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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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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五十六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五十七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卷第五十八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七

墓志铭八

  浦君镕先生墓志铭

吾邑自唐宋以来人才辈出而流寓亦多贤者

王处一之风节周仲美之经术陈敬初郑季亮

之词章流风馀韵浸淫成俗贤者之所居若此

其重也世道交丧而旧老遗民邈然不可以复

作盖百年于此矣如浦君君镕者其亦近世之

寓公也与君讳大冶君镕其字尝之无锡人也

父讳应麒举进士入翰林官至左春坊左赞善

娶于陆生子三人而君其少子也君少颖异攻

诗文楷书法殴阳率更遒劲有骨法十六补博

士弟子员代宫赞公属笔札宫赞公以为类我

当是时君方少年为秦川贵公子其托寄巳绝

出流俗好书法名画及蜼彝兕敦之属倾囊解

衣一无吝惜所与游多高人辞客名僧逸民帘

阁绨几焚香扫地清谈竟日凝尘满座庸夫俗

子望之自远不待闭门谢客也宫赞公殁君徙

家虞山虞山多故家遗老而君之外家为孙氏

以风流好客闻于江左嘉靖中有昆山人周诗

者客于孙氏死葬孙氏之吾谷山人少不婚宦

所至以药囊诗卷自随孙氏子孙岁时渍酒于

其墓君闻其风而说之遂老于虞山其风致盖

与山人相仿佛云君天性孝友先人生产推以

予伯仲独身徙虞山萧然旅人也性耆读书不

憙泛滥于子家喜老庄于集家喜陶韦外是则

旁行四句之书手钞句读朱黄俨然评论书画

考正钟鼎彝器款识专门名家多有弗逮葛

棁杖游行山泽闲城市之中足迹可数积雪拒

门突烟不起弹琴商歌声出金石晚年教其子

世彦尉为名士所得束修羊一以奉君君以是

能安贫味道老而不辱也天启元年君八十有

二卒之日沭浴危坐命其子𥳑点书册巾履若

将远适者合掌念佛端坐而逝是年之三月十

九日也又四年其子将葬君于虞山之阡而以

铭属余曰先人之志也余少为文章无所鲠避

君读而亟称之庚申之秋余将还朝君蹐门而

拜曰愿以身后累子呜呼余何敢爱其荒言不

以慰君也哉铭曰

世之盛也族坟墓联朋友媺宫室同衣服如周

官之所谓本俗者举世而皆是风俗淳美士大

夫澹于荣利遗民寓公幅巾谈笑盖无往而不

得其所止焉今之世蹙蹙靡所骋辟地去国适

彼乐土其孰适为之主乎召彼故老征诸闾史

吾邑之传侨寓者其将至君止乎呜呼唏矣

  张义卿墓志铭

吾乡赵文毅公之未没也故云南巡抚陈公用

宾妻病祷于金碧山之神神传语曰尝熟赵公

为阎罗王以明年三月某日上弗可为矣至期

陈夫人果卒文毅亦没于家其日时俱合而张

君浩字义乡者文毅之及门弟子也君力学修

行博通古今以宿学硕儒自负年三十馀始为

诸生累困锁院食贫仰屋郁郁不得志万历癸

卯以病卒享年四十九没之前数日喑不能言

一夕忽语曰赵公辟我为记室巳表于上帝须

命而往耳自述其七世往因在宋为池州权守

赵卯发德祐初殉义者语讫复喑越三日又曰

赵公巳得请矣拱坐而逝君没家贫益甚其妻

钱氏抚其孤孙履端食荼攻蓼备所不堪后君

二十八年年七十五而终君初没时钱病不知

人两日而苏曰见君𡨋府甲第中冠服都甚与

为期曰待孺子立而来钱及见履端举乡试而

没实崇祯四年也又四年乙亥履端举其柩合

葬于君西山之阡而谒铭于余余惟神怪之说

孔子所不语而儒者多讳言之虽然以文毅之

刚强正直抑于群小而君之深中笃厚老于诸

生屈于生而申于死亦理之不可诬者且夫生

而贵厚者其日短而死为明神者其报长然则

为善者可以不懈为文毅与君之徒可以无憾

也三世之事信而有征为文毅与君者灵响昭

灼俨然明神则世之一夫九首凌厉恣睢者度

不能无死其亦可以思惧矣乎为世教计者惟

恐神道之不章也何为讳言哉余为儿侍先君

侧识君修髯长身仪观甚伟年十六七读书山

中君偻而过余以丈呼曰吾丈于今日为绝伦

于千古为名世郑重肃揖而去余少心易其言

至今犹愧之履端又余门人也其忍不铭铭曰

生无贵仕没有神流光焘后趾厥孙来世可征

讯墓文

  虞逸夏君墓志铭

君讳时中字庸父少从景阳秦君游而与少补

蒋君并为童子师秦君家故饶于赀风流博雅

善度曲鼓琴尤喜藏书朱黄丹白开卷烂然从

人得秘书多用行书好写篝灯勘仇老而不倦

蒋君尤贫不能购书人闲多有之书皆手自缮

写盈箱溢几尤为专勤君与秦君游读其所藏

书几遍又与蒋君是正六书之学故里中言小

学者繇蒋夏规言矩行俨然为人师五十馀年

余归田访问遗老秦君蒋君皆前没矣独夏君

在乃备礼请与相见欲延致家塾不果又十馀

年而卒其子士瑚将葬君以余为知君也请为

其铭自国初吴文恪公言里中宿儒有陈伯麟

陆子善卫伯京邓仲琚之徒迄于今遂不能举

其名氏不及百年如君者岂复有知之者乎夫

布衣修行白首𦒿艾之士国之老成乡之祭酒

世之布帛菽粟而人之元气也世之降也宿素

衰落后生小子无所师范诗书墙壁五经扫地

流风本俗罕有存者乡井若此朝廷亦然故曰

虽无老成人尚有典𠛬君山叹息于子云文举

流涕于伯喈岂徒以其人也哉余为夏君志于

秦君蒋君牵连书之庸告于乡之士友以识吾

忧云耳铭曰

君为人迈叔季身人师腹经笥性孝友寡求忮

寿八十阙其二癸酉卒丙子肂坟三尺土一篑

作铭诗词无愧后千年樵牧辟

  龚府君墓志铭

龚氏自唐宋以来世居尝熟之小山国初有讳

瑜者徙居大河瑜之曾孙耀倜傥饶智略起家

素封耀生垹垹即君之父也君讳用宾字国光

少落落负奇气学儒不成为农岁比不登乃辞

于父母肇往服贾尝自淮上抵江阴江阴令方

试士袖笔入试巳事而归归数日江阴人夜扣

门告君补博士弟子员家人怒其诳欲欧之君

笑应曰是也君之祖即世家产中落田不足三

百亩君四分之择其一以养父母而推其二以

子弟操持门戸稍得枝柱久之复叹曰吾去农

而贾去贾而儒今为儒复不足赖其长为老农

乎尽弃所授田躬耕沮洳之地税衣率作筑埸

获稻酿酒召客纵饮尽醉歌田彼南山之词以

终老焉君为人峭直不容人过不为厓岸斩绝

意阔如也又好平亭曲直扶弱御强人以此多

归之海忠介公抚吴性严重长吏见者皆头抢

地君谒见白屯田利害及邑胥吏不法状昻首

抗辩忠介为之俛首曰龚生经济才也怨家讦

君于提学御史御史抶而遣之是日有村巫降

神走数里抚君背曰母恐事巳得直君初不知

也乡人惊相告曰龚秀才不独能靣折海都且

驱使鬼神矣君好手钞古书尤嗜春秋左氏传

以谓能疏通其义邑令有不礼于君者人嗾君

首其阴事君曰无庸将自及未几令以墨败富

人子奇其孙立本欲以女妻之君曰齐大非吾

耦也竟谢去焉其称述经义好自引重多此类

也君年八十以万历辛丑岁八月卒配范氏少

君一岁先君十七年卒君卒之次年其子复澄

合葬于官荡之新阡后三十年立本仕为崇德

县知县属其所与游者彭城钱谦益志君之墓

铭曰

龚氏五世聚族而居有唐龙朔景才表闾曰识

曰沂世乘高车卓荦府君学不纯儒高视阔步

佩玉长裾畟畟良耜蔼蔼篷庐啸歌长寝其乐

晏如明德之后必复其初我铭匪谀以质幽墟

  龚府君墓志铭

余与龚子立本游数年而始识其尊人仰峯君

戊午之六月立本邀余侍君汎舟荷花荡余闻

君故游于酒人觥筹交错糺逖促数往往能困

其坐客则亦巧为令章以当君君嚬蹙曰无多

酌我君当恕老人也余少宽之则又引满举白

贾勇而致师酬酢竟日数告困亦数求困人至

于回舟秉烛谈笑极驩而罢余退而语立本曰

子之尊人非酒人也向者之游士女騈塡丝肉

乱作吾观其振襟危坐萧然若屏居燕处此岂

非昔人之称夏仲御所谓吴儿木人石心者哉

立本曰吾父孝友敬恭内行淳至每闻谈人过

恶辄掩耳而走尝粜粟于人价浮一金亟封还

之信使未发为之申旦不寐其介独不苟皆此

类也晚年有末疾不良于行扶箯舆坐南荣偃

曝之暇与亲知举杯辄复颓然霑醉天启丙寅

三月卒享年七十有六君讳复澄字清之祖垹

父用宾先世具余所撰厥考志中配朱氏少于

君一年勤劳恭俭与君媲德后君一年卒是年

十二月合葬于官荡祖茔之次葬之后七年用

立本崇德知县考满赠官而朱为孺人子三人

长立本今官南京𠛬部主事次务本正本铭曰

赋诗不求工资以写真饮酒不辞醉用以全神

为德不近名树德不敢赢畜以遗其子孙虞山

之阳大河之滨尚其挈榼载酒以浇君之古坟

  陈则舆墓志铭

陈君于余二十年以长余少伉浪不可人意君

折辈行与游尝语余曰里中贵人遇我多缪为

恭敬时具酒食㗖我我辄掉臂不顾公等多狎

侮人善嫚骂我顾喜从公等游不知其所以若

此者何也居久之君益穷落魄不得志以死余

时时念君辄省记其语君殁三十有四年其子

梦凤葬君于虞山而请余为铭於乎余何忍不

铭君也哉君讳三吾字则舆少孤贫为诸生好

访求里中𦒿旧故事残碑齾翰一一橅榻藏弆

以资见闻宾筵客座遇故家子弟辄盱衡抵掌

剧谈其祖宗谱牒群从姻娅坊曲邻并无不愕

眙耸听性滑稽多智委巷琐碎与闾里铢两之

奸不出门屏能周知之稗官小令村歌市语杂

出唇吻闲无所差择轻薄少年为风谣歌曲讽

切时事或讹传出于君君亦欣然以为能事初

不曰非我为之也然君之为人孝友易直不牟

利不宿怨知君者以为有长者之行焉少梦前

身为寒山寺僧每避不入寺巳酉春舟过寺门

友人强之登焉入亡僧之室窗棂床几宛如所

梦询其卒之日则君以生意𢡖然不怿而出遂

以是年四月卒年五十三君之生也父方为令

客令以父之年命其小名曰五十既而悔之曰

柰何限若子以年乎更之曰百寿而君竟不登

下寿卒如令之始名君生平好传述齐谐夷坚

怪异之事而此二事亦甚异后当有传之者铭

生无所赢腾厥口死何所传视其友书此哀石

告永久

  陈府君墓志铭

余邑有两明医曰似虞周翁襟宇陈翁皆与余

厚善周翁晚而却杖徒步行里中见他医乘肩

舆盛傔从必障靣唾之曰䑕辈恶薄吾何曾见

顾爱杏如此顾爱杏者嘉靖中良医也陈翁家

世通显有为侍御史及推官者二子皆登贤书

比封君矣其为小儿医村童里妪篝灯扣门未

尝以昏夜为解长身伟衣冠遇荜门圭窦伛偻

而入绳床土锉儿呱呱啼败絮中便溲狼籍视

颅𩕄察乳哺腥臊垢秽未尝蹙頞掩鼻也为人

温良乐易语言姁姁儿知孩笑应和人者皆昵

而近之故其所治疗为多以其所得具甘膬买

粔籹以奉老母时时效人家婴孺啼笑以相娱

说五十馀年如一日也崇祯八年翁卒年八十

三次年九月其妻范氏卒年八十一其子启元

调元合葬于湖田之新阡而属余铭其墓翁之

生平为孙顺为子孝为兄友睦姻任恤内外无

闲言二子仕为邑令诒书戒之曰医误杀一人

吏误杀一邑又曰我有十指以餬余口无以盗

泉为鼎养也其严于家训如此钱子曰周翁陈

翁皆好行其德修君子之行王介甫之称淮南

杜君所谓寓于医者也周翁善金吾凌君凌老

而贫故旧皆亡匿不见周翁独厚遇之凌每言

周翁辄泣下陈翁之邻儿疡而危中夜炷香而

祝曰天宁使贞妇无后乎周翁年九十三危坐

而逝陈翁享高年有贤子孙天之报施善人可

以观矣铭曰

扁鹊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秀眉黄发谁

无婴𢹂鸠车竹马以遨以嬉天之报之亦既勤

止寿考令终又多男子我铭好德敬告闾史

  缪君墓志铭

君讳某父曰道山翁以孝友世其家君读书奉

亲莳药灌竹凝尘蔽榻道山安其养年九十馀

乃终君好西方之教病革赋七言诗如所谓偈

颂者瞪目趺坐而逝万历四十六年也年六十

有四娶于顾先君七年卒天启三年合葬于虞

山君之母吾外王父之从孙女君与余皆顾之

自出也铭曰

死生大矣弥留之时孰能言笑如旅告归生而

为善死则考终吾言若此以铭幽宫

  王府君墓志铭

呜呼天之生斯民也其将使之蝗梁黍茧居室

封巳而自为乎抑亦欲其有补于斯人也古之

圣贤勤身以忧世如列子之所云天民之穷毒

忧苦危惧遑遽者其不自为而为人也天之所

使也若夫百年之闲一介之士有离立崛起而

食报于后者亦必其为人太多自为太少者也

当其经营拮据之时途穷而道广智蹇而愿奢

家无担石妻子冻饿而恒思三族之人待以举

火穷年尽气欲奋臂以与造物争天虽闵之必

重困之重困之而不巳则天又不胜其闵时至

事达若交手而相报焉北山愚公之谋平山也

河曲之智叟闻而笑之操蛇之神告之于帝帝

感其诚而遂焉繇此观之世之所愚未必非智

世之所智未必非愚也而封巳自为之徒矜其

目睫之智欲以沮止天下之为善者而唯巳之

从可不谓大愚也哉君讳嘉定为吾邑甲乙族

有显宦而君独以孤贫起家计君之生平复先

墓僦故庐养孤𭒀振危急凡所奋臂而为之者

未尝操奇赢权缓急量其力之可否以故举事

辄大困少与其配陆孺人典衣缩食黾勉有无

孺人没生计益落则仰给于子钱家偿以倍称

之息闲尝仰屋窃叹人谓君且悔是矣而君顾

为之益力盖君之二子皆有儁才君之勇于为

人穷老而不巳者以有二子也天启甲子仲子

梦鼐举于乡君年六十一矣又三年丁卯伯子

梦鼎亦举而君以是年八月卒又八年崇祯乙

亥仲子既举进士出宰乌程归而与伯子合葬

君夫妇于北山之新阡而谒铭于余呜呼君之

所为穷远托大落落难合世之为智叟者孰不

环而笑君且用以为诫而君顾不自悔而为之

益力而卒以食报于后君之为人则巳太多矣

其自为未可谓之太少也君之父梦神人诒之

两罏曰以是为而孙遂以名其三子君之为善

不巳而食报于后神相之矣操蛇之神之告于

帝也固曰惧其不巳也夫为善而不巳神将惧

之又遑恤夫环而笑之者乎如君者斯可以立

教矣夫铭曰

君之䘮母墙翣敝穿吊者二人足音蛩然今之

葬君冠盖至止柩车首涂观者罢市累累先垅

兔穴狐丘负畚荷锸保此一抔菀彼新阡开道

树碣旁置万家中有双阙诒而孙子告以兆语

鼐鼎及鼒帝用锡汝勿谓善小天鉴在兹大书

深刻著此铭诗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