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五十六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五十六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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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六
墓志铭七
明故整饬辽阳等处海防监督朝鲜军务
山东按察司按察使萧公墓志铭
万历闲东师久不决中外攘臂主战以梗坏封
议而石司马所遣说士曰沈惟敬者颇能得倭
要领我师老将骄志不在战阳欲杀惟敬以倾
司马而阴又欲委惟敬以弭倭当是时萧公以
辽海道监军朝鲜制府一见即以惟敬属公南
原之役我师大衄总兵麻贵谋弃师走鸭绿公
单骑赴王京趣惟敬诒书退倭而制府乃以大
捷闻公再三力争谓倭之退以惟敬手书青山
稷山不交一矢若诡词奏报功罪错迕不惟欺
罔 朝廷抑且贻笑外国制府自此大恨公矣
先是惟敬已奉 旨逮解及王京解严公即系
惟敬抵辽阳制府欲以稽钦祀罪公至是口
噤不能发而兵垣承制府指飞章上闻遂倂征
公下狱论戌嗟乎惟敬法在必死倭不退固死
倭退亦死倭退而人知其出于惟敬速死也
公督惟敬退倭熟知弭倭情事而又与力争奏
报彼不螫公将安归乎当制府属惟敬时公固
已入其彀中矣南原之事公即嘿不发一词彼
其能舍我乎公志在徇国义不旋踵解王京之
危急争南原之功罪功高不赏而蜚祸从之公
之自为谋则失矣其于谋国不可谓不忠也公
去东事益坏赞画丁君应泰上书列其状幷极
讼公𡨚丁亦坐免官居久之奉 恩诏自岭南
赦还居家十馀年乃卒呜呼公弱冠负膂力盗
五十馀人夜劫公父公独身奋挺与斗盗舍父
父遁去身被创十馀瘢痕如刻画举进士繇𠛬
部郞考满出守东昌亲擒剧贼散其党数千人
备兵潼关固原临洮所至有声迹其在临洮火
落赤万众寇边盛暑擐甲张疑设伏虏望风引
去海内皆以边才目公及东事孔棘开设辽海
道司马深倚办公公亦思一有所奋成功名而
竟以此败当公受事时封事已坏司马为举朝
射的人皆缩颈却避公勇于为国不顾利害触
冒坎窞望尘受诬虽与司马共塡牢戸固甘之
也此岂可使庸人小夫容头过身者评议其短
长哉公修髯伟干弯弓跃马意气蜂涌归田以
后帘阁据几奕棋穷日夜漠然若无所事者起
自田家与夫人对啖麤粝或讥其俭啬一旦相
择形胜建浮屠于巽地挥斥数千金如弃涕唾
以此知公真奇伟变化不测人也公讳应宫字
某世为苏州之尝熟人举万历甲戌科进士卒
于万历辛亥八月廿八日年七十有三娶庞氏
封宜人勤劳共俭配君子无违德后公十三年
年八十三而终有子曰可继先公二年卒其孙
廷举等⺊以崇祯二年十月葬公于曹庄之新
阡以庞宜人祔焉往余在长安与奇士冯仲缨
金相辈游询问东征事幷公得罪状与邸报所
流传大异巳而遇丁赞画之子出其父手书东
事始末首尾断烂字画几不可辨相与绎而存
之视两生之云若合符节比分纂 神宗实录
欲以其书上史官不果今获志公之墓谨撮其
槩而存之亦以信余之志他日有征于国故焉
其不独以悲公之遇而已铭曰
东师迁延贻国耻毁封饰战共谰抵雄唱雌和
惟一揆阳战阴和庙堂指将帅慑伏如浮螘公
监九军杖尺棰介马幷日驰敌垒辨士飞书射
枉矢倭人退舍鲜人敉捷书露布乱朱紫掩败
攘功公所鄙奋髯驳辨怒抵几彼䜛剜肉成疻
痏肤公弗奏谤盈匦荷戈瘴乡魑魅喜终然归
耕牧羊豖哀哉司马卒𡨚死埋骨牢槛流妻子
国有实录寡惇史捃拾朝报摭故纸浮石沉木
尽如此枯竹腐骨谁能解〈举履切〉我镵公墓矫骳
骫信史可征百世俟有如不然视辽水
贵州布政使司监军都清道右参议兼佥
事赠亚中大夫贵州布政使司右参政陈
府君墓志铭
万历四十五年冬黔师有事于匀哈府君以右
参议分巡都清往监军事所向克捷阅四月而
振旅以入贺行则君之病亟矣次年六月二十
二日舟抵芜湖遂卒事闻 诏赠君官右参政
阶亚中大夫褒勤事也先是以按察司佥事备
兵川南长珙群盗田虎熊林辈磐牙连岁酋豪
曾良弼作言起事通行为囊橐诸夷酋皆蠢蠢
骚动君至补卒乘筑城堡广置闲谍明设购赏
募壮士搏战杀虎林闲于奢氏俾诱杀良弼又
移檄谕降凉山酋石波等万馀人先后四年群
盗弭散流亡来归其莅黔也黔抚张公议剿下
卫一见语合遂以剿事委君君侦知下卫诸苗
倚平定为谋主诱其酋至匀反接而斩之趣分
兵四道并进丁已嘉平拔养鹅戊午正月破干
河马蹄二月克摆沙高寨凡二十一寨马蹄有
洞阻险贼败北者聚为窟穴用火攻歼焉疉石
封尸镵其石曰天焦纪功而还是役也斩首二
千三百馀级获生口牛马无算抚安降夷二万
四千馀人君以一监司专师旅之寄𪧐将悍夷
悉禀纪律犷如崇明狡如彦鞭棰使之若叱
畜狗君没而奢安踵叛兵连祸结迄于今未解
黔蜀之人谓西南之祸起于招抚驾驭之非其
人相与挼手诧骂而追叹君之云亡为可恤
也府君讳禹谟字锡玄𠛬部右侍郞谥庄靖公
讳瓒之长子君胚胎前光敏而好学庄靖公以
为才子庄靖公表著清德老而不替君孝敬祥
顺僶俛继述所谓晨昏之助盖有赖云者也庄
靖公殁君始举于乡累试不第俛就选人再居
学官历践郞署禔躬𦒿事所至皆有名迹无忝
庄靖公之遗训焉当君少壮时以贵公子有盛
名于时厚自贬损补衣徒步默默如有所不自
嗛者及其潦倒场屋晚而无子皆为君叹息以
为日暮途远君则信眉抵掌激昻以赴功名之
会若骋骐骥于修途忾然未知所税驾也勾哈
之役年已七十矣夤缘篁箐扶曵下上手足皲
瘃衣袴弊裂气息惙惙不少衰止师还之日磨
厓染翰沾沾自喜庶几有据鞍裹革之志焉呜
呼其可壮也已君博识强记贯穿经史好攟
摭四部中俪事騈语比类相从如古人所谓荟
蕞枝痒者开卷有得辄放笔大噱以为娱乐盖
其生平学殖如此官兵部司务撰左氏兵略若
干卷以左氏为经以群史用兵制胜相比类者
为纬书成具疏上之 神宗命备御览君以
书生谈兵其所撰亦荟粹之属耳而卒以兵事
显昔杜牧之注孙子自谓上穷天时下极人事
乃不获一试于行闲其视君何如哉君又辑騈
志说储经言枝指广滑稽志若干卷补北堂书
钞若干卷皆传于世君之卒也年七十有一后
四年始得赠恤之典为崇祯三年九月祔葬于
庄靖公桃源之赐阡娶秦氏继娶刘氏皆赠宜
人秦生一女嫁湖广行都司断事蒋国玞庀君
葬事使其子来求铭君与先君交相好也庄靖
公之丧先君疾使乳媪剑余往拜君与刘宜人
抚之而泣盖伤巳之无子也今君有贤女实克
葬君而余执笔为之铭死生俛仰四十馀年于
人世何如也铭曰
出自北门山嶞水旋显允庄靖赐茔岿然丰碑
崒嵂石磴屈盘君所经营没而祔焉桥梓郁郁
松柏丸丸龟趺螭首愍纶载宣桃花之源夹以
㵎泉过者必式游者戓叹我铭幽竁大书深镌
禁彼樵牧后千斯年
故淮府左长史何公墓志铭
万历初江陵执政以考成法计天下吏吏惴惴
救过不暇而何公以平阳奏最再上计赐金褒
异当是时何公自以不得志于公车思竱力吏
治以自振发世亦知公果可以有为而终以不
遇年至虑耗抑没于庸人之中后生小子或不
知其有志于天下者公殁乃稍稍传道之悲夫
公讳钫字子宣父墨以赀为郞赠浙江平阳县
知县公中嘉靖乙卯科举人谒选知温州之平
阳县考六年满陞南京锦衣卫经历久之陞淮
王左长史致仕归归二十二年而卒娶许氏后
娶顾氏男三人世滋允澄允泓女二人公以嘉
靖乙酉生卒时万历癸卯也后卒之十五年而
葬墓在覆釜山之新茔公之治平阳也当江陵
初政公奉行功令慎法宽惠不刻始至虑囚
平反几千人昼夜视爰书目尽肿平阳东并海
南距闽西连括土旷而民劳岁输永嘉及蒲门
所二仓凡千五百馀石涉江逾阻公悉以漕例
议折民两便之平阳之南有江江南有大溪南
北相贯穿是为东西江灌田可四十万亩而闽
括之山犬牙相啮海水出焉北流注于溪水则
田为斥卤公筑复宋嘉定中凤浦埭佐阧以鿎
幷埭上流八阅月而举百年之废永嘉侯一元
记之江东西之田界闽履亩握算得漏田七万
亩平阳民去水祸增岁食不复转徙他邑矣公
行视瓯闽防倭要害自金乡卫抵炎亭珠明海
道叹曰嘻信国之筑而绩溪之守其可以弗念
乎乃筑石堡二为营房百有二十以居戍卒缮
置守备焉岁再饥积谷备荒所活数万人赎锾
之输官者一如宪令给票自塡方江陵政行时
郡邑骚动齿牙相猾然奉行如公者实寡居平
阳六年计口受俸钱毁家为邑以栉爬苏醒为
能事故其事迹可记如此然公少即好谭倜傥
节槩及经世大略既上公车与光州刘黄裳海
盐王文禄以豪杰相命之平阳过瑞安卓侍郞
祠感黑虎之事求问所谓宝香山者而望祭焉
其在南锦衣既倦游矣谓康蕲公有开国屯田
功力请兵部复其后锦衣千戸游燕子矶指示
振武营兵变时与黄裳酾酒谭兵之地停杯叹
息低回不忍去归田后徐尚宝贞明开畿南水
田诒书询公公报书言国家兵屯盐漕四大政
皆表里水田田边地之法四曰清旧屯重边引
广招募隆赏功田内地之法四曰贵力田更纳
赎准徭役定流配田畿南之法三曰近山用闽
人级泉法近河用楚人障陂法近海用吴人引
潮法凿凿数万言皆可施行而又谓设官行事
文法便宜一切掣肘深虑夫底绩之不易既而
果如其云尚宝议既格所著潞水客谈盛传而
公书则仅有存者呜呼其可悲也公晚年以文
史自娱命觞顾曲谈宴终日时时闵默不自得
尝酒闲叹息语余甲戌罢公车海盐王生年七
十病卧犹揺手相戒勿低头就选人丁丑上计
生素发垂领婆娑部堂前从众中疾声呼余郞
吏皆惊余至今犹愧王生也公不得中进士第
而俛首一官龃龉不得意以老公所为欷歔感
叹或在于此然世方囊帛椟金以传遽至于公
而公然怀古人趋赴功业之意以为有道
路可指取斯巳悖矣即射策甲科其遇合亦岂
可期故以公视尚宝抑又可悲也巳公与先大
父同举于乡以犹子字我先人而余因以童子
得见知公为审乃撮季子允泓所次公生平著
公之志以质于幽竁铭曰
覆釡之山对峙海门公⺊新宫于此高原惟公
之德施而尚屯如彼海波演迤欱吞虽则膏屯
涣其后昆锺水丰物注玆有源勿谓覆釜其丘
如敦刻此铭章千载有闻
明故陜西按察司按察使徐公墓志铭
天启中逆奄方用事而秦抚乔应甲追比故𠛬
侍王之采赃以钜万计期旦夕取办以说阉是
时吾邑徐公为按察使心薄乔所为且怜追比
之𡨚也不欲急竟其狱乔故有心疾恃阉益张
揎袖攘臂狂易如瘈狗公偘偘不为屈退而叹
曰此不类人所为吾其无如矣郁郁不得志愤
惋属疾遂以不起呜呼公不死于奄而死于奉
奄之人犹死奄也公不死祸不可知得死为幸
虽然公岂自知其不免而祈死乎抑亦自知其
必死而不祈免乎假令公不死其肯造祠庙颂
功德望尘拜祝为奉奄者之所为乎公殁未几
乔以赃败秦人皆哕其名而公之死至今犹为
叹惜呜呼孰谓三代之道不在斯民也哉公
讳待聘廷珍字也侯大父也懋德父也树德本
生父也其世系封赠具于余所撰先茔碑不再
告也进士公所起也知乐清上虞分宜三县以
𠛬部主事改工部历正郞陞湖广按察使分守
荆南终陜西按察使公之所阅官也公为令廉
辨惠和爬垢剔蠧三邑皆有遗爱在郞署斤斤
守职筦节慎库勾稽出人洗手不名一钱在荆
南黔蜀寇旁午绎骚缮兵庀饷荆南晏然盖公
之历官声绩可纪者如此嗟乎公起家为令十
一年为郞十二年栖迟淹久坎𡒄失职人皆为
公扼腕顾坦然若无所事于世者晼晚迟暮乃
有秦中之行人谓公精已销亡矣意有所不可
耿介于怀之死而不可掩没此公之所以为君
子也此余之志公所以谨谨书之而不敢略也
公晚年与余游最密每从公契阔谈䜩酒肴嘉
美情愫披豁主不告疲客亦忘去以为有古人
嘉宾式燕之风温文令辞恭而有礼虽小夫狎
客长筵末坐未尝有厌薄之意狎侮之色每窃
叹以为盛德之事乡所未有也韩子有言亲
戚之不仕与倦而归者不在东阡在北陌可杖
屦来往也公之亡也余不胜东阡北陌之感今
其葬也又何忍不为之铭哉公卒于天启丙寅
正月初七日享年七十有二娶陈氏赠淑人崇
祯四年某月合葬于徐墅之阡公有子四人锡
祚锡胤锡云锡全女三人锡祚锡胤皆与余交
好锡祚后公五年亦没锡胤实来乞铭铭曰
椓人作威乱纪纲有夫负恃虎翼张公欲柱之
㦧莫当载笔入地愬上皇天晶日明公不亡彼
哉腥腐闻穹苍我磨斯石刻铭章微显阐幽厥
义长
明故沔阳州知州徐君墓志铭
徐之谱系出自南州其在吾邑至司空始大司
空之弟曰征仕郞伋征仕之子曰太学生一德
太学生三子而君其季也徐自司空贵盛其子
姓多轻衣肥马左弦右壶以游闲靡丽相放效
而君之父独以读书修行敕戒其子招延名人
魁士为之师友以镞砺其问学君甫弱冠巳赫
然有声诸生闲矣万历丙午君与余偕举于南
京同年生私相指目曰此故善曲台礼徐生也
其见推服如此然君当是时感其年之渐长而
悼亲之不及见也每然太息泣下霑累试
于南宫不利遂俛首州郡之职汲汲然欲援一
命之荣以及其亲而卒不可得君之志盖之死
而未巳也呜呼其可悲也巳君为教谕在徽之
婺源曰此子朱子之乡学也其敢弗共端拜拱
揖示人准程𥳑习孝秀讲贯经籍辟四通之衢
以达学宫乡先生司农汪公太宰余公镵石以
诵焉五载擢知沔阳州沔兼受汉夏诸水水湍
悍而岸善崩君乘小舟行视筑堤疏门走涨捍
流明年水大至民以不害沔承荆下流有堤界
荆沔闲沔壅则病荆荆决则病沔君相度而中
分之两州之民皆曰于我有德楚籓之中涓征
租于沔白昼杀人吏莫敢何问君捕置之法相
国之子侵沔民田产君视其质剂立返之豪右
皆拱手夺气君治沔二年米盐酒脯皆取诸其
家从兄分守荆南以令甲当改调沔人遮道挽
不听发遂以病卒于官舍州人巷哭柩车之
归也男女老壮致奠醊者相望于道舟舡下上
声呱呱然盖所谓闻于古而睹于今也君为人
和平乐易饮酒温克遇不可必达其志虽强有
力不能夺与人交寡言自可无握手指示肺肝
之状其待故人亡友虽一揖之交终不相背负
也君于同年生最善余及嘉定李长蘅长蘅尝
序君之交以为其人与文清坚沉厚皆合福德
相而惜其不遇时也君卒长蘅哭之过时而悲
今长蘅亦殁矣呜呼长蘅之所谓福德相者其
信耶否耶以其言为信则君与长蘅其穷与不
寿也已有征矣以为不信则世之贵且寿者虽
三公吾犹以为隶人虽百岁吾犹以为殇子也
然则如君与长蘅者其遂可谓之穷且短耶否
耶必有能辨之者矣君讳待任字廷葵卒于万
历癸亥之九月享年五十有八娶潘氏先君而
殂享年四十有三生一子曰锡祺某年某月合
葬梅里之新阡而来请刻辞曰先人之志也铭
曰
譬之车焉器工材良可规可万养阴齐阳狶膏
棘轴驰骋四方行数千里如庭与堂闭门不试
小试辄伤负辕长叹嗟我邮良呜呼哀哉视此
铭章
广西平乐府同知致仕进阶朝列大夫陆
君墓志铭
国家设资格用人分进士举人为甲乙科而近
世轻乙科弥甚郡邑官内徴得台班者乙科𦆵
一二人而此一二人者又必其精彊蜂气揣摩
捭阖游光扬声乃慬而得之不若为甲科者端
拜详视便文无害安坐而致津要者十人而九
也世既轻视乙科而乙科之自视亦以为支子
赘婿为吏而不自力自力而鲜克有终即自力
且有终矣而往往连蹇不得意为甲科者相与
心非而手笑之于是乙科之自视亦日益轻而
吏治益以窳敝甚矣资格之为吏病也往嘉兴
谭太仆好抵掌谭吏治每为余言桐乡令陆君
之贤而惜其困于资格濡滞以老陆君者名枝
字达尝熟之毕泽乡人也祖某父某少力贫
好学以万历丙子举于乡谒选知桐乡县事陞
夷陵州知州迁广西平乐府同知致仕归君治
桐乡惩前政数以墨败布衾瓦器妻子同甘菜
茹敕丞尉各自厎厉助尹为治勤听断劝农桑
杜请托明购赏贫弱尉安狱讼衰止其治夷陵
大指如桐乡不以随牒平进稍自衰沮皆以廉
平为天下最此吾所谓乙科为吏能自力而有
终者也桐乡满考不当得州守夷陵满考不当
得府佐且在远方当事者亦知其贤以其为乙
科且悃愊吏姑置之耳此所谓连蹇不得意困
于资格者也君既致仕归以孝友为政于家以
仁厚退让为德于乡角巾布袍规言矩行为乡
人子弟矜式者二十年天启二年九月卒春秋
八十有三崇祯八年四月葬毕泽圩之新阡君
桐乡之政谭太仆言之甚详在夷陵勒碑记之
者雷𥳑讨何思也浙宦家把桐乡富民之急以
废宅荒田易其美田宅富人子讼之权要争为
宦家地君曰无伤也使各复其所税阉增将抵
荆也故王少宰篆醵金往迎之以请于君君曰
阉至吾当以死拒之其可往迎乎阉瓜牙吏恣
为奸利率州民追而沉之江阉不敢问也君之
为吏其大事可记者如此铭曰
君之同时盖有起乙科登西台耸埶气焰倾动
乡里者矣不及百年高台倾曲池平门无遗莠
墓有牧豕视君之所得孰侈君之八十也余述
斯言以称寿今又铭之于此呜呼非夫人之铭
以告闾史
明故浙江温州府平阳县知县陆君墓志
铭
君讳崇礼字孟敦其上祖治在胜国时始居尝
熟君之五世祖讳润为浙江温州府太守祖讳
一凤福建泉州府同知卒于官父重科娶张氏
女生五子而君与中子大参君问礼皆成进士
君家世仕宦高闳绰褉峻峙里门祖父老于诸
生门户单薄君与大参君蚤岁矜𡚒互相磨切
寒窗宿火灯影荧荧敲笔砥墨声击戛相应君
既决起射策君殁而大参君克趾厥美以蒇君
事君之兄弟所谓能起家者也君初令闽之龙
溪据案判读飒如风雨辟名桥令不汋而辨邪
民谲吏皆捧手缩舌中贵人榷税于闽邑长吏
造门传呼伏谒君谯诃门者趣入具宾主礼中
贵人心惭于君而邑中豪衔君执法飞谋钓谤
具草劾奏抚臣为传遽沮止其事得解而君行
意自如也已调温州之平阳平阳当兵燹之后
归流人复侵田画馈运计算弊馀夜以继日君
故有心悸疾遂不可为卒于平阳之官寝万历
三十年三月十二日也年三十一娶王氏子四
人曰某某女二人大参君以天启元年某月葬
君于虞山先人之兆次走书京师属余以铭余
先世与君家比邻突烟缕缕相接余王父举嘉
靖已未进士逾年而卒而从祖祖父宪副公复
以乙丑举进士后四十有馀年君家兄弟如之
两家门第废兴庆吊错迕俛仰里门陈迹宛然
故老过之无不忾叹宪副公之孙某实为君婿
而大参君与余笃厚不可以辞以志两家之故
传于闾胥亦余志也铭曰
猗陆氏美汾郁趾机云比金玉君先鸣振前躅
历岩邑作明牧罢民苏阉尹服厈危疑移垫沃
名巳飞身则伏大厥家宜式谷虞山宫龙㵎曲
于万年志陵谷
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
志铭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
司主事遂家尝熟弘正闲西川先生讳艾攻诗
任侠为沈启南高足弟子邓韨文度赞其画像
曰开门延千里不羁之客赤手凿百仞未辟之
之山里人至今传之艾生小川先生讳耒耒生
三川先生讳七政亦以攻诗任侠有闻于时而
府君其中子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
字子桑羁贯成童爽朗玉立三川本秦川贵公
子自皇甫司勋王司寇以下莫不造门君兄弟
周旋杖函吐属如流酒酣乐阕分韵赋诗刻烛
叉手倚待立就客无不停杯击节以为二陆两
潘复出也稍长攻制科之业踔厉风发文采烂
然而又得一时通人若无锡顾端文里中赵文
毅为之师声名籍甚省试榜出三川必问甲乙
云何过此不复省视以为不足以辱吾子也数
踏省门不见收三川家益落尝为诗曰割宅留
松径开门借酒家被酒悲歌意若有不自得者
君兄弟视形听声竭心力以娱老宾客日进诗
酒不衰人皆曰幸哉有子也三川没子桑与君
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君以诸生祭酒授高
邮州训导会恭甫举进士以𠛬部考满君遂膺
封典如其官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以
恭甫三品晋封益荣显矣又数年而卒当君盛
壮之时谓甲第可以契戾取巳而数困锁院家
贫亲老人以为君忧君眉宇轩翥笼盖人上奋
髯树颊里中少年莫敢陜输视君者及其晚年
声华烜赫于公之门日高翟公之客复至君自
念不逮其亲抱枯鱼静树之感岁时伏腊涕承
于眶而墨瘁其色也君天性孝友既贵削衣损
食以收睦赈恤为事甓道路成桥梁汲汲然如
有所不足者以其闲莳花药斥园圃亲知故旧
岸帻谈䜩门徒业使韝蔽上寿偃仰极意者二
十馀年斯可谓高朗令终备具五福者矣君既
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闲
㳟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余亟称之君过余
而叹曰榖也食子难也收子君之知我子亦犹
我之自知也恭甫殁先于君一年而君之丧光
甫自泉来奔泉之民号咷歌思至于今未巳君
之能知其子岂偶然哉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
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
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
府知府女三人孙男女十五人某年某月葬吾
谷之新阡往余有母之丧倒囊入息于质库莫
有应者君呼恭甫之守藏者命趣与之余每读
史至平原君母死无以发丧之事未尝不澘然
出涕而叹君之能急我也今余离告讦之祸幽
于清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曰微夫子之言无
以葬吾先人也俯仰君父子闲存亡今昔良有
足悲者故不辞而为之铭铭曰
虞山大宫谷林小霍新阡之记姚史所作君每
读之解颜盘礴今归于斯魂魄所乐绛树错绣
丹丘涂艧从而父祖长㳺冥漠
东昌府通判王君墓志铭
君王氏讳宇熙字伯明其先尝熟之石塘里人
也曾祖讳宝祖讳万龄父讳之麟历官山东布
政司参政君之祖中繇役家圯依妇家于无锡
参政举进士始来归焉参政娶萧氏生四丈夫
子君其长子也君为儿时孑身就傅邻塾彳亍
掉书囊失足堕河水中邻翁没而掀之乃得出
长益自力问学以国子生选授山东都司经历
陞东昌府通判左迁鲁王府审理致仕天启二
年二月卒年五十有六妻谭氏子九人某年某
月葬于参政横沥阡之昭穴参政廉辨长者其
卒于官也东人巷哭以过车君初至父老皆欢
迎褰车帷相指目曰此故王大夫之子也君于
吏治精壮果敏晓畼法律署四县曰章丘阳信
齐东堂邑署一州曰濮所至兴利栉垢若营其
家东人遮道邀留不肯听去既去而歌思之曰
真吾王大夫之子也通判职治河是时黄河南
徙漕运梗咽议者纷然以复旧河为言君极陈
泇沟之利当每岁疏濬以全力从事若分泇治
黄彼此牵掣则旧运必不可复而新河亦坐废
此两敝之道也于是开泇之议始定又移驿泇
口以𦒿漕事至今赖之盖君之历官其能绩可
记者多矣而此其大者也君罢官归斗粟尺帛
必与诸弟共从父弟死念仲弟之贫也以其子
为之后君多男子衣食百须枝捂捃拾而能推
以与弟人以为难也君于诸弟恣其友爱而
爱季弟宇春宇春好佛君亦晚而学佛疾既
革修西方仪轨坚坐正定以求所谓往生者盖
浃日而后没铭曰
君初病噎郑重谒余致币肃拜携一卷书云将
死矣念子相于敢乞铭章以当楬橥死趣安乐
若禅定馀浮屠道人有弗君如顾视人世虫蝗
蝍蛆盥馈沐浴撒手来去孰愚孰贤梦与幻与
嗟我劳人未忘叹誉斯言赘矣以刻幽墟
天河公生圹志
欧阳公记洛阳牡丹以谓天下真花独牡丹花
之锺其美而见幸于人者也虽然锺其美者天
也王于姚妃于魏荆棘丛生于丹延褒邪之闲
杂然而品叙之则固系于其所遭矣今天下独
重进士科以进士起家者譬如洛阳之花一出
于畦塍则巳享朱门幄帟之奉其繇它途者则
不能也夫进士之才美未必姚魏而它途未必
皆荆棘也而世之品叙若是何哉天河公文翰
端丽孚尹旁达其所钟美矣镞砺栝羽战术艺
之场掉鞅先登其见幸于人也不难矣然而迁
延三北以年资入贡为广文于高邮于萧为令
于广西之天河卒致其事以归斯非所遭之蹇
而丛生于丹延褒邪之闲者欤公在高邮御史
檄署宝应县湖泊多盗咸自首服十旬而城成
其在天河四堡久没于那夷驰片𥿄叱之侵疆
来复嗟乎公远宰蛮县穷裔一隅犹能奋臂其
闲令得受疆圉之寄其肯䘮师失地而以城与
虏乎国家逼迸资格使人才抑没如此此不徒
为公叹也公今年八十筋力方刚博奕谈啸濡
翰尽数纸伛偻俯躬不告劬勚子孙服儒携婴
坐膝还视同学少年射策甲科骤至通显而奄
忽物化有邈若隔世者矣洛阳之花弃置于丹
延褒邪之闲寻斧不及或以久延而朱门幄帟
之中其萎落滋早人之见幸与造物之所䕶呵
固不可同日而语也公自为寿藏穿圹于先人
之墓侧而状其行以属余曰及吾之身愿有述
也公殆古人所谓达生者将与赵邠司空表
圣同游于千载之上余言之啁噍何足以发其
一笑乎噫亦以志余之感而巳矣公讳志学字
希之姓薛氏称天河从其官也今年万历四十
八年也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