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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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酒地花天群芳聚会 珠围翠绕名士风流
[编辑]众人见幼青的琴取来,就七手八脚的同他放好,就请伯琴同他对坐了。和正了弦,韵兰要他合弹平沙落雁。二人果然弹了一曲。韵兰细听,悠然神会,与瑟里的微有不同。湘君又要他弹了一套南薰曲。原来幼青的工夫,尚不及伯琴。那幼青的琴也是一位女校书汪月梧教的,听伯琴的手法声音都好,就请他得闲到绿芭蕉馆来玩,横竖就在韵香馆后面。知三笑道:“可惜你是清官人,他是欢喜浑官人呢。”幼青把知三啐了一口,兰生便与幼青、韵兰格外的亲近,燕卿、素雯道:“喝酒罢,我们可好行令了?”于是吩咐先把两张琴收好。众人大家归坐,伯琴便要行令。佩𬙋道:“大家喝了一杯再说。”韵兰笑道:“佩𬙋妹妹,我酒量是有限的,你要为我替喝呢。”佩𬙋答应了,又笑道:“姑娘真个叫起我妹妹来了,可是金刚扫地。”韵兰笑道:“我已惯了竟忘了情。”珊宝向佩𬙋笑道:“如何?”仲蔚道:“快取令具出来罢。”于是佩𬙋把一个小盒取出,开了盖,倾出四枚指粗的象牙骰来,给众人看,说道:“这个令本来是用西厢的,因我们姑娘看见《续红楼梦》上有这副令,就把它改了。”众人看时,有三枚,正刻的字,每枚一面两个字。一枚是“美人公子丑妇老僧屠沽乞儿”,那枚是“闺中章台门前方丈市上破厕”十二个字,小香又看那一枚,是“刺绣走马卖俏参禅挥拳酣眠”,正文是:
美人闺中刺绣;老僧方丈参撢;公予章台走马;
屠沽市上挥拳;丑妇门前卖俏;乞儿破厕酣眠。
又有一枚是斜刻的字,乃“吟诗猜谜笑话拇战飞觞唱曲”十二字。众人笑道:“这个到有趣。”月仙道:“这是酒底呢,酒面就是这六句。掷了大家公评,该一杯两杯三杯的。如做诗做得好,大家公喝,不好,自己喝。猜谜通猜著了,自己喝,倘猜不著,就叫猜不著的喝。惟飞觞尚为容易,拇战若遇了素雯姊姊,真是难了。”众人道:“佩𬙋,你可做令官?先行起令来罢。”文玉点头,便命人取了一个骰盆,又一套玛瑙鸡缸杯来,又叫金姐立在旁边伺候斟酒。佩𬙋便先喝了令杯,把四枚骰向盆里一掷,说:“谜底我来做诗。”看时,是丑妇方丈参禅,谜底是飞觞,幼青笑道:“你这个丑妇到方丈里头参起禅来,大约嫌这个脸子没人欢喜,所以要忏忏来生,修了美人样儿,嫁个好孤老呢。”佩𬙋笑道:“你编派我什么?”把手呵了一口气,要去咯吱。幼青便格格的笑起来,说道:“哎呀,佩姐姐饶了罢!”碧霄道:“你们初起便这么胡闹,以后怎么行?”佩𬙋就缩了手。素雯笑道:“我们要定个罚酒章程,以免席中不遵令官号令,或强辩是非,交头接耳,或迟延推诿,传递抢替。”韵兰道:“好极!”佩𬙋请文玉差人另取一大杯来,斟满了酒,也自己饮了,说道:“我令官先饮,以后席中如有犯了素雯姑娘所定酒律者,先饮此杯,不服饮者加一杯,再不服饮再加一杯。令官不公,也照此例。现在我是令官,我自己掷的不能自定,请合席公断,丑妇方丈参禅,是何意思?”大家道:“丑妇还肯到方丈参禅,总算是要好的了。”介侯笑道:“恐怕没人要他,他去想和尚去了。”说得众人笑了。碧霄、珊宝笑道:“本来可以不罚,但给介侯一说,似乎事有可疑,令官要从严些,饮一小杯罢。横竖是飞觞的,这飞的字要席上人点的,就从本身顺排下去,不用将坐的位次排,飞著谁,酒就谁喝,交令给下家。”韵兰、秀兰笑道:“也好。”便命金姐斟酒。湘君道:“要飞你佩𬙋的𬙋字。”仲蔚笑道:“这个字没得飞的。”文玉笑道:“难道古人诗文中没用过么?”韵兰笑道:“你不要说,实在难呢。”黾士道:“也没有见过。”佩𬙋道:“湘君姑娘能飞么?”湘君道:“为什么不能飞?离骚上的既簪馀以蕙𬙋。”韵兰道:“抢替要罚呢。”湘君笑道:“我说了出来,他不能再飞这句子。”佩𬙋笑道:“有了,怀挟缨𬙋,在《国语》上的。”秀兰笑道:“还有悲回风上的𬙋思心以为𬙋呢。”燕卿笑道:“你想了半日,仍旧自己喝。”介侯道:“四个字是韵兰喝,怎么他喝?”燕卿道:“韵兰不是叫他替喝么?”韵兰道:“小杯就我来喝罢。”遂一饮而尽。佩𬙋下首便是仲蔚,就把令盆交下去,仲蔚便豁榔一掷,看时,乃是掷的屠沽门前走马。仲蔚笑道:“你们看这个,不知可以免罚否?”佩𬙋道:“屠沽在门前的多,街头走马,也是常有的,可以免罚。看酒底,仍旧是飞觞,既无罚酒,也不必罚了。”仲蔚就交给文玉,文玉笑著把四个骰抓起来一掷,放在中间,给大家一看,酒底是灯谜,酒面是美人市上酣眠。素雯笑道:“一个美人眠到市上去,不要脸的东西。”燕卿笑道:“还是春睡轩里睡睡罢,莫到市上去出丑了。”佩𬙋道:“罚两杯。”于是斟好酒,文玉道:“灯谜怎样做呢?”佩𬙋道:“席上除了你十多个人,若每人给他猜一个,也不免烦琐,你只好做一个给众人猜。众人猜著,也不必说出来,可私自写在一块牌上,给令官看。猜得的不饮,猜不中的你就同他分饮。”月仙、碧霄、燕卿、韵兰、伯琴皆道:“狠通。”小香道:“取笔来,写在上头,好不好?”韵兰道:“牌的好,我那里有一副牙牌,共百馀张。”便叫玉润来,说:“你回去,在春影楼第二口橱的上抽屉有一副牙牌,去取二十张来,快些。”玉润答应著去了。这里文玉就想起来,得了一个,说道:“有一出铁冠图的戏,是岱州总兵周遇吉与李闯争战的故事,叫别母。就把这别母的戏打西厢曲文一句,是系铃格。”佩𬙋道:“怎么叫系铃呢?”介侯道:“这一个字原文本来不圈的,要加一圈才好讲。”于是大家想起来,玉润已把牙牌取来了,是一寸宽,寸半长,大家分了一块都写在上头,惟佩𬙋、兰生猜不出,众人笑道:“佩𬙋你不猜,我们要交卷了,看了不许再写的。”佩𬙋笑道:“实在想不出,我也只当喝了,你们交令罢。”于是命小丫头一张一张的递上去。佩𬙋逐张的替文玉说,合席除兰生、佩𬙋未写外,珊宝同伯琴也不对,其馀通猜著的,是将欲从军死。佩𬙋笑道:“系了铃更好。”于是四个人分饮两杯,令交韵兰。韵兰笑著抓起一掷,看时,乃是美人闺中刺绣。大家说道:“好极了,你自己的令也帮助著你。”佩𬙋道:“我们通要贺一杯呢!既无酒面,酒底也不用了。”于是交令。兰生笑道:“我来掷个什么东西,也要同韵姊姊一样才好呢。”等掷下一看,一齐笑起来说:“屠沽闺中走马,这个屠沽到闺中来什么事?怎么能舒展呢?”佩𬙋笑道:“也是两杯,酒底是唱曲。”兰生道:“我今儿到这儿来,已是荒唐极了,怎么好唱起曲来?就是好唱,我也不安。”知三道:“这个到不差,他期服未及百日,究竟也难怪他。”佩𬙋道:“我来吩咐你有好的开篇抄出来,你不拘请何人唱,我来替你一杯。”兰生道:“开篇倒有一首,我仍旧请仲蔚哥哥唱罢。他去年唱的很好,如今也是《红楼梦》。”仲蔚道:“不要我喝酒,就替你唱。”佩𬙋道:“唱得了,大家分饮你的酒,我替你饮。”仲蔚道:“这么著我也有《红楼梦》开篇一支,我来唱给你们听。”遂命丫头斟了半杯茶,喝了,便唱道:
飒飒琅■竹韵凉,苦颦卿抱病卧潇湘。
想起我伶仃命比桃花薄,七岁的孤雏没了娘。
老父可怜相继死,弄得我飘伶无主寄他乡。
说什么怡红公子多情种,我病到临危也不来张一张。
悔从前枉把真心来托你,岂知是行云流水太无良。
鸾枕拥,软郎当,只落得一缕柔魂九曲肠。
渐觉年来珠泪竭,瘦腰肢憔悴菊花黄。
问何时再把花来葬,博得风雨瑶闺怨恨长。
今朝是病入膏盲无救药,也不愿还生重觅返魂香。
情郁结,遇乖张,怜我怜卿只自伤。
我是永谢尘缘拼一死,留这个身躯干净去见爹娘。
众人大家酸鼻起来,仲蔚又唱道:
姑娘想到伤心处,一阵昏迷手足僵。
急得紫鹃呼小姐,悠悠半刻始还阳。
阿吓!紫鹃吓,你是相从长久的知心婢,晓得我美玉无瑕好女郎。
一向来爱惜声名只为争口气,到如今平生心事付茫茫。
我死后是桐棺须要回南去,傍著双亲我愿已偿。
唱到这里,仲蔚也几乎下泪。韵兰是把手巾捂著眼叹气,碧霄、月仙躲在春睡轩哭,秀兰、黾士在那里拭泪,仲蔚停了一停又唱道:
我爱的三尺瑶琴同书册子,紫鹃吓,你须替奴家好好的紧收藏。
你今朝见了我姑娘面,只好再世相逢做姐妹行。
众人听了,大家不忍,说道:“仲蔚不要唱了。”湘君道:“这个也同看小说似的,越伤心越不肯舍,一回儿嫌他悲苦,把这书丢掉,一回又去取来看了。”知三笑道:“同我们的考试,你们生儿子似的,当时苦恼,后来又要想了。”湘君把知三看了一眼,仲蔚道:“到底要唱不要唱?”介侯道:“还有多少?”兰生道:“只剩七句子。”介侯道:“就唱完了罢。”仲蔚因又唱道:
花烛夜,入洞房,外边是新歌一曲凤求凰。
颦儿是一声惨叫归天府,玉碎香消赴大荒。
从此潇湘春寂寂,空留鹦鹉唤姑娘,唤醒红楼梦一场。
仲蔚唱完,众人大家饮酒。秀兰笑道:“我们这眼泪差不多也有这么两杯了。”韵兰笑道:“实在是好开篇,仲蔚你给我明儿去录出来,他们说你上年也唱过一支,你也抄给我。”燕卿笑道:“在我那里,我明儿送来。”韵兰点头。介侯道:“现在须轮到我们一席来,再回到幼青为止。”佩𬙋道:“也好。”于是交给碧霄。碧霄掷了一把,众人看时,是美人章台挥拳。知三、仲蔚笑道:“这便是前月初九的典,若题在这图上倒是贴切。”伯琴、湘君等想著,大家笑起来,惟兰生、文玉、素雯、秀兰、燕卿、幼青不知道,问著佩𬙋,佩𬙋告诉了他们,又笑道:“这个美人失了本色,也须两杯,幸亏是吟诗,就眼前的景致,不论律绝做一首。”碧霄笑著想了一想,吟道:
华烛高烧列绮筵,广寒旧队散花仙。
何当飞梦凌空去,重认离情第几天。
风流华贵下笔凌空
知三道:“好好,碧霄的诗,终是化工不食人间烟火的。”湘君目视碧霄笑道:“你也太露色相!”碧霄笑道:“从今不落言诠,如何?”湘君道:“本无言,何有诠?”众人也不知他讲的什么,把酒来分了。令交伯琴,便掷了一把,看时,是乞儿方丈挥拳,令底是拇战。素雯笑道:“这个乞儿大约索斋不遂,打架起来了。”佩𬙋道:“须罚杯半,你去拇战罢。”伯琴便请素雯代打。佩𬙋道:“你可听得抢替喝大碗么?兰生是又作别论的。”伯琴无可奈何,说道:“我同你打。”佩𬙋道:“杯半分为三拳,打龙头龙尾,从下家打起,每人只打一拳,蝉联而下,谁输谁喝。喝了又重新从下家打起,仍打一拳,通没输赢,还是你自己喝。”伯琴只得遵令,却三次全赢,于是交令,输到月仙。月仙不能饮酒,请小香代了。掷的是丑妇门前卖俏,却是正文,公贺一杯,令底是吟诗,月仙吟道:
绮席同欢聚,风流尽少年。
只愁花易谢,碧玉化琼烟。
诗谶
吟毕交令,方轮到小香。忽小香父亲著人来说有要事把小香唤去了,遂轮素雯掷,众人一看,是美人方丈酣眠,酒底也是拇战。大家笑道:“这个没脸的美人,想起和尚来了。”知三道:“还不知道避人,倒在那里酣眠,想必干得辛苦了。”佩𬙋道:“不许多说,须罚三杯。素姑娘是拳王酒王,就承上文一作两罢。”素雯便打起来,他心里专要佩𬙋喝酒,所以到佩𬙋那里格外用心。佩𬙋果然输了五拳。看官须知道,佩𬙋虽能喝酒,并未同人家打过拳的,这回因作令官,不得推辞,但所出的手都是两指,所以输了。这时候已是十点钟,兰生急欲回去,立传稀饭上来,喝了一碗。韵兰等明知不便苦留,知三道:“你要回去还是说在仲蔚铺里罢,你同门卫说一声,多等一回,我也就要回了。”兰生答应著,便命松风去传马车上来,匆匆坐了便去。众人仍复入席,一看不见了令官,韵兰方欲差人去招,那佩𬙋已走了进来,眼圈儿红红的。知三方欲打趣,燕卿把小脚在桌下蹴了一蹴,遂不开口子。众人也不复多言,于是轮著秀兰,掷了公子章台参禅。伯琴笑道:“到是好公子呢,到章台还肯参禅。”佩𬙋道:“既要参禅,不应还到章台,一小杯要罚的。”介侯道:“情禅绮禅,不应该参么?”佩𬙋道:“也说得是,我令官不好,这小杯我替他喝。”乃一饮而尽。轮到友梅,掷一个乞儿章台走马。佩𬙋笑道:“走出郑元和来了,这个人不自量力,唐突章台,须罚一杯。”看酒底是笑话,因道:“你说笑了,我们替饮罢。”友梅遂想了一想,说道:“某甲赴席,座中某乙说在某处请客,肴馔之美,人数之多。甲曰:‘这个何足为奇?吾在某处赴席,独是一只戏台,有七十里,戏子到台上去,须带行李。’乙曰:‘何故?’甲曰:‘一去一来一百四十里,半路上不要住夜么?’乙笑曰:‘可见说谎,有这么大戏台,你们喝酒的桌子有若干大?’甲曰:‘一丈多宽。’乙曰:‘杯子若干大?’曰:‘同五斗瓮,用勺子舀到嘴里喝的。’乙曰:‘碗碟若干大?’曰:‘七石缸大’。乙笑曰:‘筷子夹菜怎么夹得到底呢?’曰:‘筷子也七八尺长。’乙曰:‘这么长筷子,就是夹了菜,怎么放得到口里呢?’曰:‘我夹子菜送到他口里,他夹了菜,送到我口里。’”众人大笑,把酒喝了,轮及介侯。介侯抓了骰笑道:“天王菩萨保佑,不要掷了难题目来。”就向盆里一掷,众人看时,令底是个飞觞,令面是老僧闺中卖俏。众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和尚了不得,到人家姑娘那里卖俏起来,真是要打耳刮子了,该死该死!”佩𬙋道:“该三大杯。”韵兰道:“这三大杯飞著一个人喝有私心,不如匀作六起。第一起庄家飞,飞著那个人喝了,就是那个人接飞。如此蝉联而下,方为公允。”佩𬙋道:“这个极好!但是这个飞的字要各人各点的,庄家的我来点,下家的庄家点,也是蝉联而下,你们大家以为好不好?”碧霄道:“很是,你说罢。”佩𬙋道:“我说个介侯的介字,不许四书十三经上的。”介侯道:“这个何难?苏东坡诗:‘童稚已耿介’。”佩𬙋道:“若照现在行令,两桌乱排的次序排来,应是黾士喝。”黾士道:“就是我喝,介侯说字来。”介侯道:“就是你这个黾字。”众人道:“比刚才这个让字更难。”黾士想了一回,说道:“我就喝了这杯罢,想不出来。”就一饮而尽,湘君笑道:“实在没得呢,找不出呢。”月仙道:“我有一个,但怕罚酒。”佩𬙋道:“姑且从宽不罚,姑娘说不出来。”月仙道:“不过加上一个人旁,其实就是这字,文选文赋在有无而僶俛。”介侯道:“其实没有第二个了。”知三道:“难道没找处么?苏学士你是女中宿儒,这个黾字有没有?”韵兰道:“有是有一个,但亦须加水旁解释,我前见春申君传,秦逾黾阴之塞,而攻楚。”众人听了拍手称赞,如今轮文玉飞觞,文玉笑道:“你们奸刁古怪,点的字我不能飞的。”佩𬙋道:“也说姑娘的名字如何?”黾士道:“好,就是文字。”文玉道:“翁森四时读书乐,落花水面皆文章。”应该友梅,友梅喝了门面酒,笑道:“请文姑娘示。”文玉笑道:“就是你这友字罢。”友梅笑道:“就在你上头罢。”文玉把脸一沉,道:“上头不上头,什么话!”韵兰笑道:“他不过说取巧话儿,就是说好鸟枝头句呢。”友梅笑道:“到底我的苏姑娘,同我解围。”伯琴笑道:“又讨便宜去了。”碧霄道:“幼青妹妹快些喝酒罢,大约也飞幼字了。”友梅道:“一些不差。”幼青便喝了酒,说:“竦长剑兮拥幼艾。”碧霄道:“好句子!”伯琴喝罢,交令了,于是燕卿掷。只听牙骰一响,大家看时,是公子章台走马,燕卿心中窃喜。佩𬙋道:“这是原文,难得的,我们贺他一杯。”轮著知三了。湘君道:“我望你著一个丢脸的句儿。”知三笑道:“你看我也是掷一个公子章台走马。”便把牙骰吹一口气,笑说道:“的灵的灵,菩萨观音,掷个好色,愧煞湘君!”众人笑著,只听一声掷下去。佩𬙋、湘君看了大笑道:“你敢说嘴,这回子要罚你十大杯了。”众人聚来一看,酒底是笑话,酒面是美人厕屋卖俏,大家就笑起来说:“这还算美人么,到破厕里去卖起俏来,最少也该三杯。”佩𬙋笑道:“论理要十杯,这回子因也是我们分喝的,就三杯罢,快说笑话。”知三想了一想,笑道:“不笑如何?”佩𬙋道:“不笑加倍重罚!”知三说道:“有一个丈人做寿,五个女婿带著妻子去祝寿。岳丈同五个女婿坐了一席,并无外客,喝了几杯,岳丈就要行起令来,说要不拘说一件东西,又要好,又要大,又要小,又要多,又要少。说得好,贺一杯,不好便罚。”黾士笑道:“这个我听过的。”知三道:“你听过的,下文怎么说?”黾士笑道:“好像熟极,却说不上来。”众人道:“你说罢,我们不曾听得。”知三笑道:“这么著,我说下去了,那四个女儿听他行令,都到席旁边来看。那大女婿先说道:‘我家的伞生得好,撑开来大,收拢了小,雨天用得多,晴天用得少。’岳丈道:‘好,贺一杯。’第二个女婿想了长久,说道:‘我家折扇生得好,揭开来大,折拢子小,热天用得多,冷天用得少。’岳丈道:‘两个都好,再贺一杯!’第三个女婿想不出什么,其妻在旁传递起来,指著窗上的竹帘,其夫悟过来了说道:‘我家竹帘生得好,下了大,卷了小,夏天用得多,冬天用得少。’岳丈笑道:‘还好!也贺一杯!’第四个女婿想不出了,其妻指著梁上搁的风篷,以示其夫,夫忽悟,因道:‘我家船上风篷生得好,拽在樯上大,下拢来了小,顺风用得多,逆风用得少。’岳丈道:‘也好!可贺一杯!五贤婿不知如何?’第五个女婿实在没得了,只管搔头摸耳的想。其妻也想传递,指著腰间门前挂的荷包袋,意思要他说这个,其夫看房下指了几指,也并不理会指的是荷包袋,便误会差了是指阴户,于是也说道:‘我家房下的阴户生得好,蹲下去便大,站起来便小,别人用得多,自己用得少。’”合席皆大笑起来。佩𬙋、韵兰、碧霄、月仙、秀兰笑得用手巾握著嘴,燕卿笑得指著知三骂促狭,湘君、珊宝笑得叫哎呀,幼青笑得也叫他短命。笑了一回,大家喝了酒。湘君掷了,知三笑道:“我也望你掷个卖俏。”湘君笑道:“我给些本领你看看,也要掷一个现成句儿。”于是豁啷一声,掷下去,众人看时,乃是美人闺中参禅。众人笑道:“他好佛理,掷这个,真是切贴,比现成句更好呢,我们要贺一杯。”金姐斟上酒来,大家饮过,交给黾士掷,一时掷好,看时是屠沽市上酣眠。佩𬙋笑道:“这是屠沽的惯事,喝醉了随处要去睡的,可以不罚。”知三笑道:“这个屠沽也不想想,既然要睡,何必喝醉,倘然吐起来……”佩𬙋听了,连忙走过来握他的嘴,拉著发辫笑道:“你总要把我编派,我饶了你不姓叶。”说著,就把知三拽到桌子下,一双手要去打他耳刮子。众人大家笑起来。湘君、碧霄、燕卿三个人笑说道:“佩𬙋妹妹,我来帮你!”知三只得笑著,哀恳道:“好姑娘,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下次总不敢了!”韵兰道:“不要胡闹了,青妹妹掷罢。”于是佩𬙋归坐,知三也坐好了,笑著喘气。幼青把牙骰抓来一掷,送到佩𬙋门前,看时,乃是丑妇破厕挥拳,合席无不大笑,说这个丑妇没人要他,就发疯了,到这个地方挥拳去。佩𬙋笑道:“也要三杯,令底是唱曲,你就唱罢。”黾士笑道:“你唱什么呢?可有好的唱一支?”幼青笑道:“我新学得一只昆曲,我来唱你听,就把洋琴来和罢。”仲蔚笑道:“更好。”幼青遂命爱奴取上洋琴来,先打一套四合如意,尖音细响,众人坐著静听,酒都醒了,四合如意打完,幼青笑道:“只唱一支呢。”佩𬙋道:“唱就是了。”幼青喝了一口茶,唱道: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花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峰。
唱完,大家喝采,友梅笑道:“这支是懒画眉。”介侯笑道:“朱弦声杳,为何不唱呢?”韵兰道:“这一支是琴桃上的。”月仙道:“一些不差。”知三向黾士笑道:“文必正知道么?”伯琴笑道:“他不懂琴,你应挑我的。”碧霄、湘君笑道:“可惜他是姓金,若寒碧庄主人唱了,便切题了。”友梅笑道:“幼姑娘求你把朱弦这几句也唱一唱,我来吹笛子。”韵兰笑道:“你能吹笛么?”知三笑道:“他是周凤林的徒弟,在丹桂戏园里打了十年鼓板呢。”韵兰笑著请文玉命人取了一枝铁笛来,给友梅吹著,索性请幼青把粉墙花影再唱一遍,再接下去。幼青再唱前曲毕,又接唱道:
朱弦声杏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仙郎何处入帘拢,早是人惊恐,云水声寒一曲中。
友梅把笛来一吹,觉得歌板珠喉,抑扬宛转,稠人广坐中,使人之意也消。秀兰叹道:“苏昆生曲这样移情,真是生平观止。”湘君道:“可惜而今大家重了京腔,甚而至于梆子腔也跑在前头,这些粗俗的人,贪看粗俗的戏,恶调淫声,并无文理,令人作十日恶。”仲蔚道:“现今大雅班已是晨星寥寥,不知唱昆曲的还有几人?”伯琴道:“自桂生前辈故后,这操持曲政的人更少了。就是现今在上海班里的周姓邱姓,他的曲文影白,还是老成典型,不过稍为京班习气所染,熟极而油,若二人合演,倒还有可观。其馀班中的人老的老,死的死,真是广陵散了。”秀兰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末俗如斯,令人感慨。”佩𬙋笑道:“诸位爷诸位姑娘不要议论了,我来收令罢。”于是掷了一个公子闺中酣眠,幼青笑道:“这个还妥当,不用罚,你喝一杯收令杯罢。”知三笑道:“不好,公子在闺中酣眠,伴著娘子,不离一步,这个气短的英雄,要罚三杯呢!”湘君笑道:“人家好好收令,你又胡闹了!”碧霄笑道:“贱骨头,不怕我们得罪?”黾士道:“令也收了,我们吃了饭散席罢。”伯琴道:“这倒不能,我同素雯还要打个通关呢!”碧宵道:“不用通关不通关了,你们量好,索性摆一百杯,任凭我们谁打谁输谁喝。”伯琴看看素雯道:“你肯不肯?”素雯道:“我们喝了,他们不来打,你怎样?”伯琴道:“我们两个人摆五十拳,打一杯,喝一杯,你们也是打一杯,喝一杯,好不好?”湘君冷笑道:“你不要仗著两个人好量,素姊姊好拳,轻狂到这个分儿。我从来没有打过拳的,也不能多喝酒,你既高兴,我一人来打五十拳,大家作了保监著。我一拳来打胜你,赢了这一拳你们喝五十杯,输了我一个人喝五十杯,如何?”众人大家诧异起来,想湘君没有这等酒胆的,惟碧霄、韵兰知道他有些道理,伯琴笑道:“可算么?”湘君笑道:“只怕你们不算。”知三要看他们灌酒,极力怂恿,说伯琴那里我来保。碧霄道:“我来保湘君姊姊。”伯琴就十分鼓舞,说:“我监拳,素雯打。”湘君道:“不拘何人打,酒要斟好了。”文玉笑著,命取了五只大五碗来,把小杯量下去,每碗九杯,作四十五杯,另外五杯,算五直杯罢。大家监著,湘君同素雯打。素雯知道湘君不能拇战,自为操必胜之,权且又加意留心,岂知伸出去就输了。原来素雯说了对字,出去三指,相君说个三字,一指不出。众人拍掌说道:“现在金姑娘打倒了,快喝罢。”伯琴、素雯相顾失色,碧霄等逼著伯琴,无可如何,只得同素雯喝起来,幸亏酒量去得,推推诿诿大家喝完,湘君笑道:“可要再打,敢不敢?”素雯道:“难道再输?再打五十拳!”湘君笑道:“不关姐姐事,我要同伯琴打,姊姊喝酒,是伯琴累及,我们不领情。”伯琴糊糊涂涂的笑道:“你也不要狂,索性再受罚你五十杯,也未必醉死呢。”碧宵笑道:“这么著,快斟酒。”还是五大碗。原来这个碗满了约半斤有馀,若非真酒量,一碗也喝不了。这里金姐方欲斟酒,韵兰丢了一个眼色,说道:“打了拳再斟。”湘君道:“也好。”伯琴看著,命素雯加意留心。第一次湘君伸一个指,唤了两,素雯唤个对,也伸一个指。第二次湘君伸四个指,唤个八,素雯唤个对,也伸四个指,说道:“厉害。”第三次又伸四个指,唤对,湘君唤个九,伸了五个指。于是素雯又输。佩𬙋大喜,一叠连声要斟,叫他二人喝,岂知二人已经口是心非不肯喝,碧霄、佩𬙋、幼青就寻著保人知三,要他喝。知三道:“我但保初次,这次我不曾签押,不好算。”幸亏韵兰说了:“叫他喝了三杯,素雯、伯琴不好意思,每人也陪饮三杯。”介侯道:“现在好吃饭了。”黾士笑道:“再喝下去恐素雯也要吐了,伯琴自己也吐,非但没人受,大家对吐起来,你一口,我一口的,倒好玩的。”说的佩𬙋满心如意,这才吃了稀饭。洗脸漱口毕,大家散席,喝了一回茶,已是十二点半,各人招呼车子登车分路归去。园里的人也各散归,文玉直等他们把席面及地方收捡清楚了,方才安歇。以上均是秋鹤未来以前的事,补述出来,以见绮香园并不冷静。其碧霄、湘君、珊宝、秀兰、幼青、玉田生、马利根、燕卿、柔仙、凌霄、月仙进园,亦均热闹。若要一处一处详写,亦觉繁琐,是以均从其略,而今直要接写秋鹤到申的事了。先数日,湘君已同韵兰说过,梅花树底下有看守的人来了,及韵兰问他,湘君又半笑半顽的打趣一回。韵兰不甚留心,也不追问。原来湘君修隐青楼,心中已有把握,不过打坐起来,尚还迷迷糊糊,未能解脱,就是计算一切,也有验有不验,自知罪限未满,再俟寻来,不肯过露色相。又知碧霄剑术已成,不过俟坎离交济,便欲飞腾。他人皆不知道,惟湘君知之,故常劝碧霄敛迹。碧霄深服其言,又知韵兰是他们的主儿,尚有几年尘劫,屡思点化,恐泄天机,反致获咎,便是园中诸姊姊,也都是同在一班,惟须听其自然,不能过分热心,致遭天谴。以故只得袖手,或有谓天上仙曹必不在平康辱体。岂知情欲之间,上天不禁,试观万物滋长,苟非有感,岂得发生,《易经》所说“天地氤氲”就是这个意思。况外边一辈游客,凡与有交情者,无非前生与他们有些瓜葛,苟非天意,人力岂能强为。
且说韩秋鹤到申住在巢云栈中,把行李收拾妥当,因路上赶来,身体劳倦,故先到顾府祭奠。会见黾士之后,便匆匆归寓,吃了夜饭睡了。秋鹤只因金翠梧未能践约,徒惹牢骚。又知申江遍地章台,最易失足,故此次立志,誓不再觅交情。又在本地闻得上海绮香园中,都是名妹,有曾经沧海客,回去说得天花乱坠。秋鹤也付之一笑,此非过于矫情,深恐再被束缚,不得摆脱的缘故。更值家寒累重,处境艰屯,那些风月场中,多重阿堵,必须挥金如土,方能随遇而安。若一露寒俭色相,不笑你痴就嫌你陋,甚至锦衾昨夜,陌路今朝,睫毛毵毵,反眼若不相识。这等势利小人之态,都在青楼之中。其间有一种姑娘,意气殷勤,愿以真心相待,无如为黾子鸨奴所监察,不能自主,倘有多情客人,而阮藉囊空,只得藕断丝连,空成眷属。惟有一等自己身体的人,可以不受鸨母节制,然往往债台万丈,不得不多取于人,以偿旧负。还有一等有钱的,身体既不属他人,艳帜亦独当一面,但已眼高心大,所交接的都是富商贵客,丁娘十索,如愿取盈,几个寒酸贫乞之流,从负真诚,岂在他的心上。就使有几个多情多义的姑娘,凡于一种客人,均若司空见惯,也是一律要钱。以情终者,必先以利始。及到后来有情,那当初的挥霍,已够你受累。你想郊寒岛瘦的人,能否支持呢?秋鹤这等算计,也是阅历已多,故不得不强为抑制。 到了次日午后,黾士同介侯、友梅来了,便要请他到绮香园吃夜饭,说韵兰说是认得你的,可以前去见见。秋鹤笑道:“你们又来哄我了,我那里有姓苏的相识?我而今已是勘破情禅,不作花间冯妇了。”二人知不能勉强,便在十二楼请他,介侯同他谈了半夜的别后事情同冶秋的遭际,黾士道:“他到保了知府了。”秋鹤叹道:“傀儡登场,沐猴习礼,冶秋恐也未必肯同群呢,你们将来再看罢。”席散之后,各自回去。到第三日上,士贞差兰生来拜见一回,接著知三、伯琴、仲蔚也来了。邀他到顾府,玩了两日,也与士贞相见了,就在家中请他喝酒,兰生、伯琴等一班陪著。珩坚小姐要学天算,求父亲转告秋鹤。士贞就命兰生向秋鹤说:“喜事过后,再行请教。秋兄如不嫌简慢,喜事后就请住在舍间。家用等当为设法,月奉若干,不必虑及,横竖舍亲三月间必要到任。家眷总要来申,小女亦必随任,可以就近赐教。”秋鹤只得答应,回寓后,又接到芝仙来信,其略云:
刻接京电,家严定于三月初南下赴任,嘱弟迎娶后,即奉母携眷到申,预备行辕,以便入署。兄亦不必来扬,多此往返。文案一席,已为定妥,幸勿再辞。良晤非遥,诸祈珍重。萧云舍亲附候起居
如弟
阳若顿首
秋鹤接了这信,知子虚将到,又不教他到广陵,也免得跋涉了。接著顾府大夫人终七,珩坚喜事夹在里头,弄得马仰人翻。知三等一无暇晷,秋鹤倒反去帮忙。十六这一日,珩坚就要动身,送亲的男人,士贞请知三、介侯、黾士、伯琴、友梅、仲蔚,女人许夫人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四位,士贞又送秋鹤四十金旅费,说有暇可以常来谈谈,总俟舍亲到任后,再同妥议。秋鹤因士贞一片诚心,益觉十分感激。无礼貌隆重,倒反拘束起来。又因友梅、介侯几个熟人都去,客中寂寞,非看书,即睡觉,有时也要到马路上走走,如今再叙出一个人来,是绮香园的魔星,秋鹤的孽使。此是何人,暂且不表,请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