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纪事
淮城纪事 1644年 |
甲申春,闯贼已据关西,谋犯京师,预遗伪官于山东、河南各处代任;伪官遗牌先至,辄以大兵在后,恐吓地方。于是官逃民惧,往往执香远迎,渐及江北,日夜震恐。
三月初九日,有伪选淮扬知府巩克祯,遗牌至淮,牌书“永昌元年二月”,直达察院。御史王燮怒,立命碎之,捆打捧牌人四十,释去。其人尚出大言,不日兵到,汝合城皆为虀粉,闻者莫不色战。反咎王按台招祸,小民不识大义,一至于此。时福、周、潞、恒四藩避难,俱泊湖嘴,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四家兵皆南下。泽清兵在宿迁,杰兵在徐州,俱有渡河意。二军淫掠久著,士民愈急,纷纷出城,为逃死计。淮抚路振飞与王按台登城楼,议守河事。王公自任守河,托路公守城。路有难色,王公云:小弟不惟要守,而且要战,将士从者,无不迂之。
初十日,河口擒巩伪官至,王公命斩以徇。王公与泽清前在中州剿贼,同事有旧;刘鹤洲(泽清号)致书王公,有愿执鞭辕下语。王公乃同军门及总府朱某,俱往河口设防。初九日,军门及总府先归,王公独留,盖欲亲往宿迁,止刘师之行也。
十六日,传闻贼兵已至清河,又闻沐阳、邳州俱有伪官。
十九日,西门外有马步兵五六百人突至,不知何来,妓女俱被擒。有妓燕顺,年十六,坚拒不从,上马复堕者三,兵以布缚之马上。顺举身自奋,哭詈不止,兵杀之,居民愤甚,群聚欲与斗,乃散去。越二日,闻凤阳兵乱。盖督师马公标下副总兵俞,为军饷不继,高噪而溃。扰西门外者,即此兵也。自是门禁甚严,禁人出入,城中有大姓赵家,令人挑小麦二担出城,守者讶其重,搜之得铜锡器数事,内俱□以白镪,解朱总府捆打八十,穿耳游城,罚银二千,充公用,或为居间,免其半,人稍知警。
二十五日晚,按台王公自宿迁归。公之行,止携吏书数人,人皆危之,比至刘营,相见甚欢,彼此酬宴。公从容谓刘云:弟与兄昔年盟契,俱欲力扶王室,以敦臣节,不意值此国难,正我两人立功之秋也。况盟兄自宗祖以来,受朝廷恩不小,今闻盟兄必欲欲驾淮安,弟不任事则已,现今弟守河口,假如台驾临河,遏之乎,抑从之乎?即使入城,倘军民不相得,弟当为百姓乎,为盟兄乎?势实两难。今日此来,欲求盟兄回辕北上,进取功名。不然,姑暂留此,切勿轻动。刘大声云:蕞尔宿迁,些养活得我几万兵来,弟即不留贵治,假道往扬州何如?王公见其意决,乃云:必欲至扬州,请迂道从天长六合,则弟不敢与闻矣。刘颔之。王公再四叮咛,始别。淮人之得免于兵厄者,王公力也。
二十七日,路抚台出示:会淮城有七十二坊,各集义士若干,不上册,不督练,亦不给饷,每家出一人、二人以四至五,从义而起,出于自愿。小帽、箭衣、快鞋、刀仗,俱自备;每坊举一生员为社长,一生员为社副,随便操演;茶点小费,各认轮值。贵久持,戒作辍,总之,小则为身命,大则为国家,日则团练,夜则鱼贯巡逻;以备非常。
二十八日,军门阅操,黜陟颇众。
二十九日,阅城,设壮丁守城,每垛一丁,长枪小旗,垛隙用虎头牌掩之,止留二小穴外窥。四门阄设守官,夜宿鼓楼,西门周太守,讳光夏,乙丑进士);东门黄总捕,(讳铉,恩贡);南门高监纪。(讳岐凤,恩贡,为监军同知);北门范道尊。是日,闻京城失守,众疑信相半。
四月朔,淮城义士,在军门过堂领赏,每坊赏红纱二、红布十、草花四十朵、银一两。惟河北、下关两坊,精猛绝伦,盐搭手也,自辰至未,止过二十馀坊。明日立夏,各坊未过者,早集军门,以其半属道尊分阅之。时报南门外杨家庙、南镇坝、西门外湖嘴、河下,俱有北来逃兵骚扰。各坊义士请往耀武,遇乱兵乘马者,喝使下马。乱兵甚悚,为之让路。是日,周藩薨于湖嘴赵家。
初三日,复有人持令箭及伪牌至,乃伪官代路军门巡抚者。故河南驿传道佥事吕弼周也。弼周为王按台座师,故于李贼前自任淮事,贼即令为淮抚。王按台捆责其人四十,使传言劝弼周改邪归正,毋负国恩。城中士民大恐,逃者益众;王公严以大辟,然竟不能止也。
初六日,城中又有文武备社过堂,乃两学文武生家亲丁也。
初七日,盐城王守备,获伪将董姓者,并从人十三,至军门,斩之。
初八日,路军门传一令箭,谕合城乡绅、孝廉、青衿、乡约,俱集城隍庙议事。众谓必守城事耳。次日,众大集,军门始述三月十九日事,出塘报于袖中,使众阅之。云闯贼已入京城,百官从逆者甚众,伪官代本院者即至,诸生今日将效保定徐抚台故事,捆我出迎乎?抑念皇家厚恩,祖父世泽,大家勉力一守乎?言毕泪下,众亦多泣者,已而陈说纷纷,俱迂缓不切,路公谢而遗之,自是人心逾迫,私逃者不绝。
初十日,有某官夫人,伪为义士装,乘舆出城,为逐仆所举,守者解至按台,舆中多物,王公悉命还之,罚银三十两助饷,仆亦责二十棍。
十一日,乱兵至西门者愈多,大肆劫夺;行居马骡,无得免者;或掠妻女,勒重价取赎。
十三日,周府尊亲诣各坊,给义士赏,三日而毕。
十四日,军门令城内各坊义士,将大小街道栅栏悉闭,捱察奸细,于大清观得四人,三王庙得三人,发本府审实,枭首。
十五日,军门往东教场,选将守河;将官报擒得伪抚吕弼周,众皆喜。弼周以王按台即己之门人,必相听顺,止携执事五、六十人,伪参将王富号乐吾者辅行;时副将刘世昌标下游击将军骆举,守三界营,与合营将士密议,知王按台前毁伪牌,拒逆甚决,乃伪为迎者,设中火席于营中。王富侧坐相陪,从人别有犒。酒半,献觥落箸为号,伏卒起,先缚王富,吕亦就擒,从者获半。吕犹狂詈不已。时王按台复驻河口。比至,已二鼓矣,次日解院,王公叱吕使跪,吕骂云:小畜生,人也不认得。公曰:乱臣贼子,我认得谁?令左右截其耳。乃跪。公细鞫其何时顺贼?何时受官?圣上虽崩,东宫今在何处?吕一字不答。但摇首而已。乃夹王富一足,勒其口辞,即刻起文解至城中路公处,适军门谒诸藩于河下。
十七日,方投文,因盐城解到土寇七人,路公欲审枭,乃发西门外皇华亭伺候。午馀四牌,悬四门,游击骆举生擒伪官吕弼周、伪将王乐吾,情真罪当,传谕城内外,不论军民士庶,有善射者,俱于次日集西门外,乱箭射死。
十八日,倾城士民男女俱出,看射贼,沿河回空粮船百馀,众俱登船观之。辰刻,路公至皇华亭,亲举觞,劳骆举,簪花旁立,裸绑二贼于柱,射者立二十步外,五人为耦,人止发一矢,不中者退,中者报名,赏银牌一重三钱。两公子一冠一童,俱出射,亦中一矣。至未时,路公问死未,刽子手对未死,乃命剐之。观者莫不称快,争诣酒肆痛饮而归。
二十日,传闻王按台谕清河县及王家营民,三日内尽徙,焚其庐舍。因客兵来者甚众,恐盘踞为乱也。
二十一日,报云:北来李总镇逃兵,一路淫掠,湖嘴有卖糕许姓者,兵四人直入其家,欲污许妇,妇不从,疾呼,义士鸣锣,一时俱集。擒二人解军门,审是马督师标下,乃叱而遗之。时又有杨、贺、李、邱等总兵十数标下兵,成群作耗,为害不可言。
二十三日,军门与朱总镇,传集内外乡绅士民,并集城隍庙,歃血为固守之约。是日,山阳、淮安二处狱囚尽释放。
二十四日,刘鹤洲已至扬州,有书致王按台。略云:别后从无一音,知盟兄怪弟之南下也。第弟兵不比高兵,奸淫有禁,抢掠有禁,焚烧有禁,即他日到淮,必赖盟兄安插,使军民两安,乃盟兄覆下之雨露耳。王公以示诸生。因问宜如何答?诸生云:若刘公必至,只不放入城便了。王公云:此乃书生之见。刘公云:奉旨来镇,拒之即系背旨。诸生又云:若如此,只容刘公入城,其兵营于城外为便。王公曰:假如刘公坐城中,忽传一令箭,召某营入城领赏,或听用,守门官能禁之否?众皆语塞而退。
二十五日,邱总兵奉按台令,过河帮守清江浦。淮安误传刘鹤洲兵渡河,一时大哄,争买舟远避,人多舟少,有一小舫棹过,岸上争唤之,舟人云:刘兵已杀到,我自顾不暇,何暇及汝?王公方遗人察讹言惑众者,遂擒此人解院,立斩之,出示晓谕,众心始定。是日,新理刑郭承汾上任。
二十八日,淮安天妃宫火药局漏火,声震五六十里,烟雾障天,火药民匠死者甚众。手足或飞至城外,亦有全身飞堕者。府尊同理刑。亲来救火,谕救活一命,赏三金。三日后,砖瓦中犹累累见遗尸焉。先是,狱中所释强盗,无亲识可依,多投火药局,烧火磨药,至是悉死,或亦天网之难逃也。
二十九日,民间喧传李贼,一路要占闺女,不要妇人,见有高监纪出示,使闺女速速出嫁,无贻后悔。于是内外大小人家,竞先婚嫁,一舆价至二金。如是一月乃定。抚按出示不能禁。是晚,军门忽集各社长议事。盖闻伪淮徐防御使武愫将到,欲共擒之也。
五月初一日,新城杨姓大家,白昼中有兵数人,竟至其门,下马直入内室,大声云:我辈奉军门将令,欲与汝家借银数百两助饷。主人方措问间,诸贼乱掠妇女,互相争夺。有老奴在外闻变鸣锣,本方义士齐集,已有二女子被污矣。连夜解至开门,止砍行奸二人,馀捆打释放,亦不究其何兵,恐激变,故从宽耳。是夜,忽传北路李总兵逃兵要到村中打粮,各村男女逃窜,老少妇女,将衣裙前后连结,大哭而走;男子持火执械前导,老弱负囊随后。一夜络绎不绝。至晓,逐不敢行矣。时一飞避难于泾河宝积庵后之庄房,目击其事,惨不忍述。至次日,果有乱兵,从东而来,大肆杀掠,一飞亦几不免。贼遇人即搜其腰间有物否,又问其何等人,如诡说穷汉,即看网圈,并验其两手,故富贵者心不能隐。
初三日,军门发令箭,纵放老小妇女出城暂避。盖因武官每日哭禀:或云有老父,或有老母,惊惶欲死,军门不得已许之。是晚,女眷倾城而出,觅舆不得者,虽大家,亦多步行。
初四日,军门家眷三十馀轿,亦出城,往湖中,浮居大划子船四只。下午,王按台至淮,闻其事,大咎军门失计,即命书吏大书告示,城内大小人家,已出城者,限三日内搬回。如违,房子入官。妇人追回赏军。家产充饷。写毕,王公即辞去,惧法者多有回家,其不返者,王亦不复问也。军门撤水营兵,守杨家庙,以防北来之兵。
初五日,河北义兵,擒乱兵三十一人,解至,因军门往河口,先解范道尊审之,多所释放,止以九人解军门,不过捆打而已。
初六日,军门往杨家庙扎营。是晚,因高监纪欲入城,借民房住,下午,即闭城门。
初八日,淮人始见新主监国之诏。
初九日,河口张游击报淮徐道伪防御使武愫已到任,揭其各门告示,呈军门,路公命加兵守河口。
初十日,军门又往河口,与王按台议武愫事。
十四日,马督师兵过淮,赴南京,共船一千二百号。王按台往清江浦,亲自盘诘,令义兵站立河岸,不许一舟停泊,一人登岸,一路肃然。凡三日始毕,各坊义士,劳苦极矣。又闻王公于清江浦,擒贼遗招抚伪旗官宋自成,枭首。并缚从囗生员一名,投之于江。
十七日,夏至,清江义士。搠死马督师兵一人,当事者亦置不问。
十九日,传李贼兵,已至清河,王按台遗兵拒之。
二十日,王按台至板闸调兵,并周监纪马兵约二千馀人,共守河口,为有总兵李承勋叛兵逃下,昨误传李贼兵,乃承勋也。
二十二日,河口兵解一犯禁舟人至,云:每人要银一两,即渡之过河,军门命立斩以徇。
二十三日,军门出示,新主登极,各项新旧钱粮俱赦免,一时懽声载道。是午,见范道尊牌云,卢太监兵二千,要进城,各坊义士防之。于是,城中士民,又一大震。
二十四日,河北人擒伪官武愫,解至军门,为路公进学门生,自诩师生之谊,必不相苦。路公见之,嘿然。各坊义士禀云:二位恩台在淮,如此用心竭力,不知杀多少伪官,擒多少伪将,至土寇乱民,不计其数,淮上土民赖以暂安,今新主即位,纤毫不得上闻,为今之计,不若将武愫囚解京师献俘,庶不没两位恩台劳绩,路公亦以为然,乃械禁淮安狱中。一飞往观,见其人堂堂乎一表人才,惜乎有貌而无心也。
二十六日,吴三桂杀贼,塘报始至。
二十八日,军门斩宿迁土寇,共十一名。
二十九日,军门备大宴于淮安府学中,请王按台叙录向来有功文武官八十馀员,各官先赴军门,花红领酒,鼓吹上马,迎至学中。两台亲自安席共宴,观者如堵。
六月初一日,淮城雨黄沙,大风蔽日。抚按行香后,齐集府学明伦堂,缙绅诸生俱在,取伪官武愫面审,愫口中不称小的,先掌嘴二十。愫犹哓哓置辨,以到任告示与看,始语塞。于是,缙绅无不发竖,王按台命打皮鞭一百,抚台云留他上京献俘。王公云:百鞭犹未遽死。愫赤体,惟有白纱裤一条,鞭及四十,裤已烂,于是遍体被抽,鞭断者四,仍下狱。王公命速备囚车,后闻武愫解至邵泊镇,兵有欲却之去者,乃复禁狱云。时淮抚路公被议,得旨提问,阖城俱不平,孝廉嵇宗孟同士民多人,至南都。上保留公本,得免。今路公已丁艰去,而王按台又为御史陈丹扆题请陞山东巡抚。淮人如去父母,愚谓淮上系南都藩篱重地,二台拮据数月,幸保无恙。地方业已安之,倘加衔久留,此一方可恃无恐。即路公难于夺情,何不竟以王公代之,乃置之山东,岂山东更重于淮海乎?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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