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集/20

瓯北集
卷二十　起壬辰十月至癸巳三月
赵翼

壬辰冬仲以广州谳狱旧事吏议左迁特蒙温旨送部引见圣恩高厚盖犹不忍废弃而衰亲年已七十有五书来望子甚殷谕令早归一慰倚闾望因呈乞开府图公给假旋里拟即为终养计途中无事感恩述怀得诗十首

一重公案律条讹，镌秩非关吏议苛。迂拙自惭更事少，圣明犹虑弃才多。恰从顺水乘归櫂，拟乞闲身着钓簔。不是敢辜恩命重，高堂衰髩已全皤。

其二

曾将乌鸟诉私情，大吏坚留计未成。〈谓去岁在粤乞归养事。〉今日适酬将母愿，清时敢尚去官名。循陔已愧归期晚，当宁方修孝治明。补报圣恩犹有日，髩毛故未雪花生。

其三

忝窃朝班近廿年，阖家饱暖荷生全。即今去奉高堂饭，犹仗悭留旧俸钱。犊鼻裈堪当院曝，猪肝馈免受人怜。丝毫何者非恩赐，归亦还游浩荡天。

其四

新官将到旧官凉，又见儿童竹马忙。一辈袈裟先退院，满堂袍笏递登场。刊碑政绩胥徒演，卧辙人情里老妆。莫便据为儒吏迹，妄希青史传循良。

其五

多谢诸公苦挽行，〈图公坚欲奏留，补山、约轩、笠民诸公亦多敦劝。〉实无才可济苍生。勤将政补犹形拙，清爱人知已近名。坎坎伐檀归客思，依依折柳故人情。翻教不忍轻言别，窨酒更番为治觥。

其六

衙斋无事可消磨，一载闲情付咏歌。老去贺公吴语惯，病来庄舄越吟多。沧江秋晚衣裁荔，空谷天寒屋补萝。不觉诗成真作谶，篇篇都是忆岩阿。

其七

官罢君恩忍遂忘，尚馀秃管写枯肠。好编颍上归田录，敢效忠州集古方。旧学还期传党塾，新诗闲与咏羲皇。生平报国堪凭处，终觉文章技稍长。

其八

数日才经毕节城，退闲何用急装行。八驺已少车前列，五马犹烦道左迎。按部声名归物论，去官风味见人情。山枫知我无旌旆，也染新红缀驿程。〈安顺守戴君、遵义守于君俱在毕节送别。〉

其九

有客还求赠别篇，似悲失庇泣离筵。迂疏身岂中流柱，老钝诗如上水船。走索侲童行最险，书绅泷吏记须坚。他时风雨怀人夕，应在苍葭白露边。〈过大定，郡守李俊三尤觉依依，索诗留别。君秦人，亦拟乞养归里，故云。〉

其十

频岁思归计尚悬，及归敢便傲林泉。板舆潘岳闲居赋，茶灶天随甫里船。为母写经祈上寿，随人赛社报丰年。谱成华黍南陔什，或入熙朝二雅篇。

毕节途次接璞函军营来书兼寄滇中诗八卷内有自朗州至贵阳诸作则皆余今日所必经地也拟尽和之先此驰寄并柬述庵

书来刚及罢官晨，千里相关出处身。拙政我惭留败笔，孱躯君尚转劳薪。冰霜寒信催归路，书记才名老战尘。太息江乡无好友，对床风雨共谁亲。

其二

黔山烟雾楚江波，曾记劳人屐齿过。残雪已无鸿爪在，退风今傍鹢飞多。将君来路为归路，引我长歌又短歌。独惜孤征少同调，联吟输尔有羊何。

其三

西南万里两书生，参佐滇兵又蜀兵。踪迹渐归流寓传，诗篇多带鼓鼙声。身为客久悲金尽，天要人传费玉成。莫叹江关最萧瑟，一时徐庾共知名。

将发贵阳开府图公暨约轩笠民诸公张乐祖饯即席留别

离人将上洞庭舟，饯别深叨唤主讴。为我红尘留不住，开场先唱岳阳楼。〈演吕仙洞庭故事。〉

其二

罢官敢复恋华珂，何事临分泪转沱。老子婆娑为君等，生平此地故人多。

其三

当筵忽漫意悲凉，依旧红灯绿酒旁。一曲琵琶哀调急，虎贲重感蔡中郎。〈伤蔡崧霞之殁也，是日又演琵琶记。〉

其四

解唱阳关劝别筵，吴趋乐府最堪怜。一班子弟俱头白，流落天涯卖戏钱。〈贵阳城中昆腔只此一部，皆年老矣。〉

飞云岩

浮踪讶入华严误，千朵妙鬘拥人步。何年岩云触石出，复化为石此焉驻。无根袅袅凌虚空，幻出宝珞龛一具。着色屏风非笔描，都是肤寸入炉铸。肖形百物无不有，花鸟欣愉龙象怒。名手道玄不能画，巧匠刘銮不能塑。抟控空夸活脱成，刻划犹恐痕迹露。天公毋乃太狡狯，役使万灵㔉三素。兹岩若得移江南，宛委嫏嬛敢相妒。绀宇琳官知几重，朱帘碧槛应无数。罗绮佳人拾翠游，簪裾词客登高赋。惜哉抛落蛮荒中，千古胜流谁一顾。神鞭曾闻石驱走，灵鹫亦有峰飞度。归途我欲挟之行，携置姑苏虎邱路。

张三丰礼斗亭〈在平越高真观后，有古桂一株，大数抱。〉

高真古观郁葱茏，犹说仙翁斗检封。遗迹已无华表鹤，借名曾访鼎湖龙。〈胡濙访张邋遢，实访建文君也。〉山深时或飘丹粟，人老惟思伴赤松。我已退闲期学道，前途倘许一相逢。

施秉县〈即偏桥。旧为偏沅巡抚所驻地。〉

数家邑小雉楼崇，旧设中丞幕府雄。冲要尚供邮骑饭，承平久靖戍旗风。石多山骨出皮外，洞矮水头钻胯中。〈上游诸水至此由诸葛洞出，过镇远江。〉剧喜陆程今日尽，扁舟行泛碧波空。

舟发㵲阳

㵲溪五溪源，浅碧俯见底。客行陆程尽，水程自兹始。小舟麻阳来，高仅尺有咫。欠伸辄打头，趺坐不得起。生平负傲兀，罚受折腰耻。妻孥有怨言，僮仆窃愁视。倦客顾弗闻，但觉舟行驶。步步是归程，程程是下水。

其二

溪河本非河，其始盖山麓。为水所冲荡，泥去石骨矗。石多遂成滩，节节骇机伏。急流方奔腾，一束起怒瀑。狭或尺二三，高或丈五六。可怜上滩者，力尽一篙竹。波吒命欲拼，邪许声似哭。苦恨天设险，创此扼隘酷。嗟哉一何愚，不见睫者目。危滩虽多阻，迅水实藉蓄。设无此隔阂，留水作洄洑。将愁一泻尽，又叹舟行陆。

其三

上滩迟如牛，下滩疾于鸟。上滩恨滩多，下滩恨滩少。逆风㭬㭖牢，顺风驾帆袅。逆风恨风大，顺风恨风小。人情务贪得，孰肯平心较。试与下滩人，回看滩水倒。嗟彼上滩者，求鱼缘木杪。试与顺风人，回看风力矫。嗟彼阻风者，待兔守株老。凡事作此观，百念可以了。

沅州道中

言入湖南路，初开眼界空。江山渐平远，城市乍繁雄。芳芷涵波碧，丹砂透石红。〈山石皆红色，或言近丹砂矿故也。〉黔天重回首，烟雾正冥濛。

泸溪道中沿江峭壁千仞其陡绝处多架木为椽上下皆无路可入俗以为仙人屋其说无稽徐季方见闻录云舟行沅江见万仞壁立猿猱不能到而悬崖之上有小舟一只望之约丈许云云以为奇幻及阅王新城尚书陇蜀馀闻及许缵曾滇行纪程乃知为当时避兵者所居也查初白集亦称初入黔境土人皆居悬崖峭壁间缘梯上下与猿猱无异又有诗云忽忆少年日南走五溪穷百蛮蛮人寄命岩洞里多构柴栅临峥潺此亦一证璞函白沙滩诗中疑为山鬼之类似未为得实爰用其韵纪之

临江削千仞，崖以险擅妙。正从绝人迹，壁立开洞窍。胡为有欂栌，横斜架其墺。上下两无路，何处入䆗窱。凭空安施缒，离水难渡櫂。或云仙人居，意揣亦惟肖。飘然佺乔流，乘云戏壶峤。岂屑此危仄，戛戛矜独造。我读新城编，纪载殊得要。时危值军兴，搜掠遍荒徼。候骑鬼卒逻，游军虎伥导。民欲逃其生，艰于藏琫瑁。复壁愁被窥，窟室恐遭曜。计穷托兹险，号咷以求笑。幸与山魈邻，敢使狙公扫。尚虑壁飞人，或来攀萝茑。至今剩遗迹，一一可凭吊。世远人不知，翻作奇景眺。我来考前闻，感事吟哀调。日落荒山空，岭猿一声叫。

辰溪道中大雪

舟行连日好天气，今朝奇寒出不意。发怒滩争急浪雄，作威风挟冻雪厉。篙师寒瘃不得施，叩头乞泊河之湄。归人一笑听舣櫂，不比赴官有限期。

辰州吊诸桐屿

肠断辰阳放棹行，故人曾此拥专城。我来东道谁为主，君在西清最有声。傲骨竟成招谤具，高才未就必传名。沅江水驶流如箭，何限人间叹逝情。

将至朗州作

滇黔天为山所械，万山围在青天外。今朝眼界豁然开，出得山来天始大。经年坐守深山幽，岂知山乃尽朗州。万山送我却私笑，此人去竟不回头。独嫌山尽水复壮，前途又狎稽天浪。洞庭湖阔汉江深，一叶扁舟两枝桨。已遍天南万里行，归途翻更切心旌。山平水软江南路，屈指还须一月程。

朗州除夕和马沅亭秀才韵

除夕连更六异乡，今朝游迹又潇湘。一官恰似残年尽，举世犹争此日忙。老去敢辞杯最后，春来渐喜线添长。素心闲与江干步，早有寒梅破腊芳。

洞庭阻风用查初白韵

逆风阻归路，急篙趱前程。此身已为退飞鸟，忽复躁进咫尺争。惊涛声喧如急雨，长年恳切来致语。官今既是归去人，勿与云梦相吞吐。词虽含讽理则公，足抵泷吏书一通。且向湖干守萧索，势所难为力须度。曾叱河神小婢来，而今真笑书生弱。

题岳阳楼

水落湖光似镜平，倦游人过岳阳城。愧无忧乐关斯世，拟学神仙了此生。壮气漫吞云梦泽，微才敢附杜陵名。湘灵鼓瑟何心听，或许相逢老树精。

晚泊

洞庭波淼落帆轻，小泊亭皋候月明。远火晚回龙伯驾，荒芦寒打雁奴更。闲依灯影吟情永，未息涛声旅梦惊。已字山形之字水，拥衾先自算归程。

江行

风细江行缓，中流日暮时。远帆如不动，寒月故相随。巴水来三折，湘云望九疑。从来骚客地，遗迹令人思。

古来咏明妃杨妃者多失其平戏作二绝

远嫁呼韩岂素期，请行似怨不逢时。出宫始觉君恩重，临去犹为斩画师。

其二

鼙鼓渔阳为翠娥，美人若在肯休戈。马嵬一死追兵缓，妾为君王拒贼多。

客兴

天澹云闲一色空，道人于此得冲融。细尝水味参茶客，不识山名问柁公。浪险占风为进止，路弯看日辨西东。垂竿却笑江边叟，汝为谁迎也鞠躬。

顺风歌

挂帆晓唱榜人歌，知是南风转绿波。寒恋重衾人未起，已闻船底水声多。

其二

连朝舣櫂洞庭边，一日开帆路半千。此理眼前谁悟得，顺风船即阻风船。

其三

破浪雄心久淡忘，无端又起意飞扬。蔽江百道风帆下，想见龙骧指建康。

其四

深心最是老艄公，劝客休为顾眄雄。正饱帆时江一曲，顺风又作打头风。

甘将军庙神鸦歌

江行晓过富池镇，片片乱鸦迎作阵。拂浪如偕画鹢翔，乘𩙪欲共相乌进。榜人抟饭投向空，馋口哑哑大逾寸。高低接食百不失，眼疾机灵弗转瞬。有时既饱坐樯竿，恰似倦旅便船趁。传是甘将军庙中，遣来相助蒲颿迅。将军生平勇绝伦，雄姿飒爽生威神。燕颔自能飞食肉，鹰扬岂屑饥附人。由来英鸷气不散，故应化为健翮凌秋旻。独是当日所部未有鸦儿军，既不闻雁子都，以鸟纪；又不闻黑云队，以色分。胡为身后统领万乌喙，直欲角胜水师鹅鹳群。或云将军贱时好劫掠，负眊带铃人被虐。草窃几同孙白鸡，陆梁不减赵青雀。即今毋乃故智存，犹布党羽恣吞攫。繄余只贪归路遄，朝来正值南风颠。长年惊喜谓神佑，争学低头拜杜鹃。鸦乎鸦乎，果能作使顺风送行客，固弗怪汝掠食荒江边。

赤壁

依然形胜扼荆襄，赤壁山前故垒长。乌鹊南飞无魏地，大江东去有周郎。千秋人物三分国，一片山河古战场。今日经过已陈迹，月明渔父唱沧浪。

晚眺

江天宜旷望，晏坐豁窗棂。汉水鸭头绿，楚山螺髻青。诗成裁短幅，酒尽倒长瓶。日暮渔歌起，馀声入杳冥。

夜泊汉口

一派晴江接汉川，落帆风紧到堤边。繁星历乱千樯火，幻市青红万瓦烟。孔道舟车人似海，中宵弦管月当天。经过别有雄繁意，笑我何求也泊船。

题黄鹤楼十六韵

杰构依天堑，登临气象千。危矶黄鹤浦，重镇赤乌年。势控荆襄下，兵从晋宋前。舟车当四达，海㝢扼中权。胜㮣斯称最，名区久未湮。楼真千尺迥，地以一诗传。百级旋螺上，重檐乱鼠穿。凭栏俯斜日，挂槛䜿长川。远挹庾楼月，高凌郢树烟。江吞沔口阔，城对汉阳坚。估舶如浮鸭，渔槎有缩鳊。〈陆放翁《入蜀记》：“过武昌，买得缩项鳊重十斤。”〉洲犹芳草色，笛正落梅天。事往皆成古，吾来倘遇仙。鸿泥留笠屐，鲸浪少戈鋋。灯火沿流满，鱼盐入市阗。翻疑骑鹤客，多半在腰缠。

鹦鹉洲吊祢正平

清狂早占晋人先，乱世矜才岂善全。一刺不曾轻出袖，三挝何事戏当筵。祸因傲物同文举，迹亦依人愧仲宣。洲草千年鹦鹉绿，长怜赋笔自翩翩。

汉口发舟

一镇尘嚣涌市阛，倦游人愧独萧闲。舟车北接长安道，风雨西来大别山。尚有知交留酒醴，〈陈玉亭中丞留饮。〉已无词赋动江关。只馀归思如春水，先到家门绿柳湾。

临皋亭

临皋亭迥倚江隈，玉局曾经谪宦来。海内频年传死信，宫中深夜叹奇才。江山故宅鸿泥在，风月扁舟鹤梦回。到此始怜生也晚，履綦不及一追陪。

泊舟琵琶亭作

香山四十六七岁，正是左迁江州日。我今亦以镌秩过，计年亦是四十七。后先相距一千载，浪迹偶然同一律。公之风流在天壤，不但诗传长庆集。笑我区区腐儒陋，敢以鸿泥诩相匹。独疑公也本恬退，蝉蜕尘埃慕兜率。龙门寺诗见雅尚，曳尾泥中得要术。匡庐在念贬九江，奇福已偿塞马失。是宜快和庐山谣，讵屑苦续屈骚笔。胡为仍抱沦落恨，商女歌前自陈述。飘零身世感红粉，老大年华伤锦瑟。至今一片沧江清，犹带哀丝韵凄栗。繄余罢官返故园，一棹来经吟抱膝。身比虚舟傍岸归，心如古井不波汨。绝无侘傺半点留，此意迢迢默可质。琵琶亭子谁所立，似写当年座中泣。诗成自觉太无情，虽有青衫不曾湿。

江岸守风

归路行将近，荒江又泊船。大风声拔木，高浪气吞天。闷藉提壶遣，危呼㭬㭖坚。篙工尔何乐，白昼正摊钱。

庐山在望不及一游诗以解嘲

乡心连夕促归舟，咫尺匡庐不一游。千古香山暗相笑，此人枉自过江州。

其二

记得前身本远公，何须履迹遍山中。不来五老峯边坐，恐被人呼六老翁。

其三

信有坡仙是解人，教从象外见全神。先生不入庐山去，正为看他面目真。

遣闷

琵琶亭畔雨如丝，津吏拦江一䌫维。樯转相乌关未启，好风偏在空闲时。

其二

奴仆声声怨石尤，先生一笑付浮沤。有风未必连朝逆，且向江干暂泊舟。

遣兴

云湿江天雁影孤，春风为我送归途。四宜休敢称高士，七不堪难起懒夫。积岁刻成新楮叶，过时身比旧桃符。只惭招得旁人笑，颠倒天吴紫凤图。

闲步江㟁有邨翁筑屋数间莳花笼鸟颇有闲适之趣戏题二绝

溪流曲曲柳丝斜，中有幽栖处士家。好个丹青行看子，黄筌禽鸟赵昌花。

其二

门前无数阻风舟，相对荒滩叹石尤。不抵此翁闲一笑，看他江水日东流。

棕三舍人歌

鄱湖有神曰㯶三舍人，相传明太祖大战鄱阳时，败舰有㯶䌫落水，为战血所凝，遂著灵异。过者必祀焉，否则有风浪之骇，事见《庚巳编》。余过湖口，询之榜人，言颇合，爰为作歌。

㯶舍人，谁氏子，生自栟闾死左蠡。传是鄱阳大战时，断舰飘来没于此。当日明船白樯汉船赤，不知尔是从王抑从贼。要其结束赴水师，总欲勤宣济川力。心比横江铁锁坚，功逾乘屋索绹亟。既维舟楫为绋纚，倘系俘囚当徽𬙊。岂知一跌遽不振，剩比沉沙半枝戟。是时战血红满湖，万斛淋漓收不得。郁蟠尽向尔身聚，助尔精灵作奇特。毅魄能兼万鬼雄，长身讵许群龙食。噫嘻乎！舍人既不能偕鄂虢诸公共策勋，克敌归来蒙奖敕。又不能入康郎庙中享牢醴，三十五人同绘刻。徒然抱忠沦九渊，固宜冤愤气填臆。若敖其馁堪䀌伤，伯有为厉肯消泐。毋怪灵旗飒沓日，来往常作掀天怒涛黑。忽如洞庭君出骖文螭，又如伍胥驾潮撼鳌极。我过湖口归江东，正值高浪摩青穹。聊为舍人一转语，胜国山河亦已空。如云猛士骨俱朽，独尔虬髯猬鬛何须雄。且自收回不平气，莫漫呼豨攧鹞号阴风。

黄石矶

皇甫庸《近峯闻略》记宸濠举兵，夜泊舟，问所在地，名黄石矶，愕然曰：“王失机，将安归？”乃旋师，被执焉，亦见《明史·宋以方传》。盖攻安庆不克，后回舟泊此，而有是言，非因此谶语而始回也。舟行过此，爰纪以诗。

黄石矶，楚人音同王失机。王失机，将安归，浮江马岂成龙飞。是时逆谋非一日，远近俱为积威怵。或言旦夕作天子，多少奸徒愿扈跸。军师刘养正，丞相李士实，复有盗魁闵念四、凌十一。起事日期彷成祖，㗖客西瓜戮尸出。〈靖难兵起以六月十一日，召百官食西瓜、杀谢贵等。濠亦以是日出西瓜㗖众官，杀抚臣孙燧等，遂起师。〉呼集蜂豺六万人，直𢭏南畿迅雷疾。经过皖口遭嫚骂，逞怒留攻合围密。忽闻巢穴已被倾，仓卒回舟救无术。徬徨夜泊危矶旁，响卜惊魂动萧瑟。枣梨姜芥托隐语，曾讽守臣示所嫉。岂知语谶翻及身，地名早报先机失。未几战败八字脑，樵舍就俘等雏匹。恶征果应鸮鸣檐，噩梦真符蛇啖室。由来作计太狂谬，身伏欧刀竟谁恤。横江千丈石矶黄，失路空期石敢当。输他燕子金陵郭，靖难师来势欲翔。独馀一掬祭江血，过客争悲宋以方。〈宋以方被戕于此，用以祭江。〉

小孤山

孤峰插崩涛，日与雷霆斗。四旁崭无附，矗空一柱秀。自非千丈根，安能植不仆。级级势累甓，太古谁所甃。风雪久剥蚀，石色积铁透。草木根其罅，一一坚且瘦。虬松乃十围，焉知几千寿。中藏仙姝宫，凿翠辟户牖。妆成婵娟姿，不作老妪皱。居然大琳宇，香火日奔凑。小孤本非姑，何年字讹谬。屈使作女身，颇遂著霛佑。乃知人心幻，事多凭虚构。及夫意造成，鬼神亦俯就。我来暂停舟，正值寒雨骤。也疑行云归，濛濛湿岩岫。

将至安庆望皖公山不及十里忽风浪大作不能进急收入小港

鹢首银牙怒浪开，乘槎便拟问蓬莱。皖公忽似神山幻，咫尺天风又引回。

其二

涛声如沸撼长空，月黑天低夜守风。官烛满堂消散尽，来分渔火一灯红。

皖口谒余忠宣公墓

表里山河地必争，儒冠曾此守孤城。岭云尚吐登陴气，江浪如闻战鼓声。世乱揭竿成巨寇，时危横草出书生。可怜槖槖降臣履，千载应惭守庙情。

江行

帆影依依带落晖，江平如镜浪痕微。舟凭野鹭为前导，人与春鸿共北归。才薄敢期宣室召，心闲早息汉阴机。居然已似渔翁长，只未身披独速衣。

大通港守风遣闷

又是江干舣棹时，归程将近转无期。舫斋昼静人枯坐，闲似滩头白鹭鸶。

其二

避风长日泊江邨，敢比鶢鶋寄爪痕。已有旁人知退鹢，不将钟鼓祭东门。

其三

枯篷瑟缩耐萧闲，老怯风波怕涉艰。曾忆壮游年少日，浪花如雪过金山。

其四

凭将身世喻观河，何处堪容放意过。屈指舟行五千里，顺风常少逆风多。

荻港道中

夹港重沙路几湾，舫斋趺坐画帘闲。水平风细舟行缓，看尽江南雨后山。

守风日久盘餐不给诗以遣闷

久客愁金尽，风涛未有涯。岁支千石罢，日计百钱叉。已叹食无肉，兼怜饭有砂。市蔬谁肯送，店酒不容賖。盈把烝腌菜，连瓤破酱瓜。点菹酸刺鼻，噬腊硬聱牙。敢望春初韭，休嫌雨后茶。大烹惟板鸭，细嚼到糠虾。粒爆灰中豆，根搴水际葭。竹萌干比铁，藕节老于槎。入馔真难咽，充饥或易哇。戛同丘嫂釜，斋类太常家。列鼎原无分，炊珠亦可嗟。朵颐看雁鹜，动色读鲿魦。自顾癯如鹤，人疑瘦为蛙。议䱉空故事，说饼祗虚夸。忽忆家园乐，能生匕鬯华。河鲀肥似乳，刀鲚洁无瑕。鸭脚芹初茁，猫头笋正芽。尽堪供下箸，何事尚浮艖。鱼腹乡书断，猪肝地主遐。戢翎随啅雀，张口肖馋鸦。一笑涎流麹，何殊癖嗜痂。身将营种秫，业且托耕畬。畦药栽泥湿，园葵摘露斜。折铛煨榾柮，丛棘织篱笆。白石挑泉煮，黄精带雪耙。长生方辟谷，轻举术餐霞。茹淡宜先演，甘贫戒取奢。岂须当飨叹，且自劝餐加。本薄侯鲭制，兼忘官鲊嘉。江干聊散步，寒饿看梅花。

蟂矶灵泽夫人庙

危矶俯插沧江水，一片贞魂招不起。相传鱼复凶问来，玉骨冰肌此中死。夫人生长吴宫中，刚猛绰有诸兄风。侍婢执刀婿懔懔，几笑大耳非英雄。归宁手自抱阿斗，亦见异母恩勤厚。独疑章武建号时，何不迎回册佳偶。伉俪殊无故剑情，刘瑁寡妻翻作后。得非房闼馀威在，犹恐变故生腋肘。〈武侯云：主公在公安，近虑孙夫人变生肘腋。〉我读蜀志搜异闻，沉渊轶事无明文。要知夫人性英烈，自有一死留清芬。猇亭师败闻应悸，况堪更洒崩城泪。生不能归蜀道难，此水犹从巴峡至。或者游魂可逆流，欲问永安宫里事。杜鹃啼罢血纷纷，白帝城高国土分。一样望夫身殉处，可怜悲更甚湘君。空江烟雨迷离合，还似苍梧日暮云。

芜湖铁画歌

画家写生尚没骨，专以柔媚矜技绝。是谁巧匠能翻新，不用胭脂转用铁。坚镔入煅无礓砂，钳出炉焰红于鰕。阴阳之炭文武火，恍疑地窖烘唐花。梅根崛奇松节硬，故宜镰锷摹槎枒。其馀或拗风枝飐，或抽露叶垂横斜。或鱼鱼游燕燕舞，当空鳞爪纷盘拏。衬以素縠影浮动，映以绛蜡光交加。灯之屏之挂虚室，使我四壁生妍华。何哉顽铁本粗丑，乃令作绘替丹黝。得非点铁指、嚼铁口，否则卷舒铁钩手。炼得铮铮一寸刚，化为绕指软如柳。广平不以劲直称，魏徵转因妩媚取。揉坚挼锐出丽藻，笑他磨杵为针砚成臼。铸鼎象物古所珍，未有此法传后人。我闻画竹须用玉钩锁，画山最要丁头皴。想是良工于此得妙悟，遂以铁笔来传神。丹青无光卷轴掩，论价贵值双乌银。从来一技精能名可擅，沈锡张铜李昭扇。以铁作画尤未闻，特为艺苑开生面。何不镌取工姓名，流传应过千年绢。

牛渚矶

牛渚矶，插江浪，巢湖师来掉急桨。矶头矢石下如雨，离岸丈馀不得傍。谁何健者常开平，接戈大呼跃而上。万众披靡遂奔溃，亟下太平势批亢。饥来就食未知名，一旦军中出飞将。殄汉灭吴驱残元，佐命勋高自兹创。当其登坛建旗鼓，十万横行赫威望。危苦乃在奋迹日，搏兔胜于搏巨象。至今百尺危矶旁，想见拏舟气跳荡。我来幸值承平时，折戟沉沙久消荡。江空波浪无鲸吞，夜静菰蒲有渔唱。且咏青莲五字诗，马槊功名非所尚。

金陵

不到金陵廿六年，白门烟柳故依然。多情丁字帘前水，还向秦淮引客船。〈自丁卯以秋试至，屈指廿六年矣。〉

其二

剪烛风檐夜漏长，少年曾此赌身强。不堪老作归山客，重过生平旧战场。

其三

历历千年迹未消，兴亡局似去来潮。道人绮习删除尽，不蘸胭脂写六朝。

金川门怀古

前史曾传靖难兵，麾戈从此据神京。削藩祸起书生计，负扆图惭叔父名。一领袈裟宵出窦，九江纨绮晓翻城。兴师若不论成败，高煦宸濠岂异情。

其二

千屯火照雉楼红，想见当年势内讧。折矢不臣黄鹞子，〈昌黎诗：“鲁连黄鹞子。”〉打钟竟帝白凫翁。〈北齐武成事，见《北史》。〉从亡芒𪨗千山险，骈戮欧刀十族空。养士甫经三十载，何因义烈满寰中。

守风登燕子矶

归人澹无事，扁舟任容与。天予游山缘，到处被风阻。今朝燕子矶，策杖蹑孤屿。曲径依山转，白云无定所。苍然古木深，隔林有人语。一亭圆如笠，绝顶俯江渚。霞边夕阳明，千里见平楚。天风浩浩来，波浪大如许。千樯傍岸泊，争叹滞行旅。中有忘机人，澹然对鸥侣。

题永济寺

一院红梅正试春，来寻野衲话禅真。屋随岩转如螺旋，僧阅年多解鸟伸。题壁空留当国老，〈寺有熊、张、陈、鄂、尹五相公碑版。〉名山终让出家人。羡他日对沧江住，阅尽风涛不问津。

舟至黄天荡北风大作回泊燕子矶

打鼓朝辞燕子矶，蹴江雪浪扑人衣。黄天荡里回舟处，笑比蕲王战败归。

其二

本是人间一退翁，故宜路鬼戏途穷。若非反走回头路，那得轻帆挂顺风。

其三

归拟苔矶把钓竿，长途偏使阻风湍。日携儿女扁舟住，先当浮家泛宅看。

其四

重向招提一拄藤，回廊曲磴转层层。老僧不管人风浪，自向禅堂点佛灯。

江干晚步

长堤曲曲绕平沙，徐步聊当下泽车。枯树万鸦栖似叶，荒芦群雁宿为家。寒连残腊迟春色，晴卜明朝为暮霞。小憩偶然清兴惬，江边风浪正无涯。

晓过仪真

九日江干住，今辞燕子矶。浪随残雨尽，船趁退潮归。孤月寒相照，闲云澹不飞。到家堪计日，犹及试春衣。

其二

经旬叹留滞，喜见片帆开。天堑终难限，风轮也有回。波痕皴细縠，晓色净纤埃。隐隐金山寺，遥迎鹢首来。

送马沅亭归里兼寄邵耐亭

万里相随久，归仍共一艖。诗多成笋束，人瘦似梅花。客窘惭为主，途长喜到家。凭君先寄语，一问邵平瓜。

𥱼湾晓发

邪许喧开櫂，冥濛一望中。江云残夜黑，海日五更红。巢鹘惊栖戛，潮鸡唤舞雄。当年曾击楫，惭愧渐成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