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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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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阎楷谋房开书肆 象荩掘地得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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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谭绍闻自道署回来,请了母亲的安,巫翠姐冰梅一妻一妾,赏初用威一兄一弟,黄昏堂楼共话。

  王氏道:“你如今中了副榜,正该趁你绍衣哥与咱家修起坟院,请几个礼宾,往你爹爹坟上祭祭,叫你爹阴灵也喜欢一二。”绍闻道:“原该如此。就怕街坊又送戏举贺。”篑初道:“爹中副车,礼宜告先,也不得因怕俗情,误了自家正事。现今城中有同案新秀才,请几位礼生。也不用叫厨子,自己做上几桌供,一坟一桌。合茔一张祭文,我爷爷坟上一张祭文。叫王中来料理,不出三日即行。外人知道,咱已经祭过,自己心思完了,外人也难再为举动。况现今薄收,街坊也难破费,一推谢,说待下科干动盛情,为街坊留下有馀的话头,街坊也好一笑歇手。奶奶看使的使不的?”王氏喜道:“真真爷爷的孙孙,心中有道理,极像爷爷的算计。那眼角儿,嘴叉儿,说话时,只像是一个人。就是带一点奶腔儿不像?”巫氏道:“悟果哩,你也说句话叫奶奶听。”这悟果只是睁著眼看绍闻,绍闻道:“再不许叫悟果,伯大人起了名子,叫用威。”冰梅扯住笑道:“用相公,与奶奶唱喏,作揖儿,说我如今改了名子,叫用威。”王氏道:“你中用不中用?”悟果道:“中用。”王氏喜之不胜。一家安寝无话。

  次日绍闻早起,方欲差邓祥向南园叫王象荩,恰好王象荩觅人挑了一担菜蔬来了。因九月将尽,一年圃功将完。一筐子是皂角嫩芽,葫芦条,干豆角,倭瓜片,黄瓜干,干眉豆角,筐子下俱是金针。一筐子是山药,百合,藕,还有一个布缝的包儿。王氏问布包是什么,王象荩道:“是全娃与奶奶捎的,也不知是什么。”王氏叫冰梅拆开线头儿,撕开包子,内中女鞋三对,一个扇囊子,一个佩衣文袋,一个小荷包儿。这冰梅把女鞋照颜色分讫,文袋与了篑初,荷包与了用威。至于扇囊,由于节令已届初冬,绍闻道:“明年热天还有用扇时候,我收了就是。”这个说花样好,那个说手儿算很巧的。王氏道:“难为女娃儿,与了点碎片零块儿,还一样一样缝回来。”

  绍闻心中有事,即叫王象荩站住,说祭祖的事,道:“一坟一桌供。四个礼生相礼。合坟公祭一张祭文,大爷坟上一张祭文,每桌二十四器,围裙香炉烛台俱全。至于祭品,时蔬鲜肉自己厨下办造石在后日,明日一天你要买办完全。”这正说到王象荩心曲之中,王象荩道:“桌子围裙,赁西门内桌椅铺哩,每一日有现成价钱。每桌十二个碗,三件香案,一付杯,俱在家伙铺中赁,一日有一日价钱。打碎一个碗,赔钱四十文。

  五碗果子,树果有摊子,面果有铺子。点心今夜蒸,大米饭明日捞。肉用羊、鱼、猪、兔,菜用眉豆、豆角、金针、百合、藕,是咱家园中土产。不用海味山珍,聊表一点诚心。灌酒是家酿,香纸蜡烛上纸马铺中严一切物件,只用发十千钱,两日办完。抬食盒人,后日雇觅。至于礼宾相礼,只争两日,又不曾先请,遽然投帖要其赞礼,全要大叔委曲善恳,道达通顺,后日好干动相公们。”

  吃了早饭,大家分头去办。王象荩胸有成竹,有本日买下赁下的,有次日及到临时办的。这绍闻出去,自恳礼宾。适萧墙街前后左右,早有新进生员,恰恰够了四个礼相。这新秀才们,正有怀才欲试之高兴。当过礼生有一次者,有两次者,正是暗养伏兴腔口,闲讲进退仪注。况父子同案,略占年伯之分,新中副榜,又是出众之员,没有那个不依,那个不肯的。于是绍闻到一家,允一家,央一人,应一人,四位礼生,不用柬邀席恳,俱言至日骑马早到的话。

  及至祭日届期,王象荩果然在新坟院中,搭了一座围屏锦帐的大棚,茶灶酒炉的小棚在门楼内东边。四位礼宾到了,后书房肴馔早设。起身时,十架盒子在先,绍闻父子及礼生俱乘马在后。鼓乐前导,出了西门,望坟院而来。

  到了坟前,各各下马。众小厮将马拴讫。门楼宽敞,宾主雁行鱼贯而进,到棚下列坐。王象荩、双庆及雇觅人等,摆列供献,一坟一桌。禀了齐备,四位礼生引著,谭绍闻贡生公服,谭篑初襕衫巾带,站在中间。礼生高唱爵帛伏兴的盛仪,细读厚积贻谋的祝文。礼毕还步。又引至明故孝廉方正、拔贡生谭公墓前,礼仪同前。绍闻读自己作的、篑初写的祝文,撮其大旨,乃是“见背太早,少年不遵遗训,学业废弛,家产凋零。幸赖大人在天之灵,默启潜佑,略知改梅,偕良仆而整饬旧业,依前辈而研究残经,列名胶庠,厕身科目,中家声不致大坠,其与大人弥留之际垂涕而谆复者,辜负已多多矣。罪孽深重,万死莫贷。惟有努力攻读,绎遗训以赎愆,望幼孙以干盅。仍乞大人回首一顾,默默启佑于无穷也。尚何言哉!”自己读自己哭,痛极声嘶,后半截一发念不来了。

  那王象荩在一旁跪著捧爵,虽不通得文理,却也晓得祝文大意,泪是流的,腮是颤的。到忍不住时,忘其所以,猛的哭了一声说:“我的大爷呀!”这绍闻触著天性至情,一发放起声来。篑初先掉泪后来也大哭了,说:“我那不曾见面的爷爷呀!”四个礼生,唯有一个眼硬,却唱不出礼来。只哭的不能成礼而罢。

  依旧到彩棚下。泡的茶来,点心碟子两桌,斟上酒。绍闻不能让客,坐在一把椅子上,歪著头,鼻汀眼泪流了一大摊。篑初只得让案友吃酒。也有吃一口的,也有吃两杯的,也有不能吃的。大家一同起身,出了坟院大门,依旧各骑上马,鼓乐导前而回。

  进的城来,到萧墙街,转过胡同口,主客将及书房时,用吹手的喇叭,一发吹的高,笛子鼓儿,一发响的热闹。大凡人心中无事,听之能助无心之欢,心中有事者,听得反添有故之悲。楼下王氏听见,只说:“他不能见了!”眼中扑籁籁落下泪来。冰梅慌了,急安慰道:“奶奶,咱家大喜事--”王氏挥泪道:“爷爷在日,千愁万虑,今日也还算好。他已死的多年,那得知道呢。”巫氏引著用威道:“用相公,你对奶奶说,那戏台上状元插金花,送官诰,送亲的也到了,爹妈一齐换纱帽圆领、金冠霞帔,那不过是戏子们做作。普天下有几家爷爷看孙孙做官的。”绍闻恰到楼下,见母亲不喜,也急忙安慰了几句。

  忽的邓祥到楼门外说:“少爷与客刚起身时,帐房阎相公来了。跟了一个人,拿了十来套书,说是送少爷的。他就在西蓬壶馆等了这半晌,说是一定要见少爷一面。他还有四五车书,在书店街喂牲口。如今在后门外等少爷说话。”

  这阎相公就是阎楷,是一个至诚人,东人谭孝移最器重他,王象荩素所相得。昔何以因故而去,今必非无端而来。这其中有个缘故,且倒回来找说一说。

  天无心而有气,这气乃浑灏流转,原不曾有祥戾之分。但气与气相感,遂分为样戾两样。如人家读书务农,勤奋笃实,那天上气到他家,便是瑞气;如人家窝娼聚赌,行奸弄巧,那天上气到他家,便是乖气。如人遗矢于旷野,何尝有催牌唤那蜣螂?何曾有知单约那苍蝇?那蜣螂、苍蝇却慕慕而来。所以绍闻旧年,偏是夏鼎、张绳祖日日为伍。花发于墙阴,谁与蛱蝶送信?谁给蜜蜂投书?那蜜蜂、赎蝶自纷纷而至。所以绍闻今日,谭观察立功浙右,偏偏升在河南;阎楷发财山西,偏偏来到豫省。

  却说阎楷辞了东人回家,领了伊舅氏一付本钱。这正经老成人,居心肫悫,行事耿介,焉有不发财之理。不十年发了两万多利息。现今舅氏吩咐,要在河南省城,开一座大书店,在南京发了数千银子典籍,所雇车辆就在书店街喂著。因心感老主人之盛德,在书箱内取了《朱子纲目》一部,湖笔二十封,徽墨二十匣,来望旧少东君。伤心的是旧年封赙仪,喜的是今日送贺礼。

  谭绍闻让到书房,阎相公将套书、笔墨放在桌面。先与众客为礼,后与绍闻行礼,又请篑初也到了行礼。说道:“南京发书回来,想到咱祥符开铺。原是与表兄笔墨纸张砚台铺子合伙计,已将苏家星黎阁旧存笔墨兑下。听说少爷连登,少大相公也进了学,无以为敬,即以《纲目》一部,笔墨等件,权作贺仪。”

  这新秀才们。尚未曾脱却书屋之气,说是卖书的客,新逢一如旧识,就解开书套,看将起来。掀汉史的看见东方朔,说这是一个偷桃的神仙,却成了臣;掀唐史的看见李靖,说托塔天王,竟封了公。还有说这是文章上用不著的。篑初已经知场屋吃亏,就在这史书不曾读过,心中极为不然,却又不好骤说。

  少顷席面上来,大家让阎相公说:“隔省远客,理当上座。”阎楷让相礼大宾,说:“万不敢僭。况我当日,是宅里一个管账的,如何坐在客上边呢?”大家逊谢,一席是礼宾首座,阎楷二座,一席是三位礼宾序年庚坐了。绍闻陪一桌,篑初斜陪一桌。这安杯看菜的常礼,一言略过,礼宾席上,还讲些献爵献帛的仪注,鞠躬平身的腔口,新秀才是尤不能免的。

  席方完,阎楷要走,说:“车户还等我回去卸车搬书,实实不能久陪。”绍闻道:“明日回看。”阎楷道:“一来不敢当,二来现今房子尚未停妥。表兄回屋里去了,话还没说明白,约三天后,方可有个头绪。到四天上,我请吃茶何如?”众人俱说甚妥。阎楷回去,众人送出房门,绍闻送至书房院门口,还要前送,阎楷力阻道:“有客,有客,咱旧日是一家人,何用多礼。”绍闻道:“跟的人呢?”阎楷道:“我早打发回去了。”绍闻道:“慢待的很。”彼此一拱而别。

  绍闻回来,礼宾道:“我拿湖笔五支。”“我拿徽墨二锭。”

  绍闻道:“每人湖笔二封,徽墨二匣,著人送去。”众秀才俱道:“不必,不必,叫小价带去就是。”实个个添意外之喜。宾主互为逊谢而出。各家小厮,手拿笔墨并自己赏封,拉过牲口,众秀才自骑其马,躬腰俯首,相别而去。

  却说阎楷出了胡同口,恰恰遇见王象荩清楚了坟上供献、棚帐、陈设回来。这阎楷认的是王中,那王象荩却不料阎楷又至此地,阎楷一把扯住道:“王哥好呀!”王象荩一看,因像貌苍老,衣服改变,仔细端相,方认的了,说道:“阎相公,你从那里来了?”这二人当日在谭孝移手下,正经人单见正经人亲,原来彼此相厚。睽违多年一旦相见,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阎楷道:“寻个背静地方说三五句话,我就回去。如不然,咱就到我方才坐的那个饭馆,吃一杯茶罢?”王象荩道:“这地方自从换了主儿,我再不曾去过。”阎楷道:“我再来咱说话罢?”王象荩道:“我不在里头住,我在南园里住有好几年了。”阎楷道:“是咱鞋铺子南边那菜园么?”王象葛道:“是。你当日闲游的地方。”阎楷道:“这个我三天以外,就到南园里瞧你去。王嫂也在那边么?”王象荩道:“三口儿齐在那里。”阎楷道:“我著实忙-,我去罢。”王象荩也不能深留,作别而去。

  王象荩到家享了神惠,饭完也动身回去。王氏又与了些供献果品,点心,两尾油炸鱼,一只全鸡。王象荩用篮子盛的去讫。

  阎楷回至书店街,众人等了个不耐烦。只等阎楷到了,把五辆车上书箱竹篓,搬在笔墨铺后边。楼上楼下,排堆到二更天,方才清白。黄昏睡下,想表兄回家养病,房子未曾办得清白,赁僦典当,未有一定主意。次日,也要拜拜书店同行。各书斋书客,也要答拜。

  到了第四日,跟了一个小厮,带了两匹南绫,四两南线,四双袜子,布鞋、缎鞋各一对,循所记得旧路,向南园来看旧侣。恰恰谭绍闻此日回看阎楷,并送下程。因阎楷出门,只得回来。行至中途,双庆来说,孔爷来送贺礼,绍闻急忙回家。及至到了,孔耘轩已竟去讫。

  单说阎楷径至南园,王象荩正在园中。阎楷送了绫线鞋袜,王象荩拜受称谢,见赵大儿称嫂作揖,全姑躲身回避。阎楷道:“当日在帐房里,还没有这女娃与兴相公,今日已长成身材,怎的咱们不老呢?”

  二人坐在一间小屋中。原是王象荩与一二邻臾闲话,夏天井池便可做得坐处,入冬又盖了一间草房,板扉砖牍,一张柴桌,四把柳椅,为邻臾扶杖来寻之所。也因女儿垂髫,略为隔别的意思。二人坐下,赵大儿送过茶来,王象募取来斟奉。阎楷道:“当年行葬之时,咱两个说了半夜,只怕福相公将来弄的大不如法。到如今中了副榜,兴相公也进了学,好好好,也还算罢了。”王象荩道:“你是福人,刚刚到不好时候,你辞了帐房。如今你见了,又略有个转身模样。可怜中间有好多年,我作那难,足有几井。少主人错了路,我是一个手下人,该怎么样呢?你如在这里,我也可与你商量一两句,你又回家发财去了,真正有话同谁说呢?如今我才把心放下了,前四五年,再不梦还有今日这番光景。”阎楷道:“我问王哥,前面临街房子,如今是怎么样呢?前日会客,是一向吴家住的小院子,我心下甚是疑影,不好问前院大厅。我心里想租那临街开书铺,王哥你说何如?”王象荩道:“好么!千贯治家,万贯结邻。人家那有与书铺做邻居这个好法?是算盘算不来的好。只是这房子当了一千几百两银子,如何回赎得起呀!”阎楷道:“再商量。我实在忙,要回去哩。”王象荩道:“我不敢回看你,只是以心相照罢。等书铺开张,我送个鲜菜,就是我的敬意。”

  送出莱园,又到鞋铺边,阎楷道:“这生意还做著么?”王象荩道:“吃租钱哩,几乎保不住。”作别而去。王象荩回到园中,于龙道中--莱园行常浇水之沟,名日龙道--又抬了一个古钱。向来也抬过古钱,但不甚留意。年内拾了十几个,用麻绳穿著,率以为常。今日偶然注意,便拾了四五个,缘龙道当夏秋之时,日日流水,水过成泥。今九月住了辘轳,龙道已踏成路,钱在细土末中,一为细寻便得。小的是“政和”“宣和”,大的是“崇宁”“大观”王象荩不大识字,但“大观”的大字,是认得的。遂拿前后二十几个钱,去观音堂寻教学先生,认是何代古钱。先生道:“这是宋徽宗钱。那时咱汴梁,兵荒马乱,想是百姓富家把钱藏起,日久年深,就透出来了。”

  王象荩回来细寻,又在井池龙道拾了两三个。心中想来,将来换与买古铜的,两个古钱可得一个制钱。遂向井池拾钱之处,用挖铲儿挖将起来。越挖越多,一发成百成千,通在井池石板之下。用园中锄锹趁手一挖,挖出一个大银裸子,就叫妇女齐来帮挖帮抬。又在石板下挖出一个半截挫缸,上边一层钱,下边是大锭小锭一挫缸银锭,齐运到屋。缘冬初渐寒,菜园井上是人迹懒到地方,所以挖取便宜。

  银子到屋,黄昏灯下,就用称萝卜秤共称了十三秤半,装在两个酒坛内,放在床下。次日仍用土将井池石板底下,填满填实,半日风吹干了,一点痕迹没有。

  这是王象荩一心想回赎主人前半截院子,好开书铺,使少主人不假购求,可以多见多闻,所以北宋末年窖的银子,今日出土。此亦忠臣志图恢复,鬼神若为之默佑也。正是“天道远,人道迩”,于天道予何敢多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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