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子/严陵说
光武微时,与严陵为布衣之交。及即位,而陵方钓于富春渚。光武思其旧,慕其贤,躬往聘之。陵不从。
光武曰:“吾与子交也,今吾贵为天子,而子犹渔,吾为子耻之。吾有官爵,可以贵子,金玉可以富子,使子在千万人上。举动可以移山岳,叱咤可以兴云雨,荣宗华族,联公继侯,丹雘宫室,杂沓车马,美衣服,珍饮食,击钟鼓,合歌舞,身乐于一世,名传于万祀。岂与垂饵终日,汩没无闻,校其升沉荣辱哉?可为从于我也。”
陵笑曰:“始吾交子之日,而子修志意,乐贫贱,似有可取者。今乃夸咤眩惑,妄人也。夫四海之内,自古以为至广大也。十分之中,山岳江海有其半,蛮夷戎狄有其三,中国所有,一二而已。背叛侵凌,征伐战争,未尝怗息。夫中国天子之贵,在十分天下一二分中。征伐战争之内,自尊者尔。夫所谓贵且尊者,不过于一二分中,徇喜怒专生杀而已。不过一二分中,择土木以广宫室,集缯帛珍宝以繁车服,杀牛羊种百谷以美饮食,列姝丽敲金石以悦视听而已。嗜欲未厌,老至而死,丰肌委于蝼蚁,腐骨沦于土壤,匹夫匹妇一也,天子之贵何有哉?
“所谓贵我以官爵者,吾知之矣。自古帝王与公侯卿大夫之号,皆圣人强名,以等差贵贱而诱愚人尔。且子今之帝王之身,昔之布衣之身也,今人虽帝子,而子自视之,何异于昔?盖以诱我于强名,而使子悦而夸咤也。今又欲以强名公侯卿大夫诱我,非愚我耶?夫强名者,众人皆能为之。我茍悦此,当自强名曰公侯卿大夫可矣,何须子之强名哉?子必曰官爵者,以其富贵其身也。官爵实强名也,自我则有富贵之实,不自我则富贵何有哉?夫所谓官爵富贵者,亦不过于峨冠鸣玉,驱前殿后,坐大厦,被鲜服,耳倦丝竹,口饫椒兰,皆子所诱我之说而已。子所诱我者,不过充欲之物而已。夫车马代劳也,骐骥款段,一也。屋宇庇风雨也,丹雘蓬茅,一也。衣服蔽形也,绮纨韦布,一也。食粒却饥也,椒兰藜藿,一也。况吾汩乎太虚,咀乎太和,动静不作,阴阳同波。今方自忘其姓氏,自委其行止,操竿投缕,泛然如寄。又何暇梏其肢体,愁其精神,贪乎强名,而充乎妄欲哉?
“且王莽更始之有天下,与子之有天下何异哉?同乎求为中国所尊者尔,岂忧天下者耶?今子战争杀戮,不知纪极,尽人之性命,得己之所欲,仁者不忍言也。而子不耻,反以我渔为耻耶?”
光武惭,于是不敢臣陵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