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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宫闱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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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宫闱秘史
作者:裕德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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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父裕庚,在法使四年。既届瓜代,乃挈眷归。从者为余母暨头弍等参赞海陆军随员与其眷属、仆役等,都五十五人。于1903年1月二日乘安南船,由巴黎行抵上海。其时骤雨如注,所有行李已有为之照料者。然欲使从行诸人一一平安登岸,其事盖至艰钜。至差遣使役等,鲜有可恃者。余母精干,不畏艰阻,故凡百事宜,惟伊是赖。

余等既由小输离海船而至法界之黄浦滩,上海道及上海县等俱公服相迓。道台谓余父,已预备天后宫为吾徒行辕,吾父当在香港时已电致法界密采里旅馆拒之。当1895年,余父任日本钦使时,道经上海,曾寓于是。此屋初建时颇壮丽,惟历时已久,且失修葺,寓其中者曾不能不虞其倾败。旧例显者过境,为县之长者,饮食口腹皆有供给,且鲜有拒绝者,而余父于此,无不以婉言却之。

余等既行抵密采里,已有两电来自政府,促余父赴京甚急。维时海道已封,舟不能迳往天津,无已,必由秦皇岛以去。奈余父老且病,医士不能一日离左右,此途修阻,非所能任,仍不克成行。乃覆电北京,俟北河冰解,当以第一次轮船北上。二月二十二号,余等离沪,旋于二十六号抵津。津海关道及其他官员之迎迓者一如上海。

旧制显官归国,例有一奇特之礼仪,盖当至中土时,必有请圣安之制。其左近之督抚为之布置,若道台职卑,尚不足于与此焉。此时督直隶者为袁世凯,余等初至,袁即遣一吏来,预为存问,俾行此殊礼。布置既周,余父及袁世凯皆服朝服,冠朝冠,花翎朝珠,一如其职,以往万寿宫。万寿宫者,特为行此礼之地也,其时下级官吏来者颇众。宫之最后进有案,案之中设皇帝及太后牌位,上书万岁万岁万万岁。其时直督袁及其他官吏先至,袁督立于案之左,官员分两行以侍。未几余父至,即跪于万岁牌下,口称请皇安焉。旋起立,问圣躬安康,袁督当以健豫答,礼遂毕。

寓津三日,于二十九号抵京。父病转笃,乃请假四月以养痾焉,奉旨如所请。余家旧居,当赴巴黎时始建成,工作殊精美。值1900年拳匪之乱,焚毁殆尽,此役约损失十万馀金。以是故,乃租一中式房屋以居。前居本某公爵旧邸,非新建者,但加以修葺,乃成一极佳之西式居屋。至所谓西式者,非重新建筑之谓,仅易其门㸢,平其道路,新其器用,一如西式者耳,其屋则仍中式也。旧建殊纡曲,占地约十英亩,以修葺之费时日与金钱也。乃居其中仅得四日,遂赴巴黎,诚不能无悲悼耳。虽然官于中国者,亦只有忍之而已。

北京居屋类纡曲,而占地广,前居亦类是,共有小屋十六,正楼一幢,共房间一百七十有五。庭院作方形,有循廊,由此室以达彼室,固不必由户外也。读余书者,见余之家庭而居之大厦,必疑虑及之,但以余父家室之繁,与夫书房仆役之众,必居是始觉宽裕耳。

花园之环绕是屋者亦中式,中有池,池有游鱼,且植荷焉,间驾以桥,沿池为柳,圃中植以群花,缭以幽径。余等之巴黎当1899年6月,花开满园,见者俱赞赏不置。

屋既毁矣,吾徒来京,群不审息壤所在,故吾父在津时即电京中友人某,为之觅屋以居。未几遂得一名屋,盖李鸿章与列强签辛丑条约之所,李亦旋捐馆于此者。李既故后,居是屋者以余家为第一。华人迷信众,佥以为居是者必遇不祥,第余家处此甚安适,并无鬼怪如友人言者。

惟被焚之旧居则永无恢复之望,盖余父既列籍于朝,例应殚竭国事,不得营营身家,图所私焉,反是必蒙恶名,故所有损失惟有默然。

当1903年3月1日,庆亲王及其子贝子载振来拜晤,并谓太后将于翌晨六时召见余母及余姊妹二人于颐和园。时余母告庆王,旅欧者久,率着西服,无旗服可称身者。应王谓已将此节奏明,并谓太后颇愿吾徒衣西服觐见,不必斤斤于旗服也。盖太后欲一见西衣之穿着如何耳。时余与妹满志踌躇,意谓此际必衣何者为当。幼时,吾母辄以同色衣服衣余姊妹二人,时余妹愿着一浅蓝鹅绒外褂,以此色与彼甚称故。而余则选一鹅绒外褂之红色者,盖意此或可得太后欢心也。筹议者久,卒从余说,并议定冠红色之冠,翠羽为饰,若鞋若袜,其色亦同。余母则衣海青色长衣,缘以紫色之鹅绒,冠黑绒冠,白羽为饰。

余家居城之中,去宫约三十六华里,必三小时始得达。行此长途,仅可以轿,必于夜间三时启行,六时始至,此行为余初次之入宫也。方闻庆王传命时,惊惶特甚,继念得此机缘,或可一瞻宫中景象,而见所未见焉。余离中国久且,余父又未将余妹及余之名报之内务府,故余入宫之望曾萦梦寐,然以是恐终其身不可一得。迨至余父返自巴黎,太后始知其有子女也。至余父不报余姊妹名于内务府之故,则欲余等受相当之教育,惟是必不可令太后知之。不宁此也,满洲旧制,一二品大员之女子,年满十四者,当入宫听选,中者得为妃嫔。余父出此,良亦由是。若慈禧太后者,则咸丰所选中者也。

是夜三时,余等遂首途,各乘四人轿,左右各以一人翼之。以途远,轿役有两班,互有更调,故轿三而轿役则有念四。其轿前之领班者各一人,不与焉。此外每轿各有顶马一,跟马二,又骡车三两,专供轿役之休息者,故此行共四十五人,马九匹。人居轿中,四围黑如墨,耳所闻者惟轿役呼路之高低声及马蹄声已耳。轿之为物,苦人特甚,居其中者,其体必肃必直,不者恒易倾覆。路既修长,旅具复不便利如此,既抵宫门,觉疲惫不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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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等行至中途,已抵城门,见城门洞开,甚异之。凡城门率以晚间七时闭,苟无要事,天明始启,此通例也。比询之守卫,乃知曾奉命启门,专候吾过此者。当出城时,守城官吏公服鹄立两行以侍,行礼如仪。

既出城,天仍未明,以余幼稚之经验,回思既往,曾无奇特如今日者。继念太后之为人究不知奚若,对于余等之爱憎亦不知奚若。曾闻人言,如余等者,或有留居宫中之望,果尔或可以余之力,使后改革政治,而所以稗益中国者,甚匪浅鲜。思至此,愉怏无似,并决志苟能如愿,当注全力以为之。俾中国之进步与其福利,日进无疆。思念方殷,忽有一缕红光远见天际,余以此而卜今日天气之必佳也。天既明,百物可辨,渐见宫墙作红色,闪隐目前。随山上下,墙之顶与屋之顶佥覆以青黄瓦,耀以白日,㶷烂若画图焉。途中佛塔种种,经过余前。旋至一村,名海淀,去宫门约四里。官吏告余,距宫颇近矣。余以困顿久,颇有永不能至之想。遽聆斯言,甚快,此村居屋俱平房,以砖建成,与北方居屋无异,且颇修洁。村童见吾徒经此,争相出视,且相告曰:‘此等贵妇,将往宫中而为皇后矣!’闻之殊可笑。

既离海淀,旋至一牌楼,刻镂精美,华人绝佳之建筑也。至牌楼,始见宫门,相去约百码。门凡三,俱函宫墙中。中门甚大,左右二门略小,中门非太后进出不启。余等之轿止于左门,门已启,门前五十码有屋两所,禁卫军寓之。

余等初至时,见官吏等相语甚杂,旋有入门呼者曰:‘至矣,至矣。’既下轿,有四等太监二人迓于道左,并率小太监十人,持黄丝帘,围轿作幕。此盖太后所赐,用之有殊荣。帘长十尺,高廿尺,由二太监持出者。

此四等太监二人,遇吾徒其恭。各立门之左右,肃吾徒入。既入门,至一广院,平铺白石,约方三百尺。院中花台极多,中植古松,松上县群鸟之笼。其后有红墙,为门亦三,与初入之门同。门之左右各有矮屋一行,每行内有房十二间,朝房也。广院中官吏甚众,各衣公服如其职,视之颇作无为之忙碌。见余等至,立即静肃无哗。时此二太监导余等入一室中,室之广长约廿方尺,中陈红台椅,各铺红垫。有窗三,悉悬丝帘。余等入室未五分锺,即有一丽服之太监入室而言曰:‘太后有谕,召见裕太太及诸位小姐于东宫。’言甫毕,二太监即跪下而答曰是。满制,太后或帝谕者,其臣庶当一如帝后亲临,跪以答之。渠等随令吾从其后,复入一左门,以达广院。院之大小与前院若,其不同者有一仁寿殿在其北,其馀房屋较前为大耳。太监导余等入东侧之室中,陈紫檀椅,雕刻极工细。上铺蓝縀垫褥。四避所悬之幕,色质亦同。壁之四方县锺数种,数之得十四架。有顷,有女婢二来相告曰:‘太后方临装,稍候片时可也。’彼之所谓片时者,实不啻两小时有半,然华人视之殊平淡,故吾徒亦不甚焦灼也。此后太监时有来者,送牛奶,送杂物,其类极繁,约至廿馀事,俱太后之赐。继又赐金戒指各一,上嵌明珠。旋太监总管李莲英又至,服二品公服,红顶孔雀翎,满宫太监之有孔雀翎者,仅李一人而已。李为人极丑且老,皱纹满面,惟举止翩翩耳。谓余等曰:‘太后立即召见。’且又致玉戒指各一,亦后之赐。余等拜受之下,惊喜特甚,意谓太后尚未见余等,叠赐珍物如许,则其人慈爱从可知矣。

李方去,又有两宫女来,佥庆王公主也。问太监曰:‘彼等能华语否?’余闻之殊可捧腹,当先诸人答曰:‘彼等本华人,虽能作数国方言,华语固所谙也。’渠辈闻之惊甚,且言曰:‘大奇事,彼等所言与吾徒殊无歧异者。’余等闻之,惊异之心几与渠辈相若,盖不谓这中竟有愚鲁至是者,且可知渠辈所受之教育固极肤浅。继又云:‘太后方候余等入见。’余等乃随之行。

行后,复经三院,院与前院相若,至一大殿,刻缕精美无伦。殿之四廊悉县明角灯,灯之上罩以红丝,红缨垂其下,缨之下各系宝玉。殿之外又有两殿,稍小,为正殿之左右翼,刻缕亦精,悬灯亦相若。

余等及大殿之门,复遇一妇人,装束与庆王公主等,惟首戴凤凰与众殊耳。妇人笑容可拘,与吾街握手相见,与西人无稍差异。询之他人,始知即光绪皇后也。皇后告余曰:‘太后特命余来相迓者。’观其举止温蔼可亲,体态亦都丽,惟容颜不甚美耳。旋又闻太声发自殿中,召余等曰:‘即来陛见!’余等旋即入内,见太后着黄縀长衣,绣淡红牡丹其上,头帔亦类是,珠玉之花饰其左右,珠缨系于左,顶上戴玉凤凰。长衣之外,复有一披肩,肩系明珠所织,俱精圆,大如黄鸟之卵,色泽无二,共三千五百粒,余生实未之前见。披肩形如鱼网,复以美玉之钩二,系一玉缨垂其上,以外复戴珠钏两双、玉钏一双,第三指及第五指上有戒指数事,均玉制者。右手罩以金护指,长约三寸。左手两指罩以金护指,长短与右手同。鞋上满系珠缨,饰以各种宝玉。

太后见余辈至,旋即起立,相与握手,面呈笑容,殊可亲,且以余等娴于宫礼,似甚惊奇者。旋谓余母曰:‘裕太太,尔以何术育尔子女至于如是,诚奇事。彼等久居异邦,吾知之也,何以所语者又与吾无二,且何以貌之美丽复若此也?’余母旋答之曰:‘渠父督责殊严耳。先教彼等习中国文字,后及其他,且甚勤。’太后旋谓:‘吾甚悦渠父之悉心抚育,且授以良善之教育焉。’太后乃挽余手,审余面,笑亲余之两颊,而谓余曰曰:‘吾甚愿有尔女与吾共晨夕也。’吾闻之甚悦,且谢其仁蔼焉。太后复询余等所着之巴黎衣履甚详,并嘱余等必时时着西服,因居宫中,不常之见。太后于西服中悦路易十五式之高底女鞋尤甚。与太后语时,见一人立于其侧,想去咫尺间,太后旋言曰:‘余且导尔以见光绪帝,但尔必呼之万岁爷,而呼余老祖宗也。’帝与余等握手有忸怩态,高约五尺七寸,甚瘦,但举止英挺,隆准广额,睛黑,奕奕有光,口大齿白,神采甚佳。余察帝,虽时时呈笑容,然中含忧色。其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至,跪石版上,而语太后曰:‘舆已备矣。’太后旋命余等偕至朝堂,太后接见各部尚书及各军机之所也,步行约念分锺可达。是日天气清朗,太后之露舆以太监八人舁之,各衣其公服,殊可异。太监总管处舆之左,其次级者处舆之右,各以其手护舆而行。太监之五品者四人行于前,其六品者十二人行于后,其手中各有所持,如衣如鞋如手巾、梳、刷、粉镜、针、红黑墨、黄纸烟、水烟袋等物。其末一人则负一黄椅,此外沿有阿妈二人、婢女四,亦各有所持。余见此颇绕兴趣,质言之。即一妇女之梳栊室,而以人负之行者,皇帝承德舆之右,皇后及诸宫眷则行舆之左。

朝堂长约二百尺,广约一百五十尺。堂中有长案一,上铺黄縀。太后既降舆,即升堂,登宝座,座设长案之后。皇帝之宝座较上,居太后之左,各尚书一一跪于后前之长案下。

朝堂之后有厅若暖阁者,甚大。长约廿尺,宽约十八尺,缭以雕缕之阑干,高约二尺,仅有二门,可容一人出入。门之前有阶六级。暖阁之后,张以小屏风,屏风前太后之宝座在焉。小屏风后又有极大之刻木屏风,长廿尺,高十尺,实余所仅见之美物也。

暖阁系檀木所制,上雕凤穿牡丹图,极精美,全阁雕纹无不类是。太后宝座之两旁有婺二,下端为黑檀,上插孔雀羽,成扇形,一切铺饰俱黄鹅绒也。太后方登宝座时,乃命余等与皇后及诸宫眷等立于屏后,吾等于此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甚清切,余将以所闻告之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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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也,所以永识不忘者极众。余于诸宫眷中为一新奇人也,生长异邦,习染异俗,因是种种,惹人疑问者甚易。且余以是得悉此等妇人好奇之心,固与西人无殊。庆王之四格格,孀妇而极美者也,问余曰:‘尔固生长欧土而受其教育者,吾闻人言,凡有往是土者,必饮其水,饮后率忘故土。尔稔西语,习之欤?抑以饮水而能之欤?’余答曰:‘尔兄载振往伦敦,贺英皇爱德华加冕礼,道经巴黎,余曾遇之。其时吾父亦得请柬,吾等本可同行,卒以云南交涉事亟,未遂所愿。’格格忽问曰:‘英土固有君耶?吾意太后固世界之君也。’四格格之姐为皇后弟之妻,敏慧闲静,聆是言而笑,卒之皇后谓格格曰:‘尔何若是其愚。吾知诸国各有其君,且有数国,而为共和政体者,美国其一也。对于吾邦颇形友爱。惜吾人之赴美者率下等社会,彼土人士乃以华人无不尔尔。吾甚愿满人贵族一临彼土,使知吾人之真象焉。’彼继告余,曾读译本之各国历史,视其人,见闻闻殊博。

早朝既毕,太后呼余等自屏中出,且嘱余非偕往剧场观剧。太后谓今日天气绝佳,愿徒行。太后独行于前,余等尾其后,俗习然也。途中太后时以其所爱之地与物指示吾等,终复使吾等并肩行。事后,始知此乃极优惜事,不常为之也。太后之所爱者,为花草、禽鸟、犬马等,一与常人无异。有一犬,太后爱之极笃,彼之所至,犬必随之。犬诚驯良,余未之前见,太后以其美,名之曰海獭。

去朝堂不远,至一广院,院之两侧有大花蓝二,以天然木植编制成者,高约十五尺,满覆以紫藤之花,篮极精美,太后殊爱之。花含苞时,太后必集群众赏之,意甚得也。

由广院入循廊,廊沿山坡,遂达剧场。剧场之殊特,诚有出人意虑者。声共绕广院之四面,面面不相连属。凡楼五层,面临空声,而戏台则有二。连级而上,其楼之在第三层者为布景及藏储各物之用,其台之在第一层者,一如常式,第二台则如庙寺,专演鬼神剧者,以太后喜此故也。

剧场两旁,翼以循屋,稍低,而循廊护其外,为各大臣被召听戏之所。剧场对面有室三,专建之以供太后者,高约十尺,与戏台等平。外设活动玻璃窗,夏时则易以绿纱之一帘。其两室为太后起坐之所,右侧一室,太后休息于此。室前设长榻,坐卧一如其意。是日太后则导余等入此室中,继闻人言,太后观剧,率在此室,视听有间则昼寝焉。太后善眠且熟,虽声浪极大,不能扰之。读者苟有曾入中国剧场者,必知于此喧哗之地,欲睡神之惠临,其艰难为何如也。

余等既入太后之休息室,戏即开幕。戏为蟠桃会,亦鬼神剧也。此剧殊绕兴趣,自始至终,余乐之不疲。所演诸节甚灵敏,且与真者无异。余深讶太监等之讵能演此,太后告余,戏中诸景,俱太监等所手绘,而为彼所教导者。且此剧场与中国所筑者殊,场有悬幕可上下,以节剧之起迄。太后固未尝观西剧也,余不知渠果以何术竟与西剧暗合。太后爱读宗教书及小说,时编辑成戏而自演之,且颇自负其能。

太后坐而言,余等侍立,有顷,询余曰:‘尔知戏中情节否?’余以知对,太后似颇愉悦者。旋复欣然谓曰:‘与尔长谈,忘命餐矣,尔饥否?当尔旅欧时,尔能得中国食物否?曾思家否?苟余离国如是其久,思家必切,惟尔久居异土,非尔之咎。盖余命裕庚之往巴黎也。然今亦不之悔,尔且自思。尔今足以圃余者实系,且可使外人知满人妇女中亦有能操西语者,与彼等固无殊也。’方太后言时,余见太监置长棹三,上各覆以精美之白台布,并见太监甚多,各携食盒,静立院中。盒为木制,漆作黄色,其大可容小碗四、大碗二。太监置棹既毕,院中太监例作双行,以达院之彼端一小门外,互递食盒,至于房门,内有衣履清洁之太监四人受之以置于案上而去。

据此以观,则太后进餐固无一定餐室,随其足迹之所至而定焉,凡所用的碗俱黄色,覆以银盖,间有绘青龙及中国之寿字者。

余计其食品,共约一百五十种,列三长行,大碗居先列,碟次之,小碗又次之。布置既毕,有宫眷二,各携一黄盒入,余见之颇惊,意宫眷且司此贱役,将来余之入宫,得毋类是?盒虽重,然宫眷持之甚敬。旋有小台二置太后前,置盒其上而启之,中陈小盘数事,殊精巧,各盛糖菓、糖莲子、核桃仁以及及时之瓜果。太后谓渠乐之甚,其味盖胜于肉,赐赉甚多,并嘱余等家居时亦食之。余等感太后之仁爱逾恒,食之颇伙。余见太后食糖不鲜,颇讶其何以能再进餐也。食毕,宫眷二人复至持盒去,太后复谓渠时以馀食,赐宫眷食之云。

此后又有一太监入,持一茶杯以献。杯系白玉,其托与盖则金。旋又一太监入,捧一银盆,内玉杯二,一盛金银花,一盛玫瑰,两太监俱跪太后前,上捧其盆,俾太后能及之也。太后揭去金茶盖,取金银花少许,置之茶内,继乃饮之,并告余等渠爱花如何之笃,并花之味使茶如何之美,又谓将使尔等一尝余茶,观尔等嗜之否也。随命太监以其所饮之茶畀吾徒,茶既至,复置金银花其中,余尝之,诚精美,加以花之香洌。尤觉芬芳无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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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毕,太后乃命余等同往隔壁房内进餐,以餐棹置于此也。余初疑太后食糖后有一定之房间用膳,继考之,竟不果然。既入此室,太后乃命将菜碗之盖揭去,随坐于棹之首位,命余等立其侧,且谓:‘曩时观剧,恒由皇帝伴,今以亲客在座,颇觉羞涩。吾愿皇帝毋再如此之羞缩。尔等三人,今且伴我可也。’余等闻之,觉太后恩宠出于侪众,乃叩首以谢之,然后进食。初次叩首,使人头眩不置,久之乃惯。

方进膳,太后又命太监置菜碟吾徒前,银箸银匙与焉,太后曰:‘尔等立而食,余心滋歉。然祖宗成例,余不能违,虽皇帝也亦不能克坐吾前。吾知西人稔此,必以吾之遇待宫眷,颇不规于礼,故宫中成例,余殊不愿西人知之。尔且观吾于西人前举止将大异是,盖不欲示彼等以真象耳。’

太后与余母语时,余乃留心太后之食量,盖以渠食糖果及胡桃已不少,庸能再有所食耶。

牛肉为宫中禁品,以服力之兽,食之将获重戾也。食品以豚肉、羊肉、家禽、蔬菜为最多。豚肉之制,约得十种,如肉丸也有红白之别,红者烹以酱油,味甚可口。又有笋炒肉丝、樱桃烧肉、葱炒肉片等。葱炒肉,太后所嗜,余尝之果佳。又有鸡蛋饼、菌子炒肉、白菜煨肉、萝卜煨肉等。鸡鸭羊肉亦有数种,案之中有黄磁大盆一,约二尺对径,中盛清汤鸡鸭鱼翅,鱼翅,中国之珍品也。此外有烤鸡、烤鸭,上置松针,取其香也。另有一盘为太后所最喜者,则烤肉也。

满人嗜面,不常食米。今日所食者,种类极繁。有炕者、蒸者、炒者,或制以糖,或以椒盐,或作龙形、蝴蝶形以及花卉形。另有一种,中有肉馅。此外有酱数种,太后亦甚嗜之。又有绿豆糕、花生糕数事,配以糖制之汤。

余以伺察太后之心切,且留心聆听其言语。太后虽命余尽量食之,然所食固不多也。继又进粥,有大米、小米之别。太后又谓食后,粥必尽之。

食毕,太后乃起立,谓余等曰:‘且随我往休息室,俾皇后及宫眷等进膳,渠等食时,固恒在余后也。’余等既入休息室,余乃立于门首,以观皇后等进餐。渠等环案而立,毫无声息,且无一坐者。

比时剧尚未己,惟所演者不如第一出之饶有兴趣也。太后入室后,乃坐于长榻上,太监献茶,太后又命进之余辈。读者试思,余蒙如此荣幸,其欣慰如何?华人之视其君上也,至尊无与伦,其言无异法律,凡有面之者,不得仰视,非是不敬。今吾等所遇,实非常之害宠矣。且闻之人言,太后性情暴厉甚,但以余所身受者断之,诚慈善,言语和蔼可亲,世界中极仁厚之妇人也。或告者之过欤?

太后休息有顷,谓余等:‘日将暮,可以归矣。’并赐黄盒八,内装水果、饼饵之属,且谓余母曰:‘尔告裕庚,善自珍卫,以已其疾。吾所赐药可服也。并将盒内所有之果饼食之。’余念吾父归自巴黎,其病甚笃,讵能食者。然吾父苟悉太后慈爱如斯,所感戴当不知何如也。

君主有所赍,例应叩首以谢,读者所深知也。余等受果饼迄,乃叩首谢恩。濒行时,太后复语作母:‘渠爱吾辈甚,并愿来居宫中,为之宫眷。’余等思此,亦莫大之慈惠也,遂又谢之,并问余等果以何时来。来时仅带衣履,其馀应用各物,当一一为之置备,并引至一所,为余等入宫后所居者。且嘱二日内必迁入。屋内有房三间,居太后寝宫之右。寝宫名仁寿宫,筑于湖滨,太后所深喜者也。读书寝息恒于此,兴至时则棹舟湖中焉。宫内寝室甚多,太后时时迁移,无定所也。

此后,余等遂别太后、皇后及诸宫眷等而归。复经困顿之长途始得宁家。至家后,疲惫已极,然余心乐甚,以此实生平所仅有者。余等方至家,又见太监数人持太后所刚之贡縀,人各四⽦,专候余等归来者,惊异不置。余等遂又谢恩,并告太监:‘敬达太后,余等谢忱之如何诚且甚也。’

此外尚有一事,则送物之太监,例应有所赏给,以报其劳。余等遂与太监银,人各十两。继始知太监之送赐物归者,太后必询受物者之若何感戴,及赏给之几何。此等赏给,太后亦允彼等受之。且又询余家居屋甚详,并吾等爱戴与否。太监等极喜饶舌,余等二次入宫时,又以当日太后所语者,一一见告。

余母以父病,一旦入宫,将无人为之左右。是以忧懑甚。然太后旨,所不能违,遂于三日后复往。

入宫第一日甚忙。当初到宫时,即面太后谢前日之赐。太后当语今日忙甚,将接见俄国公使夫人勃兰康。渠之来,携有俄皇阖家影片,为俄皇赠品。太后当询余能俄语否,余以不能对,并告太后:‘俄人知法语者甚多。’太后闻余言,似甚欣悦,旋又目一宫眷而诘之曰:‘尔胡不谓能俄语耶,余固不得而知之也。’余闻此言,意必有以诳言欺太后者,以太后闻余言不伪,似甚有喜者。不久果有一宫眷见逐,盖渠自称能操数国语,实则一无所能也。

今日除受俄使夫人朝见外,又值太后之侄德裕纳聘期,宫中复演剧。满人贵族聘礼,例有福晋二人往新妇家,新妇盘膝,闭目坐床上以候。彼等至,乃置玉如意一于新妇衣上,复惭荷包二于新妇之钮扣上,内装金钱各一,复为新妇戴金戒指二,上镌大喜二字。行礼时甚静且速,既毕返宫,告礼成于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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