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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松先生别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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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松先生别集
卷一
作者:赵任道
1744年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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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岁,随家大人寓居于义城舍谷村。一日,陪大人访堂姊夫梧峯申公之悌下川里。归路过道旁林亭,一洞少长多会。梧峯公亦侍其尊人在座,其中一大人颜如渥丹,目容端正,视瞻无回,言动有则,从容和毅,冲澹凝远。窃观其温厚平易之中有确乎不可拔之操,恭逊谦虚之中有截然不可犯之象。

任道虽在童稚之年,未有知识,而心实异之。归而问诸大人,答曰:“是张报恩也。曾以学行遗逸,擢拜报恩县监,汝尚识之哉?”任道获接先生道德辉光,盖始于此。

辛丑壬寅年间,移寓仁同嘉乐洞,仁同即先生所居之邑也。时陪先人往来游从于先生之门。一日,先生来过嘉乐洞任道于是时累改名未定,方以几道呼之。先生戏笑曰:“几者近辞,人能近于道,亦不偶然。但以学者立志言之,则似乎未尽,便当求造其至极之地。何可止于近而已哉。”先君闻而是之,即以任字易之,盖以先生之训为重也。

丁未初春,先生从寒冈郑先生来游道兴江上。因与忘忧郭右尹相会同,泛于龙华山下。邻乡士友之来会者三十馀人,吾父子亦参其中。先生答先人昆弟,手札至今犹存。

龙华同泛之日,忘忧公笑谓郑先生曰:“以吾所见,旅轩贤于寒冈。”寒冈答曰:“令公之见,也是也是。”因盛称先生。乡丈鹊溪成公年齿最高,时在座中,以手麾之曰:“姑舍是。姑舍是。吾但知有吾师而已。”灵山李斯文畏斋丈顾谓郭公曰:“令公之论有同西河人。”相与一场剧谈而罢。

由今思之,忘忧之言,质朴无边幅,寒冈之答,廓然无私吝,鹊溪之姑舍是,畏斋之斥西河,亦出于尊师,意各有在。斯文盛会,其可再得乎?

癸丑抄秋,任道省墓于善山迎香,渡江拜先生于远怀堂,先生颇有接引拳拳之意。令嗣子未冠者行酒,即今之注书君也。任道避席苦辞,请使婢仆代之,先生不许。

从容与语,稳叙阻阔之怀,语及先人,致不幸早世之叹。且谕以移居卜邻之好,辞意甚恳。任道起谢曰:“择地处仁,固所愿也。但念慈父既没,松槚隔远,以此为忧耳。”先生曰:“此地滨江而先垄亦在水涯,若办一只轻舟,春秋省墓,往来甚便,何不可之有?”任道起拜唯诺,终不能决。到老思之,常以为平生之悔。甘居下流,未免聋瞽。白首纷如,悲叹何及?

壬戌正月,任道在母服中,因赵英汶景闵,上书先生乞先人墓碣文。先生答曰:“承谕奉认孝思恳笃之诚,第闻执丧过中,似不可支持。终孝之道,惟宜保存遗体,以永其追远之业,乃其本领。立碣事不若姑缓之。云云。”

癸亥,任道既免丧,省墓迎香,往候先生于不知岩。留二日乃还,任道时方患头风,先生闷之。临别,以黪布边掩与之,盖先生前日服中所著云。

甲子秋,谒先生于不知岩任道阕服逾年,而有迁墓改窆之计,尚未脱素。先生曰:“昔闵子丧毕,见于孔子,援琴而弦,切切而哀曰:‘先王制礼,不敢过也。’孔子曰:‘君子哉!’先王制礼,安敢越也?迁墓改窆,则临时变常,自有规例,不可因此逾制。且此等苦节,在我则出于至诚,而在外则人或起疑,此亦不可不念也。去岁相见,曾欲说破,而感君馀哀未尽,不敢开口。今日则亦已过矣。相爱之间,不得不告。”任道闻命惕若,归与妻妹一时变通,上书回报。又闻先生累被召命,兼陈愚见。

甲子候谒之日,从容请曰:“范兰溪《心箴》中有堪舆二字,俗训为天地。妄料舆则是载物之具,训为地无疑,至于堪字,未详其所以训天之义,敢问?”先生曰:“此等字必出于杂书,吾亦未有所考。然既以舆载物而训为地,则堪之为义,能胜物之谓也。天行也健,昼夜不息,是亦胜底意思在耶。”

景闵以《心经附注》疑晦处质问于先生,先生既为之论说,又曰:“吾于《心经》,亦颇有未晓处,语录之类是也。中国之有语录,犹东方之有俚语也。先儒谚释语录者,或多行世,然初非校正于中国而知之,直因文势归趣向背,而为之训解,未必其衬合本义,蒙学之士未易读也。而世儒好高,非《心经》、《近思录》则耻问于人,只为别人耳目。初不知修身大法,入德规模,不出四子、《小学》之外,甚可叹也。然学要切近,不贵泛远,如尔晩学,熟读《论语》、《孟子》可也。”

一日,任道问于先生曰:“尝观《大学衍义》,皆所以劝戒时君之语。似非衍《大学》之本义者,何也?”先生曰:“天地之内万事万物,皆在《大学》范围中,《大学》之外,无他事物。而《衍义》中许多条贯,无非包括众理,则安见其非衍《大学》之义也?且西山之著是书,本为格君心地耳,何得不以劝戒为主?”

先生问任道年齿几何?对曰:“今年四十岁。盖古人不惑不动心之时也,而一向空空,学昧向方,恐不免虚过一生。”先生曰:“吾闻晩做者方能远到,为之在己,不由于人。愿勉旃,毋自画。”

先生谓任道曰:“吾闻《论语》二十篇,幷辑注读之精熟,则于进学,得力尽多。”盖先生自以其平日体验收功处,为后生诏之,而先生谦德,犹不欲自为主张。故止曰“吾闻”。古人所谓“将赤心片片说与人”者,此也。

乙丑秋,任道随从兄煕道拜先生于远怀堂,先生语从兄曰:“寻常遇景焕,未尝不喜,今日之喜倍却前日者,携致远先生旧字来故也。”任道侍话移时,先生顾从兄曰:“致远言出于天理,每听之,未尝不为之倾心。”任道辞谢逊避。他日,以先生言质诸磻渚张丈则曰:“先生所谓出于天理者,语皆实的,无回互矫饰之谓也。是行,陪杖屦于尾凤寺四寒堂金公昌一善山府伯沈公皆会。经数夜乃别。

庚午秋八月,任道不知岩修岩柳季华适至滞雨,同侍先生。任道语及中朝丧礼大坏,贪风大炽,其弊难救,仍曰:“窃恐其祸出于禅怀襄天下之馀烈。”先生正色曰:“吾人力量,讵能忧及中国?但当为吾所当为底职分而已。”盖先生为学,专用力于反躬守约,而以泛问远思为学者大病,故其言如此。任道瞿然愧缩,不敢复言。先生又曰:“学者苟能先立乎其大者,则外物不能夺,邪说不能惑,酬酢万变,自有妙用。”

任道季华连枕者五夜。季华任道曰:“昔我先君于乱离中遇先生,谛观其所为,爱之曰:‘此人凝定浑厚,对之令人心醉,异日为名世大儒,主盟斯道者必此人也。’乃命受学于先生。受《论语》若干篇,但未卒业耳。”

任道曰:“以余观于先生,德行忠信之实,可质诸鬼神而无疑,大中至正之学,可百世以俟而不惑。外人之不知者,或以先生不露圭角为疑,此论如何?”

季华曰:“外人谁敢窥其襟量哉?英气甚害事,何用圭角为?知几其神,著于《易》;明哲保身,咏于《诗》,其默足以容,处衰世之智也。”窃观西厓父子两贤数语,庶几断尽先生,而季华之论,尤明快亲切。

季华一日请问先生曰:“中士夫改葬父母时,于父则服缌,于母则只用素带素巾。习俗已成,不可卒变,未知如何。”先生答曰:“在人之事,吾不敢与知,设以身当此事,则于母亦用缌服。”柳君唯而退。

异日又问曰:“徐乐斋尝释中庸二字曰:‘中便是庸。’此论是欤?”先生曰:“非也。正道与定理虽未尝相离,而亦岂无些子差别,而鹘囵说了也?折之曰中也庸也,似乎无病。”

季华又问曰:“有朝士姓,以易学名者,说《易ㆍ师》之上六曰:‘大君有天命,遇此爻则用此爻义,开国承家,小人虽遇此爻,勿用可也,犹《干》之初九潜龙勿用之义。’敢问此说如何?”先生曰:“此为彖、象总辞,则或人之说似矣,此乃上爻终辞。爻各有象,象不云乎?‘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乱邦也。’若如或人之说,则亦与文义不合。此论恐无据。”

辛未夏六月,任道出吊于奉化,归路历谒先生。先生以疏章御批付于任道,使之传致于李参议润雨丈。盖于是时国有追崇之举,先生上章力争,而李丈求见其批答,故先生送之。

甲戌冬,任道省墓迎香,取道河滨,往来再谒先生。先生曰:“似闻君近有除授斋郞之报,谢恩之行,恐不可已。何以处之?”对曰:“分外恩命,感惧罔极,而家贫无马,又当祈寒,决不能运致病躯。况齿暮无儿,一身之外无他摄祀者,宁得罪于圣朝,不欲羁宦远方,久阙先人香火,以重不孝之罪。愚意欲上一疏陈情辞职,因献一言以替献身,为谢恩之地,未知于义理如何。”先生手取案上《花潭集》与之,跪受披阅则集中有拟上靖陵疏一篇。盖花潭厚陵参奉时草疏而未达者也。先生之意不以上疏为非,故使之参考矣。

丙子冬,任道侍先生于仁同黉舍,张上舍泰来请于先生曰:“此友适来,愿先生出示《宇宙说》、《答童问》、经纬、太极等说如何?”又曰:“先生平日立言,一向深藏,使外人不得窥见,门人小子亦莫有得闻緖馀者,何先生藏闭之固也?”先生曰:“我之深藏,岂有他意?方在暮境,犹不自信,唯思所见或长,所得或新,则欲有所点化。故未敢轻出。”泰来曰:“吾乃今日,得先生微旨也。昔伊川《易传》既成,久而不出曰:‘尚冀有少进。’先生不出著述之意,盖亦如此。”

是日,任道问于先生曰:“曾子以鲁见称于圣门,鲁字之义,朱子释之曰‘钝也’。愚意孔子之丧,曾子年仅廿六,一贯之旨,已得闻焉,则安见其钝也?质钝之人,而能有是乎?”先生笑曰:“吾恐钝字之义,非今驽钝之钝,特不能纯粹明睿如颜子之闻一知十云尔耶。”且曰:“今日与君论及事,岂偶然哉?安得每日如此慰悦我心哉?”任道桧原书院春秋告文为请,临别再及之,先生令外孙朴㥠书以付之,其词曰:“祥云一过,瑞气靡歇。泂酌时荐,永尚馀馥。”任道归报院长李君益之,用于春秋享祀。

任道一日侍先生于不知岩,从容请曰:“孟子谓‘人皆可以为。’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都是勉人为善之意。愚意下所论则恰恰的当,上所论则似乎太过。今夫文章一小技耳。古人比之雕虫篆刻,犹未见家家而有之,人人而学之。况此大圣人事业,荡荡巍巍,直与天地日月同其广大高明者乎?”先生曰:“好资质难得,而气质之变化尤难。孟子所论,不过曰其理如此耳。自非天赋之美,学力之至,何能容易入圣人阃域也?”

任道一日侍先生于不知岩,语及绝学之弊曰:“人心危动而不安,道心微妙而难见。唯其不安,故易流于恶;唯其难见,故易至于亡,非至明,不能择而精之;非至刚,不能执而一之。七百年间,非无贤臣良子节义廉退忠信愿悫不为非义之士,而特不能察危微之际,加精一之功。其所以为学者,不出记诵文词之间而已。故质美者,不过为善人而止,可人而止,先儒所谓美质易得,至道难闻者,政为此也。况高谈大言于白日之下易,戒惧省察于幽暗之地难。君子小人,于此焉分,道之明不明、学之成不成,于此焉决矣。”先生喟然叹曰:“此说极好痛快,令人唤醒。日与游处,必多资益,恨不令有识者闻之也。”

壬寅年间,先生与乡邑士友二三子,泛舟游于不知岩下。酒半,先生作六言小诗曰:“上有天下无地,是何界超世闲。世间几般消息?云外一鸿自闲。”云外一鸿,盖先生自况,此先生豪气呈露处也。任道少时,甚爱此诗,书于道兴船舷,吟哦咏叹。先生丁未之游,偶见此诗于船上,初意不知岩所乘之舟或是道兴商船,而诗则一时同游之士所书也。任道于十馀年后,具白其由,先生闻而奇之。

任道一日率尔请曰:“近闻时事大平无朕,先生虽出,恐无著手处矣。”先生默然久之曰:“时事余莫之闻也,老病不能出则已决矣。”追而绎思,以先生高识远见,岂有莫闻时事之理?此正所谓“其默足以容也。”

任道问曰:“世知礼之家,或于墓祭,不设饭羹,未知如何。”先生曰:“《家礼》墓祭条,无侑食一节。故知礼家不设饭羹,致有君疑问。然墓祭用饭羹,亦有何妨?礼亦无禁用之语。”任道曰:“尝观《家礼》墓祭注,朱子书戒子曰:‘比见墓祭,土神之礼全然灭裂。吾甚惧焉。既为先公托体山林,而事其主者岂可如此?今后可与墓前一样菜果鲊脯饭茶汤各一器,以尽吾宁亲事神之意,勿令其有隆杀。云云。’观朱子此书,则墓祭之用饭茶汤无疑矣。”先生颔之曰:“吾亦曾见此注矣。”

任道游先生门许多年,未尝见疾言遽色忿厉之容。且未见酒前酒后言貌之变,亦未见因酒引饮。或于微醺之后有些豪气发于外,出些上蔡精采,陈说古今,引谕义理,听之甚乐。旋复收敛,凝然寂然,瞑目端拱而坐,先生定力之有常,于此可见矣。昔有僧见尹和靖严整有常曰:“吾不知儒家所谓为如何,恐亦只如此也。”任道于先生,亦云。

先生平生不服药饵,不用鍼灸。一以存心养性,节饮食慎言语,断嗜欲整思虑,为终身摄养节度。故和气充满,真元不渴。一日侍食于先生,问先生食量多少,答曰:“少时不过半升,衰境亦不减半升。”任道曰:“半升之外未可增加一匙乎?”先生曰:“欲加则非不能,而半升之外不复增减。”以此观之,则先生于饮食,亦有工程。

任道尝问曰:“愿闻先生入道次第与为学之要。”先生曰:“吾于学问上,全未有得,或于观书时粗有所见,而随得随失,焉能为有无?”因曰:“学云学云,口耳云乎哉?世儒往往专事枝叶,不务根本,或以文字,或以言语,知或有馀而行反不建,详于讲究而略于践履。心口不相应,言行不相顾,始终参差,内外。毕竟其人与学全不相似,甚可寒心。先儒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吾意诚笃二字,学者之所当为准而用力处也。”

先生十七八岁时,已有志大事业,便以古圣贤自期,不欲以一善一艺成名。手撰《宇宙要括帖》,其目凡十条。书于其末曰:“能做天下第一事业,方为天下第一人物。”至于晩年,又以古语自警,书‘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温良恭俭让’等字,置诸几案,目寓而心思焉。任道尝窥见而得之,可见先生主意所在。

先生年八岁时,先府君判书公没,服丧如成人,事偏亲至孝。壬辰之乱,方在母夫人忧,背负神主,流离窜伏,执丧唯谨。至于朝夕朔望,奠祭未备,则虽餰粥菜果之微,随所得祗荐之,必哭尽哀,闻者感叹云。

先生于饥饿困顿之际,容貌不枯,颜色润泽。终日读《周易》,声未尝间断,气未尝馁乏,识者目为神人。盖先生禀气厚而充养得极好,义理为主于内,不被饥火所恼,故能如此。朱子延平先生曰:“睟面盎背,自然不可及。”者,此也。

先生于乱离中尝过宿青松地山谷间,主人村翁以蜂蜜来献曰:“请补药用。”先生不受,主人固请,则姑受之,良久招主人与之曰:“此物已为吾有,以客所有,还赠主人,不亦可乎?官供杂物,油清最贵,汝其藏之,一充官纳。”主人无辞而退。先生辞受取与之不苟,亦可见矣。

先生平日厌烦喜静,安俭素,绝奢靡,凡绢帛之属、华美之饰,不加于体。所居之室,无扁额图画,庭无花木杂卉,只见丌上有书若干卷,阶下有梅两三株,淡然相对而已。出游则有轻装三四担,到处相随,不离座侧,盖先生平日著述文稿及古今书籍之紧于考证者云。

先生膂力过人,而身若不胜衣;识虑超世,而言若不出口,温恭简默,唯日钦钦。闻人誉己则敛然辞逊,虽小善不居。学已成矣,而常若不及;德已尊矣,而逾自谦抑。林居八十年,不言朝廷是非、时政得失、人物长短,韬光铲彩,沈晦内修,人莫能知其所蕴。平生所见所得,尽在所著文字中,玩究详味则庶或窥其所蓄矣。

先生德宇崇深,德容充完。疏髯秀眉,神采睟盎,气厚质重,声宏色和,威仪风度,凝严舒泰,俨然人望而畏之。虽年少浮薄之辈,望其容光则自然畏戢。

先生天禀甚高,气质无疵,语默动静,自然中理,隐见行藏,唯义与比。视富贵爵禄如浮云之过空,德量不可窥其涯涘。律己严而待人则恕,于人必察其有可取之实,然后与之,不以人之毁誉而轻为与夺,其胸中泾渭之分,盖不可以浅见测识。

任道一日侍先生于不知岩,先生语及南冥先生高处曰:“高处不但在辞爵禄树风节。议论出人意表,识见加人数等,其资器学力,超绝卓越。”任道对曰:“先生之命则幸甚,一边人欿然于高字,向者高风正脉之辨是已。”先生曰:“高之为义,不为不好,但以正脉字较之,则有些分别。故论者云然。然此爷高处,谁能跂及?”

任道问曰:“小生谬被士友妄推,冒忝新山山长之任。欲以金东冈配享书院,且欲刊布《经筵讲义》等书,为斯道羽翼,未知如何。”先生曰:“甚好甚好。”

又问曰:“东冈之于南冥,亲炙最早,赘为孙婿,非他泛泛出入者比,配食一庙,于礼亦宜。第念申松溪在联享之位,士论若曰:‘东冈之于南冥,孙婿也、门人也,配而享之宜矣。松溪之于东冈,独可晏然临之乎?’云尔则柰何?”先生曰:“此则不然。新山书院本是为南冥设也。松溪则客耳,亦何妨乎?吾意松溪在左则东冈位于西序,松溪在右则东冈位于东序,似乎无妨。”

先生劝人以酒曰:“酒之为物,使人和畅血气,血气和畅,则脉不壅遏,而病无由作。饮以德将则莫良之药也,用之不节则莫大之病也,只在人斟酌之如何耳。此理人鲜知之。”

先生晩年,尝语及人物邪正之难辨曰:“年少时,或于眸子辨人邪正,及今衰境,两目眵昏,不分黑白,况能辨别人眸子了眊乎?”且语任道曰:“平生每以不见头流为恨,至今梦想来往不已。反而思之,吾衰已甚,虽获登览,莫由望远,见之无益。”因为之慨然。

先生平日喜闻人长处,其短处则置而不论。客有称人之善者,则喜动颜色,亹亹忘倦,訾毁讥谤之语,则听若不闻,以笑答之而已。一日,任道景闵侍先生于不知岩。语及乡生黄精一为叔父七岁服丧之事,景闵亦言之,先生嘉叹之,顾谓外孙辈曰:“尔等识之不忘。”

梧峯申公尝语先生德美于任道曰:“德行内腴之实,虽等之古昔大贤,亦不多让。吾尝观其理装戒行,觿砺针线绳索之细,亦皆致察领会。处事缜密,置水不漏云。”

人有难处事就问,则先生开陈利害,叩竭两端,明白痛快,根据义理,平易著实。虽无奇谈异论惊天动地耸服人处,而使人疑解惑祛恚消忿释,事皆平顺,尤悔不生。兹岂非冲和之气、信顺之德,充积于中而发见于外者乎?

先生在宣庙朝,尝再为守宰,皆未满一考而归,废朝时不应征辟,亦无陈谢疏章,圣明临御以后,虽暂到京师,而义各有在,曾不濡滞。此先生出处之大略,而一于义而不苟。位跻正卿,而实未尝受禄供职,脱然无一毫系累。其去就进退之际,绰绰有馀裕,隐然若颓波之砥柱,翔千仞底凤凰也。

任道于先生,虽未尝执经请业,出入门墙,观感则有之。见先生语默动静,则验先生体道之妙;见先生气貌容色,则验先生养德之实;见先生存养省察,则验先生持敬之熟;见先生辞受取与,则验先生裁义之精。在困穷流离之际而操履之贞可见,处名利爵禄之际而风节之毅可见,当波荡风靡之际而脚力之固可见。任道悦之,愿学而未能,今其已矣。

《龙华山下同泛录》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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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万历丁未初春,寒冈郑先生来游道兴步道兴龙华山之东麓也。始至之初,先到苍岩,宿忘忧精舍,其主人则前右尹郭相公也。明日,溯流而上,历景酿柰内,以周览上下山川之胜,然后乃止于道兴村而休焉。盖先生尝得石之可碣者留置江滨,因失其所在者二十年矣。或虑其沈埋沙水,欲倩海夫搜剔而出之,故有是行云。

任道时方读书于漆原长春寺,家严到上浦江墅,驰书命召曰:“二贤住近,盍往拜之?”任道即夕来宿江墅,即吾季父别业,而与道兴通望处也。平朝,陪家严季父,登小艇抵道兴,先生已于龙华山下系舟监搜矣。进谒先生,退叙左右,从之游者,旅轩张先生寒冈门徒也。闻而会者,忘忧郭右尹朴令公也。咸安来者十四,灵山来者十人,昌宁来者一人,玄风来者一人,高灵来者一人,星山来者四人,舟窄不能容。盖先生于咸郡曾有遗爱,而道兴村又在境,故会客之中人最多。

是日,家严与季父设壶觞慰群贤,继而行酒者,灵山前郡守辛丈咸安之校生也。杯盘简洁,礼仪和敬,肃如也。先生顾谓诸生曰:“今日之会,可谓盛矣。其何以不志?”于是人进士李公明怘应命而作,取纸笔书之。郑先生居首,其次郭右尹,又其次朴令公,又其次张先生。自此以后,序以齿不以爵。直书其姓名字年居住曁会集之月日,凡三十五员。目为《龙华山下同泛录》,录既成,先生命门人藏之。是夕,先生乘蓝舆先就寝所,舟中之人,稍稍分散,郭右尹归江亭,朴令公还郡衙。护先生留宿津头者,门生十馀人及吾乡之耆老子弟也。

翌日,两先生渡江而北,任道奉先君返乎剑溪。嗟乎!若郑先生之英豪德望,张先生之浑厚气像,郭右尹之洒脱胸襟,闻诸古昔,尚且兴感。况今并生当世,亲见其面目,同时咸聚于一舟之中?而任道父子又得参佳会迩清光,薰袭芝兰之馨,纵观江湖之大,真一代之盛集,人间之胜事也。不幸二月之尾,任道奄抱终天之恸,苟保馀生,无意昔欢者十馀年矣。

岁庚申春夏之交,安君先生从姊夫来过柰内之新居,因与逍遥江台,指点道兴,追念龙华同泛时事,慨然而叹。安君曰:“吾家有《同泛录》草本藏在箧笥中。”任道闻而惊且喜,走伻取来,长跪奉玩,阅之未几,又复不乐,歔欷太息以悲。同泛之日,是正月之廿八,而先考之没,在二月之廿八,吉凶哀乐,若是悬绝,人事之不可恃也如此夫。且念郭右尹于丁巳夏乘化,郑先生于今年春易箦,其馀名在录中而身归泉下者亦八人,儒林之恸、存没之感,顾如何哉?今之在世而吾所斗仰,可赖以自慰者,唯张先生无恙,斯文一脉,未坠于地。畏斋李丈寒冈门弟,为先师撰录言行,衣书之托亦庶乎在是矣。

呜呼!任道于是录,有所感矣。录中有可钦仰处焉,有可想慕处焉。其所钦仰者,非二贤之德业文章乎?其所想慕者,非郭仙翁之气槩风节乎?朋知故旧,乡党长老,皆吾父子之所尝与交游者,而曾几岁月,已成陈迹,寓目兴思,乌可已乎?于是编纸作册,移录其中,而于张先生书以轩号,于先人曰“先大人”,极知僭妄。然尝观占毕斋之修正《青丘风雅》也,论次诸贤姓氏事迹于卷首,而不书司艺公姓名,直称先大夫,注于其下曰“讳某字某”,则古人之于父也,其不以公义废私情如此。任道之私自尊亲,岂无古据乎?任道既幸录之复得,而又嘉安君能保胜迹,于是乎序。

柰内新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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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尝闻巴邛人得异橘剖之,有四老叟相对围棋如人间之乐,而橘之里天日明朗,山川清丽,廓其有容,可以栖息偃仰,宛然一个别乾坤。世所谓“橘中之乐不减商山”者,其指此与。余窃怪之,付之孟浪不经之说。然且有慕于心,思欲一享橘中之乐,从四老者游,而不可得。

万历戊午秋,忽有霞外之想,弃旧业挈家扶老,向东北行数十馀里,得一区无何乡,名曰柰内。有三四人家先我来住,苇藩茅舍,生计淡然,业陶渔以自养。见吾至,爱且悦,列壶觞以慰之,因推之为上客。余乃分占其一半而安顿焉。

合上下成四家,新旧凡八户。余念橘与柰俱是木之实也。柰之大不及橘远甚,橘里仅藏四叟,而柰内能容八户,橘里之乐,不过围棋,而柰内之业,兼以陶渔。是何所包之界不侔,而所贮之实反多与?且昔所谓橘,巴邛人得之,今所谓柰,巴山客卜之,疑亦有数存乎其间者与。

试以其形势言之,则东西南皆山,而其北为大江,又有层岩绝壁沿江屏立数里许。其中最奇胜有名者曰“鲈鱼岩”、“景酿台”,李银台仁老曾所作亭之地。

柰内之北少西,有千尺断岸临江斗起,若巨鳌缩于壳里而窿然出其背者,乃故周处士益昌筑室藏修之旧基也,寒冈先生欲居而未果焉。亭之东十馀步,有石厓一角,磅礴为台,可坐数十人。台之上草软沙洁,碧树环拥,风籁生其上,虽盛夏不知有暑气焉。余尝口占一绝曰:“雨过林亭暑气清,竹床高卧养襟灵。居然一枕羲皇梦,惊罢游鱼蹴浪声。”

东北隅可十里通望处,有亭翼然临于苍壁黝潭之上者,郭仙翁忘忧精舍,仙翁驾鹤朝天一岁馀矣。江外大野微茫,平原弥迤,残山断陇,若走若立,或起或伏,疏松百馀株森列浦上,若翠盖童童也。江北野店依山,而数椽白屋隐映其间者,李上舍昆季别业,号曰“马山亭”。

西去数百步,有道兴步,有篙工三两家依岸而居。道兴之背曰“龙华山”,其祖宗则方丈也。东构南折北来西走,而鼎湖洛江至兹山尽处合以为一,名曰“岐江”。龙华北麓,蜿蜒枕江,状如渴龙俛首而饮于川。有一本老桧高直耸秀,出于荒草乔林之表者,乃青松寺遗墟也。

道兴柰内最近,过客之由道兴往来南北者日千百人,而峻岭西峙,深江北截,自非有仙风道气者,莫或至焉。此柰内之所以幽绝可乐,而非外人之所能争也。

东去一牛鸣地隔岸人居,曰“上浦”,白沙翠竹,江村萧洒。又有池湖陂泽相望于林麓之外,芰荷菱芡交生于洲渚之间,凫鹥鸥鸭飞鸣游戏于云沙烟浪之际。而商船贾舶之从流上下者络绎江口,至夏秋尤多,轻帆饱风,橹声摇月,此柰内之胜状也。

若夫祥云蒸碧,瑞霞腾彩,万千气象,涵混镜里者,柰内之朝暮也。岸柳初黄,江花倒影,嫩绿成阴,好鸟相呼,岩枫妆锦,渚籚吐雪,庭列瑶阶,树缀琼花者,柰内之四节也。

有时月满平湖,万籁俱寂,一叶扁舟,纵意所如,但觉清风飒爽。羽翰生腋,浩浩乎飘飘乎若出霄汉凌汗漫,真可与造物者游,而非俗子之所能知矣。橘里之胜,盖不至若是清绝矣。而况采山钓水以资计活,咏月吟风以畅襟怀?

案上黄卷,乃静里玩心之具;瓮头白蚁,是闲中引兴之资。家庙有事,宿斋戒具酒馔,室人奉樽爵祗荐,厨婢执俎豆骏奔,先灵于是乎少安。人道以之而无憾,吾未知橘里之叟有是道否。

至于吉日良辰,设朋樽慰慈亲,酒肴简洁,杯盘静嘉,荷芽入口,鲫鲙登俎。母子同欢,和气煦煦,奉觞上寿,继以歌咏,一室之内,至乐无央。吾未知橘里之叟有是乐否。然则橘里之天地,非柰内之天地也;橘里之山水,非柰内之山水也;橘里之人事,非柰内之人事也。岂若吾真天地真山水真人事,而又别有真乐者乎?

昔我之未得柰内也,常羡橘里之人,今我之既得柰内也,不愿橘中之乐。是知橘与之人与乐有真伪虚实之不同耳。世徒闻橘里之诞谩,而不闻有柰内之福地,世徒知橘里之虚幻,而不知有柰内之真乐。不有如巴邛人者剖而觑之,则谁得知柰内之风味实有胜于橘里也哉?吾为此惜,作是说播人间,以俟夫好奇慕真者得焉。

寻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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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寅秋七月,余在柰内江舍,慨然有远游之志,临流叹曰:“此洛江之上道东吴山寒暄冶隐之祠庙在焉,不知岩旅轩先生之所居也。乘舟溯流,谒庙宇拜先生,则一举而兼得矣。”适有邻居船贾徐山水者溯江而行,余闻而喜,与之相期。

且曰:“韩子变朴一之,吾友也,亦尝钦慕先生,闻吾此行,必乐从之矣。”裁书走伻以通之,两君欣然应之。子变直到柰内一之期以蔚津。意者天假其便,遂吾侪平生之宿愿欤?

十二日壬午,余既驰谒于墓下,夕食讫,又告于祠堂,盖远行将启,礼不得不尔也。是夜以远行择吉,出宿于船上。与韩君联枕,李秀才而清亦来共宿。秀才名李上舍益之之胤子,而曾问业于余者也。知吾作行,故来与为别矣。

十三日昧爽,而清辞去。余与韩君发船,或撑篙扣枻,或整柁引繂。高揭篷窗,纵目遐观,烟消日出,风帖浪静,远近云山,影倒水底。敛襟端坐,澄心息虑,人寰之相去未远,而神襟飘洒,已不复尘臼中想矣。所可笑者,覆以编茅,藉以盐斛,上下四方,不过寻丈,坐卧起居,殆不能伸展支体,然业已安之矣。

发船之第二夕,行到蔚津朴君如期驰及于渡头。惊喜相迎,鼎坐舟中。是夜江月政白,纤云卷尽,星汉昭回,清风徐来,波涛不惊。扣舷长吟,不禁清兴,乃口占一绝曰:“夜静江天月满舟,同来三侣摠仙俦。此行不是闲游衍,直溯真源向上流。”韩君和之曰:“忘机无异泛虚舟,孰有褊心怨我俦?洛水渊源期一溯,推移今日在中流。”朴君继和曰:“水落平江上小舟,推移功力在吾俦。前头会有逢原处,莫使停篙退急流。”余嘱韩君缮写三件,各藏其一,为他日面目之地。且自发船之日,已与韩君通读《心经》半部,三人同会之后又加翻阅,淬砺精神,讲究思索,闻所未闻,觉所未觉,颇有琢磨相长之益,不但山水之玩而已。

十六日午后,舟至道东书院。改服齐进,展谒祠下,退坐讲堂,载姓名于寻院录,又求《寒暄先生神道碑文》,一读而出,碑文则旅轩先生所撰也。三友相顾叹曰:“庭院荒凉,鞠为茂草,文敬公遗风其衰矣乎?”院左有先生五世孙前察访金君大振氏之别墅,察访闻吾侪至,出迎江浒。引坐树下,酌以秋露,款若平素。酒三行乃起,反而登舟则日已西矣。宿于无何境上,盖苞山高阳两县地界云。

十七日平朝,过獐滩,江流悍急,进寸退尺,用力少缓,则前功尽弃。舟人皆奔走劳汗。余忽契悟于心曰:“古诗所谓‘为学须如上水船’者,其谓此欤?”是日乃吾降生之辰也,悄然疚怀,两君为我烹鸡酌酒以慰之。余感其厚意,彊饮四大杯,俄而精神愦乱,不省人事,二友颇有悔恨之色。盖是时气方不调,当食不饱者旬馀,而又作水上之行,脏腑虚冷,不能与酒为敌,致有此困。

厥明,宿酲未苏,头痛又作,颓然惫卧于篷底,日晷之蚤暮、舟行之迟速,皆莫之省。未几,韩君又患水痢,气甚萎苶,一行中不病者朴君而已。自是始生忧恐,咸思寝房。忽见江上有一僧舍,名曰“卓台”,下碇投宿,冷堗不火,无异水宿。

廿二日早晨,遥望若木仅十里许。始泊舟下陆,访知旧借鞍马。夕寝于吴山书院。临发,进士李丈炊饭饷之,李公秀彦置酒邀之。适遇申君汝嘉张君经叔,并辔而行。汝嘉,书院有司也,经叔,先生嗣子也。

翌日清晨,盥栉整衣冠,谒于祠下,退坐斋房,记姓名于寻院录,一如道东之为。又求《吴山志》览毕,步出砥柱中流碑下,摩挲石刻四大字,读碑阴序与歌,吉冶隐之风节高矣,杨晴川之笔画奇矣,柳西厓之文章伟矣。是日,朴君有诗曰:“平生景慕泰山高,瞻拜如今仰弥高。节义千秋扶宇宙,金乌何让首阳高?”吾辈皆阁笔。食后与两君别,汝嘉还归若木经叔旋向岩浦。余与同行二友渡江,先抵不知岩则先生不在矣。歇马移时,驰到仁善,先生欣然迎笑。

大抵舟行二日而会朴君蔚津,四日而谒道东祠,九日而谒吴山祠,十日而拜先生于仁善仁同邑内坊名。于前贤则歆慕其遗范,想像其故事;于先生则听闻其嘉言,瞻仰其德宇,孰不欲争自惕厉,省躬修业哉?但恐归家之后旧习缠绕,心地茅塞,昏昧放倒,贸贸伥伥,谢上蔡乌头力去之叹,此吾辈他日之忧也。

仁善五日,与二友同住,昼则进谒先生,侍坐终晷,夜则退处一室,眠食与共,间或出访亲旧,而皆禀命然后行焉。是时韩君所患,尚未快瘳,先生忧之,以生雉与之曰:“鄙语云:‘烹一鸡而卒食之,则厥疾得瘳。’试用之。”邻乡士友来会者,曺以咸克贞孙兴云子龙金大振而远朴暾明叔金烋谦可在焉。连日献爵于先生,吾辈不敢辞退者,重先生之命也。

廿六日初昏,三家马仆至。翌日,早起治行,拜辞于先生,先生出酒为别而自酌之。又命在座之人行巡杯,其缱绻如此。临别,先生谓朴君曰:“蒙索碣文,留意塞责久矣。近当起稿送之。”朴君拜辞而出。舟渡甑津,夕宿于星州境上。余自是日寒疾卒发,头风幷作,载病呻吟,寸寸而前,多荷两君扶护之力。

厥明,力疾驱马,宿玄风地。又明日午前,与二友分路,两君取道蔚津,转向宜宁,余独向昌宁朴君闷余病甚,命一奴护行。余于马上口占一绝曰:“北去舟同挽,南来路各分。何时风雨夜,樽酒更论文?”韩君和之曰:“累日同为客,临岐更惜分。佳期知不远,霜叶锦成文。”朴君继和曰:“知有前期在,难堪此日分。山中芳桂发,未落可论文。”曾与二君约于还家之后佩酒登防御山顶,故于诗及之。到家后吾病弥留,佩酒登高之约,竟不得遂,人事之不可必如此。吁可叹已!病里无聊,追叙颠末如右。是岁十月日,柰内卧病翁书。

过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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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巳暮春十有八日,德恩林上舍乐翁访余于江上,从之游者,李秀才老泉其人也。不惮跋涉之劳,来寻寂寞之滨,虽古人千里命驾,何以加此?余惭无以为礼,欲拉登舟请观奇胜,以谢其厚义,路困未苏,颓然惫卧,不敢彊焉。

翌日平朝,促饭装船,顺流直下,赏景酿雩浦,过松津苍岩。岩在灵山境上,忘忧郭先生终老之地也。先生之逝十三年,而亭独岿然,览物怀人,感慨系之矣。遂泊舟登岸,有村人设席亭中,乃与二君风咏其上。渚柳岩花,红绿相映,十里江山,如在画图间。鱼跳于波,鸟戏于沙,远近峯峦,苍翠晻霭。

引觞小酌,悠然骋目,俄见一鹰逐雉自北而南。又有数人牵狗而随其后,棹舟涉江,获雉而还,其中一人乃裵慕亭孽子也。拜而前曰:“嫡从某闻佥尊来会,欲佩酒慰之。先遣小的放鹰于此,故来耳。”其曰嫡从,指裵君受甫也。裵生又猎雉于前。细草平郊,五色离披,亦一奇观也。

食顷有客联袂而至者六人,裵受甫立甫辛子真子重辛汝达吕果彦也。所居仅七八里,里名道泉,是皆江湖间过从之士友。而所谓子真者,郭先生外孙,而吾妻兄李上舍女婿也。叙寒暄坐,未几,六人同辞请曰:“亭北有坛,地势高平,观望悠长,可登逍遥以永今夕。”林君曰:“诺。”即命移席登坛。或坐或步,松阴竹影,杏花飘雪,四面云山,尽入眼中,甚爽快也。于是六人相继行酒,杯盘草草,情好款款,其乐殆非尘世有也。

余谓林君曰:“日已西矣,兴亦阑矣,盍归乎来?”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六友留之不得,追及于舟上。且行且饮,不觉天暝。适有吹草笛者助欢侑觞。林君老泉唱歌,而汝达自请起舞,余亦间或和之。极欢而罢,舟到松津。吾辈皆酩酊不省。而从中用事者,六友也。众寡不敌,主客异势,虽欲挽舟,动辄见掣,不得已留宿津头村舍。

厥明,宿酲未解,扶杖登舟则子真又固留之。请进朝饭,燔䱶脍鲤,珍味狼籍,而病不能属厌矣。临发,六友又请曰:“此有故虞侯金忠敏旧亭,遗基宛然,陈迹犹在,可于焉少留,以采馀胜。”余与林君徐步彊登,苔矶一片,嘉木成林,横枕长江,平临旷野。其规模高下大小,虽若伏于苍岩,而从容潇洒,自成一区,真栖息之所也。周览既毕,解缆旋舻,六友别舟尾之。直还柰内则乡友朴君一之李君公华先到待之矣。夕食讫,六友回棹而去。余与四君共寝于江斋。

又明日,携四君乘舟溯流而上,指点青松废寺,登览道兴林亭。卒乃搜访莼池,维舟细酌,兴尽而归,其林壑之幽、岩壁之奇,殆有胜于昨日所见矣。是日午后,乡友二君皆告归,所与信宿者,上舍及老泉也。林君口占曰:“沿江底处无奇胜,始觉高居近酿台。宿雾乍收红旭出,苍崖倒影镜光开。”老泉赋诗曰:“清名区此真,秘悭千载属斯人。无心营利修天爵,不用藏犀辟世尘。案上书堆甘养性,枕边江阔可潜鳞。是知仁智能兼乐,俯仰乾坤愧此身。”老泉之诗虽未免溢美过当之失,而其作句则诚有得意处矣。

廿四日早晨,两君亦辞别而行,惘然有失,怀不自胜。林君瞻慕先生之孙也,家学渊源既有所自,而天品之好、识量之大,又非流辈所及,沈雅厚重,休休有长者风。余生也晩,虽未及老先生之门,而每遇君,如在函丈之侧,令人心醉,若饮醇酎,则仆之于林君,非燕游一朝之好也。

老泉醇谨质胜,有为善之基。留家五日,主客乐甚,消我鄙萌,起我昏惰。或谈论经史,讲究义理,凡人之长短,时政得失,绝不挂口,歆羡富贵、厌薄贫贱底意态,了不形于言色。有友如此,其得不谓之益者欤?

古之士欲得朋友与琴瑟简编者,常使此心在此,无外驰放佚之患。而三者之中,朋友之益尤多,故朋来远方,夫子乐之,以文会友,曾氏称之。余之僻陋无闻,获致二君子于百里之外,聚散之际,得无作恶乎?况余气质之病,老去益甚,浮浅空疏,无深潜缜密意味,有时自省,未尝不惕然愧缩。思有以矫革其偏,而用力不猛,旧病依然。暮境之求助师友,意甚切至。若之何缩地卜邻,日闻清诲,为丽泽观善之地欤?既不得挽而留之,则欲追送中路如古人鹅湖之别,而脚疮方甚,未能跨马出郊。伫立空山,瞻怅何极?既别后数日,念之不置,又恐其久而忘也。略记其游从之梗槪,徘优之文,适足为捧腹之资耳。

远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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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未六月初六日戊申,作奉化吊问之行。盖故承旨盘泉金丈,余少时受学者也,晩闻凶讣于练期之后,服缌麻为位而哭,致赙状于其孤。而路远身病,不克躬进于几筵之下,寻常饮恨。今闻祥日在旬三,不计暑雨作行,宿于玄风

七日己酉,冒雨而行,宿于河阳地。

八日庚戌,早发。驰到新宁县,日将午矣。县宰成君,乃堂叔父主簿公之外孙也。大夫人赵氏于吾为再从姊,年逾七旬,齿发未衰。成君迎我入衙,从容拜叙,姊氏历举先世故事,了了若眼前事。虽年少彊记者,殆莫能及也。成君引出东轩,促进朝饭,先之以酒,曲致诚款。余以奉化之行告之,助以路资,又使一皂隶护行,是日疾作不能行,留宿。从兄之子咸新,适自青松过去,暂叙而别。余告成君,求见听松先生所著诗文及墨迹,成君尽发其家藏使之披阅,听松于主人,为曾大父也。又以《沧浪集》一卷示之,沧浪,主人先府君也。笔法之苍古、文词之理胜,俱可叹赏。《沧浪集》中有吾先祖《渔溪先生传》一篇,戊辰冬,主人曾已誊送于余,余即跋其尾者也。

九日辛亥,与主人别,宿于义城邑底。

十日壬子,早发,当路而炊,宿于安东城内。族孙征唐大笑公之孙以军官陪使相,方留于府,见吾欣然出拜,觅给马草,又惠鞍赤。

十一日癸丑,早发,饭于野次。行到礼安乌川境上,遇一士人,问金教官以志所居则曰:“教官乃吾伯兄,而吾姓名则金光岳。”云。余以奉化之行告之,金君亦于明日,以致奠事向晩退云。余谓金君曰:“归路当历访尊伯氏,愿公道达此意。”金君曰:“诺。”是夕,冒雨乘昏得达晩退,丧主四昆季明烛设席,叙立以俟。余入哭灵筵,退吊诸孤,皆各尽哀。头风路囷,一时交攻,不堪久坐。主人闷余病甚,送安于外寝,令权君晦卿慰之。权君,乃第三孤正郞公姨兄也。余废食惫卧,不能收拾精神。

十二日甲寅,力疾而兴,盥洗加上服,就拜于几筵。因与诸孤叙于丧次,诸孤皆喟然曰:“公抱病,当此暑月,跋涉五百里,非情之至,何以及此?”生员公又曰:“昔子之致赙状也,不觉执书感泣,况今又见真面目乎?”正郞公出示一册子,盖皆朝野知旧挽章祭文杂录也。余写出槃泉丈赠别吾父子二绝句示之,己亥冬末,吾家自奉化移向义城时事也。其诗曰:“我爱老子,休休长者风。别来思表范,耿耿此心中。”“不亦乐乎朋自远,一年寒榻好开襟。临岐为赠平生语,莫把良珠委棘林。”主人受而藏之。

午后,礼安荣川,本县人士之来会者众,齐会中旧面目,琴援朴炜南复初权庆兰数人而已。又有金郡守友益朴都事桧荗金正字来自荣川荣川亦我昔日之幷州也。戊戌,寓荣川,己亥,移奉化。当是时,吾齿仅十四五,而忽忽于今三十有三载矣。容颜换尽,毛发已衰,双亲俱不在世,念之令人伤感也。又有礼安金耀亨,掌令之长子,权参判泰一之女婿云。掌令公虽无雅分,饱闻香名,想望风致,故见其胤,如对其大人焉。

十三日乙卯,观祥祭。撤几筵祔庙等礼文,则用丘琼山《仪节》,权君晦卿以赞者,执笏记指挥矣。客散日晩,余亦辞别作行,主人欲留不得。归路拟哭槃泉墓,墓在礼安温溪道旁云。礼安黄君有章,字时发,与我同庚,于槃泉丈为异姓从弟,曾识面于新安使时轩者也。为我联辔偕至墓下,哭拜而诀。夕宿于陶山书院,余与黄君先入岩栖轩。投壶、藜杖、浑天仪、枕席等具皆藏在玩乐斋,宛然如昨。又有幽贞门净友塘节友社蒙泉冽井罗列眼底,亦乐斋陇云精舍则在玩乐之右,恍若亲接陶翁,奉杖屦承謦欬,令人有隔世相感之叹。金秋吉次悦琴养中幼达方读书于院中,闻吾辈至,来叙于岩栖轩,引入典教堂。余嘱主人设素餐,时发亦行素。共宿于闲存斋,腰脚酸蹇,精神昏惫,殆不省人事,令斋直小童子按抑焉。

十四日丙辰,夙兴盥栉,借著巾服,入庙庭焚香展谒,赵月川配享位板在东序。出就典教堂,载姓名于寻院录。饭后与三君散步天云台上。又登天渊台,俯瞰濯缨潭盘陀石,石在越边,潭变为滩。余怪而问之曰:“曾见《陶山记》,盘陀石濯缨潭中,可以系舟传觞,而今若此何也?”佥曰:“乙巳洪水之灾,近古所无,山崩木拔,陵谷变迁,庐江书院养浩楼尽为漂没,潭之翻覆塡塞。”盖在此时,山川尚尔,世道宁论?遂徬徨顾眄,相与一叹。别两君,与时发乘马并行,由爱日堂下过汾川村未十里,时发告别。因于马上口占一绝以赠之。曰:“青眼重逢本不期,至诚千里为亡师。陶山一夜连衾枕,叵耐今朝分路岐。”余不获已率尔和之曰:“此路重来杳莫期,槃泉今已哭亡师。知音幸遇黄时发,立马山前怆路岐。”

行到乌川,适遇金教官于路上,同归其第,酌以秋露,款若有素。坐语移时,告别而出。访金掌令于本家,主人使其子出迎曰:“废疾多年,起居须人,不意临顾病陋,感且愧惕。”余随其子入室则果不能起居,且不得运用左手,设酌之际,右手持杯,置于膝上,曩者之辞职,果知非托疾也。俄而金教官来至曰:“恐日暮狼狈,故欲留而宿之耳。”主人亦劝留之,作夕饭供之,打话良久,日已没矣。乃与主人别,归宿于教官家,语及曾大父事。盖曾大父耐轩公与主人曾祖观察公,俱为曺进士致唐女婿,又与之同占正德庚午司马,情分素厚。且其先大人翰林公与妻父洗马公皆为万历戊子进士,两家世分,甚不偶然。主人出示庚午、戊子两年榜目,庚午进士壮元,则静庵赵先生也。又曰:“濯清亭壁上,有先曾祖题咏,兄可迟明誊取。”余喜而待明。盖于去年秋,柳陜川季华公遇我于不知岩,盛称教官曁金掌令行义之美,今此之行,用意历寻,而又闻两家有世分事契之厚,尤拳拳不能别也。教官有三弟,曰“光实”、“光辅”、“光岳”,光岳即向日之遇诸途者也,往奉化未还云。

十五日丁巳,欲早发,而主人入家庙行参谒,不敢径退,坐而待之。既出,请誊濯清亭题咏则主人令嗣子𥖝携纸笔书之。乃七言四韵二首,而次退溪先生韵者也。其诗曰:“丹碧辉煌照一亭,风随竹簟晩凉生。抱村匹练溪光转,隔槛危棚岳色倾。领略胜区应自詑,优游佳趣有谁争?携君共对当檐月,夜静诗怀久益清。双鬓如蓬又草亭,到头吾得作么生?手中孤剑终何用?脚底穷途只自倾。天地有情知我分,江山无货没人争。登临陡觉尘机息,意思苍茫兴转清。”退溪本韵则曰:“山拥溪回抱一亭,主人非是冷书生。珍羞八百叱奴取,美酒十千投辖倾。斫树奇谋人未识,穿杨妙技客谁争?濯清尽有风流在,竹簟冰肌到骨清。堪笑乾坤一草亭,杜陵诗句我平生。种来湖橘应成长,留得囊钱任倒倾。梦里每寻溪友约,席间行见野人争。何当结屋清泉上,不使君家独占清?”余谢主人曰:“四十年兵火之馀,得先祖遗诗,乃知五百里远行不虚劳也。”又求见《濂洛风雅》,欲誊取落张处,金氏𥖝又书赠之。主人三昆季来会列坐,劝酒甚力,余亦不敢固辞。酒未罢,金掌令再送胤子耀立致语于余,颇有丁宁委曲惜别之意。又以一册子来示之,亦曾大父真笔古诗也。览之爱悦,实欲袖来,而金措大有各自宝藏之语,故不敢伤主人之意焉。又曰:“枕流亭者,乃吾先世所构,尊先祖亦于此有诗。中年撤去悬板,藏之斋室,仓卒难于搜出,而尊行甚忙,未及奉付,随后觅送。”云。余再三称谢而别。

此行所得不为不多,而第以不得寻易东以志枕洛斋为一大恨也。驰到安东东门外,访洪判事叔京,亦从季华公请也。叔京公适在邻舍,欲挽归宿于本家,余以行忙谢之,坐语一刻许。乃别而出,才渡江天已暝,不得已宿于道旁新店,悔不用叔京之言。

十六日戊午,夜半失马旋得。早发,饭于野外。夕宿于义城青路驿,是夜闻西报之急。

十七日己未,午后驰到新宁。稳叙成君,又拜大夫人。

十八日庚申,有怪梦,欲留不得,早动而行,成君又令一皂隶护行。夕宿于善山蒙台从兄家。历访崔监司令公,奉慰前日拿狱之厄。

十九日辛酉,困病不能动,且有跟捉奴子之故,留在于此。裁书致谢于新宁倅,送还皂隶。

廿日壬戌,朝饭,奴乙男者久匿始见。忍怒不杖,带率而行,谒张先生仁善本宅,从兄随之,遂与偕行。先生嗣子正字公亦在丧次,方持先生内子贞夫人宋氏之服。与之拜叙,夕宿于张进士泰来家,从兄亦日暮未还。

廿一日癸亥,大雨翻盆,溪谷涨溢,咫尺难动。先生再送学徒存问,而拘于雨不能就谢,默坐终晷。是日,倩主人之胤张秀才宗亨改名誊出先生疏草及宾厅箚子二道。又宿于此。

廿二日甲子,雨势暂歇,就谒先生,因辞别。先生出示星山书,得西报缓急。又以疏批付吾行,使之传致于李潭阳令公,不得已取道梅院。历访张院长潘渚,点心后驰到梅院潭阳公接之甚款。余以先生所送御批致之。先是,先生以追崇不可之意上章力陈,而自上批答云云。潭阳公欲览其批,故送之矣。潭阳公欲留我宿之,余告以忙甚,乃酌秋露三杯乃起。夕宿于大丘妙洞朴君锡家。君锡见其长子,颇示故旧殷勤之意。

廿三日乙丑,饭后作行。适遇玄风嘉泰人,乃君锡子妇家奴也。护涉江浦,获免颠沛陷溺之虞。夕宿于双山驿

廿四日丙寅,朝饭于川内一名耐寒亭,冒雨跋涉,行过昌宁池浦灵山山旨。江浦涨阻,避水迁登,身且病困。间关得达柰内则天已昏黑矣。

望慕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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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以望慕名,望慕我先人也。吾父之没,廿有七岁,吾母之亡,十有三年,面目不可复见,声音不可复闻。其可瞻望而想慕者,松楸与丘垄,草树与烟云也。不复见不复闻者势也,吾无如之何矣。可望而可慕者,吾犹致力焉,此吾之所以名吾庵,而为终身寓慕之地者也。

噫!万历戊午秋,始自柰内崇祯癸酉春,再迁于岐江岐江灵山也,柰内漆原也。柰内之去松楸十里许,岐江之去丘垄一牛鸣,柰内岐江,皆非我桑梓也。而不其心,而心乎丘垄者,为望慕故也。况戊午之居柰内也,父虽没而母犹在,或有时而宽怀,癸酉之来岐江也,母亦归于泉下,在今日,望慕之怀无亦切于昔年乎?

空山阒寂,与世隔绝,宿草芜没,断云凄凉,徘徊瞻眺,此感何极?霜露既降,百物凋落,则心凄怆而摧伤,索然无生意者,秋之望慕也。雨露既濡,草木萌芽,则心怵惕而惊动,如将见之者,春之望慕也。流金烁土,日轮如火,则地下得无燠乎?风饕雪虐,朔气疑沍,则地下得无寒乎?八表同昏,雨湿天阴,则地下之意象如何?百花开遍,月白鹃啼,则地下之怀抱如何?

孤儿在世,只影凉凉,地下有知,则应恻怛而怜之。一女出嫁,亦既抱子,精灵有感,则必陟降而临之矣。知耶不知耶?感耶不感耶?地下之有知无知、精灵之感与不感,皆不可度思。而岁岁年年触物生悲,朝朝暮暮随事起感,歌焉而怨生于声,咏焉而哀寓于词,事事物物无一非恼我方寸。哀哀此恨,死而后已,则此身未化,此恨未已。望慕之情,宁有极乎?

皇明崇祯纪元癸酉月日,庵主孤哀子任道泣血书。

游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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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八年乙亥暮春二日壬子,余与金山吕果彦宜宁姜子霖灵山宋退哉乘舟下海。盖于癸酉秋,余被士林谬推,为新山山长,新山金海境上,南冥曺先生妥灵之所也。书院之设,粤自畴昔,而岁己酉,升为国庠,申处士松溪公,以南冥道义之契并享云。

士论惜其师席久旷,学废教弛,托余以修举之责,不称甚矣。余乞免而不得,既居其任则一不与祭,于心未安,属此春享,一进祠下,躬奉香火,则吾责可塞。况时当和煦,百物敷荣,春波涨绿,木道无梗,放舟顺流,恣意沿溯于三叉七点之间,亦一胜事。于是因辛君子重,致语于新山许静甫金润伯,具舟楫戒舵工,前月晦,已送于主勿步一作君渊,月初吉辛亥,二船卒来告于龙山寓舍。

厥明晓,告行于祠堂,戴星策马,驰出江干。姜子霖亦自马山亭至,其季父姜君善达时寓马山,昨夕已来宿矣。遂登小艇于柰内越边,沿流直下,期与海船相遇。未及苍岩,风雨飒至,衣巾尽湿,而犹一向直前。遥见忘忧亭有客倚柱而望,迫而视之,乃宋退哉也。登亭少憩,脱衣洒风,俄而吕果彦冒雨驰到。又有尾至者,即曺先生旁室孙,而其名则乃吾伯父万户公字也。余呼以子勉子勉其字也。亦有寻院之意,遂与之俱。五人人各率一力,唯子霖独行。江亭主人郭滩,行酒三大杯,设朝饭供之。故左尹郭相公副室子也,相公乘化之后,江舍久空,也来居其侧,多所补葺,其志可嘉,故目之为主人也。是日雨下如注,雷电并作。午后,海船来泊亭下,雨亦乍歇,促登船。过灵浦君渊,日未没,已到本浦津本浦昌原界也。止宿津头村舍,走伻大山,探问蒋明甫存否,则在密阳未还云。明甫凝川巨擘也。早岁通经,往年,足及龙门,点额而退,犹不以得失为念。有终老江湖之志,挈家新卜于此。

三日癸丑,未明而起,解缆临发,各饮秋露数杯。瞥然之顷,已过离宫台揽秀亭等处,离宫台新罗王游衍之地,揽秀亭密阳府馆客之所也。想其一时,亭台楼观雄杰诡丽,莫之与京,而今皆荒废,只存遗墟,人世之成毁兴亡,一泡幻耳。晓星寥落,海色苍茫,殊不得领略形胜,但见天际遥山尽数百里,足以想地势之广远矣。

是日,吃朝饭于船中。回瞰江之左,有竹里茅檐隐映岩角,地名觅礼,故县监李大源旧居也。其人已逝,物色依然,览之令人凄感。前去十里许,有三郞亭旧基,渔舟贾舶,簇于岩下,世所传三郞亭五郞楼者此也。岭南楼下流之水汇于其前。三郞之下十馀里,一线危栈,沿江绕山,达于梁山界,号为鹊院迁东莱密阳往来之要冲也。形胜之阻狭,不啻井陉,真天设之绝险,而龙蛇岛夷之乱,终莫之能御,使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人谋之不臧,乃如是乎!鹊院之下十里许,断麓斗起,黝潭镜开,越江北望,空舍岿然者,即所谓上龙堂也。梁山郡人祭神祷雨之所云。

院仆以行中酒肴略设小酌。曺子勉又以其所佩笥壶交酬迭酢,余亦随量而饮。由龙堂十馀里,指点甘露寺。寺在江之西岸,而山回路转,洞壑幽䆳,自外视之,不知其有寺矣。午后,舟过寺前,院仆跪白曰:“院生数员于此迎候。”为造泡止宿之所云。余谓同行曰:“院生若来,不可过。”使人视之,儒生未至。两三白足出拜江头,力请止宿。余顾僧辈曰:“时日尚早,归时当历宿此寺。”由甘露舟行十五里,有烟火村落罗扑江之左边者,黄山驿也。命舵工候风挂席,风利水𫘝,一瞬数里,日未没,到泊院下浦口。退哉曾言黄山江龙堂,古称危险,层波合沓,复浪卷撞,到此而遇逆风,则舟人皆怖悸失措,余亦未免有戒心。今夕之来,居然而过,如履平地,岂江神默佑,风伯戢威,使之利涉欤?

院有司金润伯出迎郊头。狞风忽起,飏去荐席。余又气不平,不能暂留,借乘马,先投院中,憩于讲堂东室。同行四人随后继至,分占西室,唯子霖与我同寝。

四日甲寅,夙兴盥栉,与同来四友著程子冠红团领,入就庙庭,焚香祇谒,盖院中旧规,用程冠故也。且自是日命去荤菜于盘,座中皆去之。都有司许静甫凌晨来谢曰:“因私故远出,昨夜还家,故今始来谒。”金海府伯柳承瑞致书问行李,副以白蛤百个,气不平,不能握管,倩果彦代草谢之。留乡所安公金君汝澄亦送人致书,安善馀在量田厅,亦以书来问。借柳生再新修三处谢状。梨树寓居宋光鲜,字小翁,及门求见,召与之语。颇聪警,善谈文,乃星山故正字宋丈远器之庶子也。手携《千古文澜》一卷,质问疑晦,余谢以不知。向晩乃去。

五日乙卯,本府人入齐者,李如璧父子、宋君望兄弟、曺平甫柳君瑞郭弘坤,并两有司为九人,而赘而寓,其实七人而已。是时各邑士夫汩于量田书写之役,皆在官府,不得自由,故会者无多云。午后,率诸生澡浴于幕次。

六日丙辰,雨下终日。各以巾服致齐,献官则用玄端,馀皆著红。祗迎祭物于大门内,省牲于神厨门外。执事则余为首献,其次李敦复,又其次吕果彦许静甫为赞者,姜子霖为大祝。

七日丁巳,鸡鸣雨霁。率诸执事就位行祀,礼既毕,退出讲堂则天欲曙矣。叙立行饮福礼。旧祝文中以豕腥为柔毛,余以刚鬣易之。陈设时分置牲匣于俎床南,别盛豚首于俎床。余告执事合盛豚首,而加牲匣于俎上。曺平甫误出神门,众议欲施面责,余以无情置之,只以后勿如是戒之。安善馀自邑中乘晓来访,食后告归,把酒为别。此人曾为院中都有司,今为量田之任。故以许静甫权摄兼治,静甫即乡校掌议也。李如璧大人一时同去,亦以酒致款,即吾郡平广里故孝子李公之曾孙也。

余与诸儒步出门外,纵观泉石,四山周遭,如展画图。又有双涧夹流,相去数百步,水之大仅流束蒲,而潺湲汩㶁,盛旱不渴,合于前山左边,未数里入于黄江蔚山梁山密阳众壑之水皆会于上,至此而大,浩汗无涯,岐而为三,状如叉股,流入于海。竹岛德岛大场等岛错一作鼎峙海口,又有堆豚断垄点点碁布星列于洲渚者其数有七,即上所谓三叉七点是已。主山曰“神鱼”。谚传山顶古有井泉,一双鲫鱼游泳其中,异人至则见,俗客来则隐,故名焉。

曺先生夫人家在活川,遂因构亭于此山之下,扁以山海,今庙右阶砌遗址即其地也。先生与松溪书,说山海之胜,“恨不能共作碧山闲梦。”成大谷祭先生文曰:“峨峨神山,云深水碧。乘驹入谷,于焉匿迹。”者,指此地也。想象先生直内方外之学、遁世无闷之乐,岩岩峻节,洒洒清风,使人激昂兴感。

两有司相继行酒,微醺而罢。先生内子贞敬夫人之墓在前山,果彦平甫子勉省谒而还,果彦辛子重姊夫,而于夫人为四代孙婿也。外家孽族柳江来谒,留而宿之。

八日戊午,治任将还,因雨停行。柳江告归,劳而送之。余谓士友曰:“吾辈今日既不得登舟启行,通读一书,不犹愈于闲话终晷乎?”皆应曰:“诺。”于是设讲席于堂中环坐,取《孝经大义》一部,幷大小注序跋文而读之,或正句读,或讨文义,或耳听讲说,或目阅字训。初欲令每人读过一遍,而日暮未果可恨。终始受读而文理通明,语音响亮者,姜子霖其尤也。是夕,柳君瑞亦以官令辞去。

九日己未,宿雨初收,好风徐起。仆夫告行,余与诸君乘马而出,篙师舣船待之矣。宋小翁来叙别,曺平甫追别船头。本府人从我同舟者,两有司及宋君望也。

舟至蒜津,望见岩麓遇水而蹙,状如蚕头,异而问之,乃故水使柳公之旧庄云。公即外门先世旁亲也。俯仰陈迹,感慨系之,维舟暂登,骋目遐观,江连大海,远山苍苍,真一方胜境也。据石偃息,返而登舟。新潮初上,顺风又作,舟人皆有喜色。余口占短律曰:“一苇春江上,飘然兴不穷。云收三夜雨,天借半帆风。景物谁家画?山河此地雄。平生豪壮志,今日属壶中。”余顾谓诸君曰:“贤辈知曺先生遗泽乎?非先生遗泽,吾侪能做得这个胜游乎?”佥曰:“唯唯。”有司两员设酌,且饮且行。

午后,到甘露寺。有一小丘临流突出,可构数椽,号称“万景台”。登览一刻许,寺僧杜仁天圆等戴松络出迎,随入寺门。杜仁引坐于新创法堂,殿宇丹碧,巍然焕然,而三金佛俨然临于榻上,亦奇观也。润伯于榻侧,背佛而坐,余以伊川翟霖转椅勿背之语戒之,润伯即移席避坐。其勇于受说如此。杜仁与我同庚,而自言曾为此寺化主,建佛宇造佛像,糜费钜万,其所以引坐吾辈者,欲夸示功劳也。余戏之曰:“吾与尔虽曰同岁生人,而吾住世五十年,无一成就,今观尔许多做,使人大惭。”杜仁辞谢,遂相与一笑。是夜林月窥檐,鹃声裂竹,欲出寺门静观天宇,气困不起。口占一绝,说与果彦曰:“乙亥暮春初九夜,八人同宿此禅房。他年胜事如相忆,杜宇声中月一航。”

十日庚申,雨脚如麻,大风又作,不能行舟。余自是日腰背酸痛,气甚不平,或卧或起,竟夕沈困,加以天日阴䨪,尤不堪其苦。寺之西南隅有一僧舍,名曰“南庵”。两君历览还报曰:“南庵胜绝,非此寺比。占地爽垲,幽阒辽夐,俯瞰江流,平揖遥山。有僧号游沙者能弹琵琶,属字成诗,生等乐而忘返,几不免烂柯也。”余闻而奇之,招致问之,自称安文成后裔云。手援琵琶,挥弦度曲,声甚清楚。余方病困,卧而听之,夜阑乃寐。

十一日辛酉,云驳日漏。舟子告行,余与诸友促食而出。游沙请与同舟,许之。兀坐船头,弄琵琶三两曲,一坐人皆属耳听之。到三郞亭宋君望金润伯辞别而去。余嘱子霖作诗赠别,子霖走笔曰:“春江晩泊别离舟,恨托长波咽不流。此后相逢何处是?秋莲共折凤池头。”静甫次韵曰:“三郞亭下系离舟,恨逐烟波万里流。一曲琵琶相别后,地分南北各回头。”行至觅礼,琵琶僧又辞下舟,伫立岩头,遥拜再三,有惜别之意。余嘱果彦录同舟人姓名,虽棹夫山僧仆隶之贱,靡有遗者,欲不忘也。行中唯静甫终始同舟,灵山李上舍乃其妇翁,故欲候谒而归也。是日午后,江风彻骨,尽日不休。余畏感冒,彊饮汗酒六盏,颓然而醉,不觉天暝。夜泊秀山仓前,始被人唤醒,投宿村氓家。余醉且病不能食,煮白粥咽之。与我同寝者,两君也。

十二日壬戌,未明而出,炊饭于船上,直抵大山,逍遥风咏台下,访明甫消息则往灵山未归。沿流溯流,再致巧违,岂一会合亦皆有数也?风咏台三字,乃吾之所命名也。去秋,与辛君子重登览此台,主人明甫公请余名台。明甫内子于老荆布有族分,以枯鱼一笥、美酒一壶,送女仆致语于余,余逊辞谢之。

行到灵浦,西望冈峦临水耸出,若仓庾之崇崇,上有亭台废基,高丽侍中漆原君尹桓之遗墟也。今有昌宁人前万户成君爱山水,弃旧业结茅舍于其东。先走一奴致问,万户方与客设帿争的。闻吾至,舍弓矢步出江浒,决拾之具犹在左右手。上船叙阻,固要挽去,盖欲与之饮射也。余谢曰:“六人同舟,不可独留,日且欲没,柰何?”万户乃别去。自此以上,江流湍急,运船甚窘,劳费百倍。仅得抵泊苍岩,因宿忘忧亭郭主人供夕饭。

十三日癸亥,闻主妇病急,不待朝饭,撑船早发。临行,退哉以三亥酒三大器饮之。遂与别,携共载,引索而上。日向午,止系于鸢鱼台下越江之边。台在龙华山青松寺之西北隅,乃吾所自名而寓兴处也。李上舍闻之,出送鞍马,子霖亦乘其季父马,径趋马山。余及静甫直来上舍第,坐语移时,家奴牵马而至,遂还于家,谒告家庙。静甫滞雨未归,越四日丁卯,乃还盆城云。

追思曩日之游,恍恍如梦,人之离合聚散,不可常也如此。始同舟者五,及其溯流而上也,添三为八。至三郞亭而失其二,忘忧亭而失其三,鸢鱼台而又失其二。柴扉反关,独处块然,其何堪惜别之怀也?

且余自戊午以后,结庐江上,无时不与云水相对,无日不与鱼鸟相随,山水之乐可谓久矣。而犹以不得一办壮游,浮河达海,大吾观助吾气为恨。今而后夙志始伸矣,乌可无一言以志其颠末乎?

二君或记或序,二君皆不肯,让与老拙。老拙不才病废,久格笔砚,其能记所见之万一乎?然二君既不以作者自居,老拙又终无一言,则佳游胜迹,不几于漫灭无传乎?彊缀芜词,略叙游观之梗槩。又以诗继之曰:“满载群贤一叶舟,浮河达海恣遨游。寺名甘露人谁创?山号神鱼世几周?征士清风馀古庙,露王异迹但荒丘。奇观未了归帆促,梦落三叉七点头。”

开津期会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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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协洽之岁姑洗之月十有七日,余与藤庵裵丈会于高阳开津步,践宿约也。盖去年冬,余省墓于一善,历宿藤庵草庐,主人力疾追别于桧渊书院。解携之朝,不能为情,握手叹曰:“君垂耳顺,我迫从心,寄迹人间,能复几何?何以则更图簪盍于就木之前乎?”余曰:“老境远涉诚难矣。无已则有一焉。开山渡口在道东下流,有松林沙水之胜。此去彼来,道里均焉,欲谋会,盍于此相要?”藤庵曰:“诺。”遂定日还栖数阅月,许煕和遁庵公传致裵丈书,其大要开津会屈指遣日云。

余于是日,理装启行,行具则匹马双僮,一壶五笥也。曾与李参奉韩察访赵景闵诸贤约与同行,而三友皆被魔障,独有曺生护行。午前,藤庵先到待之。隔江相望,从而来者裵秀才元明孟明金秀才玉汝郑秀才景覆,二藤庵之子侄及外甥,而文穆先生之孙也。迎笑沙头,喜气可掬。藤庵先酌一樽,慰我远来,各一杯而止,俄而云阴四合,小雨点滴。佥曰:“津头斗屋仅得容膝,而天又欲雨,无乃造物戏我胜会耶?”移席道东斋室而休憩焉。是夜雨下。

翌日晓,金察访来见,年七十三,须眉皓白,骨相清癯,肩背竦直,步履轻健,彊壮者殆莫能及。乃文敬公奉祀孙而居在院侧者也。余于食前,为诸贤行酒五巡,藤庵醉卧,盖杯酌非所长也。娥林进士,徐君鸿举适过去,暂叙而别。本邑士友来会者,郭主簿子固郭参奉德懋郭上舍子厚子厚方为山长云。此外诸年少闻而至者亦十许。初意欲散于今日,而雨未快晴,且被主人援止,察访与院长相继设酌,打话终晷。

厥明,用时服谒庙庭,步出江浒,与诸友别。我与裵丈一行乘舟直下,抵开津初会之所,乃各分路。金察访有惜别之情,登舟回棹。郭子固以墙醪一壶乱酌舟上,藤庵又命子侄尽其馀杯,余亦心緖脉脉,勉循其意,随量而饮,不觉微醺。客散江头,回首茫然。独与子固踽踽而归,共宿其家,迟明乃还。

盖年前期会之说,出于偶然而毕竟践约,无轻诺失信之悔,有久要不忘之美,求之衰世,亦不易得。藤庵寒冈郑先生晩年高弟也。其宏材伟器,足以有为于世,而不幸盛年,抱王裒之痛,废举杜门终其身,识者惜之。公尝执经门,闻心学之要、讲礼之目,先生爱重之。余虽获拜先生于少年之日,颓惰庸拙,终不得侍函丈,而先生已下世矣。以歆慕向往之勤,而见当时及门之士,能不倾心爱悦,以求闻其緖言乎?况藤庵之于先生,非只见伊川面者也。修先生文稿,立先生祠庙,凡所以发挥先生事业者,无所不用其极。每遇公,如在先生之侧。公许忘年之交,兹又践遂成约于经岁之久,白发苍颜,相与婆娑偃息于寂寞之滨,虽古人千里命驾,蔑以过矣。

临别,藤庵属余作文以记事,又于夏四月,驰书勉之。吾虽不文,其敢不承,以孤勤厚之望乎?抑又有一说焉。吾侪年皆六七旬,路隔二百里,会合之难,此后益甚,若必以相追逐同笑语为亲厚也,则论交之道,顾不浅浅乎哉?古之人有旷百世而相感者焉,有隔千里而神交者焉,是在心期与气槩交孚之如何耳。曹子建有诗曰:“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裯,然后展殷勤?”盍以此相勖焉?

月日,龙华山人赵任道,书于卧云轩

许煕和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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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春,居海上,藤庵丈人寄书数百里,约与龙华赵德勇丈共为江上之期。相别二十年,得书甚喜,又乐江山之游,即复书许诺。及期,病不偕,而赵丈果与藤庵翁泛舟开山渡口,相乐数日而归。

八月,乘舟访赵丈龙华山中,赵丈出三月《开津期会录》示之。穿深松出沙岸,泛春江举觞相属,相与懽甚,冒雨上金山,因共留书院,阅先师遗籍,讲说礼义。于是士大夫诸生学子相从而至者又十馀人,其姓名字俱记之详矣。

私窃叹老先生既没,门生弟子亲炙其训者,于今世无几,而唯二丈又皆老白。流落南陬近十年,愈孤陋且多病,不得从二丈得闻馀论,良为可惜。又不但辜负佳期,心追春渚之胜而已。因书所感,以为《开津期会录》跋。

崇祯十六年仲秋下澣,阳川许穆煕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