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九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二十九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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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卷第二十九
序二
重刻方正学文集序
宁海令南城张君重订故翰林侍讲方希先
生之集镂版行世而谦益为之叙曰孟子曰颂
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吾少读先生之书
其文章之取法者三人司马子长也韩退之殴
阳永叔也其生平之尚友者五人诸葛武侯也
陆宣公也宋之范韩司马也巳而纵观其议论
则其于文章所折服者尤莫如庄周李白而其
所希风激赞愿执鞭而不可得者乃在乎云敞
杨乔田畴之徒于是乎喟然太息想见先生之
为人意其为古之狂士且流而为汉之侠士也
嗟夫感嗣君悲故主九死不屈赤族不悔不可
不谓之侠谈笑刀锯指叱鼎镬噀血而大书长
歌而毕命不可不谓之狂自汉以来士之矜名
行崇谨厚卖国而鬻君者多矣靡不以中庸为
窟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赴汤蹈火惊世绝俗
之为圣贤之所不辞也以先生为学之诚𥳑身
之密至于冠屦𠤎箸家人宗族靡不有伦有物
以箴以戒一旦当天地崩坼朝著迁改奋身而
起视磔裂参夷之祸犹日用饮食也斯谓之真
狭斯谓之真狂斯谓之真中庸其斯以为先生
而巳矣盖朱子之学一传为何基氏王柏氏再
传为金履祥氏许谦氏又再传为宋文宪公景
濂而先生少学于景濂景濂所谓岂知万髦牛
难媲一角麟者也自先生之死于革除精忠奇
节震动古今然后天下知正心诚意之学果足
以植天经扶人纪然后知圣贤中庸之道与乡
愿小人之伪学果截然两途于是朱子之道得
先生而大光而有宋诸儒三百年来之学脉譬
之中原之山川龙脉纡回濬发于南北戒之闲
至是而始得所结局焉故吾谓本朝之学者当
以宋文宪王忠文曁先生为朱子之世适而瞽
宗之祭亦当以三君子为乐祖惜乎议两庑之
祀者纷如聚讼而未及于此也因序先生之文
而发其端以俟诸后之君子焉张君为令廉平
好古教化迥出于世之俗吏于其刻是集也可
以见志焉而馀姚有卢生演者搜括先生遗集
𢰅次年谱汲汲然佽助张君以表章风励为能
事刻甫成而演死矣牵连书之亦不忍使其无
传也崇祯十六年正月吉日尝熟钱谦益谨序
苏门六君子文粹序
崇祯六年冬新安胡仲修氏访余苫次得宋人
所缉苏门六君子文粹以归刻之武林而余为
其序曰六君子者张耒文濳秦观少游陈师道
履尝晁补之无咎黄廷坚鲁李廌方叔也史
称黄张晁秦俱游于苏门天下称为四学士而
此益以陈李盖履常元祐初以文忠荐起官晚
欲参诸弟子闲方叔少而求知事师之勤渠生
死不闲其系于苏门宜也当是时天下之学尽
趋金陵所谓黄茅白苇斥卤弥望者六君子者
以雄骏出群之才连镳于眉山之门奋笔而与
之为异而履常者心非王氏之学熙宁中遂绝
意进取可谓特立不惧者矣方党论之再炽也
自方叔外五君子皆坐党履常坐越境出见文
濳坐举哀行服牵连贬谪其击排苏门之学可
谓至矣至于今文忠与六君子之文如江河之
行地而依附金陵之徒所谓黄茅白苇者果安
在哉吾尝观王氏之学高谈先王援据周官其
称名甚高而文忠则深叹贾谊陆贽之学不传
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教其子弟而已夫食期
于适口不必其取陈羮也药期于疗病不必其
求古方也是故为周公而伪不若为贾谊陆贽
而真也真贾陆足以救世而伪周公足以祸世
此眉山金陵异同之大端也观六君子之文者
其亦有持择于斯乎
本草单方序
缪仲淳既殁数年其著书多盛行于世而所摘
录本草单方朱黄甲乙狼籍箧衍中康文初庄
钦之蒐讨诠次穷岁月之力而后成于是缪氏
之遗书粲然矣仲淳以医名世几四十年医经
经方两家浩如烟海靡不讨论贯穿而尤精于
本草之学以谓古三坟之书未经秦火者独此
耳神农本经朱字譬之六经也名医增补别录
朱墨错互譬之注疏也本经以经之别录以纬
之沈研钻极割剥理解神而明之以观会通本
草经疏之作抉擿轩岐未发之秘东垣以来未
之前闻也出其馀力集录单方剟其踳駮搴其
芜秽其津渉生民者甚至此书成而经疏之能
事始毕岂曰小补之哉仲淳电目㦸髯如世所
图画羽人剑客者谭古今国事成败兵家胜负
风发泉涌大声殷然欲坏墙屋酒闲每慷谓
余曰传称上医医国三代而下葛亮之医蜀王
猛之医秦繇此其选也以宋事言之熙宁之法
泥成方以生病者也元祐之政执古方以治病
者也绍述之小人不诊视病状如何而强投以
乌头狼毒之剂则见其立毙而已矣子有医国
之责者今将谓何余沉吟不能对仲淳酒后耳
𤍠仰天叫呼痛饮霑醉乃罢呜呼仲淳既老病
以死而余亦连蹇放弃效忠州之录方书以终
残年因是书之刻念亡友之坠言为废书叹息
者久之仲淳讳希雍吾里之右族也侨居长兴
后徙于金坛老焉葬在阳羡山中余它日当为
文以志之崇祯六年十二月叙
葛端调编次诸家文集序
昆山葛鼎字端调读书缵言笃好古学自唐宋
八家而外取其文集之杰出者选择论次人各
一编都为若干卷缪以余为与于斯文者也请
为其序余闻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三史以为
纬降而游于萟则秦汉以下迄于唐宋诸家其
规矩绳墨也九经三史之学专门名家穷老尽
气苟能通其条贯穷其指要则亦代不数人矣
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师保宝之如天球大训犹
惧有陨越而加评隲焉其谁敢三史以降皆
九经之别子耳孙也规之矩之犹恐轶其方员
绳之墨之犹恐偭其平妄而肆论议焉其谁
敢评隲之滋多也论议之繁兴也自近代始也
而尤莫甚于越之孙氏楚之锺氏孙之评书也
于大禹谟则讥其渐排矣其评诗也于车攻则
讥其选徒嚣嚣背于有闻无声矣尼父之�述
彼将操金椎以谷之又何怪乎孟坚之史昭明
之选诋诃如蒙僮而挥斥如徒隶乎锺之评左
传也它不具论以克段一传言之公入而赋姜
出而赋句也大隧之中凡四言其所赋之诗也
锺误以大隧之中为句断而以融融两句
为叙事之语遂抹之曰俗笔句读之不析文理
之不通而俨然丹黄甲乙衡加于经传不巳傎
乎是之谓非圣无法是之谓侮圣人之言而世
方奉为金科玉条逓相师述学术日颇而人心
日坏其祸有不可胜言者是可视为细故乎端
调之为是编也美而无讥论而不议犹有古之
学者好学深思之遗意余深有取焉故举其所
感叹于俗学者以告之幷以为世之君子告焉
夫孙氏锺氏之学方鼓舞一世余愚且贱老而
失学欲行其言以易之多见其不知量敢于
犯是不韪也虽然端调我之自出其编摩论次
与诸晜弟共之皆我甥也余之告端调者亦犹
夫老生腐儒挟园之册坐于左右塾之闲窃
以语其乡人子弟而已世之君子得吾言而存
之九经三史之学未坠于地吾犹有望焉其不
然者以是为狂瞽之罪言又将钳我于言则亦
听之而已矣呜呼不则道不见余岂好辩哉
余不得已也崇祯九年正月序
兵略序
乡先生副使星瞿公博通掌故蒐讨国朝名
大夫嘉猷伟略散在国史家状者著皇明臣
略凡若干卷其子给谏伯略先刻其兵略以传
于世而属余叙之给谏之意以谓时方多事文
武将吏人不知兵是书也如医之有方如奕之
有谱庸医可以诊奇疾俗手可以当危局用以
东制奴西讨贼庶几克有成算可以舒当宁之
旰食乎余以为自古用武之世不患有盗贼不
患无将帅所患者庙算不一赏罚不明使盗贼
乘其闲而将帅无以尽其用也以汉唐之已事
征之永寿延熹之闲用皇甫规张奂段颎为将
帅所向克捷规奂兼主招而颎主讨颎曲意宦
官保全富贵规奂皆有功不得封规前后上书
求乞自效与上疏自讼最为切其曰力求猛
敌不如清平勤明孙吴未若奉法又曰覆车有
五动资巨亿旋车完封写之权门其言至今可
为殷鉴也繇此观之国家权幸用事先后失宜
虽有三明之将亦将救过不暇安能奏荡平之
绩哉唐之末季苟非南衙北司迭相矛楯九流
浊乱君子道消则黄巢辈何因而起巢初起才
及二万经过数千里军镇尽若无人潼关一径
任其奔突贼安得不蔓延天下乎以郑畋之壮
图令得主谋专断何至以四镇之重尽付高騈
之𨾏手关河连犯都邑继倾而坐受刮席轵道
之讪然后悔之不已晚乎假节之议争论喧呶
举棋不足谁执其咎然而拂衣投砚之卢携视
末世之阴阳首鼠置国事于局外者吾以犹贤
乎尔自古迄今有盗贼不患无将帅有将帅不
患无方略在汉则夷黄巾于党铜在唐则小河
朔于禁闱本末较然岂不信哉以是书考之本
朝之敌王忾建国功者固已昭旗尝而勒景锺
矣举其近者王文成之有功江西中枢蚤为之
计也胡襄懋之有功江南政府力为之地也𣈆
溪之忮分宜之贪其知人善任不可抹𢫬如此
谋国之效岂可诬哉给谏之刻是书也固曰为
兵家之医方奕谱而吾以为医有上医焉奕有
国工焉明主得其人而用之则端委庙堂而四
海从风当虏寇交讧之日虽口不谭兵可矣杜
牧有言议于庙廊之上兵形已成然后付之于
将其为兵略也孰大焉起星于今日未必不
以余为知言为之掷笔而三叹也
参筹秘书序
参筹秘书者信州汪汉谋所著也汉谋少遇异
人授太乙六壬奇门禽遁诸家之学以谓可以
济世安民匡时定乱属当奴寇交讧海内多故
然出箧衍之秘编次成书以诒世之登将坛
佐戎幕者吴之君子杨维斗徐九一既序而传
之矣余读而叹曰世称天官壬遁家言皆本自
太公留侯武侯卫公稽诸史籍未有闻也吴越
之闲颇传申胥范蠡之遗书其言略可槪见子
胥之去楚也卦得甲子时加于已支伤日下气
不相受此六壬之数也范蠡之去越也阴六阳
六玄武天空后入天乙前翳天光此禽遁之术
也二子之占候近取诸身则固已应之如响矣
子胥之治吴也相土尝水𧰼天法地立阊门以
西制楚立蛇门以东幷越所谓得天气之数以
威敌国者也再世而不复验者何也勾践之谋
赦也在玉门之第一其行也时加日昳其反国
也时加禺中此蠡之占也吴王之临政也在玉
门之第九其伐齐也在金匮之第八其赦越也
德在土𠛬在金此胥之占也以夫差之惛也令
悉叶胥之占其将不亡乎以勾践之智也令悉
反蠡之占其将不霸乎持盈与天定倾与人蠡
言之矣其能废人而任天乎以传考之吴之所
以亡者弃胥而庸嚭也视民如仇而用之日新
稻蟹不遗种也越之所以伯者种治内蠡治外
也修令宽𠛬施欲去恶而觞酒豆肉未尝不分
也春秋之所书左氏太史之所记兴亡治乱彰
明较著如此此亦千载得失之林也 圣天子
承乾御宇黄帝之元千岁一至奴寇游魂假息
在漏刻之闲阴阳虚之书皆将𢇮之高阁矣
汉谋得登将坛佐戎幕所为济世安民匡时定
乱者其终挟此以从乎抑亦有进焉者乎汉谋
曰善哉斯言参筹之指要吾师所未逮也虽然
子诚吴人也知子胥范蠡而已矣
春秋匡解序
余为儿时受春秋于先夫子先夫子授以匡解
一编曰此安成邹汝光先生所删定也因为言
邹氏家学渊源与先生之文章行履冠冕词垣
期它日得出其门墙余乡会二试以先生之书
得儁虽未及亲炙先生而余之师固有出先生
之门者比于闻风私淑犹为有幸焉耳矣何子
非鸣为令南昌与先生之孙孝廉端侯游相与
是正其书重付之梓人而属余为其序余观三
代以后享国长久盖莫如汉当其盛时政令画
一经术修明以春秋一经言之自张苍胡母生
瑕丘江公以下三家之弟子逓相传授各仞其
师说至数百年不相改易而董仲舒作春秋决
狱二百三十二事名儒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各
以经谊对诸所以定大议断大疑皆以春秋从
事何其盛哉有宋之立国不减于汉自王氏之
新学与新法并行首绌春秋以伸其三不足畏
之说遂驯致戎狄乱华之祸没世而不复振其
享国之治乱视汉世何如也呜呼先王之世有
典有则诒厥子孙崇教立术顺诗书礼乐以造
士变礼易乐革制度衣服者有罚析言破律乱
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者必诛而不以听士之
选于司徒而升于学者于辩言乱政之戒恒凛
凛焉是故经学与国政咸出于一而天下大治
及其衰也人异学国异政公大夫竞出其聪
明才智以变乱旧章晋之𠛬鼎鲁之丘甲田赋
郑之竹𠛬纷更多制并受其敝又其甚也𫉬雁
之鄙人假田弋之说以干政事而振铎之后不
祀忽诸繇此言之经学之不明国论之不一其
关于存亡治乱之故犹病之著于肌表诊视者
可举目而得之不待医和及缓而后知其不可
为也是可视为细故哉国家用胡氏春秋设科
垂三百年而邹氏之书传诸其祖父至今百馀
年举子传习之不变虽汉世儒者仞其师说未
有以过也班固不云乎士食旧德之名氏工用
高曾之规矩国家重熙累洽考文稽古之盛观
于胡氏邹氏之学可谓信而有征矣 天子方
崇信是经特命经筵进讲余衰病放废独抱遗
经以老于荒江寂寞之滨于非鸣之刻是书也
喜而为之叙或以为主文诡谏自致其蒙瞽之
言庶几谋野则𫉬之义则非野人之所敢知也
崇祯六年六月序
左汇序
本朝以春秋取士虽专以胡传为宗然文定之
书取于左氏者十八取于公谷者十二盖左丘
明亲见圣人高与赤则子夏之及门其发凡取
例区以别矣不独昔人所谓左氏大官公羊卖
饼家也承学小生佣耳剽目刺取左氏之涯略
以充帖括盖有传业为大师射策为大官而目
不睹三传之全文者矣又况外传子史之流乎
侍御永年李君家传素业闵学者之固陋著左
汇一书以左氏为经以二传国语周礼史记管
子檀弓说苑诸书为纬本经析传首尾备具灿
若群玉之府而森如五兵之库使后之从事者
繇胡以溯左繇经以溯传繇是以穷经术焉断
国论焉或源或委先河而后海斯侍御取以嘉
惠学者之意而已矣司马迁不云乎孔子作春
秋隐桓之闲则彰定哀则微今以定哀之事言
之则孔子之词虽微而左氏未尝不彰也邓析
之竹𠛬则商韩之前车也陈辕颇之封赋季孙
之田赋则桑孔之滥觞也公孙疆之乱政则江
充之见犬台而伾文之幸待诏也苌叔之违天
则子师之殉汉而厓山之沉宋也援古以证今
上观千岁下观千岁岂徒立乎定哀以指隐桓
乎自荆舒之新学行以春秋为腐烂朝报横肆
其三不足之说而神州陆沉之祸有甚于典午
流祸浸淫迄于今未艾居今之世明春秋之大
义阐定哀之微词上医医国此亦对症之良剂
也侍御起家为𠛬官今方执法柱下春秋夫子
之𠛬书也其亦将以是书为律令乎 天子神
明天纵特为是经设讲官以春秋之大法治天
下则侍御此书恭进诸广厦细旃以备乙夜之
览何不可哉崇祯十一年七月序
说文长笺序
吴郡赵君凡夫撰说文长笺若干卷其子曰均
字灵均镂版行世抱书过余山中请为其叙余
闻之序緖也盖有所推明作者之指意而引其
端緖也何休杜预之序左氏公羊也传经者之
自为序也太史公班固之有序传也作史者之
自为序也刘向之叙录诸书也较书者之自为
序也其假手于他人以重于世者则自皇甫谧
之叙三都始也凡夫之书其自叙备矣其无假
于余亦明矣而均固以为请其殆欲推明作者
之指意有以信于后世乎则非余之所及也余
衰迟失学于六书五音之谊理槩乎未有闻也
凡夫声音文字得之天授梵音字母经涉辄了
宫商清浊部居于齿龈之闲其于书多所渔猎
勇于自信而敢于作古补亡则束晢为之敛笔
刺孟则王充为之杜口疑者丘盖不言吾将使
谁正之哉六书之学自东汉以来许氏则尼父
之删述也二徐则贾郑之解故也凡夫一旦正
其是非攻其疑误俨然踞其堂皇之上凡夫于
六书不复居有形声有竹帛以后宓牺仓颉可
以接手相商榷若史籀斯高之流虽北靣而听
予夺可也李阳冰刊定说文排斥许氏徐鼎臣
谓其以师心之见破先儒之祖述以余之固陋
乃欲以戋戋之见窥凡夫笺述之指意岂不难
哉天启中余承乏右坊故太宰汝阳李公在太
仆一日朝会公俱集李公忽揖余问赵凡夫
起居如何诸公皆为改容李公徐曰此吴中隐
居高尚著书满家者也自后数过余必称凡夫
且问讯长笺成否嗟乎当凡夫之世已有李公
岂患后世无子云耶如余之固陋牵缀旧闻者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武正韵笺序
自古帝王以马上得天下能壹意于考文征献
制礼乐者莫如我 太祖高皇帝而代之臣子
懵于宪章文武之义忽焉而不遵习矣而不察
亦未有甚于本朝者也国家所最重者庙讳也
方谷真之殁也宋文宪公奉 敕志其墓以
仁祖之讳改真以 太祖之字改谷及永乐中
修武实录则大书特书一无所鲠忌执笔者
解扬辈皆国初名儒其若此者何也至于今则
高庙之讳公然取以命名而 懿文之讳即
宰执亦莫之辟矣 太祖颁行大诰戸藏一本
有者减罪一等无者加罪一等今不问书之有
无动曰大诰减等学断狱者幷不知大诰为何
书矣至于武正韵 高皇帝命儒臣纂修一
变沈约毛晃之旧实于正音之中昭揭同文之
义而今惟章奏试院稍用正字馆选一取叶韵
而已学士大夫束置高阁不复省视其稍留心
者则曰 圣祖固以此书为未尽善此未定之
本也噫可叹哉吴有君子曰杨去奢氏服膺正
韵以为不独钤键韵学实 皇明之制书也捃
拾训故蒐讨同异手自笺疏凡数年而成书少
受胡氏春秋专门名家其笺注是书盖有合于
春秋书王大一统之义所谓不徒托诸空言者
也昔汉董仲舒治春秋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
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汉儒者决朝廷大
疑定大事往往皆用春秋去奢之治春秋不得
引经断国高议庙堂之上而自托于虫鱼琐碎
之学以微见其指意此可为息者也
郑氏清言叙
余少读世说新语辄欣然忘食已而叹曰临川
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迁固之后变史法而为
之者也夫晋室之崇虚玄尚庄老盖与西京之
儒术东京之节义列为三统是故生于晋代者
其君弱而文其臣英而寡雄其民风婉而促其
国论𥳑而刿其学术事功迩而不迫旷而无馀
地临川得其风气妙于语言一代之风流人物
宛宛然荟蕞于璅言碎事微文澹辞之中其事
晋也其文亦晋也习其读则说问其传则史变
迁固之法以说家为史者自临川始故曰史家
之巧人也作晋书者但当发凡起例大书特书
条举其纲领与临川相表里而不当割剥世说
以缀入于全史史法芜秽而临川之史志滋晦
此唐人之过也自唐以还学士大夫沉𭰫是书
而莫能明其指意至为续为补之徒抑又陋矣
代不晋而晋其事事不晋而晋其文譬之聋者
之学歌也视人之启口而岂知其音节之若何
也哉信州郑仲䕫字龙如博揽好古纂清言若
干卷自汉魏以迄今玆通人朱郁仪为其叙以
谓步武临川无近代语林蕃芜之累而余则谓
世说史家之书也续且补者以说家窜窃之则
陋何氏之语林仿世说而自为一书则犹离而
立焉者也语林之烦也清言之约也标鲜竖异
佐笔助舌是二书者其殆可以离立矣夫
诚意录序
自古圣贤豪杰调御万物酬酢万事经世出世
无不以诚为本诚之为物建天地质神贯金
石格豚鱼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故曰诚神几
又曰不诚无物不诚之人心口相谩形影相诳
为臣则欺君为子则诞父为友则卖友玉表而
珉中栀言而蜡貌此其情伪不可以掩一室其
声光不可以袭终朝而况宇宙之大终古之远
乎三代以降经世出世疑疑神莫如汉之留
侯唐之邺侯留侯始事仓海君中遇圯上老人
晚而从赤松子游黄中邻庶显默难究当其博
浪一击天地震动不惜百口九族为韩报仇非
至诚而能若是乎邺侯进退无恒出处靡尝朝
披一品夜抱九仙史家疑之以为诞妄然其处
玄肃父子披诚献纳撑柱于社稷板荡群小冒
忌之时虽得肥遁衡岳固已命如悬丝矣又非
至诚而能若是乎东平宋公鹿游兼资文武历
边陲建节钺以疆事被征出所著诚意录示余
余读而感焉公少而好道游五岳访七真青鞋
布袜纵浪云水闲二十馀年乃以尊人之命勉
事科举虽官华膴履繁剧登真度世之侣晨夕
往还飚轮鹤驭徙倚于戸庭之际知与不知皆
以为今之留侯邺侯也其所著录指远而词文
规圆而履方经世出世之指要约略具是大指
则诚意尽之矣公起家为郞出守不以一介入
筐箧不以一钱充苞苴湟中五凉身经百战刀
痕箭瘢肌肤如刻画已已入援枕戈于泥泞水
草闲发肤沾濡幷日不食郧阳之役失前人巳
破三城杀寇过当不汲汲自明曰 圣明知我
我当为法受恶也公居身居官于诚意二字体
认得力如此此所以为今之留侯邺侯也与或
曰公鞠躬尽瘁尽公不还私于以独行其意则
得矣以方于今之君子不近于愚乎钱子曰惟
诚故愚非愚不诚未有至诚而不至愚者留侯
邺侯皆天下之至愚人也孔子曰其智可及也
其愚不可及也崇祯丁丑六月三日叙
于氏日钞序
金坛于颖长举进士高第服官廉辨声迹茂著
益以其闲镞砺问学搜次古人嘉言善行自事
君立身以至于居家养生撮其精实切要可以
励志而矫时者手自缮写都为一集属余序而
传之余观今世士大夫著述繁多流传错互至
于裁割经史订駮古今一人之笔可以穷溪藤
一家之书可以充屋栋嗟乎古之人穷经者未
必治史读史者未必解经留心于经史者又未
必攻于诗文而今何兼工并诣者之多也郑康
成朱仲晦之徒盖已接踵比肩于斯世而古之
专门名家者皆将退舍而避席不亦韪与颖长
之为是书也退而自居于述述而识其小者择
其善者以附于古人座右自警之遗意云耳颖
长之所存固已远矣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
以畜其德荀曰学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
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古今之经
学未尝不明也古人之书其精者吾之所当求
而其駮者吾之所当阙也童而习之穷老尽气
而不能窥其涯略顾欲壮然肆然置身坛宇之
上列古人于其下而订其是非辨其当否子言
之夫我则不暇今之人可谓暇矣颖长之书如
取韦弦如佩觹决以古人师我而不敢以我评
古人温温恭人惟德之基颖长之进德修业未
可量也吾以此书征之矣颖长宿承家学年力
富强其仕与学益进其书亦当益富余少而失
学今老矣颖长幸时有以教之俾得以灯烛之
末光师古人之老学则余有望焉
姚黄集序
姚黄花世不多见今年广陵郑超宗园中忽放
一枝淮海维扬诸俊人流传题咏争妍竞爽至
百馀章都人传写为之𥿄贵超宗彚而刻之特
走一介渡江邮诗卷以诧余俾题其首余观唐
人咏牡丹诗大都托物讽刺如白乐天杜荀鹤
所云其与夫极命草木流连景物之指远矣韩
魏公守维扬郡圃芍药得黄缘绫者四朵公召
王岐公荆公陈秀公开宴四公各𬖂一朵其后
相继登宰辅人以为花瑞花发于超宗之圃人
亦曰超宗之花瑞也吾家思公为留守始置驿
贡雒花当有宋之初称为太平盛事今此花见
于广陵为瑞博矣宜作者之善颂也虽然花以
人瑞也向令今之演纶操笔伴食覆𫗧者胥在
维扬幕中此花将应之乎不应之乎不应则非
花瑞应之则为花妖无一而可也王师在野飞
蝗蔽天超宗而为思公也此花将贡致之乎否
乎雒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贡之诚
未是也令采诗者译以献之太师回士爱花
之心念中人十戸之赋则是编也安知不为长
庆之讽谕乎或曰朱逊之谓菊以黄为正馀皆
可鄙诸君子之咏姚黄取其正也世有欧阳公
续牡丹之谱知作者之志不在于妖红艳紫之
闲矣是则可书也庚辰六月序
瑶华集序
瑶华集者长水李生寅生乞言于海内之名人
魁士以寿其嫡母沈夫人而刻之以传者也夫
人之德稽诸古之颂图所谓母仪贤明仁智贞
顺者靡不备焉诸君子咏歌而序述之洋洋乎
勒丹青而考金石斯可以传矣余以为最夫人
之德莫大于不妒夫人之不妒不独令李氏有
子而且令其有贤子也何也人生而肖万物者
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太任之胎教君子
以为知肖化焉夫人当盛壮之年不待色衰华
谢而汲汲焉为胤嗣之计贞固之心和顺之气
磅礴于闺门而贤才感生焉亦肖化之道也螟
𧕅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
之甚矣寅生之类夫人也其亦所谓肖之者与
嫉妒之祸大矣害于而家凶于而国莫不繇斯
嫉妒之臣立于朝则阴阳不和寒暑不时泰阶
不平而夷狄寇盗之警不息古之治天下者六
官六宫各修其职无妒𡝭逆理之人以致王功
臣道与妇道一也古之所谓女宗母师者或表
其闾或图其像有事膰焉要以区明风烈不专
一行而已如夫人者当有乌头双阙之褒使女
妒之妇男妒之臣有所观感可以回心而易行
焉今国家之典制旌表门闾惟民闲节妇孝子
而贤明仁智之妇未有闻焉此则司世教者之
阙也
破山寺志序
余为儿时每从先君游破山寺饭罢绝龙礀下
上激流泉拾赭石辄嬉游竟日长而卒业壮而
禅栖息山中往往经旬涉月虽在车马尘𡏖
顿踣幽絷之时灯残漏转风回月落山阿礀戸
斋锺粥鼓未尝不髣髴在梦想中也循览斯志
如观李龙眠山庄图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
所梦如悟前世禅房花木山光潭影与夫此山
中名僧胜流经行晏坐高吟长啸之遗迹皆显
显然影现卷帙闲尘网羁绁馀累未毕未能以
残生暮年遂乐天草堂之约俛仰今昔为掩卷
太息者久之而余于此山有二愿焉山寺之废
而复新也先君奉王母卞淑人之命经营草昧
以溃于成屠长寺碑云善女人罄产倡缘似
昔贤之舍宅谓王母也王母尝嘱余云山门东
西二里许皆古时经堂佛阁旧地伽蓝神所呵
䕶汝外王父母之墓偪处寺之东偏汝他日择
善地卜外王父母之宅兆而徙焉用以妥先灵
忏𪧐业汝其勿忘三十年来外王母之子姓累
累青衿家益衰落至不能庇其丘木而纵寻斧
焉邑志云山名破山葬者皆不吉以佛地因缘
论之斯又不足言矣余思王母之言每一瞻拜
未尝不流涕此一愿也寺之西有宗教院高僧
晤恩演台教之地也更西为光明庵跨龙礀之
上大比丘素公金光明经修忏法之地也今
世盲禅盛行教义衰落余欲斥寺西菜圃𨻶地
架杰阁构广院复宗教光明之旧招延高人即
中诸公唱演其中使教幢再树魔焰顿熄即中
合掌赞叹以为希有此又一愿也岁月云迈誓
愿历然又安知愚公之移山操蛇之神不感其
诚而相之乎山僧刻志成余遂以斯言弁于首
且以为识焉壬午涂月聚沙居士序
没宁录序
呜呼死生亦大矣以生为住则死者其行人也
人之有行也近者持糗糒远者褁糇粮衣囊襆
被必豫戒而后出至于死则大行也浮湛若丧
茫茫然一无所挟持是可谓善行者乎以生为
寓则死者其归人也人之远归也指坟墓而悲
望国都而喜见父母妻子咸相持而劳苦至于
死则大归也仓皇怖恋惛惛然曾无所底止是
可谓善息者乎古之圣贤生平学问皆证验于
死生之际反手曵杖逍遥行歌此超出生死而
示现生死者也曾子处其尝则启予手足得正
而毙见临终静定之正因子路处其变则食焉
不避结缨而死显春风白刃之能事后之儒者
不知昼夜之故死生之理徒以末后一著归之
禅门岂不悲哉门人朱子暇在苫块中缄其尊
府子宁先生所著没宁录视余盖其晚年自述
事状幷自祭遗令之文皆在焉饬巾待尽从容
诀别若行者之饮饯若旅人之即次其处死生
之际可谓有道矣岂非其生平外修儒行内閟
空宗故于禅门之坐脱立亡有相近者与或谓
先生规言矩行斤斤不失尺寸人也何以能超
然无累若此呜呼惟其规言矩行斤斤不失尺
寸斯所以近于坐脱立亡超然于生死之流者
与
麟旨明微序
淳安吴君睿世授春秋起家成进士以治行
第一擢居掖垣条上天下大计剀切详尽皆可
见之施行 天子知其能特命督赋江南爬搔
勾稽勤恤民隐传遽促数食饮错互时时以其
闲手一编据案呻吟援笔涂乙如唐人所谓兔
园册者则其所著麟旨明微也盖给谏承藉家
学数踏省门专精覃思于是经注疏集解以及
宿儒之讲论经生之经义支离覆逆浩烦疑互
一一穷其指归疏其芜秽穷年尽气彚为是书
使学者如见斗杓如得指南无复有白首纷如
之叹此其所有事焉者也然而给谏之意则远
矣昔者汉世治春秋用以折大狱断国论董仲
舒作春秋决事比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其家
问之其对皆有法何休以春秋駮汉事服䖍又
以左传駮何休所駮汉事六十条故曰属词比
事春秋教也胡文定生当南渡之后惩荆舒之
新学闵靖康之遗祸敷陈进御拳拳以君臣夷
夏之大义摩切人主 祖宗驱斥胡元复函夏
之旧春秋传解断以文定为准盖三百年持世
之书非寻行数墨以解诂为能事而已也今之
学者授一先生之言射策甲科朝而释褐日中
而弃之有如汉人所谓仞其师说以春秋决事
者乎有如文定搘柱新说埽荡和议卓然以其
言持世者乎给谏之于是经也童而习之进取
不忘其初箧衍纵横朱墨狼藉诚欲使天下学
者通经学古谋王体而断国论以董子胡氏为
仪的也故曰给谏之意远矣余家世授春秋约
略如给谏衰迟失学不能有所撰著给谏是书
于余一言之戈获必有取焉先民有言询于蒭
荛郢人误书举烛而楚国大治给谏之能谋国
也殆将以是书券之吾有望矣是为叙
牧斋初学集卷第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