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碧堂集/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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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九 潇碧堂集
卷二十
全书完 

卷二十·德山暑谭[编辑]

万历三十二年甲辰。37岁)

○德山暑谭(并引)[编辑]

甲辰秋,余偕僧寒灰、雪照、冷云,诸生张明教,入桃花源。馀暑尚炽,遂憩德山之塔院。院后岭有古樟树,婆娑偃盖,梁山青色,与水光相荡,苍翠茂密,骄焰如洗。栉沐未毕,则诸公已先坐其下。既绝糅杂,阙号呶,闲言冷语,皆归第一。明教因次而编之,既还,以示馀。馀曰:“此风痕水文也,公乃为之谱邪?然公胸中有活水者,不作印板文也。”遂拣其近醇者一卷,付之梓。甲辰冬日,石公宏道识。

问:如何中庸不可能?

答:此正是虽圣人亦有不能处。盖中庸原不可能,非云不易能也。君子之中庸,只一“时”字,非要去能中庸也。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处则处,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正是他时中。小人而无忌惮,只为他不能时中。圣凡之分,正在于此。

问:何谓时中?

答:时即春夏秋亥子丑之时也。顷刻不停之谓时,前后不相到之谓中。《金刚经》“应无住而生其心”,亦此义。不停故无住,不相到故心生。问:何谓不相到?

答:如驶水流,前水非后水,故曰不相到。问:何谓心生?答:如长江大河,水无腐败,故曰心生。问:何谓无忌惮?

答:不知中庸之不可能,而欲标奇尚异以能之。此人形迹虽好看,然执著太甚,心则死矣。世间唯此一种人最动人,故为夫子所痛恨。曾子所谓格物,乃彻上彻下语。紫阳谓穷致事物之理,此彻下语也。殊不知天下事物,皆知识到不得者。如眉何以竖,眼何以横,发何以长,须何以短,此等可穷致否?如蛾趋明,转为明烧;日下孤灯,亦复何益。

问:妙喜言诸公但知格物,不知物格,意旨如何?

答:格物物格者,犹谚云“我要打他,反被他打”也。今人尽一生心思欲穷他而反被他穷倒,岂非物格邪?“小人行险以侥幸”,非趋利也,祇是所行不平易,好奇过高,故谓之险,谓之幸。孟子说性善,亦祇说得情一边,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如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乍见美色而心荡,乍见金银而心动,此亦非出于矫强,可俱谓之真心邪?

问:何谓如是我闻?

答:心境合一曰如,超于是非两端曰是,不落眼耳鼻舌身意曰我,不从语言文字入曰闻。无明即是明,世界山河所由起,皆始于求明一念,故明即无明。今学道人无一念不趋明者,不知此即生死之本。

问:如何是知见立知?答:山是山,水是水,此知见立知。问:如何是知见无见?答: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此知见无见。

数日又问:如何是知见立知?答: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此知见立知。问:如何是知见无见?答:山是山,水是水,此知见无见。

经云:“能平心地,则一切皆平。”顾心地岂易平哉?曾子之絜矩,孔子之忠恕,是平心的样子。故学问到透彻处,其言语都近情,不执定道理以律人。

问:“诸佛两足尊”六句,当如何解?

答:知法常无性即慧足,佛种从缘起即福足,知法无性,所以不断一切法,是谓从缘起也。二乘遗缘,故折色明空,一乘却不然,盖一切法,各住在空位,世间相即是常住,无缘非法,安用遗缘,此大慈所以诃焦谷也。今师家作了因缘因法住法位解者大非。

经云:“一称南无佛,皆已成佛道。”又云:“大通智胜佛,十劫坐道场。”佛法不见前,何相矛盾也。盖时劫本无定,故一称与十劫,同是一样,非分久暂。如二人同在此睡,睡时同,醒时亦同,而一人梦经历数日,一人梦中止似过了一刻,此二人可分久暂邪?

往有问伯修,“居一切时,不起妄念”四句作何解者。伯修曰:“居一切时,不起妄念,是止病。于诸妄心,亦不息灭,是作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是任病。于无了知,不辨真实,是灭病。要知此四句,是药亦是病。”

问:《楞伽》百八句中,佛诘大慧所来,问者皆极细事,有何紧要?

答:辟之有人问曰:“云何地动?”达者应曰:“此何足问,汝眼睛如何动,手足如何动,何故不问?”盖佛见得天地间事物,总不可穷诘,勿以寻常奇特,大小远近,作两般看也。佛意原如此,若真正要大慧问眉毛有几,微尘有几,此有何关系。今法师家作总相别相解者大非。

问:维摩以火喻无我,以水喻无人,何也?

答:火必藉薪,无有自体,故喻身之无我。水有自体,不藉他物,故喻身之无人。凡经教皆有权有实,不达其权,往往牵缠固执,看不痛快。惟祖师不认权教,故单以实相接人。

问:权教岂佛诳语邪?

答:非诳语也。如小儿不肯剃发,父母语之曰:“剃了头极好看,人都把果品与你。”此语非实事,然父母无诳子之罪,以为不如是语,则彼不肯剃发。故曰权以济事,则非诳也。

问:《华严经》“一身入定多身起,男子入定女人起”。

答:有分段识,则一多不能互融,男女不能互用,惟分段识尽者有之。问:何谓入定?答:人人皆有定,不必瞑目静坐,方为定也。问:菩萨跏趺,入定多年,又何谓也?

答:此以定为定者也。《华严》所论入定,则以慧为定者也。盖所谓定者,以中心明了,不生二念曰定。傥不明了,心生疑怖,斯名不定。譬如我今认得某村路,随步行去,此即是定;若路头不明,出门便疑,是为不定。又如我在此坐,闻垣外金鼓声,我已习知,便定;若从来不闻,未免有疑,是为不定。

经云:“心不妄取过去法,亦不贪著未来事,不于现在有所住。”然吾人日用间,于过去事有即今要接续做者,难道不去做。明日要为某事,今日须预备者,难道不预备。过去事续之,未来事预备之,便即是现在矣。要知此中有活机,不是执定死本的。

问:三界惟心,万法唯识,于八种识内何属?

答:心是八识,意是七识,识是六识。三界惟心者,以前七识不能造世界,惟第八能造,为前七不任执持故。万法惟识者,法属意家之尘,故意识起分别,则种种法起。如饭内有不净物,他人私取去,我初不知,便不作恶,以意识未起故。若自己从盏内见,决与饭俱吐。可见吐者,是吐自己之见,非吐物也。又如乡人,以彼处乡谈,詈此土人,此土人不知,怡然顺受。若以詈彼土人,其怒必甚。可见怒者是怒自己之知,非怒物也。以此见万法惟识,定是六识,非属前五与七八也,以五八无分别故,第七但思量故,但执我故。

问:前五识属性境,属现量,何以有贪嗔痴?

答:贪嗔痴乃俱生惑,不待意识而起者。如小孩子眼识不曾分别,然见好花则爱,此眼识之贪也。小孩子舌识亦无分别,然去却乳则哭,此舌识之嗔也。至于痴,则不待言矣。

第六识审而不恒,如平时能分别,至熟睡时则忘,迷闷时则忘。第八识恒而不审,虽持一切种子,而自体瞢眜。惟第七识亦恒亦审,是为自然。老氏之学,极玄妙处,唯止于七识。儒家所云格致诚正,皆第六识也。至云道生天地,亦是以第八识为道。

问:第八识别有体性邪?

答:前六识即第八见分,前五根尘即第八相分,色声等疏相分也,眼耳等亲相分也。问:云何又有七识?

答:七识无体,即前六中之执我一念,如大海水,波涛万状,湿体则一。问:凡属思量,即有间断,七识何以独恒?

答:六识思量,附物而起,故有起有灭。七识惟我爱一念,依我而起,生与俱来,宁有起灭?盖虽痴如孩提,昏如睡眠,此念隐然未间断也。何故?我即我爱,故自然而有,不觉知故。

问:贪嗔痴相因而起,七识何以有贪痴而无嗔?

答:七识以我为贪。既云我矣,岂有我嗔我之理邪?然我爱一念甚细,二乘虽极力破除,居然是我在。问:妙喜《语录》云:“将八识一刀两断。”八识如何断得?

答:杲公以种种文字记忆,为第八识也。记忆是第六识,八识乃持种,非记忆也。八识如断,则目前山河大地一时俱毁矣。

儒者但知我为我,不知事事物物皆我;若我非事事物物,则我安在哉?如因色方有眼见,若无日月灯山河大地等,则无眼见矣。因声方有耳闻,若无大小音响,则无耳闻矣。因记忆一切,方有心知,若将从前所记忆者,一时抛弃,则无心知矣。

今人皆谓人有碍于我,物有碍于我,庸知若论相碍,即我自身亦碍,如眼不能听,耳不能见,足不能持是也。如说不相碍,则空能容我,舍空无容身处,是空亦我也;地能载我,舍地无置足处,是地亦我也;夏饮水则不渴,而冬煨火则不寒,是水火亦我也。故地水火风空见识,教典谓之七大,总是一个身耳。

问:八种识一时具不?

答:皆具。譬如有人名赵甲者,赵甲之身,及诸受用,则第八识所变;呼之即闻,此前五中之耳识分别;所呼之字为赵甲,则第六识;馀人不应,独赵甲应,斯第七识。就中七识,最难别出,今略指其凡耳。

问:根与尘分明是两物,如何经言各各不相知,各各不相到?

答:有两个则彼此相到,今祇是一心,宁有心知心,心到心者乎?如耳不到眼,以眼耳虽两形,同是一头;指不到掌,以指掌虽两形,同是一手。

东坡诸作,圆活精妙,千古无匹。惟说道理,评人物,脱不得宋人气味。

王龙溪书多说血脉,罗近溪书多说光景。辟如有人于此,或按其十二经络,或指其面目手足,总只一人耳。但初学者,不可认光景。当寻血脉。问:儒与老、庄同异?

答:儒家之学顺人情,老、庄之学逆人情。然逆人情,正是顺处。故老、庄尝曰因,曰自然。如“不尚贤,使民不争”,此语似逆而实因,思之可见。儒者顺人情,然有是非,有进退,却似革。夫革者,革其不同,以归大同也,是亦因也。但俗儒不知以因为革,故所之必务张皇。即如耕田凿井,饥食渴饮,岂不甚好?设有逞精明者,便创立科条,东约西禁,行访行革,生出种种事端。恶人未必治而良,民已不胜其扰,此等似顺而实革,不可不知。曰:儒者亦尚自然乎?曰:然。孔子所言絜矩,正是因,正是自然。后儒将矩字看作理字,便不因,不自然。夫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是以民之情为矩,安得不平?今人祇从理上絜去,必至内欺己心,外拂人情,如何得平?夫非理之为害也,不知理在情内,而欲拂情以为理,故去治弥远。

一切人皆具三教。饥则餐,倦则眠,炎则风,寒则衣,此仙之摄生也。小民往复,亦有揖让,尊尊亲亲,截然不紊,此儒之礼教也。唤著即应,引著即行,此禅之无住也。触类而通,三教之学,尽在我矣。奚必远有所慕哉?

问:古来诸师,何为多有神通?

答:蝇能倒栖,此蝇之神通也;鸟能腾空,此鸟之神通也;役夫一日能行百馀里,我却不能,役夫之神通也。凡人以己所能者为本等,己所不能者为神通,其实不相远。

常见初学道人,每行人难行之事,谓修行当如是。及其后,即自己亦行不去,鲜克有终。可见顺人情可久,逆人情难久。故孔子说:“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为道。”索隐行怪,吾弗为之。夫难堪处能堪,此贤智之过也。贤智之人,以难事自律,又以难事责人,故修齐治平,处处有碍,其为天下国家之祸,不小矣。

从法师门中来者,见参禅之无色鼻,无滋味,必信不及。从戒律门中来者,见悟明之人,洒洒落落,收放自由,必信不及。二者均难入道。

世人终身受病,唯是一明,非贪嗔痴也。因明故有贪有嗔及诸习气。试观市上人,衣服稍整,便耻挑粪,岂非明之为害?凡人体面过不得处,日用少不得处,皆是一个明字使得不自在。小孩子明处不多,故习气亦少。今使赤子与壮者较明,万不及一;若较自在,则赤子天渊矣。

问:学人管带有碍否?答:亦何碍。若管带有碍,则穿衣吃饭亦有碍矣。

问:大慧云:“不许起心管带,不得将心忘怀。”似非初学可到?

答:譬之诸公,长日在敝舍聚首,并不见走入内宅,此心何曾照管,亦何曾非照管也。又今在座谢生多髯,然其齿颊间谈笑饮食,自与髯不相干,非要忘其为髯,始得自在也。即此可见是天然忘怀,不是作为。

佛喻五阴之中,决无有我,辟如洗死狗相似,洗得止有一丝毫,亦是臭的,决无有不臭者,此喻绝妙。今学道者,乃在五阴中作工夫,指五阴光景为所得,谬矣。

僧问:偷心处处有,何以尽之?先生曰:你想今年生孩子否?答:岂有此理!先生曰:这便是偷心尽处。

凡人以有想为心,修禅天者以无想为心,又进之至非非想,以无想亦无为心,种种皆非心体,故《楞严》逐处破之。

达磨西来,只划除两种人:其曰斋僧造像,实无功德,乃划除修福者;其曰廓然无圣,乃划除修禅定苦行及说道理者。

罗近溪有一门人,与诸友言我有好色之病,请诸公一言之下,除我此病。时诸友有言好色从心不从境者,有言此不净物无可好者,如此种种解譬,俱不能破除。最后问近溪,近溪厉声曰:“穷秀才家只有个丑婆娘,有甚么色可好!”其友羞惭无地,自云除矣。

问:道理未能尽彻,宜如何体会?

答:你说世间何者为理?姑举其近者言之:如女人怀胎,胎中子女,六根脏腑,一一各具,是何道理?初生下子女来,其母胸前便有白乳,是何道理?一身之脉,总见于寸关尺,而寸关尺所管脏腑各异,是何道理?祇是人情习闻习见,自以为有道理,其实那有道理与你思议。问:孔、孟及诸佛教典,岂非理邪?曰:孔、孟教人,亦依人所常行,略加节文,便叫做理。若时移俗异,节文亦当不同,如今吴、蜀、楚、闽各以其所习为理,使易地而行,则相笑矣。诸经佛典乃应病施药,无病不药,三乘不过药语,那有定理?故我所谓无理,谓无一定之理容你思议者。人惟执著道理,东也有碍,西也有碍,便不能出脱矣。试广言之:汝今观虚空中,青青的是气邪,是形邪?气则必散,形则必坠。庄子说“上之视下,亦苍苍。”夫下之苍苍乃有质的,上之苍苍何质邪?天之上有天邪?天果有尽邪?地之下有地邪?地果有穷邪?此义愈说愈荒,诸君姑置之。

百花至春时便开,红者红,白者白,黄者黄,孰为妆点?人特以其常见,便谓理合如此,此理果可穷邪?若梅花向夏秋开,便目为异矣。问:此与老、庄自然何别?

答:这里如何容得自然。

问:天地间事,皆诿之不可思议邪?

答:知者通其所以然,是不消思议;迷者不知其所以然,是不能思议。

问:如何说看公案不要求明?

答:有个喻子极妙。往在沙市舟中,有僧暗中自剃头,一僧燃灯见之,惊云:“你自家剃头,又不用灯!”舟人皆笑。

问:正用功时,偶有应酬,未免间断?

答:如好秀才落第归来,虽下棋饮酒,而真闷未尝解。

问:一面应事,一面于工夫上有默默放不处,恐多了心,分了功?

答:如人打你头,晓得痛,并打你足,亦晓得痛。通身打,通身痛,如何不见多了心,分了功?

有人问近溪先生云:“如何是不虑而知?”近溪云:“你此疑,是我说来方疑,是平时有此疑?”答:“是平时有此疑。”近溪云:“既平时有此疑,乃不得不疑者,此谓不虑而知。”

问:每见学人于疾病临身,便觉昏愦,如何平昔工夫,到此却使不上?

答:观人当观其平日用功,得力不得力。庄生所谓“善吾生者,所以善吾死也。”至于疾病生死现前,虽悟明人,有病亦知痛苦,其临终亦或有昏愦者,皆不足论。盖昏愦与不昏愦,犹人打瞌睡与不打瞌睡,安有高下邪?夫疾病已是苦矣,复加个作主宰之念,则其苦益甚。况临病时,且不愁病,先愁人看我破绽,说学道人如何亦恁的受苦,遂装扮一个不苦的人,此便是行险侥幸入三涂的种子。噫,自为已知几之学不讲,世间好人以生死为门面者多矣,不如那昏愦的,却是自在。

问:病中如何做主宰?

答:汝勿以病为病,即今好人都在害病。

问:如何好人亦病?

答:眼欲看色,耳欲闻声,以至欲食欲衣,无非是病,此中甚难作主宰。何况寒热等症,一时缠身,能作主宰邪?

问:真歇了师云:“老僧自有安闲法,八苦交煎总不妨。”未知何等是安闲法?

答:不必到病中,汝即今推求,浑身所思所作,皆是苦事,何者是你安闲法。

今之慕禅者,其方寸洁净,戒行精严,义学通解,自不乏人,我皆不取。我祇要个英灵汉,担当此事耳。夫心行根本,岂不要净,但单只有此,亦没干耳。此孔子所以不取乡愿,而取狂狷也。

问:如何是人鬼关?

答:鬼属阴,人属阳。古云:“思而知,虑而解,鬼家活计。”故凡在情念上遏捺者,是鬼关;在意识上卜度者,是鬼关;在道理上凑合者,是鬼关;在行事上妆点者,是鬼关;在言语文字上探讨者,是鬼关。

顿渐原是两门,顿中有生熟,渐中亦有生熟。从顿入者,虽历阿僧祇劫,然其所走,毕竟是顿的一路。从渐入者,虽一生即能取证,然其所走毕竟是渐的一路。

有聪明而无胆气,则承当不得;有胆气而无聪明,则透悟不得。胆胜者,只五分识可当十分用;胆弱者,纵有十分识只当五分用。

问:一切现成,祇要人承当,如何是承当的事?

答:今呼汝名,汝即知应;叫汝饮食,汝便饮食。此即承当。

未悟时,触处皆妄。如与人争竞,固人我相,即退让亦人我相,以我与人争,我能让人,总之人我也。既悟时,触处皆真。如待人平易,固无人我相,即与人争竞,亦非人我相。永嘉云:“不是山僧逞人我,修行恐落断常坑。”是也。

问:先生言洪觉范有道理知见,然予观觉范提唱公案,其识见议论,似与大慧不殊。

答:透关的人,亦分两样:有走黑路者,若大慧等是也;走明白路者,洪觉范、永明寿是也。有人举似小修,小修云:“觉范亦是走黑路的,但其中微带有明耳。”先生曰:“不然,觉范是死语,是实法。

小修又云:“走明白路,亦有两种:有于经纶上求明白,如法师是也,乃认贼为子,决不可用。有语言道断,心行处灭,亦是走明白一路者,如觉范、豁渠其人也。观《林间》《南询》二录自见。”

问: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如何亦有两种?

答:有假有真。辟如要北人说闽中乡谈,此真言语道断;若本处乡谈,但只不说,此假言语道断。寻常做官,要林下去,此假心行处灭。若遇考察去了官,此真心行处灭。

问:道贵平常,炫奇过高,是多了的。答:平常亦是多的。

僧问:如何是修证则不无,污染则不得?先生曰:汝曾往南北二京否?答:曾往。曰:这个是修证不是修证?又问:汝往京城中听经否?

答:曾听。曰:这个是污染不是污染?僧复拟答,先生摇手曰:不是,不是。

先生举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赵州曰:“我在青州做一领布衫,重七斤。”诸君平日作何道理会?

答:作顺应会。先生曰:若问和尚有衣么?答我在青州做领布衫,重七斤,这方叫做顺应。今问一归何处,岂是顺应?此义觉范已曾笑破。问:从上祖师,亦有死于刑戮者,何故?

答:死于刀杖,死于床榻,一也。人杀与鬼杀何殊哉?但有好看与不好看之异耳。于学问却不相干。

“随缘消日月,任运著衣裳。”此临济极则语,勿作浅会。若偷心未歇,安能随缘任运?

学道人须是韬光敛迹,勿露锋芒,故曰潜曰密。若逞才华,求名誉,此正道之所忌。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张,去将安所。此士之通患,学者尤宜痛戒。

我辈少时在京师,与诸缙绅学道,自谓吾侪不与世争名争利,只学自己之道,亦有何碍。然此正是少不更事,自今观之,学道不能潜行密证,乃大病也。即如讲圣学,尚节义,系功令所有者,然汉时尚节义而致党人之祸,宋朝讲圣学而有伪学之禁,都缘不能退藏于密,以至于此,故学道而得祸,非不幸也。

勿为福始,勿为祸先,非禁人作福,惟不可自我倡耳。吾儒讲学亦是好事,然一讲学便有许多求名求利,及好事任气者,相率从之,及此等不肖之人生出事来,其罪皆归于首者。东汉而后,君子取祸皆是也。这样涉世机关,惟老庄的然勘得破。

修行人始初一二年内,嫌他人不学好,到久后方知自家不好处。

凡人脾胃好者,不论饮食麤细,食之皆甘;脾胃薄者,遇好物则甘,麤物则厌,至害病人则凡味皆拣择矣!今人见一切人无过者,是自己脾胃好,检点一切人者,是自己脾胃有病,与人无干。试观凶暴人,未有不作恶者,故好字从奸,恶字从恶,此意罗旴江发得极透。

儒者曰:“亲君子,远小人。”斯言是而非也,人谁肯自居小人,甘心为人所远耶!夫君子不屑为人使,凡任役使者皆小人也,小人贪名逐利,故甘心为人用,非小人将谁与奔走哉!故古来英至,皆是尊君子而役小人。

应以宰官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阳明是也。应以儒教得度者,即现儒者身而为说法,濂溪是也。

问:如何方是无为?荅:所谓无为者,非百事不理也。汉文帝称无为之主,吴王不朝,赐以几张,我受赂金钱愧心,此无为也。舜放四凶,举八□亦无为也。故曰无为而治其舜也欤。问:有放有举,何名无为?荅:因人情好恶而好恶之,亦是无为。问:此与外道自然何异?荅:老庄之因即是自然,谓因其自然非强作也,外道则以无因而生为自然,如乌黑鹭白,棘曲松直,皆无因而自满,此则不通之论矣。

汉高帝见萧何治田宅则喜,及见其作好事则下狱,恐其收人心也。宋真宗见人心归其子,则叹曰:“人心遽属太子,奈何!”夫汉高、宋真,皆英主也,一则以利之故忌其臣,一则以利之故忌其子,此一念可轻易责恒人乎。

问:人情未有不相同者,然而圣凡之异却在甚处?

荅:我说人情相同,但论其理耳。然人谁肯安心谓我与常人一样者,虽屠儿樵子,开口亦曰我便如何,彼却不能。至于学道之人,晓得几句道理,行得几件好事,其愤世嫉俗尤甚。此处极微极细,最难拔除。若能打倒自家身子,安心与世俗人一样,非上根宿学不能也。此意自孔老后,惟阳明近溪庶几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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