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桥 (池谷信三郎)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作者:池谷信三郎
译者:刘呐鸥
本作品收录于《色情文化 (刘呐鸥)

在像离人的瞳子一样地淋湿着的灰空中,兜着大圈子飞翔的一群传书鸽,正在新闻社的建筑物的上面散步。濛烟低低罩住空中,融化在生活的流动的上面。


黄昏给街上的灯火添了光,一直浸入小巷里去。

融雪日的 傍晚 。——都会是深沉在霭的底里,高层建筑物的轮廓消入空中去的时候,点在上层楼窗内的灯光,就像雾夜的灯台一样闪烁着了。

果子铺的里面,四围的玻璃壁都被水蒸汽湿透了。他无意中拿着毛围巾的一端,在玻璃上大大地画了个S的首字时,忽然从水气中现出蜜柑和碰柑来了。女人的笑脸屈拆在蜜柑的后面。他推了玻璃门进去时,女人是很镇静地擦了火柴,烧起用纸饭巾做的小纸人。纸人燃烧着,崩落到灰皿里去。火柴的盒子一片一片地碎散在桌子上。


——晚了吗?

——……

——怎么啦?

——都是冰淇淋呀,嘴边。

——真的吗?

——我看着那店窗,便想那是使人们的感情浪漫起来的美丽的象征。

——真的吗?

——我是刚从那将人如蚂蚁似地吐出的大公司门口,也做了其中的一人,被吐出来的。许多的背脊,赶过我面前,重重叠叠,使那怪寂寞的背面深印在我的眼里,一个个消灭去。街上雾又很大,雾里又是电车的警醒的铃声啦,汽车的前灯啦。光线一转,那光轮中便无声无嗅地蠢动着像海底的鱼群一样的人,人,人,人,……我举头一看,那个百货店哪,店门已经关着,灯也熄了。建筑物的外形溶化在雾中,谁也不明白它和空中的界线。这时不料看见高高的上面的一处还有一个灯光。大概是那留在办事室里办理残务的人们吧。我……

——嗄,真饶舌,你是,今天到底怎么啦?

——怎么说。

——瞧,眼睛满含着泪珠哪,

——这是露水呵。露水停在睫毛上。

——你当真不要再和我相会了吗?

——但是你总不要带我到桥的那面去呢。所以……

女人忽然沉默了。青色的忧郁,从她的脸上,像走过湖面的云影一样,走了过去。一会儿,来也行的呵。不过,……还是不来的好。


离开着街市有一座桥。桥的那面是常罩着雾的。女人一走到桥边就一定说,再会。于是头也不回顾速速地走过桥回去。他总是凭着桥边的街灯的柱,朦胧地望送着向雾中消灭去的她的后影。静倾着耳朵,听着她所吟唱着走去的“麻日尔卡”的曲词。然后转身,沿着曲曲弯弯的巷路,像一条野狗似地无精打采地回来。

在寒冷暗黑的小房中,脱着衬衫,他觉得要知道桥的那面的她的这件事,是成为他近来的念望了。但是她并不说要他去,他若是自己跟她过桥去,好像算了他的败仗一样,是他做不来的。她是时常在一定的时间内在蜜柑的后面等他。她叫西珈。此外的名字,又怎么样写的,他都不晓得。连他们怎样相识起来的,他也都没有实感了。


黑夜包着都会。新闻社的屋顶庭园里,夜风像葬式似地吹着。一个黑的人影朦胧地从栏杆上望着下面的街。沿着大街,两条连绵的街灯无限地一直延走着,汽车的前灯,像跟着鱼动摇而发光的夜海里的夜光虫一样地互相交织。

在楼下的工厂里,那一分间能够印出数千张新闻纸的阿尔巴公司制的快速度轮转机,使附近二十馀户的住民陷在不眠性神经衰弱里,隆隆地继续它的转动。

油和纸和汗的臭气,是和新大臣的孙儿的笑脸啦,新娘的悲哀的眼色啦,或易卜生,蒋介石,情死,保险魔,寺尾文子,荒木又衙门,停止兑现,……等等,合在一块,用大绳子捆着,搬上了搬运车,送出到把这大都会和各地方连络着的车站去了。所以他,像黑气球似地,飘然地走上这屋顶庭园来的时候,谁也不来叱责他。他想着西珈。“你穿上晨服一定很好看”,想着西珈这样说时的笑脸。

他慢慢地从衣袋里索出克丽拉宝的相片来看。在高耸在屋顶的塔的周围回转的探海灯,每逢用很长的光的尾尖把这都会的空中抚摩时,闪光中克丽拉宝的脸子也就明媚地笑了。但是闪光一过,她就又在黑暗中郁郁地沉默了。西珈确实有点像她。

会合时,她都是很有精神说话的,可是低唱着“麻日尔卡”往桥的那边消去时的她的后姿,——不相见时的,在他想念中生活的她,西珈,确实像往墓地去的路一样忧郁。

在加州的明空底下,活泼地跳动着的少女们的容姿,是发散果子和太阳的香气在世界中的许多的银幕上的。西珈的体态,头发虽然没有剪掉,确实有点像克丽拉宝,并有东洋人特有的淑静。尤其在她说道,“你忘记了呵”,略略倾着头,要求着他的嘴唇的时候。西珈是无论怎样都不肯给他照片的,——把在过去中存在的确实的证据遗留在人间,她是不愿意的。她怕有这一瞬间以外的自己的存在。——所以,他不得已买了那美国女明星的相片来,把鼻子用稀薄的墨汁略略改低了一点。

有一次他同西珈在果子铺里谈话,他们谈起Sunkist这个字来。他坚决地说这是被太阳吻了(Sun-kissed)的意思。光亮的加州的天空下是常满生着果子的。在那儿很像你的那克丽拉宝活泼地散布开在男人的心中的春天的花片,——像忘记了贞操的“卞美丽翁”,嬉嬉地,忧郁地,……

西珈就忽然指着她正在吃的Naple说,你可知道这又怎么叫做Naple?那是意大利的Napoli……他还没有说完,你错了,这是英语的Navel,脐字转讹的,你瞧,这个地方不像肚脐吗?是英文教师告诉我的呵,她笑着说,亚里斯多德不是说万物有脐吗?她穿的红衫的蓟花图样就撒散着激烈的熏香在丰腻的酥胸上,飘动着,……他想出这样的事,也没有法子。他为什么在这深夜走到新闻社的屋顶来呢?

他收起相片,开始慢慢地走了。于是开了鸽子的笼,急忙抓了一只传书鸽,藏在斗篷的下面。

在百货公司里面,种种的生活都像整束的葱菜的横断面一样映入了眼里。

贵妇人觉得十只指头太不够用了,再借了小姐们的指头,尽把所有的钻石戴了起来。年青的职员为要使他的妻子的意识散漫起来,尽把关于食物的话拿出来。母亲,像在选择女婿一样,由这边,由那边,把女儿所不喜欢的花领巾都挑出来。其实女儿是已经看见了自己所爱的,但是怕挨骂,只红着脸不敢说出来。老人一心想买孙儿的欢心,把玩具的喇叭偷去了。年青的女打字员在买眼镜,她心里想:戴起眼镜就不是亲吻的时候也可以看明白男人的脸,不觉心里有些跳动。女明星利用揭示牌宣传着自己的名字。妹妹要同男人会面,已嫁了的姊姊却空为她勇跃。主义者利用阳伞的颜色把尾行的包探瞒过了。陷在同性爱的两个女学生,手携着手,可爱地在买同样的围巾。因电梯满了,被少年的夫妻抛弃在外头的母亲想起了自己的年纪,感到一种寂寞,在等着下一次的。独身者在买刷衣服的刷子。无线电话在混乱的人们中静奏着夜乐曲。年青的大姐,瞒着太太暗自去翻看高砂台(结婚用:译者)的定价票。失恋者在屋上庭园搬弄猢狲们。地产的买卖在吃烟室里成立了。受骗的汉子,站在钟表部前,老看着时间,但是可惜,饰在那儿的很多的钟表,却是指着世界中各个都市的时间的。……

忽然他在三楼的洋服部出现了。

——我要晨服哪。

——好,要新做吗?

——我今晚一定要的哪。

——那真……

店员露着为难的颜色,把他的身长换算为米突了。他是好像一伸身,便连纽约的自由女神都看见的样子。店员暂时沉默了后,好像想着了什么似地说,对啦,对啦——假如是从前,他一定在膝上打了一下——去拿出一套晨服来。老实说这是前几天世界风俗展览会上,巴黎的偶人所穿的,他说。

穿起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漂亮,连心神都像那裤子的粗大的条纹一样畅快。我到下面去给妻子看看,他说。因为他的举动和说话都是自然的,所以店员并不觉得怎样奇怪,便说,那末你这套我放在盒子里送到门口的“买品领取处”去吧。……

但是电梯却一直下到最下层。杂在许多人的中间,他被吐出到街上来了。

在日暮的街上的灯火下走着,他想,我在公司里一天工作八个钟头,以人口分配起来的此国的生产工作,我是十分多做了的。所以以人口分配开来的此国的奢侈,我是应当享受的。好比电车内的公众道德须待个人的实行来完成一样,我这套晨服也……他又朦胧地想起西珈了——她是常把手帕缠在右手的手腕上的。

今天是约定在饭店里会合。房间是西珈要去定的。


——热呵,这暖气管。

说着,西珈把窗开了。她出神地,就站在那儿,看着许多的灯光溶解在低低的雾中的街上的风景,低唱起平日的“麻日尔卡”。柴可夫斯基这只“麻日尔卡”,用丽丽啦啦的发音,像没有歌词的歌一样从她嘴里流漏出来的时候,一种奇异的哀调就触动到他的心的奥底了。尤其在她过桥回去的离别的时候。

——这“麻日尔卡”里是有悲哀的回想的呵,有一回西珈曾这样说,使他忧郁起来。

——你晓得“黑底”舞怎么跳吗?

忽然西珈翻过身来。

——不晓得。

——比“却尔斯登”更新的哪。

——我讨厌那种龌龊的跳舞。

——呀,真好笑。哈哈,哈哈。

在这饭店的七楼上,在这方的小房间中,只他们两个人相对的当儿,谁也不会想她会在桥的那面的濛雾中留着不可泄漏的秘密来的。她像春天的草地一样地笑着,从“麻古拉眉”花边的提袋里拿出粉盒子,把自己的脸子擦了一下,突然用白粉来点他的鼻子。

——我有一个朋友,常把小银铃系在袜带上,使她跑路时叮叮地响动起来。她常这样使人家注意她的存在。……女明星之类怕都是这一类的人。

——你有女明星的朋友吗?

——有的。

——你在桥的那面干什么?

——我们不是约定不再去问它的了吗?

——但是……

——我想孝敬双亲呢。

——你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吗?

——不是。

——那么?

——你管它干吗?

——我要你同我结婚哪。

西珈忽然沉默了。一会儿“麻日尔卡”又丽丽啦啦地从她的唇间漏将出来。

——不行吗?

——嗳?

——真好笑呵,你这人。

她的红衫的蓟花样,又在丰腻的酥胸边振动着,撒散着剧烈的芬芳,她虽是笑着,但是泪珠却从她眼里姿意地滚了下来。


过了一会,西珈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似地,打开了桌子上的纸包。从那儿取出比利时产的雕花玻璃的点心盒子,在灯光下照了一照,一条七色的彩虹便从那许多的断面现了出来,她看得都出神了。

他从不曾想到她的脸皮会这么样高洁,她的颈部会这么样白皙,她的胸部会这么样柔软的。

雕花玻璃细声地响着,在毡毹上粉碎了。郑重地高举着的她的两手也随着下来了。她感到好像已有了二十年似的肩膀的凝结。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种轻松的心境,猛把头滚到男人的怀里了。

在她的无名指上,阿尼古斯的指环的痕迹红红地印着。新买的晨服粘着了白粉末。贞操的破片正在毡毹上发光。


桌子上的电话猛然响了。

——火烧了。从三楼出火了。快,快,快到太平门!

从许多开了门的房间里漏出来的警醒的铃声充满着廊下。同住在饭店里的俄国歌剧团的歌女们,都穿着睡衣,呈着很纷乱的样子,碧眼里露着忧郁的恐怖,像苏侬的美姬,一齐冲到点着红灯的太平门来。一时间,高调的悲鸣交响着有魔力的和唱。……她们从想不到这强健而有效力的和声,丝毫不出自柴可夫斯基,也不出自林斯基·戈尔查珂夫,而完全是自己们的新和声。两双失了主人的新婚者的鞋子,亲亲睦睦地互相拥抱着,残留在房门口。

他沿着靠在壁上的ZIG,ZAG式的倾斜的救急的梯子,怆怆惶惶抱着西珈走了下来。西珈的裙钩在梯子的铁钉上,裂开了。下面的街上,蠢动着蚂蚁般的人群。将那在裂开了的裙下面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的肢腿的曲线,像溶解了似地紧紧地搂在腕上,他有如在梦中地飞下到人丛中来。


——裙子破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西珈在桥边这样说。


黑暗中只听见传书鸽展翅的声音。

他常在这不寐的长夜想西珈。他想起和西珈及另外两三个人一块儿去打扑克牌的那一晚。将自己的牌藏起,互相探索他人手里的牌的那样的牌戏,一副无表情的,像假面具一样的,无事地撒谎的脸色是绝对地必要的。这种特别的脸色叫做Poker-face——西珈竟会做这种巧妙的Poker-face,真是出于他的意外。

相爱的男女,可来试一试这扑克牌戏。黑色的,疑惑之战栗,一定像每菲斯特的暗笑一样,来袭击男人的全身的。

那假面具下的她。好一个巧妙的无表情的“扑克颜”!——要知道桥的那面的她的欲念像飓风一样地来袭击他的,就是从那晚起的。她当然是大赢的,她把些钞票马马虎虎地塞入“麻古拉眉”的提袋里,明朗地笑着,就把粉白的腕臂柔靡靡地来夹缠他的颈部,但他却像石头一样地不说一句话,别了她回来了。他连送她到桥边的气力都没有,就在往河岸去的小巷的角头分别了。

西珈回过头来,抛了一个似欲告诉什么的眼色给他,就转身从那崎崎岖岖的小坡,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走去。……

他悄悄地起来点了蜡烛。他凝视着那笔直地升起的火焰的时候,他的眼前就现出了大的房屋。在那冷冰冰的房屋里,西珈和丈夫和他们的儿子,像好几年都不曾说过一句话似地,互相投着忧郁的眼色坐着。——对啦,或者她是已经结婚了的吧?

然而这房屋里的情景忽然改换为一幅临黑巷的剧场的后门的景色了。门内轻轻地走出西珈。一个泥醉的绅士紧紧拥抱着她上了汽车。那车又不知去向,在暗中消灭……

他的脑筋渐渐奇痒起来。在化装跳舞场里同自己跳舞的女人,在那无表情的假面具的下面想着什么呢?如果悄悄地突然把那假面具脱下来,不知道什么淫荡的多情要在那女人的脸上,像章鱼的肢腿一样地荡漾着的呵。或是什么纯情,像在做梦的小孩子的嘴唇一样在天真地浮动着的呵。在渡过桥以前,西珈从不曾脱下来的假面具,现着可怕的无表情,在微明中茫然地浮出来了。

他常受幻觉的袭击。在幻觉中他听见西珈在调笑他的诚意底的蝙蝠似的笑声。但是有时他的耳朵却也曾接到闷闷地像在告诉什么似的清亮的哀音。

蜡泪映出他的心影,沿着银烛台,这房间的唯一的装饰品,默默地流下来。他的空想同嘴唇一样干燥了的时候,呜咽就隐隐地捉住了他的咽喉了。


——我只为生在有钱的人家,不晓得受了多少侮辱。我们想要生活,是和穷人们想要奢华一样,同是空想,没有必然性的。而且要养成打坏什么家名啦,礼法啦,这一类无意义的重荷的强固的意志,我们实不曾有过何等的机会和环境的。也没有人要告诉我们说,把空闲的一天天只抵抗着无聊,只顾搬运刺绣针是何等消极的罪恶。我们只为了这连自己都觉得麻烦而不正当的幸运,旁人的一切的同情都被遮断了。我虽然不怎样希望人家给我同情之类的东西,但是我却不愿受不当的憎厌和轻蔑。

——你的家里是那么有钱的么?

——是的,很有钱。银行每遇挤兑发生时,父亲的心脏便像堆积在搬运车上的载物似地飞跳起来的。

——真的吗!

——前天我碰到了一个女学校的同期的朋友。她是毕业后就进到一个研究社会问题的杂志社去活动的。我那时讲出这话来时,她便笑着这样说。我们不是基督,我们不想去救人类。我们要救那些陷在共同的苦痛中的同志。你们,何不在你们同志之中互相救一救呢?所以我说,那敢,我们连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哪。那末你们只好自灭了,她说,这是自然的法则,我们只好为我们自己血战。我说,说起共同的苦痛,人间不是像地球一样的吗?这世间是一方继续着转阶级这一个大公转,一方那些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他一切很多的私转关系的苦痛也跟着转的。可是她说,那么小的苦痛是一跳就越过去了的。对于小资产阶级所举的悲鸣,我们是断不能用感伤态度的。但因为我们是朋友的关系,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吧。——去干恋爱。你们不是可以利用一切的倦怠和空闲专心去清白地相爱着的吗?无论什么烦恼都可以在这里头融化。从这一点看你们好多了,我的精力的十分之九都要消在自己的主义上,只剩着十分之一可以用在恋爱。所以我们不能够保持着一个情人。而且守着一个情人是当作一座偶像,当作一个概念的,那是主义的大敌。所以……她这样说。我听了她这话,觉得好像失去了心的所在,感到茫无所依的心境。

——你有这么许多苦恼吗?

——我同他们不是同母的。我的真的母亲是在我两岁

的时候就死了。

——呃?

——我并不想要怎样。但是我现在的母亲听说常对我父亲哭诉,说我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当我的意识刚离了牛乳瓶的时候,我的瞳子里就露着一种无限的憎恶之光。她说,这是我的生母在生前对于自己的丈夫所爱的女性所怀抱的憎恶感情,变做苍白的潜伏的意识,在我身体中潜伏着,就是这意识在尚天真烂漫的我的瞳子中,像暗中的黑猫的眼睛一样作祟。她时常以为我要存心作怪,其实存心的却是她自己。父亲怕惹了她的气,所以关于我的事一句也不敢讲。继母是早想把我逐入不幸的婚姻里的。她很知道那一种的男子最可以使我不幸。她不愿那使她吃苦的我——其实她并没有吃了我的什么苦——比她更幸福。人们敢真是一定要这样憎恨同胞的吗?……其中似乎最可以使我不幸的是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他的提琴拉得很好,又是真的爱着我的。前几天那个媒人一定要我听他的拉琴,叫我到电话口去听。继母也一定要我听,那有法子呢?后来她出来对他说:你拉得真好,女儿真欢喜你。所以第二次,我碰到他时,我就对他说:你那套军队进行曲拉得真好。其实他拉的是穆聂的惜春悲歌。他这个人真会讥诮人。有一次他要陪我去看戏,他倒不刮须子,我问他,他却很自在地说,不是,我已经刮过一次了,这是我在等你束装的中间再长起来的,因为近代的男子当女子为别的男人束装的时候,总要他尽职务痴呆地去等她的,真是……他以轻蔑女人为能事。他是患了轻蔑病的,无论如何能够轻蔑他人他就觉得自己很伟大。他是被近代最坏的世纪病魔缠住的。下回碰到时,我再来给你们介绍罢。

——你想同他结婚吗?

西珈突然沉默了。

——你不是欢喜他的吗?

西珈紧咬着下唇。震栗渐渐地在唇上苦痛地响动了。

——不是吗?

他追着问。

——是的,或者我欢喜他吧,我们的结婚式你打算送什么东西?

忽然点点滴滴地她流泪了。

他所追赶的空想的线条也在这边断绝,她的影子又向桥的那面消灭去了。在他的头里,疑心和忧郁和焦虑和热情,好像摇着混合酒一样被人搅乱了。他对着不晓得要弄出什么来的自己,张布着监视的眼。

临河的林荫路长长地延着。他们俩分袂的桥灯又远在□□了。街灯照出来的西珈的苍白的“扑克颜”微微地笑着。□□□—刚才说的话,都是假的。我父亲不是富翁也不是□□□□其实是一个女明星。

——女明星?

——怎么啦,吓死了吗?实在对你说罢,我也不是女明星。你如果把女人一瞬间所想出来的空想,一一都刻到那脑子里去,你不久就要变成狂人了。

——我早已是狂人了。你瞧,这样。

他说着,忽转身,背了她头也不回顾地跑开了。

西珈目送了他片刻,叹了口气,然后无聊地扮起无情的脸子,像忧郁诗人莱诺的手杖一样,一步步走向桥边去。和从她的唇间漏出来的气息一起,像踏着落叶的跫音一样地——

——愿你幸福,

我,流泪。


他在果子铺里空等了半个钟头,忽然电话来了。

——是你吗?对不住,我今天不能到你那儿去了!……怎么啦?

——不。

——怎么不说……恼了吗?

——你今天的声音多么冷呵。

——你不见雪积满在电线上吗?

——此刻你在那里?

——我在帝国剧场。你,不来吗?……同那天告诉过你的那个人在着。我替你们介绍吧。……今晚上是柴可夫斯基呵?阿涅银,……

——阿涅银?

——对啦。……来吗?

——去,去。

这时通过电话,他听到低低的男人的笑声。他挂了电话,即刻就抓起了帽子。现着挨打嘴巴的笑剧的伶人一样的脸,他好像听见了他头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了下去的微微的声音。


街上积满着白雪。从沿路上的电线,可怕的声音,像许多感情结做一球而泣诉着似的,在这少有人行的街上响鸣着。他竖起大衣的领襟蔽着耳朵,踉跄地向前直走。在眼力所及的视界中,是重重叠叠的男的足迹,女的足迹。这里也是感情的一球球像冰冷了的火柴一样地被人抛弃在地上。

街面忽然光亮起来。剧场的饰灯在雪后的雾里映出七色的彩虹。在入口处看见西珈的微笑了。鹎色的纹织外套全面染满着白鹤的图样。她的后面站着一个像礼法书一样地优雅的,身材很高的绅士。

三个人就在二楼正面并肩坐下。西珈在中央……他拼命地开始把头中的微细组织堆积起来了。

开幕了。柴可夫斯基的忧郁的曲声明朗地静静地由乐队送过来。指挥者的短棒把他的胸膛一声声打将起来。

舞台上是一面的雪。其中,只有两个黑点,阿涅银和连斯基,像两只乌鸦一样,对着不吉利的嘴。

他拿出自来水笔,在戏单的一端急急地写着了。

(对不住,你是真的爱着西珈吗?)

戏单轻轻传到对手的男子的手里了。他细细地看了一遍,也拿出自来水笔来。

(在西珈,没有人爱她就等于有人爱她。)

——呵,什么?两个人阴谋着什么?

西珈格格地笑了。戏单仍在她的膝上,左右的传来传去。

(别用那无意义的奇论来愚弄我,我是兴奋着的。)

(那是我,我更兴奋。)

(你相信你能够使西珈幸福吗?)

(能够使西珈幸福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幸福一走近她,就要挂起假面具来了。)

(我不要你来说明西珈给我听的。)

(你也是爱着她的一人吗?)

——真讨厌。

西珈突然把戏单揉作一团。舞台上这时轰然一发枪声,连斯基的身体像枯木一样地倒在雪中。

——起来!

他忽然大声叫了。对手的男人,就像痉了筋的蛙儿的肢腿一样很不自然地站了起来。西珈也将看戏的眼镜坠在膝上。他忽然在那男人的腰边尽力地冲了一下。男人一时站不定,跄了几步,就越过栏杆,坠到楼下客座的中央去了。“啊啊!”的喊声。吃了惊站起来的观客的头颅,无数的眼睛抬看着上面。舞台上刚才死去的连斯基忽然跳起来。乐声停了。客席的大吊灯光亮起来。叫喊的声音!

吊灯的电光开始在他的眼里动摇。一只力强的手臂掴住了他的肩膀了。失了规度的他的眼里,映出西珈的苍白的脸。好像她的感情都由那大大地瞠着的眼睛里消灭了一样,无表情的她的脸。像假面具一样无感觉的她的脸。——他这时知道了她对于现在死在观客席的地板上,像一个斑点一样的男人并不抱什么感情。同时看见了对于为了她而杀了人的自己连憎恶都没有的她。


街路树的嫩芽眼看着它变成绿色了,都会的空气里飘满着春天的芬香。一群满身浴着松花粉的女学生,无故地兴奋着,说说笑笑,沿着大邸宅的篱垣下走回去。春天到了,其中的一人说着,就像达尔克罗斯一样地任力举起两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的当儿,恰巧把在空中浮游的几万蚊子吸入鼻孔里去了。她颦着脸着鼻子。明媚的阳光,向阶下的风吕草的盆花漫漫地射着恩惠的光箭。

调查差不多费了两个月。换上了春衫的预审判事,因对于他的犯罪感到了特别的兴味的缘故,今朝很早,就同一个年青的医学士友人开始着密切的自由审查,知能调查,以及精神鉴定等等。下面的会话笔记,是从中摘抄出来的断片的备忘录。


问 被告的感情不曾受过什么激烈的刺戟吗?

答 要知道桥那边的她的激烈的欲念,日夜使我的感情跳动。

问 被告确信知道了它就可以幸福的吗?

答 我反而觉得必定要变为不幸的。

问 我想,人间不是为使自己不幸的事情而努力的。

答 我以为不确实的幸福是比确实的不幸更不幸的。

问 在被告所知道的范围内那女人是一个怎样的性格?

答 她是很会做巧妙的“扑克颜”的女人。但是这不是出于意识底恶意的。她对于现瞬间外的自己的性格,生活,并不感觉有实际性。她连染着她的嘴唇的胭脂的手帕都恐怕留在我的手里。所以她就使说着什么好听的假话,在她自己却是确实的影像。她说她是女伶,确实她是曾在什么舞台上站在满是华美的花环的中央过的。她说她是巨家的小姐,她确是从不曾叠过被条的骄傲的良家的女儿。这是她的强烈的主观。

问 被告既然知道这一层,被告不是可以不用再去探索她了吗?

答 人间是不能够在他人的主观中安息的。对于一切的事实总要求很冷酷的客观性。只说太阳是在地球的周围转动,人们是不能满足的。他们必要将自己的眼睛去坐飞机的。

问 她关于被告所谓桥的那边的她,可曾说了什么吗?

答 说是曾说的。但是像我刚说过一样,那恐怕都是在那说的当儿映在她的空想中的一排很长的假话。若是从这儿推理地去问她,她一定像离水的贝蛤一样地缄起口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都完全像上了锁的抽屉一样,老是沉默。

问 那样的时候,被告是取什么态度?

答 总是默默地修指甲,或把“百人一首歌”一首一首想出来,……而且我不欢喜像工厂一样的女人。

问 被告未曾认出自己的意识有些异常吗?

答 假如有人说我是狂人,那人必定要接受像骂了轧列力阿的比撒的学徒一样的恶骂吧。

问 被告是因为碰到女人爱了被告以外的男人的事实而激奋起来的吗?

答 错了。她有了几个情人,她失了几个恋人,那样的事和我都没有关系。因为她同我会合的瞬间她是实在爱着我的。而瞬间以外的她,在她是没有实在性的。不是我以外有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我以外有了爱着她的男人,只有这一层是我心里最难堪的重荷。

问 被告怎么晓得被告所冲落的人爱着她?

答 那是因为他也像我一样,很想晓得我有没有爱着她。

问 关于她的贞操观念,被告有什么解说吗?

答 她如果守抱贞操,那不是由于善恶批判,而是由于一种的洁癖,如小心不要把新买的手帕弄脏,不要弄坏自己所有的东西一样的。在她贞操是一个雕花玻璃的点心盒,如果不意中弄破了,对于那些破片是不会依依不舍的。而且她知道使精神完全脱离肉体的方术。所以比方她说,我是你的了,那是不能算是出于她的纯情的。她或者容容易易委身于她最嫌恶的男人也说不定的。或者同她最敬爱的男人在无人岛上继续着清白的交际也未可知道。

问 如下了判决,监狱是在桥的那边的,但被告不想什么控诉的口实吗?

答 我愿意过桥去吧。我想在那里静念观音经。然后再拼命来继续心爱西珈的幻影。

问 你有愿事没有?

答 就拿我房里的鸽子笼给她做我的纪念品吧。再请你劝她早早嫁了吧。假如有人要遮断她的幸福,无论是怎么的人,我也必定脱出监狱去杀他的,就请这样转说一声。

问 比方几年后,被告出了狱,偶然在街上碰到了她携着仇人的儿子,被告怎么办呢?

答 我想那时我必像瓦特·劳烈卿一样恳切地去给她行个礼,然后在街上倒立起来走给他们看哪。

问 被告那种的心境是断念的意思吗? 答 不是。现在我还像初恋一样地爱着她。她是我的唯一的恋人。外国曾有这样的传说,有两个相爱的人去登山,女的忽然失足掉下无底的冰河的裂缝里去了。男的随把无限的忧愁和诚恳包在黑衣里,在那冰河尽头的山麓的寒村中,筑了间小屋,在那儿住了一生。据说冰河是以每天走三尺的速力,在人目看不见地流着的。男的要在那里发见他的十八岁的,像以前一样的,少女的身体,至少要费三四十年的岁月。这中间他仍怀着女人的幻影,就是风雪的夜里也在山谷中的小屋里等着她的回来。即使西珈在一百个情人的中间,为要忘记忘却了爱术的寂寞,像过港的船一样,一港过一港,在这人生的冰河底下漂流,我也要永远为她预备着最后的食桌,在一个秋叶乱打,落漠孤寂的小屋中,永远等着她的回来的。


于是年青的医学士,就关于被告的意识,学力,记忆力,联想观念,注意力,判断力,感情兴奋性等等,行着种种的详细的精神鉴定。

最爱女人的男子?叔本华,含有M字的世界的音乐家?穆索尔格斯基,穆查尔特,宫城道雄(Miyagi Micbio)剪发的美点?风吹时表出动的美。看了沉静的都会的夜半有什么联想?有时想起停止的钢琴。有时想起飞停在秋空中的无数的红蜻蜓。等等等……


西珈一个人向河边去的那个斜坡下去。在空中,星光象征着冰冷的无关心。她觉得在坡的那边的空中发光着的,像平时一样的形状的北斗星,是很不自然的。自己的心地此时已经经过了这么样的变化,然而天体却和昨日一样,依然继续着永劫不变的行程,而人生又踏着同样的轨道,这很使她感到一种排斥他人的恶意。她的意识又移到她刚才来的市巷上的暗淡的都会底唤声去了。

但是,使她变换了心境,把她笼入忧愁的黑暗中的事实并不是由剧场的二楼坠下来,压得像一张熊皮的那个拉梵亚铃的银行家的儿子,也不是为了她犯了杀人罪的那个男子的纯情。那末?……那是当她领了放在笼里的一只传书鸽,对他说了冷冰冰的一声再会,从那空虚的裁判所门口出来的时候,所看到的,在往饭店去的柏油铺道上无声地走过去的一辆来安那擦过的瞬间看见的男人的脸子。身边伴着像盛着幸福的“亚刺巴斯多”的酒杯一样堂皇夺目,梳着隐角式的发髻的漂亮的新娘。……

那是无论她的行为是怎么样,无论她的食欲是怎么样,谁也不能污坏的唯一的记忆向暗雾中远去的哀愁。

要把那最后的心歌至少唱给不相识的人们听的欲望,现在在她柔弱的肉体中,变成为一缕系着生的银丝,西珈望着抱在腋下的笼中的鸽子,抛了温慈的一眼。


一辆马车向明朗的朝阳里走去了。里面坐着的是他和一个像女伶的穿着很华美的轻纱的女人。马车辘辘响着摇过桥去。他心里只觉得轻快。站在桥边的卖花女儿,现着莫明其妙的脸色目送着这奇怪的马车。郁金香和菲莱茄的香气,融化在绿色的春阳里,由小车窗的铁网流将进来。

现在什么都不管了。自己爱着一个女人。只此就好了。就使过了桥去,从这个铁网的小车窗,到底有什么可以看见呢。……

三层楼的洋房变为平房的一连了。处处可以看见这些空地。花园,并列的树木,灰色的道路。——只有一条的道路,很长,很长,一直延到马车所往着的地方。忽然在路的尽头,像不可解的东西中最不可解的象征一样,巍然耸起一座大厦。他想这必定是牢狱了。

一会儿,马车走近门口了。但是门槛上却看不见刑务所的字样。同乘的女人忽然大声笑起来。年老的门房,现着悲哀的脸色,静静地开了门。锈着了的铁锁发出辗轧声。老人原是在这屋里想念着他的像插在花瓶里的一朵茶花一样地死去的女儿的。临终时老人走近去的时候,把男人的信藏在枕头的下面,张着没气的眼睛,握了他的手,高叫男人的名字瞑目而去的,是只有一个的年青的女儿。他想着她最后叫的不是为父的自己的名字,却是一个平素不相熟的男人的名字,这样可悲的事实。


10

[编辑]

西珈早上起来,就走到阶下出神地眺望空中。然后她回来由小盒子里拿出一张纸片,系在鸽子的脚上,再走出庭中,把怀里的鸽子再紧抱一下,给它亲了个嘴,放它飞去。鸽子在空中先兜了个圈子,然后快快地像断了绳子的纸鸢一样向南方飞去。

西珈看着那开了门的鸟笼。她觉得她的春天从那儿逃去了。她嘴里紧嚼着绿叶,就翻身倒在草地上。她的眼睛比眼泪更湿着,明媚的阳光便在她的睫毛上画了一条可爱的彩虹。

新闻社的屋顶上,一个穿着紫色的工作服的少女雇员,拿起一根插在襟前的缝针触着栏杆,正在想出嫁啦,电气局啦,这些琐事。下面的都会的底面,具有种种的形状的建筑,好像介壳在海中一样地发着光。

无数的传书鸽群在澄清的青空里兜着大圈子,正在新闻社的上面散步。它们的黑影时时从玻璃窗射过。少女忽然看见一只鸽子,离开了那一群,栖止在近旁的栏杆上。它时时张开可爱的小嘴,展动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定止着。它那并不想加入那一群,像长年养在乡下的村姑娘一样,独自孤离的样子,在少女看起来是很可爱的。她走近去,它也不害怕。少女忽然看见那缚在脚上的纸条了。


11

[编辑]

入了四月,我要有一榻凸凸舒服广阔的眠床,床头吊起个黑九官鸟的笼儿。我要伏身在床上,手托着腮教鸟儿学话。


愿你幸福,

我,流泪。


若是它,用嘴的重量,老是嘲笑着,我还要说,

幸福是在应当溢满的地方溢满着,

眼泪,又是——


若是再大声笑,我定要使那涸了的声音,

我哪,我妈哪,

说要我嫁了哪。


再学这样的话。


12

[编辑]

晴朗的街上,三个碧眼的尼姑,戴着雪白的帽子,携起黑色法衣的裙裾,遮着黑色的洋伞代用阳伞,慢慢走过。温柔的会话,似微风一样地从她们的唇间漏将出来。

——春天到了。

——可不是吗。春天一到我就想起故国的风光。我自从来到这异国,已经度过七度的春天了。

——世界中,无论那一国都是一样的哪。

——我的妹子,一定穿起长的衣服来了吧。

——我常常同母亲在喀斯达尼的那林荫路上漫步。

——望上帝,赐给我的妹子,一个好的情人。

——Amen!

——Amen!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33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

译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40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