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神髓/第三章

社会主义神髓
第三章 产业制度之进化
作者：幸德秋水
中华民国元年（1912年）6月1日
1912年6月1日
公布于东方杂志1911年8卷12期
译者：杜亚泉

　　近世社会主义之祖师麦克斯。Marx能为吾人道破人类所以组织社会之真相。其言曰。有史以来。不问何时何地。一切社会之所以组织。无不以经济上生产及交换之方法为根柢。而其时代之政治及文明之历史。建于此根柢之上者。亦可从此根柢释明之。

　　试思人之生也。不得不食。不得不衣。不得不防雨露风雪。美术也。宗教也。学术也。必先满足其最初之要求。而后始得发展。故其人民生产交换之方法异。则其社会之组织历史之发展亦从而异。

　　太初之人类。纵鼻横目。与吾人类无所差异。彼等血族相集。部落相结。成共产之社会。其衣食也。为全体社会而生产。充社会全体之需用。不知有个人也。不知有阶级也。况地主乎。况资本家乎。马雷干氏谓“自有人类社会以来。至于今日。殆十万年。而其九万五千年。实为共产制度之时代。”然则吾人人类。在此九万五千年间。实为点点散布于地球上之血族的或部落的小共产制度之时代。以脱却蠢尔野兽之域。经过制弓矢制舟楫解牧畜习农业之进化变迁者也。

　　夫文明之进步。如石坠地上。愈坠愈速。古代人口渐增。团聚渐繁。衣食之需用渐多。交换之方法益复。于是共产制度。渐渐倾覆。役使其所捕虏之敌人。以从事于生产。而生奴隶之一阶级。于是人类社会之历史。乃分划为一大段落。

　　呜呼。奴隶制度。在今日固非吾人所乐道。而在当时则不特为全社会产业之基础。即埃及、叙里雅之智识。希腊之艺术。罗马之法理。其照耀千载之历史者。实为此亿万奴隶淋漓之膏血也。虽然。致当日之文明者。固为是等产业之制。而覆当日之文明者。亦为是等产业之制。盖犹之催花者雨。而落花者亦雨耳。

　　是等奴隶之膏血。其天然之富源。终必有涸竭之一日。故罗马末年。以是影响。致其淫逸骄奢之资。不足取给。乃转而为四方之攻伐。领土之扩张。贡租之征求。而内溃外叛。乃同时并起矣。

　　于是通于罗马之大道。荆棘丛生。天下瓜分。产业全数萎靡。继起者为农奴耕织之制。而以封建制度保护之。虽然。新陈代谢。无一息之停。经济的生活。次第迁移。则社会之组织。亦次第进化。由是农工自由。农奴解放。城市日趋于繁盛。交通之发达。市场之扩大。殖产之增加。愈形急速。而地方封建之藩篱。遂为国民的及世界的贸易之大潮流所抗制。而颓然倾倒矣。

　　故恩兀尔氏曰。一切社会的变化。政治的革命。其究竟之原因。不能以寻常之理想、及一定不变之正义真理推定之。当观其生产交换方法之变化如何。亦不必求之於哲学。当审察夫各时代经济之状态。试观现在社会之组织。凡昨日之正义。今日见为非理。去年之真理。今年见为罪恶者。乃由其生产交换方法渐渐暗迁默移而去。故适应于当初之社会组织。遂至有不能仍前沿用者。

　　夫然而世界之历史。一产业方法之历史而已。社会之进化与革命。一产业方法之变易而已。谁谓今之产业制度。常存而不变也耶。谁谓今之地主资本家。永劫而不易也耶。

　　然则现时社会之产业方法。麦克斯以来。所谓资本家制度而知为特种方法者。果从何处来乎。果从何处去乎。

　　盖在中世纪。无今之所谓资本家也。无今之所谓大地主也。其所以支持社会之产业者。常在一般劳动者之手。在地方为自由民。或农奴之耕作。在城市则为独立工人之手工。而彼等劳动之机关。若土地。若农具。若工场。若器具。皆适于各个人单独之使用。故为彼等各个之所有。而各营自由之生产。

　　此等散漫小规模之产业机关。集中之。扩大之。以变为现代产业有力之杠杆。固产业历史自然之大潮流。所谓工商资本家之天职也。彼夫美洲之发现。好望角之回航。东印度之贸易。支那之市场。乃世运之进步。所以鞭挞产业方法。俾由地方的进而为国民的。由国民的进而为世界的。固势所不得不然者。而自十五世纪以来。是等产业方法。如何经过诸种历史之阶级。以达乎所谓“近世工业”之域。则麦克斯所著之“资本”中。固已详说之矣。

　　虽然。一般生产机关。犹限于个人的方法之域中。未能集多劳动者之协力。采用社会的方法者。以彼等资本家。究不能显现伟大产业的势力。一变是等生产机关也。迨时势所趋。蒸气器械之发明。历史上遂呈急转直下之势。而产业革命。乃吿厥成功。

　　丝车易而为纺绩器械矣。手织机易而为织物器械矣。个人之工场。亦改而为可容数千百人之工场矣。由是个人的劳动。变为社会的劳动。个人的生产。变为社会的生产。在昔个人各自能营之物。今则一缕之丝。一尺之布。皆为多数劳动者协力之结果。无复有一手一足所成之生产物矣。

　　但吾人所不可不知者。产业之革命。虽如彼其显著。然当其初时。彼工商资本家。其本心固未必承认革命也。彼之所以利导而助成之者。不过求其商品之增加发达而已。不过求其资本之集中生产机关之膨大而已。惟以急欲达此目的之故。遂不惜破坏个人的生产。且幷保护此生产之封建制度而亦颠覆之。而不知不觉之间。乃演成产业革命之历史。

　　夫惟但求生产之增加。而于交换之如何不问也。但求资本之集中。而于领有之如何不问也。是以其生产为协同的。而其交换则仍不免为个人的。其工场之组织。虽焕然一新。而其领有之权。则仍不脱旧时之形式也。于是乎矛盾即由此而生。

　　当个人生产之时代。无所谓关于生产物之问题也。盖其各个之生产。皆由自身之技俩。自己之原料器具。与夫彼与彼之家族劳动而成。故其生产所有之结果。固不能属之于他人也。

　　故昔时生产机关所有者。皆其生产物领有者也。何也。因其生产物。皆为彼等自身劳动之结果也。若夫今之生产机关所有者。虽亦为其生产物之领有。然其生产物。则不由彼等自身劳动之结果而来。实为他人之所生产。然则今之劳动。协同者也。今之生产。社会者也。而是等生产。乃不为社会所共有。仍为地主资本家个人所领有。岂非一大矛盾乎。

　　此大矛盾也。在予等视之。可信为现时社会一切罪恶。皆由此胚胎而来。

　　其第一即阶级之争斗也。近世工业之勃兴。瞬息之间。风驰席卷。个人之小产业。全归失败。遂不得不弃其个人之小器械。趋向于大工场。以从事于社会的生产。然是等生产物。乃为资本家个人所领有者。故彼等所得。仅为支持一日生命之赁银。加之封建制度破坏而后。盛行土地兼倂。地方小农。竞出都会。求赁银以供其衣食。而工业愈见发达。自由独立之劳动者。渐渐绝迹。赁银劳动者。乃日见其多。于是社会上一方面生专有生产机关尽领有其生产之资本家之一阶级。他方面生劳动力外一无所有之劳动者之一阶级。两者之间。划若鸿沟。而大矛盾之生于社会生产与资本领有间者。先发现地主资本家与赁银劳动者之冲突。

　　不但此也。个人领有之结果。必为自由之竞争。自由竞争之结果。必为经济界之无政府。在昔个人的生产时代。其生产物以供自家之消费为主。有馀则输之地方之小市场。故其商品供求之额。不可豫知。虽有支配竞争之法则。而其范围狭隘。竞争亦不甚烈。今也不然。其生产物不以充自身之消费。而专以竞交换之利息。且从而扩大市场。以求生产力之增加发达。竞争日益激烈。世界之经济社会。遂全陷于无政府之状态。优胜劣败。弱肉强食。惨不可言。由是大矛盾之生于社会生产与资本领有间者。更进而为组织的工场生产与无政府的一般市场之冲突。

　　然则矛盾之极。冲突也。冲突之极。非破坏也耶。今资本家的产业方法。其根本上既见大矛盾矣。本是矛盾所发展。一方面为阶级之冲突。他方面为市场之冲突。而是等两方面之冲突。恰如旋风之相追。渐次进于激烈。不将现时产业之制度。全体大冲突大破坏不止。何以言之。

　　经济的自由竞争及阶级战争之既久。其结果必为多数劣败者之失产也。赁银劳动者之增加也。资本集中之强大也。生产器械之改良也。夫器械改良。则赁银劳动之人数。必逐渐省减。乃同时劳动者。反日见其多。则必有多数劳动者。无业可就。而人浮于事矣。即恩兀尔所谓工业的豫备兵是也。

　　夫工业豫备兵之发现于近世工业之下。极可哀之事也。彼等于市场隆盛之时。虽得辛勤以各就其职。一旦贸易萎靡。毕数万乃至数十万之劳动者。屏而放诸工场之外。俾冻馁于道路。此种现象。欧美诸国。实屡见之。我日本虽未至有如此之惨状。然社会之经济。一任资本家之自由竞争。则将来终有不能幸免之一日。所差者惟时日迟速之间而已。

　　尚有与多数劳动者自身之竞争。相因而至者。为一般赁银之低落。赁银低落。则劳动者为欲支其生命之故。不得不从事于长时间过度之劳动。而资本家所以逞其掠夺之技者。亦在于此。”麦克斯尝曰。交换者。决非创造价格者也。价格者。决非创造于市场者也。而资本家于转运其资本之间。乃得自由增加其额何耶。无他。彼等所有创造价格之能力。乃得之于购买商品者也。夫商品者何。人间之劳动力是已。具此劳动力者。为其生活必要之故。不得不低廉卖却。而此力一日所造之价。必较其所受足支一日生活之赁银而有馀。例如一日得造六先零财产之劳动力。以一日三先零购买之。其差额名为剩馀价格。彼资本家之增加其资本。无非从劳动者掠夺此剩馀价格。而堆积于自己之手中而已。

　　为掠夺剩馀价格故。乃求资本之增加。因资本之增加故。愈得改良其器械。器械改良而后。再转而为掠夺剩馀价格之武器。由是循环转辗之间。社会生产力层层膨胀。无所底止。而国内市场之膏肉。既为彼等资本家绞取殆尽。社会多数之购买力。至是亦不足以应之。于是彼等资本家。百计千方。以求生产力疏通之途。新市场之开拓也。领土之扩张也。扫荡外国之货物也。虽然。世界之市场有限。而现时生产的洪水。泛滥无限。欲以有限之市场。壅蔽此无限之洪水。其势盖有所不能。

　　然则来日之大难。为资本之过多也。而资本家苦无可投之事业。商品之过多也。而货物苦无可输之市场。劳动供给之过多也。而工业豫备兵。苦无可就之职业。今文明诸国。苟采用近世工业之地。盖皆陷于此进退维谷之状况。而无一能免者。于是乎“生产过多”之叫声。到处响应。

　　试一思之。资本家锐意以求资本之集中。生产之增加。而今也彼等反受生产过多之累。改良器械以省减人力。而多数劳动者。乃陷于衣食匮乏之途。以社会多数之人类。制多额之衣服。而衣服不足以蔽体者。比比皆是。此何等之奇现象也耶。于是现时产业制度之矛盾冲突。更大踏步而来矣。

　　呜呼、“生产过多”之叫声。实破坏将至之警信也。一旦破坏。则恐慌将次第出现矣。

　　恐慌之祸亦惨矣哉。贸易则极其萎靡也。物价则俄然低落也。货物则停滞不动也。信用则全然扫地也。工场则频频锁闭也。初为多数工商之破产。继为多数劳动之失业。迨其后。则谷肉充于库中。而饿莩横于道上。如此者数旬数月。甚而至于疮痍数年。不能恢复。所谓充溢之危机是已。夫此等恐慌。其起也决非偶然。其去也亦决非偶然。观于一千八百二十五年大恐慌之后。殆每十年必被此祸。足知现时经济组织。其根柢上盖深伏此祸机。而有以驯致之者矣。

　　恐慌之至。常有少数之大资本家。能堪此危机。乘多数小资本家之破产零落。而逞其倂呑之欲。而是等大资本家。又虑彼等自相竞争。致来恐慌与危险。乃就其领有交换的个人方法之范围。渐示让步。采用社会的方法。以求缓和此矛盾冲突。如组织株式会社及同业者大同盟之类。而是等手段。亦不足以永彼等之运命。彼等乃筑现时“托辣斯”之牙城。以为最后之恶战。由是以自由竞争为根柢之资本家制度。其发达之极。转将自由竞争一扫而去之。而世界各国之产业。殆为托辣斯所独占统一矣。

　　然托辣斯固为资本家所领有。而仍不脱资本家之阶级者也。于现时矛盾冲突。不特不能为最后之解决。且将因之而增进一层之激烈。何则。彼等之事业。在于限制生产之额也。在使价格之腾贵也。而其利用独占之策者。则在掠夺法外之剩馀价格也。在增大社会全体之穷困溃乏也。于是乎社会多数之人类。皆以供领有托辣斯少数阶级者贪欲之牺牲。而资本家对于劳动者之阶级战争。其发达之极。遂变而为托辣斯对于社会全体之冲突。”夫社会全体。果能永远堪此状态而承认资本家阶级之存在乎。彼庞大之托辣斯。果不得不支配于此无责任不规律之个人资本家之手。而不得为有统一有组织有调和有责任之社会公有物乎。从来以资本之集中。生产之增加。为天职使命之资本家之一阶级。至此既已了其天职之使命。失其存在之理由矣。彼托辣斯之妨碍财富分配。不独劳动者蒙其影响。实为社会全体与生产机关之间之大障害也。

　　夫然而今日工场协同的社会的生产组织之发达。遂与一般社会之无政府的自由竞争。不能两立。且势不能承认少数资本家之存在。质言之。矛盾之冲突。盖已达于极点矣。故一方面先示以资本家个人领有之制度。决无支配是等生产力之能力。他方面则以是等生产力无限膨大之压力。排除现时制度之矛盾。脱去私有资本之范围。而要求承认其社会的性质。若是者。岂非一大变转之世运耶。岂非一大破坏之时代耶。盖实世界产业历史所以进化发达之大势。而资本家之阶级。及其亿万黄金之资本。所莫可如何者也。新时代于是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