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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渚先生集/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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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 浦渚先生集
卷二十四
作者:赵翼
1688年
卷二十五

杂著[编辑]

道村杂录[编辑]

自尧舜以来孔孟以前。诸圣贤工夫。皆以敬为主。汉唐以来。儒者不知以敬为事。至程子始知为敬工夫。即是得千载上圣贤心法之要也。而其论工夫曲折之详。亦至此始备。发前圣所未发。盖其用力于此而自得之也。其言皆所经历而验者也。

敬是吾人终身事业也。非一时为之而便己者也。盖敬则德行立。不敬则德行废。君子德行。岂有可已时乎。学者力行当专以此为工夫。虽至圣贤地位。亦不过此工夫纯熟而已。

人必有欲自修治之心。方可为敬工夫矣。修治者。所以去不善而为善也。敬。畏也。惟其欲去不善。故畏其有不善也。若不欲去不善。则何畏其有不善也。不畏有不善。则敬何所用。故不欲去不善。而曰吾为持敬工夫者。不亦虚乎。

孟子牛山之木章。言人之良心。本皆有之。而为物欲梏亡之。而末引孔子操存舍亡之语。物欲梏亡。言其病也。孔子之言。乃治其病之方法也。盖其梏亡。由舍之而致。能操而存。则自无梏亡之害也。然则操存工夫。乃所以保守良心而防其物欲之害也。

孟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大学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两语于存养工夫极切。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又云。将已放之心。反复入身来。亦此意也。为心术工夫者。常要识之。

心存时知觉在中。万念不行。此时则虽圣贤之心。亦只如此。但圣贤能如此之久。学者不能久耳。诚用功纯熟。久而不失。则乃是深造之也。乃所以学圣贤之要也。

孔子曰。居处恭。执事敬。居处恭则此心在中。执事敬则心在事上。是于动于静。心无不在。而操存之功。无间于动静也。若于执事而不在焉。则视不见听不闻矣。只于静处用功。而动时不照管。则其工夫偏而不周。其操时少而舍时多。存者少而失者多矣。如此用功。有何益乎。

孟子牛山之木一章。言心法最要。前两节。言人心本善。而为物欲所害而失之。继云。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此言得养则长。失养则消。凡物皆然。以明人之善心为物欲所害而失之。此为失养而消也。末言操则存。舍则亡。此言其得养与失养之由也。凡其放伐梏亡以失其养。皆由于舍亡。若常操而存之。则物欲不得而害之。而此心自存也。无物欲之害而其心存。则所存者是良心也。是此为良心得养而长也。故操之之功。所以养良心之方也。

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言道则不可离。非道则当离之也。盖凡事无大小。惟道与非道而已。道者。事之当然者也。外此则皆非道也。惟君子。求常循乎道而防其非道也。故常戒惧焉。戒惧乃戒其违于道而为非道也。戒其违道之功。当无时无处而不然也。而自夫幽暗之中。无所应接。事物未形之时亦然也。夫无所应接。事物未形之时。何者为道。何者为非道也。当此时。此心在中。澄然宁静。是道也。杂念纷起。是非道也。此时而戒惧焉。所以防其纷起而致其宁静也。

孟子曰。操则存。舍则亡。此心法第一要义也。中庸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亦心法最要处也。其实。一也。戒惧所以操也。乃操之方也。戒惧则其心敛于一。即是操则存也。且非但所以操。亦所以防其舍也。能操而不舍。则其心无时不存矣。此乃圣贤心法至精至要处也。

程子曰。人四百四病。皆不由自家。惟心由自家。若自家心不能制。则何以治天下万物。

操存之功。不可须臾息焉。念虑或发焉。则察其所思者何事。其当思者。则须详思之。以至透得。既得乃止。其不当思者则即止之。只要着得操存工夫而已。

操存之时。浮念发焉。则不患浮念之发。唯着其操持而已。浮念之发。由其工夫间断而然。所谓舍则亡也。能常操而不舍。则浮念自绝矣。

操存工夫。既知其所当然。亦岂不欲其无间断也。浮念之起。知其不当然。亦岂不欲去也。然操存每易于间断。浮念每从其蔓延。唯浮念蔓延。故操存废也。是其欲存非诚。而浮念实不欲去耶。抑虽欲去之。而不能胜耶。苟实欲去之。则岂有不能胜之理乎。盖此浮念。实出于自己。自己所为。其为否在己。岂不能胜乎。此是不诚不勇也。凡工夫所以不进。皆如此。惟在致诚而已。勇决而已。

所谓执持者。非以此执彼之谓也。乃其心自止自定不出去。如执而不放也。

敬则此心竦然。收敛静定而已。思虑蔓延不绝者。乃弛慢不敬之故也。

未发静定。则其所存乃本心之正也。思虑纷纭杂糅。则正理亡矣。惟其为本心之正也。故由此而发者能中节。惟正理亡。故由此而发者。不能中节也。

操。用力事。舍。不用力事。人从来习熟放逸。故以用力为劳。以不用力为便。用力则生。不用力则熟。所以操难而舍易也。若能耐得勤劳。勉勉不已。至于成习则自能安之矣。

凝聚收敛保守。使此心静定。乃学者第一亲切本领工夫也。不可须臾息。要当死而后已也。

操存是学者第一本领工夫。若无此工夫。更何言学。

心法之要。只在操之一字而已。当书此字于前后左右。常视而不忘也。

操。用力事。似为劳。舍。不用力事。似为逸。然舍之而亡。驰骛飞扬。冰寒火热。其劳甚于操也。且操虽劳。乃理所当为也。何可惮劳而已之乎。凡善事皆为勤也。唯勤劳乃能有成。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唯在勤敏而已。操存工夫。只当积其勤劳。何可厌而怠乎。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圣贤工夫。固当以勤劳自任也。

操存虽劳。心存理得。将致大安乐。其劳所以为安也。舍亡虽似逸。身无主而万善废。只成狂妄之归。其逸所以为害也。

夜卧亦为浮念牵引。不得安眠。亦甚苦哉。苟以为苦。则何不痛断之。浮念乃是自念所为。苟自断之则岂有不绝之理乎。苟此不能胜则其弱甚矣。何事能为。

自古圣贤工夫。其要只是敬而已。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只是有此工夫而已。盖敬则其德修。不敬则其德废。故有此工夫则为贤人。无此工夫则为凡人也。故欲进者。此工夫不可止也。欲退者。此工夫可止也。

操。用力事。舍。不用力事。用力为勤。不用力为逸。人常厌勤而好逸。然凡事未有不成于勤而废于逸。然则勤。人之所当勉者也。逸。人之所当戒者也。仁以为任。死而后已。用力岂可顷刻而废乎。

古语云。生处放教熟。熟处放教生。此语甚好。思虑纷纭。是熟处也。执持专一。是生处也。生处宜习之使熟。熟处宜习之使生。此心术工夫切要之法也。至于习之不已。生处日见其熟。熟处日见其生。到此。工夫方始有效矣。执持专一四字。宜书诸壁。常常见之也。

敬。竦然自持。用力不止。实为劳苦。怠。颓然自放。全无所为。实为安逸。古之圣贤常主于敬而不怠。是何好劳而恶安乎。夫以持守为劳。以怠肆为安者。形气之私也。若以德言之则敬。德所以立。怠。德所以废也。君子以德为主。而不徇乎形气之私。故力于持守。恐其须臾之不接续也。禁其怠肆。恐其须臾得乘间而入也。观古圣人修德之功皆如此。

思虑之作。觉其不当思者则止之。容体手足之动作。觉其不当为者则止之。要使无不当思之思虑。不当为之动作。如是则静定矣。此学者切要工夫。省察禁制。不可须臾已者也。此是谨独工夫也。

操守之功断。故有舍亡之患。于其杂念之蔓延也。即觉其操守之有断。而继续之也。

操守工夫。常须勉勉勤勤密密也。

心法。在学者最为本根工夫。其他皆馀事。本务宜急宜先。馀事宜缓宜后。人常易其缓急先后。误矣。

孔子曰。君子与人恭而有礼。又曰。君子无小大无众寡。无敢慢。又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又曰。礼人不答。反其敬。君子于人。皆当敬以接之。不可有慢忽也。书曰。德盛不狎侮。若有所侮慢。则实害于德也。宜深戒之也。

郭偃曰。夫人美于中。必播于外而越于民。民实戴之。恶亦如之。故行不可不慎也。此言于谨独工夫甚切矣。

叔向曰。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德莫若让。事莫若咨。此言甚好。当以为法也。

伍举云。私欲弘侈。则德义鲜少。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拒违。盖理与欲相为消长。势所必然也。春秋之末。列国大夫尚多知义理者。其言近理如此。

记云。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孜孜。毙而后已。又云。幼壮孝悌。耆耋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俟死。此两语。正吾人晩境所当勉焉者也。

曾子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置之而塞乎天地。言竖之则极于天地之高深。溥之而横乎四海。言横之则弥乎四海之广远也。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言传于后世。则无穷极也。准谓与之齐准也。即齐其广远也。放诸东海而准四句。极言横乎四海之意也。言孝竖之极乎上下。横之极乎四方。溥之无所终极也。此极言孝之大也。人之行莫大于孝。故其道极乎上下四方万世。无所不达也。天地神人四方万世。无不感动也。呜呼。其至矣乎。曾子此言。为人子者。终身诵之。可也。

礼记祭义云。孝子将祭。虑事不可以不豫。比时具物。不可以不备。虚中以治之。此语诚可以法。凡祭。豫为斋戒者。非但整齐其心。亦且专意虑祭时诸具。使无不尽之悔。斋日须停废百事。唯专意祭祀。预为思虑。凡具皆须预为措备。无使有遗忘不及之患。乃是致其敬之道也。

礼器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致一也。中庸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凡世间大小内外上下吉凶。其事之名件。至三百之多。每件各有多少细微曲折。其数至三千之多也。盖天下事物至众多。而无不各有当然之理。三百三千是也。中庸谓之至道。此道之大全也。圣人所行。不离于此。学道者宜勉之焉。

圣人不侮鳏寡。不虐无告。虽至微下贱至愚之人。其为人命则一也。何可忽而薄之。使之抱冤也。

人之情。唯怒为最可畏。虽至亲之间。亦有因怒而伤其心者。此不亦可畏之甚乎。

凡揣度。最害事。若见其事之疑似。而揣其情。因致喜怒。则成人之冤枉多矣。盖或有事然而情不然者。事之然者。由其料事不明。处事失宜也。其心则不必然也。见其事之失。而揣其心而怒之。若其心实不然。则不亦冤乎。遇如此处。勿遽断定其心。而平气以察之。见其果不然也。则自无可怒。若犹疑焉。则以不知处之。而不可断定其然也。必见其必然。而后方以其然处之。如是则人岂有冤者乎。然不能如是审察。亦由为怒所蔽也。如欲必得其实而使人无冤。则必平心忘怒而后。可也。

问之人曰。善当为乎。不当为乎。必皆以为当为矣。又问之曰。不善当为乎。不当为乎。必皆以为不当为矣。然则善之当为。不善之不当为。人无不知矣。夫既知当为与不当为。则何不以为善去不善为志乎。凡为人者。须常自省曰。吾之志或不在于为善。而或在于为不善乎。若然则须痛改之。善必欲为之。不善必欲去之。又自省曰。吾之所为或不在于善。而或在于不善乎。若然则须痛改之。善必勉而行之。以有诸身为期。不善必勉而舍之。以绝无为期。如是则岂有不为善人君子者乎。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以闻道重于生也。盖道者。人之道也。人之最重者也。人而不知道。则失其最重者。故闻道于人莫重莫急。夫天下之物。未有重于生者。而道重于生。则岂复有重于此者乎。夫道之重如此。凡为人者当专于求道。委其功力。不为他事所移。惟以闻为期也。然则其求之当如何。曰。圣贤之论。皆所以明道也。苟读而求之。则当自知之矣。

以常情言之。则闻道者极少。不闻者皆是。不闻似不为害。死则无此身也。其为患莫大。圣人乃以闻道重于生死。以常情思之。则似不然也。人须于此致思焉。能觉得道重于生。甚善。若不能觉得。则当思吾乃凡人也。吾之智下。圣人之智。高于凡人极远。吾之所思必非是。圣人之言必实然。以此决之。黜其心之所思。而从圣人之言。勉于求道可也。

学道。是人间第一事业。实莫贵焉。亦莫急焉又莫有禁之者。何故而不为也。学之则为尊贵之人。不学则为凡卑之人。均是人也。由其学与不学而尊卑分焉。其所以学与不学。则由其知此之贵且急与否耳。然则其知者岂非幸也。其不知者岂非不幸也。彼不学者。皆不幸者也。而不自知其不幸也。亦可闷也。

知义理。知古今。以圣贤之志为志。以圣贤之行为行。身修德尊。俯仰无愧。岂不美哉。岂不快哉。岂不好哉。不知义理。不知古今。以利欲为心。浮杂为行。碌碌庸鄙。以终其身。岂不闷哉。世之人以可闷为可好。惑哉。

知识须推究。使如圣贤之知识。身心须扰习。使如圣贤之身心。行事须勉励。使如圣贤之行事。如此。乃是学圣贤之人矣。

人生不可无自修之功。盖人有此身。自有情欲嗜好。惟圣人。其情欲嗜好自合于正。自贤人以下。不免失其正。中人以下则其资禀不美。又其生来闻见习染。皆是世俗之事。故其情欲嗜好。举皆不正。必有修治之功。改其不善而勉于为善。方能得其正。自古善人君子。皆由修治之至也。若无所修治而任其自为。则其嗜好之不正者。非但无以矫革。亦将流而渐深。甚则为恶人。轻则为庸人矣。世俗庸人恶人所以为庸恶者。皆以此也。然则人之善恶。惟在修与不修而已。其可自弃为庸人恶人。而不自修治乎。

人虽欲自修。若无学问。不知所以修。学问者。所以通其知识而开其修治之路也。此尤人之所急者也。故有学则有知识有行义。无学则无知识无行义。然则人之善恶高下。唯在有学无学而已。其所关岂不极大矣乎。

表记曰。无欲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是故。君子议道自己。而置法以民。夫有欲而好仁。畏而恶不仁者。是其好恶非诚也。乃有所为而然也。无欲无畏者。惟仁是好而不仁是恶。绝无一毫利害之相参于其间。乃是诚好恶也。如是者绝少。故天下一人而已。盖如此乃是道也。而如此绝少。惟己乃能之。凡人则皆不能然也。故议道则当以己之所能。谓之道也。凡人所为。不可谓之道也。若置法则当以事论之。苟其事好仁恶不仁。则虽其心有欲有畏而然。不可以是而罪之也。盖凡民只幸其事不入于罪也。不可以道责之也。

又云。乡道而行。中道而废云云。注谓中道而废。言力竭则止。非力竭则不止也。此恐不然也。盖谓他人不能久于此道者也。君子则不然。忘身之老也以下是也。如中庸云遵道而行。半道而废。吾不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其意与此同也。此惟中心安仁者能然。故此云天下一人而已。中庸曰。惟圣者能之也。

凡虑事得宜不易。所虑尽当。虽圣人不可必也。圣人好问好察。乃惧其不能尽当也。圣人犹惧其不能尽当。凡人失宜者。必多。得宜者。必少矣。既失宜。而自以为得而行之。则其败必矣。失宜之事。岂有不败者乎。世之自贤智者。每事皆自以为是。由明者观之。则无非为失也。故凡事贵乎问。又贵虚心以受人。盖合众人之智而思之。则当否可得矣。故稽于众。舍己从人。其事鲜失矣。自用而不受人言者。其事皆取败之道。匹夫而如此。其害犹小。人君如此。其害可胜道哉。

人之不可无学。如身不可无衣。口不可无食。病不可无药。身无衣则寒。口无食则饥。病无药则病益深。三者皆甚则至于死。人无学则为庸杂。甚则至于恶矣。其患与死何异。然则学之于人。岂非至急乎。然三者人皆知其不可无也。学则不知其当为也。盖徒知饥寒病死之为患。而不知为人之庸恶为患也。呜呼。为人贤否。岂非人之莫重者乎。其可自弃于庸恶乎。

主于义者。其心明。主于利者。其心暗。见世之没于利者。不知必见贱于人。又不知祸败之必至。是其心昏暗。不见利害之所在也。如目本能见物。而有物蔽之。则不能见也。心本能见是非利害。而为利所蔽。则不能见也。

众人中能读书为文学者为精。不读书不为文学者为粗。读书为文学之中。读圣贤之书者为精。为科业词章者为粗。读圣贤书者。以圣贤书为贵而读之者为精。只欲多识圣贤言语者为粗。读圣贤言语。深究圣贤旨意之所在。以求义理之实者为精。既究得圣贤旨意义理实体。而吾身从而为之者为尤精。从而为之。至于其所为隐显大小一与圣贤所指合而无违。则乃是圣贤地位也。

正人看史。见正人君子行事。必敬慕叹赏。见小人奸邪事。则必愤痛疾恶。若俗人观史。意必不然也。何以知之。若见善敬叹。则必自欲为善。见恶而愤疾。则必自不为不善。见世之熟于史学。而其行身未必有可观者。多矣。是其看史时其心无所感发惩创。可知也。

所贵读圣贤书。诵圣贤言语者。欲其依而为之也。若读其书诵其言。而无依而为之之心。则与读诗赋何异。其读乃伪也。

世间为此学者。绝少。为之者。固甚贵矣。然世之为学者。务外而好名者。亦多。其实为者。甚少。为名而为之者。其所求者名而已。其工夫亦只在外面。故于义理无得也。此不足说。虽其实为者。其能深有所得者。亦鲜。未知其求犹不深耶。抑虽深求之。其思虑不精细。不能通之耶。古之儒先。以学自任。一生林下。死而后已者。其求之必至实矣。然观其议论。其能超诣者。不多。可见此理之难究也。学者于义理。可不深究之哉。

为学工夫如行路。所期虽远。若行之不已。则自当至于其处。若止而不行。则虽至近之地。何能至乎。

学道。是人间莫贵莫大之事业。后生能以此为己事者。亦可谓特出者也。夫此事于人为最急切。比他事业。为最尊贵。其为之又非难于他事业也。然则其为之乃当然之事。人人所当为也。非必特出者然后为之也。惟其为之者。绝无而仅或有之。故为特出也。其为者。固至少。而能终始为之者。尤绝少。盖初虽有志于学。持之不坚。或变迁于他业。或流徇于名利者。多矣。未知如此者其初之志于学。本不出于诚耶。抑虽出于诚。用力不笃。无所得焉。无以胜外诱而然耶。然则其能从事于此。终始不变。老而不倦。死而后已者。岂不贵欤。

人之识见。由经术而生。自古所以贵乎儒士者。以其通经也。士而不通经。则自无识见。何可谓之士也。我国儒士。皆不知经学。安得有识见乎。为科业读经者。与不读无异。我国儒士皆然。则皆是无经学也。为及第者。皆从此中出。为台侍亦出于此。为宰相亦出于此。然则自儒士至宰相。皆无经学者也。皆非有识见者也。世之衰且乱。不亦宜乎。

世间文艺记览过人者。往往而有。志于为善者。极少。盖文艺记览过人者。气禀之清者也。志于为善者。气禀之正者也。是气质清者多而正者少也。有文艺记览。而无为善之志者。其气清而不正者也。有文艺记览。而又志于为善者。清而又正者也。此尤少也。虽其志于为善者。有其善虽甚高。然只如此而已。更不求进者。有以圣贤自期。其善进进而不已者。亦有高下大小之差。此无非由于气禀之致然也。亦由于学力之有无也。

君子小人。性情好恶。迥然不同。君子以学问道德为志。故惟以道学之进为乐。日日用力者在此。至于衣食居处。则全无致美之意。只求粗免饥寒蔽风雨而已。小人则专以外物为志。故飮食欲极其滋味。衣服欲极其华靡。居处欲极其宏丽。至于田土财产。欲极其众多。既丰而欲益丰。既多而欲益多。无有穷极。其好尚之异。如天壤之远也。

个于石。个字应是自立之意。字义本枚字之意。所谓一个二个一枚二枚。是也。盖其字人字内立一画。即是独立两间。不倚彼此之意。乃特立自守。无所依附之谓。个于石。谓自守之意坚如石也。

人生虽不得为大贤。能读书有知识有行义。仰不愧俯不怍。则斯可谓拔出于凡庸。如此亦可矣。

世间能文者。不少。善人亦多。为此学者。至少。虽为学者。能深造自得者。尤绝少。岂此学之难为也耶。以其事言之。则非是甚难也。人人之所可能也。何其能有得者绝少耶。古之时。知道者。多。后世。乃绝少。以是观之。则亦系于世教之行废也欤。

学问于人。其急切如水火之不可无也。而其事亦非难为也。盖此乃寻常可为之事。非别件难能者也。其事只是读圣贤之书。求索其意而已。其意所在。乃义理之所在也。故通其意则义理自明矣。义理既明。则其勉于行。自不能已矣。故学问之道。知行兼事。而其先一半工夫。只是读书求意也。夫读书求意。岂是难为哉。今人学书。通晓文理。学作科文。得科第者比比也。其用功勤苦。岂下于为此学哉。使其用力于此学如彼之为。则岂有不能成就之理哉。然则其为之不难。岂非昭昭哉。然世之为彼者同然。而为此者绝无焉。此所以天下贸贸。善人君子。不可得而见者也。夫人之所以不能为此学者。由不知此学之为急切。又不知所以用力也。夫不待文王之豪杰。世岂多有哉。中人以下。必待有以导率而后兴起焉。由无有以导率。使举世无为学之人。同于贸贸。其可叹也夫。

夫人之不欲学者。岂不自知其为寻常人也。惟以寻常为可。故自安于此而不欲为学也。夫男儿生世。岂可以寻常为可。而不欲拔出于其中哉。

汉时未见有以论孟并称者。亦未见并称孔孟者。至唐韩愈。始推尊孟子。谓孔子传之孟轲。韩柳书皆并称论孟。宋时儒者益尊仰之。庸学二篇。在戴记中。汉唐儒者。皆莫知其为圣学正传。宋仁宗以中庸赐王尧臣。以大学赐吕臻。则是知二篇之精粹与他篇异也。范文正以中庸授横渠。亦知儒者学问之方在此也。至程子。始合论孟及庸学二篇为四书。以为学者求道希圣之门路。盖就天下众书之中。而得其最精最要者。为万世法焉。此两书于学者。如规矩之于方圆。准绳之于平直也。学者不可舍四书而为道。如为方圆平直者不可舍规矩准绳而为方圆平直也。然程子以前。此等书在群书中。人不知其为贵也。程子始会合而表章之。此程夫子之学所以独出于汉唐以来千馀年间。而独得乎圣人之传也。自是之后。天下之学者皆知以此书为法也。故四书未表章之前。学者固难乎知向方矣。四书表章之后。学者之于求道。一如迷道之得指南。坦乎其无难也。然今世之士未见有深味乎此者。如日月光明。瞽者莫见。雷霆震动。聋者无闻也。可闷也夫。

自汉以来。国家之所以导士子。贤士名儒之所以为学。皆以五经为业。五经者。学者所以成德。国家所以为治之大法也。五经之在宇宙。如日月之在天地也。我国无经学。故人才不出。世道坏乱。经学废绝之害。其如是也。经学之所以废。则由科举之法使之也。盖我国经术不明。自古而然。当初科举之设。当事者不知经术之人。故徒慕治经之名。而不知治经之实。作为此法。使经术永废。可叹也已。

国家大小众职。无非所以治世之具也。故必得贤士而处之。乃能务尽其职。众职皆举。此治之所以盛也。若使不贤者处之。则其职旷废。众职皆废。世安得不衰且乱乎。其所以旷废者盖有二。不贤者其心不正。惟务自利。越视职事。虽有所为。只是循例塞责。初无诚心举职。至有假公行私者。不贤者又无知识。自无可为之才能。虽欲竭力为之。必不能为所当为。亦必妄作害事。故不贤而任职者。其无益而有害也。必矣。然则世之治乱。专在于用人之贤否。故古之取人。必求贤德。今世用人。惟用科举出身及门荫。而门荫只为小官。至于重职。专用科第者。而科第所取。只取善作科文及熟诵经书吐释者而已。此二者之技。与贤者所为之业顿异。故贤者未必能为。不贤者自少习之。则皆能为之。然则贤而得者常难。而不贤而得之者皆是也。夫其取之不求贤德。所得又非贤者。而以之任重职。使为贤者之事业。譬如非匠人而使之作舍。非玉工而琢玉。何可望其能胜任哉。世之不治也宜矣。如欲善治。必须变通而后可为也。

人之知识行义。皆由经术而生。盖有经术。乃有知识。有知识。乃有行义。至于处天下之事。成天下之务。皆由经术而得之。若无经术则不知义理。虽心智开明者。其所计虑。只是私智而已。终不能合于道。虽资禀良善。有美行可观者。不能处事。亦有暗于是非。不自知其陷于非义者。皆无经术故也。自汉唐以来。士君子言论行事可称于世者。皆是有经术者也。盖程朱子始以致知力行为用功之方。其致知也圣贤之言。精微蕴奥。一句一字。无不硏究。皆要透得其力行也。自心术隐微之际。至于日用动静之间。一言一行。皆循蹈规矩。一以圣贤为法。直欲至圣贤之域。故谓接孟氏之传也。程朱以前。儒者其用力于经传。固不能如程朱之专笃且密也。然其读经传之文。通其大义。以之行身。以之处当世之事。则皆能然也。故唯有经术。方为大人君子。无经术而能为大人君子。无是理也。我国之人。人物庸碎。鲜有杰出伟人者。深思其故。实由无经术也。我国科举之士皆读经书。何谓无经术也。盖其平生工夫虽在于经书。其专心一意。孜孜汩汩。只习其吐释而已。全不求其意思。以是。虽能通诵惯熟其文。而绝无略知其意者。此岂是有经术也。我国讲经之法。都不观文理意义之通否。只取能诵训诰数三句及吐释不错者而已。经书吐释。未知何人所为。而作为定式。印出流布。使群士习之。讲诵一依印本。一有差违。辄落之。夫吐之设。本以我国言语与中国不同。故凡文字句绝处。入方言而连续之。乃晓其意。然则吐者只是求晓其意而已。本非甚重者也。今不问其意通否。只以吐之能记印本与否为取舍。讲经本意岂如是乎。且方言为旀,为古,五。其意同。为尼,为大。其意同。其他语异而意同者。甚多。其意同则为彼为此。皆无不可。当初为吐者。适取其一以为定本。使读者一依乎此。惟其意同。故读诵易于相杂。须习之甚熟。又常常习之。乃能明记其定本而不相杂也。其语虽异。而皆通于文理。则其相杂。于经义少无所害。而极费功力。以冀其不杂。此岂非极无益之工夫乎。且其吐不通文理。失其本意者。甚多。误为之吐。使一循之。尤为可笑。且如尚书今文古文有无。于文义小无所关。虽明记有何益。虽错记有何害。而以此为立落。此亦须常常习之。乃能明记也。如此之类。乃经书中极不紧之事。虽使读者于此极精且熟。于通经。岂少有所益乎。且经文必择文少之章而试之。揣讲者择而读也。注只问训诂数句。亦揣讲者不尽读也。试官之所试如此。故讲者亦择而读之。已成规例。夫全篇读之。唯惧其不能通其意也。乃经择文少数章。注择训诂数句。岂有能通其意者乎。如是读书。虽曰读书。其昧于经意。与不读无异。此乃饰虚伪以应试也。试者亦知其虚伪而取之。所试所讲。皆是虚伪之事。而能得实才。岂有是理也。夫吐释。无益之功。择少。虚伪之事。而科举所取。专在于此。旨意义理。虽能贯通。非国家之所取。夫为士者。谁不欲得科第也。既欲科第。则岂肯为其所不取。而不为其所取乎。以是。群士之所竭力而求之者。只是无益虚伪之事。而绝无求其意者。然则此非为此者之罪也。乃国家讲经之法使之然也。二百年来。此法导群士使不复求经意。同然不识义理。此法之害。实与王安石三经字义无异矣。

国家为治。专赖人才。而一国之士。皆不识义理。同然卑鄙。大小众职。皆此等人也。天工安得而不旷废。国事安得而不败乱乎。夫以诵经取士。本欲得通经之士。岂意反至于灭经术愚人才。使一世同于贸贸。众职皆废。而国事终至于溃裂而不可为若此也。盖当初科举设法之时。当事者未必是经术之士。不知经学轻重之所在。只是仿效中国。以经学取士。而未能详知中朝取士曲折而为之。然当初其弊未必若是之甚也。后来。为试官者胶守益甚。为士者巧伪日滋。以至于此耳。今不改此法。则国中士子学术之不正者。无由而正之。士学不正。则人才之卤莽。众职之旷废。何由而变也。然则此法之改。实今日为治之本也。改此之道。当变背讲为临讲。所讲之章。不择大小注。亦令尽读之。观其所读生熟。问其意义所在。唯取读之熟而意义通者。吐释虽违于印本。不害于文理则取之。夫人记性不同。有一览辄记者。读之百遍不能记者。虽记不能无句字差失者。四书三经。其文不小。中人记性。虽读之至勤。决难尽诵。此所以有抄择之巧也。此与吏胥之谋何异。且不知其意。则虽惯诵其文。不得为有识。苟知其意则其文虽不能尽记。不害为知道。故临讲而问其意。则无背诵之难。自无抄择之巧。必尽篇读之。而又必求其意。无专力吐释无益之功矣。夫圣贤言语。义理所寓。苟读之而通其意。则义理自明。必多感发善心而兴起为善者。如是则士习自正。人才自多矣。然则岂非今日当务之急乎。翼曾为此议。以干天听。其时相臣沮之。事竟不行。盖其人自无经学。故不知经术之重。谓人不必通经。虽不知经意。不为害。且其志不弘大。至于变士习而成善治。念虑初不及此。且自高其智。议论之不出于己者。以沮之为得。从之为耻也。当国者如是。善计之得行。其可望乎。

人君一身动静作为。皆合于规矩法度。无一毫非法非道之事。其所用皆善人。所施之事皆得当。国之所以治也。若其所为不合于法度。或宫室。或游宴。或杂戏。或神仙。或战功等事。皆非君道之当为者也。其所为在此数者。则其所用必非善人。所施之事皆乖悖。国安得不乱乎。古之大人必以正君为先者。此也。

治道。古之圣贤。言之详矣。历代行之而见效者亦多矣。依此而行之。则其致治可无难矣。今之为治者。惟以其庸常之智虑。一循乎衰世流来规例。以为此可以为治也。而绝无依仿古道之意。宜其衰乱之益甚也。夫远法古圣帝明王之道。行之于今。以变衰乱之俗。惟有学君子为能然也。岂庸人之所能为乎。世主取人。每得庸常之人。何可望其为贤士君子之事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