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帝
其一
[编辑]取天下者,在得其大势,不在战守之胜败得失也。如奕者然,妙处不过数著,全局在我,而小小利钝不计焉。项羽杀义帝,汉击之;虽使楚破汉于睢水可也。项王怨黥布,汉得使随何说降之;虽使楚击破布可也。此楚让汉妙著也。汉王不得王关中,封于蜀,烧所过栈道,以齐王田荣反书遗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虽使楚夺汉关中可也。彭越反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虽使楚击破越可也。此汉自得妙著也。楚方自贺战胜,而不知汉有天下之局,已定于此数著矣。
妙著有数端焉:我与敌之所共,敌失之而我得之者,曰先著;我发之于此,而敌不得备之于彼者,曰警著;敌备之于此,而我引之于彼,使不得至此者,曰松著;我与敌俱不得与,傍出而中起之,敌所不利,即为我所利者,曰应著;我不求胜,而不可败,而卒以此取胜者,曰稳著。取天下之势,不越此数端而已。
又
[编辑]帝王初兴,其智勇尽取之臣下,又皆其故等夷,必有一种意外举措,先制其命、夺其魄,使不敢动,而后能为吾用。高祖至修武,自称汉使者,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至定陶,驰入韩信壁夺其军。此时已弄信于掌股之上矣。驾驭笼盖,寓于玩戏之中,足以逆折其邪萌,而消之于未然。韩信不入蒯通之说而不反,非不欲反也,知其反之无能为也。知反之无能为,而又负反名,信岂肯为之乎?善乎信之言曰:“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此心服之言也。高祖自谓不如留侯、萧何、韩信,而又曰:“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二语殊占地步,非谦逊归功臣下之言,正自明其能驱策智勇,出三人上耳。
封王子弟,至吴王濞,抚之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反者,岂若耶?”属吕后后事曰:“安刘氏者必勃也。”此从何处看出?悍王、骄后,当亦骨惊。文帝劳军至灞上,曰:“如儿戏耳。”则二将伎俩,已落其胸中、眼中久矣。帝王识量与臣下不同,屈策屈力,岂待其反而后制之哉?
又
[编辑]高帝终不以戚姬故废嫡立爱,明知有人彘之虐、诸吕之祸,而听后人为之。所不肯作法于凉,不独开国远虑,亦自是丈夫气。然吕雉老狐,不得用武帝处钩弋夫人法处之,为千古恨耳。
高帝病,吕后问:“百岁后萧相国死,谁可代之?”次曹参,次王陵,次陈平,次周勃。此数人者,吕后瞑目屈指中数之熟矣。穷究到底,正观其用人次第分数何如。其意不在刘氏,而观其何以备吕氏也。不待其词之毕,而帝已见其肺肝矣。问至周勃,汉之人数已穷,而复问其次,尤为狠毒。上亦寒心,而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一语恨甚。此时发付,只得如此。然上亦知吕后之老、诸吕之庸,而平、勃诸人办之有馀。知平、勃诸人之足以办诸吕,又何必除一吕后,以为开国纲常之累哉?上之言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馀,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其一片苦心,如医之量药,刚柔佐使,毫厘不差。而低欿顾步,长虑深思,尤于“然安刘氏者必勃也”一“然”字中见之。处分如此,则帝亦何有于诸吕也?
苏轼谓“不去吕后,为惠帝计。如家有主母,而豪奴悍仆不敢与弱子抗。”当时韩、彭已死,其将以萧、曹、平、勃为豪奴悍仆乎?似亦不伦之甚矣。且自萧、曹、平、勃辈而下,其能为豪且悍者谁也?汉之不必除吕后,正以有平、勃辈在耳。他日吕后欲王诸吕,问于平、勃,平、勃顺旨,盖诸吕伎俩业已看定算定,知他日之必能制其命,时不可争,不得不为此养晦行巽之道,以为所欲为耳。然其际亦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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