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五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二十五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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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卷第二十五
杂文五
书瀛国公事实
程克勤宋遗民录载瀛国公事以闽人余应诗
及袁忠彻记为征椒丘何乔新注余诗最详而
袁记多所抵牾为说者以谓吕嬴牛马之事微
暧难明传闻异辞或者中原遗老伤故国思少
帝从而为之说以相快欤国初权衡作庚申帝
大事记与余诗若合符节权记云宋江南归附
瀛国公入都自愿为僧白塔寺中巳而奉诏居
甘州山寺有赵王者怜国公老且孤赠以回回
女子延祐七年四月十六日夜生一男子明宗
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寺上龙文五采气访之乃
国公所居也问之曰子室中有异宝乎对曰无
有今早五更产一男子明宗大喜因求为子幷
其母载以归即庚申帝也帝以庚申为号者记
者之微词公羊子所谓习其读而问其传也以
元史及诸书详考之宋幼主降封瀛国世祖梦
金龙舒爪缠殿柱明日瀛国来朝立所梦柱下
世祖欲除之瀛国遂乞从释号合尊太师往西
天受佛法获免过朔北扎颜之地〈袁忠彻记〉史云瀛
国公以德祐丙子降元年六岁后十有二年为
至元戊子瀛国公学佛法于吐蕃〈何乔新注〉余应诗
云皇宋第十六飞龙元朝降封瀛国公元君诏
公尚公主时蒙赐宴明光宫酒酣舒指爬金柱
化为龙爪惊天容侍臣献谋将见除公主夜泣
沾酥胸幸脱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此
𤅀国北徙之本末也延祐丙辰仁宗命明宗出
镇云南明宗不受命逃之漠北其与瀛国公缔
交盖在此时妥懽帖睦耳以元统癸酉即位年
十四其生在延祐庚申上距丙子凡四十四年
而瀛国公年始五十矣〈何乔新注〉元史云明宗北狩
过阿儿厮兰之地纳罕禄鲁氏延祐七年四月
丙寅生帝于北方罕禄鲁氏即瀛国之后也余
诗曰是时明宗在沙漠缔交合尊情颇浓合尊
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帐闻笙镛乞归行营养为
嗣皇考崩时年甫童此明宗养子之本末也文
宗疾大渐召皇后太子大臣曰晃忽义之事朕
平生大错我死迎妥欢帖木儿立之庶可以见
明宗于地下晃忽义者明宗从北方来饮毒之
地也燕帖木儿不可立宁宗不逾月而崩久之
乃奉太后诏迎顺帝于广西之静江余诗曰文
宗降诏移南海五年仍归居九重壬癸枯干丙
丁发西江月下生涯终至今儿孙主沙漠吁嗟
赵氏何其雄此庚申在位之本末也元以水德
王故曰壬癸宋以火德王故曰丙丁西江月者
陶九成所记刘秉忠之词顺帝殂于应昌之谶
也至元五年尚书高保哥奏言文宗制治天下
有曰我明宗在北之时谓陛下素非其子帝大
怒立撤文宗主于太庙欲杀草诏史官虞集马
祖尝二人以文宗御批呈上脱脱曰彼皆负天
下重名后世只谓陛下杀此秀才遂舍不问六
月丙申诏曰文宗私图传子乃构邪言嫁祸于
八不沙皇后谓朕非明宗之子遂俾出居遐陬
祖宗大业几于不继盖顺帝生于沙漠其非明
宗之子中外流闻大书特书传播海内丙申之
诏即顺帝亦不得而讳也权衡字以制隐居太
行黄华山二十八年洪武二年中书省遣官访
庚申帝三十六年史事得此书上之于朝所纪
载可信不诬袁忠彻得之传闻谓明宗见罕禄
鲁氏爱而纳之未几生妥懽帖睦尔而不知其
抱养之详余得庚申大事记以余应之诗疏通
证明然后知信以传信可备著国史不当以稗
官璅录例之也元史潦草卒业实本朝未成之
书后之君子有事于纂述庚申帝之事亦其大
者故不厌其详复云
书沈伯和逸事
沈应奎字伯和尝州武进人也少有绝力重然
诺好急难嶷然以豪杰自负乡里侠少年皆附
之伯和之妻丹阳邵芳之女也芳任侠为江陵
所杀族人欺其子幼欲杀之而分其产聚而围
守其庐伯和集拳勇少年十馀人为乞丏装毒
杀其猛犬缒墙而入夺其孤嫠以归芳以布
衣入长安倾动中贵人起高新郑于田闲所谓
邵樗休者也伯和老于公车尝独行费县山中
求问管仲庙舆人舁入古庙中即亡去少年数
辈扛巨木榰其门伯和睨而笑曰是须数辈乎
揎袖平举之卧之于地一少年指神前石鼎曰
能举是乎伯和两手提之若挈壶瓿行数十步
复置故处群辈口吐不能收伯和故绕廊庑观
象设摸碑刻久之乃去日下舂徐步归逆旅馆
人惊曰客岂有两翅从虎穴中拔出耶饭河闲
邸舍有骡食人围观如墙伯和怒曰奈何纵兽
食人吾不得为男子矣持铁𥳑信步而往骡舍
而扑伯和三扑三避之从而击其目铁𥳑陷入
尺许骡仆不能起尽力击之乃毙下第还其人
迎拜道左靣目镌其半如混沌焉驸马杨春元
尚荣昌大长公主慕伯和忠义以兄事伯和每
为言国本危疑谋拥祐 太子伯和奋臂曰吾
不能为商山老人独不能为安金藏乎万历庚
戍伯和官𠛬部郞 神祖不豫召阁臣至宫门
而返福藩犹在邸中外凶惧福清谓伯和曰事
不可知且奈何伯和曰竭股肱之力以死卫
太子万一有变公必死之请以不肖躯殉公福
清要伯和宿朝房与计事令大司马列兵围诸
王府第大金吾领缇骑巡徼王城戎政分部京
营兵屯九门藩府人不得阑出邸第中外寂然
伯和衷甲与福清同卧起示不独生 神祖勿
药乃出当此时举朝惴惴无人色福清独恃伯
和以为强恤𠛬辽东策奴酋必叛李氏必败中
朝咸以为迂抗章论代藩立少请杀主代议者
时论益恶之出知汀州府乡人为御史按部至
汀每夕传鼓入院指天象示之曰客星犯前星
甚急奈何御史目笑之巳而有挺击之事伯和
于众中责御史把其袖曰此大事公安得不言
吾向语天象云何顾左右趣纸笔即堂上起草
御史大惊且惭执其手嗫嚅祈少缓乃趋而出
伯和为守考上上党人罢其官赵高邑为太宰
起为南尚宝司丞逆奄时又削籍久之而卒余
尝访伯和村居木榻布被沽浊醪如饧饭麤粝
棘喉伯和饮啖自如床头树铜𥳑二其高等身
夜分谓余曰代藩之议彼不悔祸当持此𥳑击
杀老魅于朝堂旋自𠛬以明国法何暇与喋喋
争嚷毕牍闲乎俄而执𥳑起舞有风肃然晶光
闪烁上下寒灯吐芒四壁飒拉是时伯和年七
十馀矣余生平所见海内奇伟倜傥节侠之士
盖无如伯和者税监高采将自汀入粤伯和大
书榜示自汀达会城曰税监将入海从倭抵汀
竟太守当领吏民击杀之采闻之缩舌而止其
壮往敢决能出大言断大事皆此类也
书卢孔礼事
万历甲午沈伯和上公车宿交河之富庄驿道
旁父老子弟聚语太息伯和问之告曰县有义
士卢千斤路遇不平欧其人立毙实无意杀之
也方当系狱论死无可援救是以叹惋耳伯和
具衣巾谒县令语之曰某以公车道出于此闻
壮士卢孔礼诖误杀人非故也今倭方躏朝鲜
交河轮蹄四接盗贼白昼劫行旅公何不询于
介众以误杀贳之俾部署少年守闾里即有事
可助县官半臂徒杀壮士塡牢狱无为也县令
𢥠然异其言拱手曰谨受教明日朝县人而问
之曰若等能保卢孔礼杀人非故乎杂然应曰
孔礼诚非故杀愿以百口保之曰吾欲贳孔礼
罪为父老子弟保捍乡井可乎皆扣头曰幸甚
孔礼遂得释趋县门搏颡称谢令曰非我贳若
也吴中沈举人教我贳若也孔礼出访问知伯
和姓名剪纸为牌位朝夕炷香拜祝伯和下第
还孔礼率子弟罗拜道左要归其家烹伏雌酾
宿酒妻女治糍饼上食傍近诸少年闻伯和来
皆叉手扣头代孔礼称谢伯和为长筵列坐饮
啖如波卷电嚼笑语欲沸伯和持铁𥳑起舞谭
说古今壮勇义烈事激昻蜂涌群少年发植如
竿愿为沈公死临行孔礼再拜把酒言曰孔礼
与诸兄弟皆以身许公矣公如有事四方孔礼
率五百人裹粮服矢以待命惟公之所死之庚
申之秋奴陷开铁余服除赴阙伯和罢官里居
执手慷具言孔礼事本末曰孔礼必不负我
吾折𥳑为兄招之即有缓急以孔礼所部当前
行可也余过富庄驿闻光庙大行嘱驿卒邮致
伯和书不待报而去冬十月一男子款门求见
曰卢孔礼之弟孔信也问孔礼安在曰孔礼病
风卧蓐不能起得沈公书流涕渍靣伏枕顿首
遣某来谒谢问所谓五百人者曰强半老且死
矣其存者多死于援辽兄弟三十人仅孔礼与
某在孔礼又病某晨夕守视不复能从军矣坐
而饮之酒郑重流涕而别岁逼除家人自南来
雨雪塞路孔信率壮士十馀人帕首腰刀传送
至河闲乃去伯和殁后十年馀余以急征过富
庄宿邨店中寒灯荧荧追理昔梦作交河壮士
行数千言质明而失其稿至今耿耿挂胸臆闲
为追记之如此
书郑仰田事
郑仰田者泉之惠安人忘其名少推鲁不解治
生其父母贱恶之逃之岭南为寺僧种菜寺僧
饭僧及作务人仰田靣黧黑补衣百结居下坐
自顾踧踖无所容有老僧长眉皓发目光如水
呼仰田使上指寺僧曰汝等皆不及也寺僧怒
噪而逐仰田旬日无所归号哭于野外老僧迎
谓曰吾迟子久矣偕入深山中授以拆字歌诀
月馀遂能识字因授以青囊袖中壬遁射覆诸
家之术无所不通晓其行于世以观梅拆字为
端久而与之游能知人心曲隐微及人事世运
之伏匿亦不言其所以然也天启初将⺊相南
乐指全字为占仰田曰全字从人从王王四画
当相四人问其姓名曰全字省三画为土当有
姓带土者省四画为丁当有姓丁者省两画纵
横为木当有名属木者以所省之文全归之当
有名全者南乐曰木非林尚书乎曰独木不成
林名也非姓也巳而拜莆田贵池元城𣵠州四
相一如其言晋江李焻与奄党吴淳夫有郄指
吞字以问仰田曰彼势能吞汝非小敌也从天
从口非其人吴姓乎然则何如曰吴以口为头
彼头巳落地矣汝何忧逾年而吴伏法魏奄召
仰田问数仰田蓬头突𩯭踉跄而往长揖就坐
奄指囚字以问群奄列侍皆愕眙失色仰田徐
应曰囚字国中一人也奄大喜出谓人曰囚则
诚囚也吾诡词以逃死耳之白门奄势益炽兪
少密扣之仰田昼卧屋梁下梁上有断绠下
垂仰田指之曰如此矣未几奄果自缢其射决
奇中不可悉数宋谢石不足道也丙子冬前知
余有急征之难自闽来视余自清江浦徒步入
长安为余刺狱缓急余抵德州复自长安徒
步来报年八十二矣行及奔马两壮士尾之不
能及至鄚州风霾大作脱鞋袜系之两臂赤脚
走百里上程氏东壁楼日未下舂神色闲暇鼻
息煦煦然谈笑大噱至分夜而后寝临行谓余
七月彼当去位公之狱解矣然必明年而后出
吾当以残腊过虞山为太夫人庀窀穸之事公
毋忧也余归数往招之已卯春将襆被访余忽
谓家人曰明日有群僧扣门乞食具数人餐以
待吾亦相随往矣质明沐浴更衣若有所须群
僧至饭毕入室端坐奄然而逝仰田遇人无贤
愚贵贱一揖之外箕踞啸傲终日不知有人人
遗之钱帛即受否亦不计每见人深中多数厓
岸自好者辄微言刺其隐人亦不敢怨惧其尽
也余尝谓仰田公非术士古之异人也仰田笑
曰吾行天下大矣莫知我为异人然则公亦异
人也又尝语曰吾重茧狂走为公急难侯嬴有
言七十老翁何所求哉士为知巳者死纵令斫
吾头去颈上只一穴耳临终属其子曰三年后
往告虞山更数年寻我于虎丘寺之东仰田信
人也其言当不妄书其语以俟之
丁丑狱志
乌程以阁讼逐余既大拜未尝顷𠜇忘杀余也
邑子陈履谦负罪逃入长安召奸人张汉儒王
藩与谋曰杀钱以应乌程之募富贵可立致也
汉儒遂上书告余幷及瞿给事式耜乌程奋笔
票严旨逮问余将抵近郊抚宁侯朱国弼抗章
劾乌程欺君误国章数上乌程疑余使之吴人
周应璧为抚宁客出告人曰抚宁必得重祸吾
虽谏不吾听也因为道疏语云何语闻履谦履
谦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嗾王藩出首谓余以三
千金属应璧贿抚宁应璧家僮喜儿及佣书蒋
英知状事下锦衣卫掌卫事董琨乌程之义儿
也迫欲傅致具狱以快乌程收考应璧令具对
所劾应璧曰抚宁勋臣受国厚恩拼一死击奸
辅某作诗讽止坚不可回乃为改窜疏中数字
非代草也即令应璧代草罪不至死马周亦为
尝何代草何用抵讳耶问王藩所首行贿事应
璧曰某居长安二十馀年与钱无片纸闻问抚
宁往击逆奄今击奸辅义烈愤盈拜家庙别老
母而后行事天日较然何忍以婪贿诬之击奸
辅坐贿击逆奄亦坐贿乎钱未尝行贿某未尝
代钱行贿何繇识钱家人靣貌问其姓名子虚
乌有可置对具狱上告君父耶琨曰钱家人纪
纲具在原揭何谓无之应璧大笑曰纪纲者仆
隶之緫名也纪纲之仆犹今言管家云耳安得
有姓纪名纲之人为钱仆隶耶事出左传故非
僻书在某卷某行明公可覆验也琨曰我家安
得有此书此岂秀才掉书囊地耶考蒋英喜儿
皆不肯承又收考抚宁家老苍头年七十馀意
其老可彊服也抢地大呼誓以死明主人无他
琨掠讯无所得惭且恚王藩峩冠束带招摇而
来琨抠衣起迎之握手耳语久之遂用藩语具
狱曰应璧初抵谰不服藩及蒋英喜儿参语作
证左验明审应璧始伏罪臣始得结竟其狱乞
敕付北镇抚司究讯正法疏上 上以为疑命
穷究行贿家人主名琨持之益坚谓赃罪真
案宜早定不当辽缓以滋葛藤 上终弗许也
狱初具琨寺谓 上必震怒执余下诏狱此一
狱卒事耳即 上不执余而以主名坐一二僮
仆掠楚诬服因以连染朝士之右余者此辈可
举网而尽而余为渠率其将安往 上神圣心
知余枉疏三上旨三駮之竟不及余而东厂以
缉𫉬事尽发履谦汉儒藩三人奸状 上命法
司具狱各杖一百立枷死长安右门外琨亦以
他赃罪勒去琨之考应璧也五毒参至穷竭惨
酷无复馀方应璧慷辞色不变容琨发怒
骂曰要夹折他脚胫应璧曰夔一足庸何伤琨
曰这本上要将抚宁拏下应璧曰祖宗优厚勋
爵非谋反大逆无下狱者温阁老威灵遂胜于
二祖列宗耶琨罢吴孟明掌卫事再奉 旨
覆谳尽反琨所文致狱辞而以代草坐应壁应
璧亦拜杖右门外久之病创而卒崇明沈廷杨
经纪其丧返葬于吴天启中逆奄令许显纯掌
诏狱考汪文言扳诬杨忠烈赃罪文言仰天大
笑天下有贪赃杨大洪乎彭考刺𤑔血肉糜烂
不肯回易一辞显纯具狱曰文言供吐云云皆
诬也乌程之忮毒深于逆奄董琨之周内精于
显纯应璧重义轻死不惮以骨肉扜拒文言之
后又一男子汉之贯高陆续岂是过乎戴就语
薛安曰考死之日当白之于天与群杀汝于
亭中或曰应璧死后琨病痁见应璧守欲杀之
命道士上章服罪贳我死愿作主奉祀以谢至
今琨家祀应璧岁时扣头上食如祖考云
徽士录
万历闲余以史官里居新安程生元初踵门而
请曰闻明公有意于著作愿有请也翼日以书
来曰元初于世事懵然于身家妻子一不为计
念明兴二百馀年国史远逊前代辄不自量欲
仿六典会要勒成一书虽穷老不能忘也窃谓
夫子删书尧舜称典 祖宗本纪宜从尚书例
尊之曰典明不与历代同也史家最重书志兵
食要班史食货以后无可观者宜为食货通
志一切农桑储备足食足国者悉隶焉兵志自
握奇经左传以下详考历代兵制阵法另为一
书前代礼志载郊庙仪仗冠服诸事而不及朝
廷国士庶礼宜以仪礼为主以家礼儒先议
论参之以补其阙乐志泛论乐理不及制度作
法元初遇异人授以乐制诗即乐乐即诗也诗
言志歌永言作诗事也声依永律和声作乐事
也诗统为十二韵分之有百馀韵乐亦统为十
二调分之有三百六十调诗用韵即十二律也
又用音为宫商角徵羽同音而不同韵者即用
叶韵音韵并用诗即乐也乐亦有十二韵每韵
中有七音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也故琴用七
弦箫笛带翕声亦七孔一弦一孔为一音七音
闲杂而成一调即作诗为一律也百官志以周
官为先而历代改革俱备考古宜今不为胶柱
考工记利器以前民用亦非细事宜补为一志
昭代当百王大备之后包罗往古垂示来𥜥莫
今日为宜书成而明公手为裁定他日为政举
而措之而已昔诸葛武侯以一隅抗衡魏吴曾
筑读书台藉多士之力考华阳国志木牛流马
亦一士人所献武侯采而用之愿明公之无忽
于斯言也元初家累千金妻子逸乐弃而游四
方行不携襆被卧不僦邸金终年不澣衣经旬
不洗沐搏糷饭裹置衣袖中以为糇粮夏月秽
臭逆鼻闻者呕哕元初咀嚼自如余将补官赴
阙卒卒未暇理前语元初遂别去不知何之后
数年有吿者曰元初闻辽事急徒步往辽阳相
视厄塞要害奴将攻辽阳人劝之去不可城陷
死焉嗟夫元初有志于著作弃家离乡周行天
下蓬头趼走如中风狂易怀握椠身死绝域
张伯松知有贼会反支日不去为贼所杀岂其
类耶其书留箧衍中纸敝墨渝二十馀年更一
失之程生遂无一字留天地闲矣推元初郑重
属余之意知其心冏冏犹不死也作徽士录使
新安之志文献者征焉
东征二士录
万历二十年倭酋平秀吉遣将躏朝鲜 天子
念属国残破国王亡走求内徙兴师往援命兵
部侍郞宋应昌为经略武库郞刘黄裳职方主
事袁黄赞画职方访求奇士得山阴人冯仲缨
吴县人金相罗致幕下十月抵山海而倭先锋
行长兵巳渡大同江绕出平壤西界石司马所
遣辩士沈惟敬三入倭营得其要领行长许撤
兵议封贡遣部下小西飞弹守藤原如意从惟
敬见大将军李如松问大阁入朝班次云何大
阁者倭伪王关白平秀吉也如松厚劳遣之约
以明年正月入平壤受册退师行有日矣职方
问仲缨曰倭请封信乎曰信东事可竣乎曰未
也职方问曰何谓也仲缨曰平秀吉初立国内
未附行长关白之嬖人欲假宠于我以自固故
曰信也如松恃宠桀𪉑新有宁夏功加提督为
总兵官本朝未有也彼肯令一游士掉三寸舌
成东封之绩而束甲以还乎彼必诈惟敬借封
期以袭平壤袭而不克则败军袭而克则败封
故曰东事未可竣也相曰袭平壤必克克而骄
必大败败封与败军互有之职方曰善正月七
日惟敬遣其奴嘉旺报行长质明天使行册封
礼自南门入行长𠋫于风月楼倭花衣夹道欣
欣望龙节如松拥众袭之弓刀击戛倭知有变
退保风月楼牡丹台二垒诸营合攻不能下行
长夜半渡大同江江冰引还龙山如松不知也
旦日下令进攻良久知倭去乃建大将旗鼓誓
师入空城命诸将上首功西兵南兵奉军令不
割级而辽兵出所匿鲜人首以献一军噪声如
沸争欲杀李大蛮如松徉弗闻也倭进则鱼贯
而营退则卷帘而撒所过多设虚垒以疑敌如
松自平壤趋龙山六百馀里中涂列四十寨攻
开城自旦至午城中寂无人声令西兵梯而入
收其所设戈帜割道旁鲜人腐首报再捷鲜人
恨如松绐之曰倭弃王京遁矣如松骄而贪戒
西兵南兵列营江边提辽兵三千独进经碧蹄
馆馆人复以倭遁告如松益喜轻骑疾驰至大
石桥马蹶伤右额苏而复上桥外倭帜如林李
友昇率家丁据桥攅射倭不得过两山𪋤皆稻
畦李如柏以其弟如梅为左右翼夹如松出淖
中李友昇中钩堕倭来益众刃及如松重铠会
杨元兵至得免大兵退守开城而经略驻定州
相去八百里行长据龙山清正自咸镜趋截鸭
绿江经略前后皆阻倭计无所出冯仲缨言于
职方曰师老矣退又不可清正狡而悍藐行长
而贰于关白愿与金相偕使可撼而闲也职方
具以仲缨前语告经略经略许之清正者萨摩
君之介弟也平秀吉心畏之使其嬖人行长将
前军而清正为后继清正倍道取咸镜虏李昖
妃及其二子及将相枢筦三人拥兵断后意不
欲属行长耻为之下也仲缨往清正盛军容迎
仲缨仲缨立马大言曰诸酋恃强不知天朝法
度汝故主源道义受天朝封二百馀年汝辈世
世陪臣也汝敢慢天朝忍遂忘故主乎仲缨欲
暴关白之也故以故主挑之清正啮指曰唯
唯仲缨就帐宣言曰汝巨州名将故主之介弟
今破王京者行长也议封典者行长也彼以一
弄臣俨然主封贡挟天朝以为重而汝雄踞海
滨自甘牛后心切耻之且持此安归乎今与我
定约急还王子陪臣退兵决封贡勿令册封盛
典出自弄臣此亦千古之一时也清正手额曰
请奉教解所著团花战袍与仲缨㰱血约盟令
王子陪臣谒仲缨扣头谢订期归国即日自王
京解兵而东仲缨之入说清正也金相勒兵以
待相计之曰仲缨职方所使也刘武库内忌之
如松平壤之役职方靣数其袭封杀降今得无
以通倭中仲缨为媒孽职方地乎乃领健卒二
千人分伏南山观音洞邀其归师杀九十馀人
生擒倭将一人曰叶实仲缨归武库果以通倭
为言仲缨取相所斩倭级示之且分遗其幕客
乃止而如松以十罪列职方职方遂中察典仲
缨与相皆罢归如松驻开城久去鸭绿千里兵
疲粮尽与参军李应试谋复遣惟敬议封事事
垂成而败石司马与惟敬皆论死而东征之役
更易督师制府先后七年老师费财饰功掩败
海内为之骚动迨平秀吉死倭撤兵归国始告
成事惟敬之再使也李参军密告如松遣仲缨
别使清正使两虎共斗此上策也如松不能用
邢益都为制府遣人聘仲缨东人王君荣戒仲
缨曰大丈夫肯俛首为郉小人用乎仲缨谢弗
往僦屋长安市中读书卖药以老相叙东征功
当实授守备往谒兵部吏吏笑曰长安中金银
世界君徒手来何为恸哭焚其文牒以归辽事
之殷也相老矣往来燕中塞下欲有所为依故
人于蓟门死济河舟中属其仆归骨虞山余为
葬之北𪋤祔其母之兆相事母至孝从其志也
相年十五见老僧有羸疾怜而饭之老僧精武
艺授以四十八字曰熟此则无敌于天下矣嗣
父死负官钱七万隶捕相急度不可脱诱而之
旷野以老侩所授诀试之数十人应手而倒走
居庸关外亡入虏中虏见相艺绝人不忍杀居
三年益厚遇之相归内地虏为资送至关外始
去从袁职方论天文历法从徐阁学论屯田海
运从李中丞论复旧辽阳按图画地历历如指
掌每为余道东征事与世所记录绝异己而遇
丁赞画之子出其父手记知相言有征也仲缨
为人短小善谈笑家贫坐客恒满出清正所赠
战袍示余曰此老禅和衲头也相深目㦸髯俯
躬徐步舟行顺风扬帆则伏地喀呕且死语其
仆曰置我棺船舱中勿令见水使我魂悸也其
曲谨多畏如此
牧斋初学集卷第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