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一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二十一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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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卷第二十一
杂文一
春秋
春秋书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欧阳子曰学者
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为赵穿欧阳
子之意主于掊击三子而未尝于左氏之传易
其心而求之也左传曰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
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
视于朝宣子使赵穿迎公子黒臀于周而立之
壬申朝于武宫左氏之证赵盾之弑者有三灵
公在则出奔闻弑则未出山而复一也弑君者
穿也逆新君者亦穿也而宣子使之二也太史
以不讨贼责盾盾以谁伊戚自责俄而使之逆
黑臂焉于讨贼之说何居三也左氏证盾之弑
君可谓深切著明矣而曰信为赵穿者何也亡
不越竟反不讨贼董狐之狱辞也盾而不与闻
乎弑也则亡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与闻也盾而
不与闻乎弑也则反必讨贼不讨贼则又必与
闻也反而讨贼则贼之主名穿也反不讨贼则
贼之主名盾也譬之律家杀人穿下手之人也
盾造意者为首也故曰非子而谁此董狐之狱
辞也孔子曰越竟乃免越竟乃免犹云讨贼乃
免也讨贼则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不讨贼此一
事也孔子诛盾之心以其与闻乎弑而必不肯
越竟则反不讨贼又不待言也董狐断赵盾之
狱以两言而孔子以一言孔子之议狱也精矣
左氏之记事也核矣
春秋论二
以高贵乡公之事按之则可以断赵盾之狱矣
盾自帅中军废置生杀盟会侵伐皆出其手士
会曰盾夏日之日也举国畏之久矣灵公欲杀
之非独患其骤谏也愤其专也高贵乡公出怀
中黄素诏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惧亦此
意也成济者盾之赵穿也穿与胥甲父同罪而
穿庇之欲以有为也贾充叱成济曰司马公畜
养汝辈正为今日盾之庇穿犹是也陈泰者盾
之董狐也盾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司马
昭见泰泣曰玄伯天下其如我何泰曰惟腰斩
贾充以谢天下又曰但见其上不见其次昭乃
更不复言盾与昭之情状何其似也昭能收成
济斩之盾不能何也成济奴隶小人昭视之孤
豚腐鼠耳穿者盾从父昆弟之子使之掌兵得
众以行其弑逆弑君之后使将而迎新君不解
其兵柄以自固也昭之杀济也以解众也盾则
何解之有齐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犹
有畏心焉盾于晋史之书弑也坦腹而当之彼
以为埶国之命负仁俭恭敬之伪名为国人之
所与虽弑其君而可以不惭也盾未尝辞弑君
也左氏未尝不信盾弑也百世之下儒者曲为
之解不巳愚乎苏子繇曰亡而不越竟反而不
讨贼安知盾之非伪亡而使穿弑君曰盾非伪
亡者也盾在国中惧灵公挟之以为质盾出而
穿可以纵兵无所忌也公羊曰赵穿缘民众不
说起弑灵公然后迎赵盾而入与之主于朝而
立成公穿之迎之也盖曰君弑矣君弑则可以
复矣此盾亡不越竟之案也
春秋论三
左传曰许悼公疟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
书曰弑其君此叙许止弑君之案也止之弑君
孰书之许之国史书之也孔颖达曰仲尼新意
实非弑而书弑非也然则悼公曷为书弑止弑
之也左氏曰饮世子之药卒公羊亦曰止进药
而药杀也止之弑悼公以药弑也以药弑与以
刃弑有以异乎左传又曰大子奔晋止药杀其
父身为药主不繇国医国人不与而奔晋也传
书奔晋所以成乎其弑也自公谷主不尝药之
说而后儒纷然聚讼曰止非实弑春秋加弑焉
以讥子道之不尽也夫子道曰不尽云尔加弑
焉与商人蔡般等孔子之制法若是酷乎不尝
药曰弑推刃亦曰弑商人蔡般不有佚罚乎然
则二传何为而有此言也曰此必许止弑逆之
后欺罔其国人哭泣歠飦粥伪哀痛以自盖也
流闻者不察而信之是以传于此言也不立乎
其位以与其弟则不奔晋大子奔晋则虺之位
非其兄之所与明矣奔晋之后死不死未可知
曰未逾年而死吾无征焉尔左传载君子之言
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人子尽心力以
事君犹舍药物而况于以药弑乎左氏之书往
往旁摭异闻盖公谷之前已有不尝药之说故
引君子之言以駮正之非真以为不舍药物而
加弑也公羊曰君子即止自责而责之也春秋
之立法犹律令也律令之议罪也必傅其所当
比以其人之自责而入之也亦将以其人之不
自责而贳之乎如是而何以为𠛬书
春秋论四
自公孙弘董仲舒为公羊学武帝尊公羊家繇
是公羊大兴西汉多引公羊家断狱张汤为廷
尉欲傅古义决狱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
补廷尉史平亭疑法以汤之酷烈如此况其它
乎朝廷有大议儒者往往引经谊裁断一言而
决至使人主宰相相顾叹息于经术则善矣以
此为折狱之准则非也汉律不可见矣唐宋以
后各有律法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著为
令顾欲引春秋之义断后世之狱是犹禁奸盗
以结绳理文书以科斗岂不缪哉汉世去春秋
未远公谷之学即齐鲁之学也援春秋以断汉
狱犹为近之本朝去汉远矣而况于春秋乎乃
欲以赵盾许世子止之狱辞傅本朝之律令不
已迂乎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
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
付京兆府决杖处死方士王金等之议辟宜也
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
律当之可也当国大臣则有穆宗贬皇甫鏄之
法在不此之求而援引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
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谊之过也
春秋论五
自古䜛佞小人唱邪说以摇国论未有不援引
经谊粲然可观者也本朝 穆庙初大臣欲反
王金之狱则曰 先帝不得正终子无改父此
亦佞人之言似是而非者也赵昭仪倾乱汉室
亲灭继嗣司隶请事穷竟丞相以下请正法议
郎耿育上疏以为愚臣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
之计又不知推演圣德述先帝之志迺反复挍
省内暴露私燕晏驾之后尊号巳定万事已讫
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
也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晓知先帝圣意
所起不然空使谤议上及山陵下流后世远闻
百蛮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后之意也孝子善
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育之言皆
应经谊岂非佞人之者乎近代小人訾挺击
移宫之事者曰慈曰孝上痛山陵下惜宫禁皆
耿育之议为之祖也春秋书曰夫人孙于齐左
传曰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夫人姜氏薨于
夷齐人以归夫人氏之丧至自齐公羊曰贬必
于重者莫重乎其以丧至也何休曰𠛬人于市
与众弃之必于臣子集迎之时贬之所以明诛
得其罪也吾夫子鲁之臣子也于鲁之二夫人
大书特书无所忌讳耿育之所谓暴露私燕谤
及山陵者吾夫子其戎首也哉
天启进药之狱蒙有猜焉进药决之禁中阁
臣不为药主一也 光宗寝疾弥非以红
丸故奄弃万国二也舍崔文昇而问李可灼
三也穀梁子曰于赵盾见忠臣之至于许世
子止见孝子之至儒者相沿服习以为精义
执此以断斯狱则过也高新郑非小人也假
经义以讼王金比于佞矣异议者奉其言为
圣书则舛也既而曰 三朝要典允称信史
光庙实录亟须刊定阐累朝之孝洗君
父之恶名莫不援据经谊依附忠厚庄生有
言儒以诗礼发其是之谓乎余故作春秋
论五篇以证明之知我罪我亦以俟后之君
子崇祯元年四月甲子记
牧斋初学集卷第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