒙正刘昌言之事,而蹝脱富贵若将凂焉,亦岂茍焉而退者。有宋三百年,士风之美,重道义轻爵禄,难进而易退者,皆自宣靖倡之。而文信公之孤忠大节,又尝有慕于宣靖之为者,则其有功名教,岂下于桐江一丝扶汉九鼎者哉。
唐世贤相,善谋善断,尚通尚法,尚直尚文,功业表表,非无可称,然皆出于才质之美,而未尝根于学问。殆不免乎朱子所谓材宰相者。独魏郑公耻其君不为尧舜,进谏论事每以仁义为劝,颇为知学。夫何建成之事君子病焉?吾所敬服者惟陆宣公乎,论谏数百,炳若丹青,虽当扰攘之际,说其君未尝用数。今观奏议一书,若罪已改过之言,用人听言之方,以及备边驭将财用税法,纎悉毕举。其学之纯粹,盖三百年间一人而已。
东莱之学尊司马迁。
范香溪之学,心箴尽有功夫。
何王金许得考亭真传。又曰:四贤何最切实,王金许不免考索著述多些。
东莱于香溪,四贤于东莱,皆无干涉。
天下学者做诚未至,动不得人。惟白沙动得人。
汉人有为盗者曰:刑戮是甘,乞不使王彦方知。彦方遗布一端,卒能化盗,使之道不拾遗。阳城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徳而善良者几千人。温公与康节在洛里中,后生皆畏廉耻,欲行一事,必曰无为不善,恐司马端明邵先生知。是皆君子之居乡,有不约而自化者。
某当时在翰林文字,多主讽谏,极为陈文所恶。每考置之下列。刘定之每争之,陈欲除某出外,定之以陈选事劝之,乃留在翰林。
司马公、范文正公近道。
程门弟子所得,吕与叔高,游杨谢流于禅。尹子敬上有功,义上还欠,为母诵金刚经。
朱门弟子,吴伯丰好,蔡西山父子陈北溪黄勉斋受吾道之托,真西山之学亦文章重耳。
明道之才近圣人,伊川还是贤人。
许衡吴澄之学,许尊信朱子,吴出于饶双峰,双峰出于勉斋。
吾婺有三巨担,自何王金许没而道学不讲,自忠简点成,逝而功业不彰。自吴黄柳宋谢而文章不振,后学可不勉哉。
本朝人物,节义取方孝孺沈良一,文章取宋景濓,其次节义取李时勉,政事取周忱。
当时人物,以陈白沙为天下第一流。
又谓:白沙不免流于作诗写字之间。
今日士大夫晓达天下国家事,惟张廷祥。
尧夫之学,要之亦难以治天下国家,其为人无礼不恭,惟是侮玩。
胡居仁持敬有工夫,但亦是死敬。适于用处不通,欠明义工夫。且如赴庠序乡饮为大宾,是时年尚未五十。
宗忠简真济急之才,且有忠谊。因论济天下之急,须是大才,又要有忠谊之心。忠简是吾金华大人物也。
张廷祥恶商公,景泰之事后,因其天顺中复起,欲弹劾之,不果,遂谢病归,不肯与同朝。
许人之善亦难保。昔周恭叔少年能娶盲女,伊川以为不能,但恐其进锐者退速。至后来身偶贱倡。今林居鲁少年时父为御史,劝父不受皂隶钱。及自为推官,乃有簠簋不饬之诮。
罗一峰气魄大,感动得人。尝谓其可正君善俗,我辈只可修政立事。一峰曰:我却又不能修政立事。
李阁老与柯学士论景泰易成王事:但当时我不在,若我在必不从。后遇今上欲尊周太妃为皇太后,此事遂曲从。柯问何前言不应后语?李谓:便是事到手又难做了。先生以为李只是贪官爵,舎不得一去也。
陈白沙谓我与庄黄谏元宵灯火事,入仕之初,又遇天子登极未久,此一著做得却好。
康斋出处第一著,白沙第二著,一峰第三著。我辈又是第四五著了。
见周郎中近仁论及王冢宰,以为此老尽公正有力量,明之一字尚欠。须是明方能知人。
吾同年诸君,因罗公首倡为善,皆激厉做好人。一时朝廷之上好看。
胡东洲提学好贤乐善,能受人言处人不可及。
罗一峰刚毅不可及。
姚天官,与某相见还问天下人才。及尹为天官,见周时可谢某主事为卖俸帖而已。
一峰初到南,翰林金卿与高都相望皆具鹅酒礼送之。罗言天下当受惠者尚多,士君子往来何必以物,峻却不受。谢元吉初为庶吉士时,急急求选官。后迁官做好人除御史,遂论谏被谪南陵丞。年三十八乃乞致仕。
陈士贤初擢御史,贺克恭初擢给事中,皆辞不愿受,以难尽其职也。皆至于哭。后二公竟做出好来。
陈文阁老死,其子请谥,被诸公排劾,不得谥为文,后谥庄靖,又被陆渊之劾,只合谥曰丑曰缪,安得庄靖美谥?
谢枫林恒以古人奇节伟行自许,故其居官,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虽摈废厄穷,而意气弥厉,未尝有忧戚不堪之色。
自予谢病归田里馀二十年,里少俊多辱与游,予取古人为学。若大学之敬、中庸之诚、论语之操存涵养、孟子之体验充广者,与之商确而从事焉。往往以为非进取所急,有厌弃而去者。独董生遵、陆生震数辈以予言为可信过从。
居鲁问项尚书忠如何?先生曰:此公当初在荆襄,因流民来多,恐其作乱,皆板钉在舟中,因而闭死。何忍至此?使吾爱民如子,民爱吾如父母,岂至作乱。
或问:龚深之论学尊尚王氏新经,为温公所辟;尹耕道纲目发明,间有不合凡例而曲为之说者。先儒亦尝病焉,不当祀之于乡?予谓:古人祭有道有徳于瞽宗,则二公诚有所未至,然节以一惠而择从其善,亦后学所当师也。昔王魏有功贞观,虽不死建成而列祀于凌烟。公榖说春秋,虽未能尽合圣人,而从祀孔庙。则以二公而祀诸乡邑,以启其后人,何不可乎?
直夫之出犹为彼善于此,第恐不能由所为袖手而归,不若不出之为愈也。盖峣峣易缺,皦皦易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古之君子若龟山和靖,晩节之出犹不惬众望。
兵部尚书徐禧,虽吏员出身,甚有大人之量。又识人知事变。因侍郎蹇谊叱骂办事官为狗吏,遂见几,明日乞养病归。朝廷知之,责蹇。徐公以己不应此任,且荐蹇以自代。嘱家人莫怪恨他,以为他日有变故,他必能替我死也。
林井庵立朝有气节,侃侃论事,不畏权贵。
拾遗
今日士大夫,老成清谨者为上,其次只是乡愿,下则放僻邪侈、无所不为矣。
人之出处皆天。其处而修身,出而行道,则人之所以奉乎天也。故儒之未用,其责在天;用之而弗睹其效,无以奉乎天者,其责在人。天人交至,则其道有弗亨者邪。
直道难行而群吠纷纷,古之君子所不能免,惟求无愧于吾心而已。
当时士君子要论谏,被同列泄谋,必媚权贵,甚坏事。今之学者多屑屑计较,只是量狭。
朋友相见便须尽言极论,不要留待,以相会不常也。自述见人只据平日说出来,不设町畦,不顾虑关防,颇于易简上有工夫。
论人物当推心衍。
天地亦只是数安排定。康节数学,是他见得到如此。明道伊川不从者,盖欲以理回转其数之变处耳。所以两先生不泥于数。
吾婺先辈文章,皆渉理趣者,由其习闻诸老先生道学风声也。
天下之事有常有变,而处事之术有经有权。尧舜朱均之父子、汤武辛癸之君臣,变也,非常也,未易以经言也。自尧舜视之,则全父子之恩者吾之私,而为天下得人者公也,吾不可以私而害公;自汤武视之,则守君臣之分者吾之私,而为天下去暴者公也,吾不可以私而废公。于是不得已而禅授焉、放伐者,权也。
桐宫之事,孟子以为有伊尹之志则可;而辟管叔,虽周公亦不能无过,故必有舜禹之徳,而天之历数在焉,然后足以当尧舜之让。茍恶不辛癸,心非汤武,而欲援鸣条牧野以实口,则是天下之罪人也。而可乎?故曰:权,非圣人不能用也。
尧舜之事,不以训人之父,而可训其子;汤武之事,不以训人之臣,而可以训其君。为子者曰:吾不可以朱均,吾而朱均,则父必尧舜矣。为君者曰:吾不可辛癸,吾而辛癸,则臣其汤武乎。
今日士大夫弹劾大臣太监者,多不得其情。须是如罗一峰弹李贤起复事,三反五覆,说得他倒,服得他心。李公因而惭忿,遂至于死。
法无古今,便民者为良法;论无当否,利民者为至论。
晋之范宣子让,而其下皆让。
先生问:浙中见有好人才否?董遵以为亦落落多,只是务举业求仕进者。有志于圣贤者固未见,有志于经济者亦少。先生以为:国家三年一开科,取贤才若如此,世道如何会好?
天地间气到此时都弱了,至于生出人来亦罢软,厌厌不振,少有气节。
世变得不好去,芝兰亦变为萧矣。
昔秦穆公之殉葬,而死者百七十有七人。其间岂无有位而富贵者,然皆泯没无闻,而独子车氏之三子,至今为烈。盖以黄鸟之诗存焉耳。
吾平生一切玩好之物皆无所好,惟好古书而已。昔在闽,胡文定公子孙有一监生,送一部写本《致堂管见》来与,因问其家再有重本否,彼云止有此本。遂发还。俟我有力,当与刊之,不敢私取为一己所有也。
昔庐陵有四忠一节祠,文丞相履善少尝游之,而欣慕曰:死不爼豆其间,非夫也。厥后文果以精忠大节著于天下,视前人尤有光焉。非祠之感而然乎?
先辈有言,为常人之子孙非难,而为名人之子孙者难;为名人之子孙固难,而为圣贤之子孙尤难。盖以前人之功徳极盛,而后人不克肖焉,则未免辱其先矣。斯所以为难也。
身也者,亲之枝也,亲虽不存,而吾身存焉,必思所以立其身。夙兴夜寐,无忝所生,一出言一举足,皆不敢有忘,若古之圣人君子者。行道扬名,以显其亲于无穷,岂非所思之大者乎。
吾越先正吕公升者,尝佥闽宪,仰天一祝,而害稼之螟尽死。则天可格而物可感矣。
昔辛有适伊川,见有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后秦晋遂迁陆浑之戎于伊川,盖天将变夏为戎,而其人已先化为戎也。
今世之士,但得登科甲为美官,则平生志愿已足,岂复有求益者哉。
人之处世,如舟在江中,或遇安流或遭风浪,任其飘荡,皆未知如何收杀,非可逆料。但当随时思其所以处之之计,能不失于道,则可矣,虽圣贤亦不过如此。
行实附
杨廉曰:先生讳懋,字徳懋,浙江兰溪人。成化丙戌会试第一人,登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谏作鳌山灯诗,忤旨,黜为临武知县,用给事中毛弘言,改南京大理评事,迁福建按察佥事。年四十一致仕。弘治辛酉,起为南京国子祭酒,遭丧力辞不允,服阕赴召,三载凡五疏,皆乞休,竟不待报去任。正徳庚午,起为南京太常卿,再辞,进南京礼部右侍郎致仕。今上登极,特陞南京礼部尚书致仕。寻用御史胡琼言,玺书存问之,使及门而公不待矣。年八十六。别号暗然子。学者称为枫山先生。呜呼!儒雅如黄未轩,豪迈如庄定山,公则敛华就实,独立其间;风节如罗一峰,习静如陈白沙,公则既博复约,自成一家。至于收四海无瑕之誉,膺五福无疆之年,此则同时诸老未有或之先者也!呜呼,在汉东都,不为危言之叔度;在宋鹅湖,不立异论之伯恭。今求其人,庸非公乎!
门人唐龙曰:先生天挺其质,莹乎美矣。由学以达本,介以辩,其貌于于,要之天下嗜好一不入于心,超乎富贵而藐之真浮云。栩栩尔其词恂恂,及论事决议,明计利害,直指是非。退而在野,悯时忧国,心未尝忘。环堵萧然,将终其身而无愠色。
门人湛若水曰:先生自谓一生委靡,君子曰盛徳之至。是故不言而信,不怒而人畏,不为名高以立异,而人自有不可企。忠信一贯,表里无二,非盛徳其孰能与于是!门人从子拯曰:翁行部积劳,触瘴成疾,恐贻亲忧,归志益坚,考绩赴部,遂求谢事。冢宰尹慰留之,辞益力。尹公诘之曰:不罢软,不贪酷,不老病,如何可退?翁矢口对云:古人正色立朝,某之罢软多矣;古人一介不取,某之贪多矣;古人视民如伤,某之酷多矣。年虽未艾,须发早白,亦可谓老疾矣,请举一退之足矣。尹公怃然惊叹,知其意决,特为具奏,得从所请。时年仅四十一。
庄定山尝称:翁于书无所不读,于天下事无不理会,究极义理精微,身体力行,惓惓斯世,不为矫饰。周畏斋时可亦云:罗一峰尝称吾弟徳懋,雪力澄山之才也。
林俊曰:先生专志六经,附博史子,意所诣极,将欲起婺学数百年后,会北山鲁斋仁山白云之派,以上接东莱晦庵之传。
邵宝曰:先生自壮岁以文章魁天下,以忠谏著翰林,以经济称于海内,自史馆左迁,涉历中外,未克展布,晩始起为司成,天下莫不贺得师焉。及请老归,栖迟林壑,隐然系天下之望者几二十年。上之初政,有意用之,问使在途,而先生卒矣。论者于先生犹若未满焉,然以予观于先生,其共谨康靖之节,平畅醇雅之文,简廉朴直之风,在朝在野,遐迩承向,盖不动声色而耿耿回澜,老益惇笃。君子之论焉可诬也。若是而谓先生之道未光于世,则岂可哉。
蔡清曰:闻章先生动息皆以奏闻起取为意,清谓先生今决无意出矣。其闻起取之言,非但不入其心,亦不欲纳诸耳矣。比来复出者俱不得完璧而归,今听先生一人坚卧林下,保全令徳,斯亦足壮士风。淑士彚而为国家添一人物矣。易所谓不变其所守,乃所益上者也,况今既未能以不次柄用先生,只将以纂修文墨事取用,诚亦不必竟其事矣。
王守仁曰:先生专一主敬,国子祭酒时年逾七十三,疏得请。逆瑾擅权,名卿多遭斥辱,而翁已先几去矣。
沈伯咸曰:枫山任道录实详矣。嘉靖丙申,咸捧敕过兰羞芼祠下,特书六经先觉,榜之风后学尔。训导王一元先生子接出语录草,曰:此渔石少湖师意也。咸廼三复考证,越十年,丙午六月刻于嘉禾少泉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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