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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侠隐记/第7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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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船上这些人,停一会不说话,后来月亮又被浮云遮住了,海上只是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见风涛之声。

颇图斯先开口说道:“我的阅历也不算少了,但是今晚的阅历我是永远不能忘的。刚才的事情真是可怕,但是我现在却十分高兴,我心中如同去了重块,呼吸能够自由了。”说完,呼了一口气。阿拉密道:“我却不能这样说,我现在还害怕。我还不能想念那个恶鬼是死了,我还恐怕时时刻刻他从海里钻出来,拿了小刀子来找我们。”颇图斯道:“我是相信他真死了。刀子深入,是从第六肋骨之下进去的,只剩了刀柄在外。阿托士,你这一刀,刺得真准。我现在觉得很快活。”

达特安道:“颇图斯,你不要太高兴,我们眼前还有许多为难。人同人斗,是有法可想的;人同风雨斗,是斗不过的。我们在大海上,又是夜深,船只又小,又无领港,只要起一阵风,就可以把我们这条小船吹翻了,把我们这几个人都葬在海底。”摩吉堂听了很难过,叹了一口气。阿托士说道:“达特安,你是向来不大信天的,你看我们什么艰险都经过了,保存了性命,难道老天不保存我们到底么?不怕的,你还记得,我们动身的时候,是西风,现在还是西风。”阿托士抬头看北极星,说道:“北斗在那里,法国应该在那一方向。我们随风相送,只要风不转向,我们就可到克赖或布朗。就是小船翻了,我们都有是有气力人,不必怕的。况且我们现在走的,正是从英国到法国的大路,来往的船是很多的,只要天亮,总可以碰著渔船。”达特安道:“倘若碰不见渔船,不幸风改了向,我们怎样好呢?”阿托士道:“那却不好,我们要过了大西洋,才能见岸。”阿拉密道:“我们还没到,就早已饿死了。”伯爵道:“那却难保。”

摩吉堂听了大哼。颇图斯问道:“摩吉堂,你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这样哼?”摩吉堂道:“我觉得很冷。”颇图斯道:“没有的事。”摩吉堂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呢?”颇图斯道:“你的身子肥胖,很有一层肥油裹住,寒气钻不过,恐怕你是别的难受。”摩吉堂道:“我是因为我身上这层肥油,心里很难受。”颇图斯道:“为什么呢?你老实告诉我,不要害怕。”摩吉堂道:“我记得在堡里没事的时候,在书楼里读过一本书,是某人做的,是本游记。”颇图斯道:“书上怎么样说?”摩吉堂道:“那书上说了好几段海上危险的事,同我们现在经历的有点相同。”颇图斯道:“这倒很有趣,你说给我听。”摩吉堂道:“书上说,凡是在海上遇难的水手们,挨饿挨得厉害就要人食人,向来的规矩都是先吃……”达特安大笑,接著说道:“先吃那个最肥的。”摩吉堂很有点不高兴,答道:“是的,你不要怪我说,这件事体有什么好笑。”颇图斯道:“我们的摩吉堂,是个英雄的样子。你老实说,若是主人把你切碎了,吃了你,你也是愿意么?”摩吉堂道:“是的,不过我看得没什么趣味。我只要能够替你出力,我是死而无悔的。”颇图斯见他如此,未免感动,说道:“摩吉堂,倘若我们能够再见披理方堡,我就把那葡萄酒给了你同你的子孙。”阿拉密说道:“你就可以起个名字,叫做忠义葡萄园,做个纪念。”达特安听了,对阿拉密说道:“倘若你饿了两三天,没得东西吃,你愿吃摩吉堂么?”阿拉密道:“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我还是吃白来索的好,因为我同他不甚熟。”两个跟人听见他们取笑,都不甚愿意。惟有吉利模一点都不理会,他晓得他们不会来牺牲他的。

原来达特安他们,看见阿托士杀了毛唐之后,心里极其难过,特为说些笑话,要分他的心。当下吉利模一只手拿一把桨,只管摇。阿托士问道:“你摇船?”吉利模点头。阿托士问道:“这是为什么?”吉利模道:“我摇船,身子觉得暧些。”那时原是夜深,各人都觉得很冷,惟有吉利模摇得一身汗。忽然摩吉堂很高兴的大喊一声,拿了一个酒瓶在头上乱舞,喊道:“有救了,有救了!”把瓶子送给颇图斯说道:“这条船上有吃的,有喝的。”又伸手在板下摸,又拿出十几个瓶子来,末后又掏出点咸牛肉面包来。众人看见,都十分欢喜。只有阿托士一人,还是不甚理会。颇图斯是觉得最饿的,先说道:“原来心里著急过的人,是最容易饿的。”一面说,一面吃了一瓶酒,一大块面包,一块咸肉。找出来的东西,先被他吃了三分之一。阿托士说道:“你们都去睡觉,我先值头一更。”这小船上的人,浑身是已经湿透的,晚上的风又冷,若是别的人,是万不会想到睡觉的。惟有这几个人,是受惯风雨的,身体是同铁打的一般,听了阿托士这句话,不到几分锺都睡著了。

阿托士把住舵,抬头看天,过了几点锺,把他们喊醒了。那时天已明亮,望见前面不远,有块黑东西,扯著一片三角帆。众人见了很高兴,说道:“有一条船,有一条船!”原来是条商船,从某处到布朗的。他们只管在船上喊,那条帆船听见了。吉利模脱下帽,放在桨上,举得很高,要帆船上的人看见。不到一刻锺,那帆船果然放了一只舢板,把小船拖去。众人上了帆船。吉利模奉了主人之命去见船主,出二十镑钱,叫他送他们到法国。船主应允了。那时正是顺风,早上九点锺,就到了布朗。

众人登了岸,颇图斯大踏步在沙上走,说道:“我现在觉得同从前是两个人。我劝人不要同我争,不要向我皱眉头,不要惹我。我现在觉得我一个人,可以打全军。”达特安道:“我劝你低声点说,我看岸上的人很留心看我们。”颇图斯道:“他们不过是称赞我们。”达特安道:“我不象你这样好恭维,我看他们并不是称赞我们。我看见几个穿黑衣裳的,不是路数,我不大放心。”阿拉密道:“那几个大约是海关人员。”阿托士道:“当立殊理主教的时候,他们很留心验人,倒不十分验货。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现在的主教,什么都不管,只讲弄钱。”达特安道:“恐怕不见得罢,我看还是向沙堆走。”颇图斯道:“为什么不进城?找个舒服的客寓,不比这个沙堆子好么?沙堆子是野兔住的,况且我饿得要死。”达特安道:“颇图斯,随你自己的便罢。我看我们现在还是在乡下好。”

达特安晓得众人是依他的多,就向沙堆走。众人都跟他走,被沙堆子遮住了。阿拉密道:“我们先歇歇,商量个办法。”达特安道:“不好,我们不要多说话,耽误了。我们逃出了克林维勒的手里,逃出了毛唐手里,大海要吞我们,我们也逃出来了,但是要逃出马萨林手里,却不甚容易。”阿拉密道:“你说的不错,我们不如先分手罢。”颇图斯不甚以为然。达特安一只手靠著他的肩膀,劝他。颇图斯果然听他的劝。阿托士说道:“我们分开做什么?”达特安道:“因为我同颇图斯,是马萨林派去见克林维勒的,我们到了英国,不但没帮克林维勒,反去帮了查理,这件事有点不对。我们现在若是同德拉费伯爵及德博理教士一同回去,岂不是变了同党吗?倘若是我们自己两个人回来,他就不能把我们一定指实是你们的同帮,我要竭力同马萨林为难。”颇图斯道:“这是不错的。”阿托士道:“你们忘了,我们还是你们的俘虏,你们正可以把我们送到巴黎……”达特安拦住他说道:“我听见你这个明白人说孩子话,我很难受。一个书房里的小孩子,还不会这样笨。”回头对阿拉密说道:“你以为我多疑,以为不必太小心。倘若你们同我们在一起,有人来拿我们,我们是要动手拒捕的,将来总是不得了。况且若是我们两个人被官捉了,你们两个人还得自由,还可以搭救我们出来。我们分开,各行其是。你们可以盼望王后赦你们的罪,我们也可以盼望马萨林赦了我们的罪。我还是劝你们两位向右走,我同颇图斯向左走,我们一直到巴黎,你们是路过那曼特。”阿拉密道:“倘若我们在路上被人捉了,怎样能够彼此通信。”达特安道:“那个容易得很,我们先要商量好走那一条路。你们最好先到圣华利,再到狄阿,由狄阿到马黎。我们是到阿马维、阿密安、巴朗、甘平、铣里。凡是我们所到过的客寓,我们拿刀子在墙上画个记号,或是用金钢钻在窗上画。”

阿托士说道:“你的计策真多。”达特安说道:“这算什么!狐狸的天性,是好吃鸡,有人追赶他,是要想法子逃避的。不论日夜,都要先打算好归路。我们算商量好了没有?”阿托士道:“商量好了。”达特安道:“剩下的钱,我们要分开用,大约还有二百个毕士度。吉利模还有多少钱?”吉利模道:“还有一百八十个半路易。”达特安道:“很好。太阳出来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你居然出来了,好极,好极!”阿托士说道:“达特安,来罢,你不必故意做出高兴来,我看见你两眼含泪,我们索性开诚布公的,才不碍交情。”达特安道:“我现在要同你及阿拉密两个好朋友分手,难道不动情么?况且前路茫茫,处处都有危险。”阿托士听了也很难受,说道:“我的儿子,我们只好分手了。”颇图斯哭了一声,说道:“我当真是哭了,真是呆气。”于是四个搂抱在一团,难分难舍。阿托士、阿拉密,带了吉利模、白来索两个跟人;达特安同颇图斯,带了摩吉堂,于是把剩下的钱分开,又互相拉手而别。两起的人,彼此都常常回头观看,等到两面不相见才罢了。

颇图斯对达特安道:“我现在才告诉你,我很不以你主张分手的主意为然。”达特安微笑问道:“你何故不以为然?”颇图斯道:“你说阿托士、阿拉密两个人恐怕难保,你为什么倒要离开他们?我老实说,我现在很想赶回头去,帮他们的忙,我不管什么马萨林。”达特安道:“假使你的主意是对的,我是第一个同你表同情。其中有一层,你却没想透,你若是想透了,自然是不这样想。他们没得什么危险,还是我们有危险,并不是我们抛丢他,是好好的同他们分手,不要拖累他们。我们前途的危险,叫他们都躲过了。”颇图斯睁大两眼,很诧异的说道:“当真的么?”达特安道:“这是实在的情形。倘若是他们被捕,不过关在巴士狄大监里;倘若是我们被捕,是要问绞的。”颇图斯道:“看起来我这个男爵是越想越远了。”达特安道:“你以为远,倒许不十分远。俗语说得好,凡是大路,都可以到罗马的。”颇图斯道:“为什么我们的危险,就比阿托士他们大呢?”达特安道:“有好几层的道理:第一层,他们是奉英后的命去办事,我们是违了马萨林的命;第二层,我们虽然是派去见克林维勒的钦差,到了英国以后,我们却去帮查理;第三层,是那一班狐群狗党,如马萨林、克林维勒等类,都是要杀查理的,我们却去救查理。”颇图斯道:“这是虑得不错,你看克林维勒有时候想得到……”达特安道:“克林维勒这个人,什么事都想得到,什么事都有时候办。但是,我们不要只客耽搁时候,时候是最值钱的。我们先要见了马萨林,才得平安。”

颇图斯道:“我们见了马萨林,说些什么?”达特安道:“你一切都交把我罢,我已经想好了一条妙计。俗语说的,最后笑的笑得最好。克林维勒有力量,马萨林有诡计,我宁愿同这两位交手,不愿意同那死的毛唐交手。”颇图斯道:“我们现在能够说已死的毛唐,岂不是大快事!”达特安道:“是的,我们快走罢。”他们就快马加鞭的赶向巴黎。摩吉堂跟在后头,起先觉得很冷,后来越赶越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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