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忆语
自叙
[编辑]余家金陵，地当都会，为士硅谷渊薮。风俗习同，华而不侈，佳时令节，人家祭祀宴乐及里巷间往来酬酢之礼，故多鄙俚，足资谐笑，然亦往往而近于古，盖先民敬爱新乐之意。恒于是乎寄焉，语曰：‘百姓足而后知礼义。’太平无象，此其象欤？
自留滞北方，行二十稔，金陵再遇劫灰，闾阎生计萧索极矣。重以历朔既更，跪拜礼废，人家子弟，有不知祖宗何德望、亲族何繁属，戚友何行辈者。而社会之娱乐、家庭之欢䜩，所有存焉者益希矣。
乙卯除夕，索居寡欢，京华尘梦，忽焉已醒。荆楚岁时，是曰可纪，书视儿辈，使知故乡风物。小人怀土，无当大雅，弇鄙之讥，未遑愿也。枝巢自识。
锺山旧民枝翁手编
元旦
[编辑]元旦，一岁之首。人家除夕，守岁不寝，至子初，行迎岁礼曰接年。接年须早，谓得气之先也。士大夫家男妇具章服，祀天地于中堂，炽炭于盆，供则香茗，或发糕。长幼毕集，主祭者奠铭于檐下，焚纸马，燃爆竹，卑幼拜尊长，童仆拜主人，欢声满堂。虽齐民家，亦得具冠服无弗敬。
拜年
[编辑]拜年之礼，非第互相庆祝也。人家终岁勤劳，戚友或不得以时晤，新罗务闲，此往彼来，以资款治慰劳，寓有合群之意焉。先生及尊长，必以元旦，至迟则不敬。其有两肩舆后，置红毡，终日奔驰道上者，曰拜幼亲年，则内兄弟介新婿诣内家戚党也。市肆佣堡休业，往来亦莫不拜年，各易新衣履，怀挟名刺，或对揖于途，互道恭喜。市井拜年，其发端语必曰：除夕一夜，元旦好天。虽值大雨雪，弗易也。肆伙索欠，至天明与债家口角，甚至用武，元旦途遇，必互揖道恭喜，顷之龃龉，曾不芥蒂。
拜年必备
[编辑]款拜年客厥物惟旨，曰茶盒。以小漆盒分格置糕点，曰茶泡。以白芹稍点盐加松子、胡桃仁、沸汤芼之极芳香，曰欢喜团，以炒米和饴团之。客有赉于儿童，曰答贺钱。钱肆岁末发一种之特别纸币，红色，印二小儿作对揖状，旁志曰：恭喜，恭喜，耑为此用。有犒于僮仆曰恭喜包，十钱八钱，包以红纸，畀必二或四，双数取吉。乡先生诗所谓：入手莫嫌轻似叶，春风能买两眉稍。者是也。人家有新妇亲长来，必携红毡出拜，具茶盘，中置煨莲子，曰献茶。
新春
[编辑]立春之日曰新春，太守迎春于东郊，搏土为牛，置五色聿。先命䶁者涂牛身，藉以觇岁，备为牧童状曰芒神。五色纸裹芦梗曰五花棒。举礼时，太守以捧鞭牛曰打春。礼毕，隶以馀捧撒之，任人拾取。或作小牛，持送大户人家及市肆曰送春。立春前乡农入城，二三为群，敲小铜镫，沿门乞钱曰打春。人家祀神曰接春。家人拜尊长曰拜春。团坐啖饼曰咬春。
祀财神
[编辑]财神之祀，非古㕓肆间最重之祀，率以二日曰牙祭，义不知何取，然大典也。是祀 也，主人盛服先至，洁具牲醴，肆伙各偃卧，以候主人与掌肆者议，某宜留，某宜去。既定矣，则命其徒将命往曰请某、请某，得请者欣然来与祭。而一岁之生涯定，否则未明，打包行矣。
金微危日
[编辑]士大夫家亦祀财神，率检历书中金微危日行，谓最徼福利，亦不知何本。新正十日，各有所主，七日曰人日，是日天朗气清，则人人大欢悦，谓一岁少灾病也。
灯市
[编辑]新年灯市，旧聚于评事街，迤北至得笪桥市，近年则夫子庙为多。鱼龙叠衍，士女杂沓。游人稍倦，咸就得月台啜茗，面锺日而临淮水，风景殊佳。茗椀加青果曰送元宝，食品之佳者曰梅豆，以梅子与豆周煮，染以红曲，加木樨及糖，色香均美。
上灯节
[编辑]八日为上灯节。人家始悬春灯，祀祖先、拜尊长，曰拜灯节。夜供元宵，其制以米粉裹糖。有女新嫁者，是日购彩灯及元宵送其家，曰送灯。
龙灯
[编辑]金陵之龙灯，自上灯后即游街市。分二组，一军营，一木商也。长或十馀丈，多至百馀节，盘拏飞舞，各有家法。司其首尾者，皆需健兄。中围以高𫏋跳狮，或蚌精及各种杂剧。灯所过市，人争燃爆竹以助兴。大人家或具元宵茶点，开门送之，曰接龙灯。爆竹愈多，舞者兴愈高，彩愈烈。或回旋院庭，或盘绕梁柱，复间以歌唱锣鼓，想见升平佳况。
打十番
[编辑]打十番，俗名打锣鼓。大家子弟新岁惙学，则集合奏演，以其贤于博弈也。节目甚繁，曰：水漫闹台、滴滴金、八段锦、蜻蜓翅、蝴蝶须，名称无虑数百十。每组十人，或七人，人司一器，以整齐为工。或亦于月夜携器游行秦淮旁，人行月中，音度水上，殊有清趣。间与他组遇，则立而互奏角胜，然雍客中礼，不至于争，厥无无赖子孱人，至于相殴人家父兄。
春灯谜
[编辑]文人学士，暇时制为谜语，新年鲜事则张条于衢，曰春灯候教。万头攒动，聚影一灯。忽然有悟，高声请间，则群耳倾注，或拍手狂噱。此游戏之近雅者。
敲诗
[编辑]赌之近雅者，莫过敲诗。任取古人诗一句，去一字，另配一字，并原来一字，杂书于旁，而幂原来之字于下，请人猜拟之。盖祖法贾阆仙，自后无赖者，以为博具，嘱寒士为之制字，曰作诗条。设声闹市曰开诗室，学者之好博者，就为意钱，猜中则一可博三，风斯下矣。
春酒
[编辑]新岁人家，排日置酒食，召亲友曰请春酒。肴不必珍错，以新鲜相夸斗，必有蔬菜一器曰春蔬。南方气候温和，园甲早萌，蔬则锺山之白芹，其芽肥如抽玉簪，韭黄如蜡笋，大如指，菌如钮。野蔬则荠菜、马兰头、枸杞芽，皆先春而生，甘肥香美，非如北方之以火种也。三爵既霑，酒令始发，或拇战，或分筹，或飞花，或揭翠，宾主尽欢始散。豳风之诗曰：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唐人之咏曰：家家扶得醉人归。盖和睦之媒，太平之象也。
十三日
[编辑]是晚亦曰上灯节，其典礼与八日同。
元宵节
[编辑]十五日元宵节，祭供与上元灯日同。或供春饼，大如碗，薄如纸，裹韭芽肉丝食之，风味致美。唐人说部谓金陵士大夫家饼可映字，所纪为不虚也。燃炮竹，打十番，樗蒲六博，往往竟夕。街市铺肆。竞悬彩灯，龙灯高跷亦时出没于衢巷中。游人如蚁，昔人诗中所咏：谁家见月能安坐，何处闻灯不看来。景象如是。
走百病
[编辑]十六日，居人相率由东南城之老虎头石观音山，以登南城，曰走百病，谓能免疾，与登高之意同。城上马道亦市玩物，以棘枝上安红豆及炒米花，游人购之而归。
落灯节
[编辑]十八日为落灯节，晚祭祖先，供以汤面，俗谓上灯元宵，落灯面也。祭毕，收遗像，曰落影。撤祭馀果品，分与儿童，取饦饠与年糕并煮食。年事毕，儿童检书籍，妇女理针黹矣。
龙抬头
[编辑]二月二日，俗谓之龙抬头，不知何本，殆龟蛇起蛰之义欤？人家率于是日接女归宁，故谚云：二月二日龙抬头，家家接女诉冤仇。盖一岁女工，以此时为最闲，可以展省叙情话也。
尽九
[编辑]自冬至至是月，九九寒尽，江南春早，阳和蛰动，故谚云：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龁蚤出。可以验江南天气。
文昌会
[编辑]二月五日，相传为文昌神诞。金陵文化最盛，尤重科名。文人学子先期纠约醵金治具。届日假园森洼处同修祀事，曰文昌会。中座供文昌像，肴果纷陈，香花馥郁，群彦咸集。推已发甲科者主祭，一时衣冠蹡跻，炮竹喧阗，甚盛会也。祀毕饮胙，往往列席十馀。谊则酒兵拇战，揭翠飞花，雅则分咏拈题，敲诗射覆，甚或猜春灯斗叶子敲诗谜。文䜩之乐，无所不用其极。往年祀事多在余家，以群从众多，骏奔自足。忆光绪初年，先伯司寇公方予告归，提命风雅，自主祭席。夜间朋辈欢饮极酣，某君醉后，龃龉几至用武。先司寇公闻之哂曰：‘此武昌会也。’自科举后，此举遂废。
看花
[编辑]自洪、杨金陵乱后，园林花木，樵苏尽之。数十年来，元气未复。胡园既创，刘园继之，始有花时游览之乐。
一岁之中，梅花最成，应推梅冈下这刘园，不下四五百株。正月盛开，裙屐咸集，吟啸之下，为坐香雪海中。
二月桃李花，仅一株，广荫半亩，作花多时，至三四百头，盖数百年物也。近间已毁于兵火。而铁汤池丁家继兴，主人盖雄于资，殊方购致，异种甚多，异未得观。
元武、莫愁两湖之荷花亦极盛一时。《南史》已有屯兵后湖用荷叶裹饭饷卒之纪，近则两湖荷叶且梱连渡江，引为利薮矣。
菊花则种于鸡鸣埭后，俗谓之山后，即蔡氏之晚香山庄也。园丁艺菊，以宿钵者最珍贵，盖宿根也。文人词客，每届花时，不惜骑驴远访，自选佳种，解杖头资购之。至于寒香上市，则虽菜佣酒保，亦必力购数花，位置瓶碗间，点缀六朝烟水气也。
茉莉珠兰，为秦淮两岸人家夏令一大销场。当夫炎日西匿，水阁帘开，两岸香风薰人欲醉，皆此花氤氲之气。至茶肆以之窨茗，所用亦不在少数。
冬令唐花，不如北方之盛，然蜡梅本大过屋者，随地有之。折取插瓶，取赉极便。天竺山茶，视为珍品。
此种花肆多在花市大街一带，因录花事，特并纪之。
上己
[编辑]上己湔袚之习，废已久矣，人家率于是日诣雨花台永宁泉品茗为乐。泉水清洌，足湔烦渴，往往谈笑竟日，看夕阳而归。
清明
[编辑]清明上坟插柳，厥礼至重。俗彦至谓：清明不插柳，再生变黄狗。恶夫忘新不孝者也。是日除在家设祭外，男子多出城扫墓。其有新葬之塜，则须于清明前数日诣之，俗谓：新坟不过社。也祭具曰春山，竹制为提榼，分三层，中置肴浆，饭则搏之。另割生肉，曰刀头，以祭山神。祭扫毕，则倾榼，媵以钱，犒守坟人。守坟人亦置熟数枚于榼，以为报。金陵人家重视守坟人，尊之曰坟亲家，守坟人亦呼坟主曰亲家。自居敌体，虽荐绅之门，渠辈来，往往高坐，主人以客礼待之。盖谓代守亲墓，礼宜加敬，非若北方之视坟丁若奴也。
张王吃冻食
[编辑]张王不知何神，故老相传是张士诚。士诚在江南大有德惠，民至今念之。三月十三日，俗谓之张王老爷吃冻食，必有大风雨，过此即无复水沍，见免雹灾云。
出会
[编辑]赛会游行，四月为盛。乡间之会，有所谓茅山会者，特肩小亭阁，间以锣鼓而已。城中之会曰东岳会、城隍会，昔时商民富实，物力充牣，一会分若干起，有所谓某某老会者，旗幡灯伞，踵事增华。又饰人家俊秀小儿，扮各种戏装，肩之游行，各曰抬阁，迤逦恒至里许。游行数日而毕，所过人家，争设供放炮竹曰迎会，粉白黛绿，倾城往观。儿童罢读，妇女辍工，其意虽取诸驱疫，然耗费物力，甚无谓也。所可述者，足见民力之盛衰耳。
水闸
[编辑]秦淮水首，一曰秦淮，通江流，即由滨江之三汊口达通济门入城之河流是。一曰清溪，即山诸水灌入，今清溪渡、桃叶渡一带汇入淮流者是。一曰运渎，即由汉西门之铁窗棂入城，通于南北乾道桥者是。
四五月中，山水盛时，河水往往西流。旧制各有水关皆有水闸，以资宣泄。初夏为慎彩启闭之时，明初建都，填前湖为宫殿基，所谓挑三山填燕雀者是也。
惟存后湖曰元武，湖水潜通淮流，旧有紫铜管以为输送。铜管如今如今之自来水管，但厚且钜耳。余少时犹见之，足微当时财力之钜。今则断管残铜，皆似沉沙折戟，故夏间雨集，时有水患，今令改建新都，冀有贤长官修复闸管旧制，洁清淮流，亦地方之福也。
南京文献第十三号 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