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孽海花/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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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暮秋。那一日,听得好多年不见面的东亚病夫回来了,因急于要去和老友畅谈一回,便于傍晚坐了人力车,到了虚霩园后门。推门进去,只见亭台依旧,风景不殊,池中荷叶披离,岸畔柳条摇曳,确已是深秋光景了。不禁回想到君表先生建筑斯园时,我与东亚病夫皆是白夹青衫,翩翩少年,无日不到斯园。当时汪柳门、吴清卿等诸名士,时时由苏来常,诗酒流连,吟馀醉后,碎玉零玑,文璧绮窗,墨痕狼藉。匆匆四十馀年,己觉不堪回首了。

正在徘徊感怆之时,只见那竹篱丛树之中,闪出一个人影来,头戴一顶棕笠,遮蔽了面孔,穿了一件黯旧的秋罗夹衫,口里说道:“老友,多时不见了!”我仔细一看,不觉吃惊。只见他面目清癯,已经留了苍白的疏髯,不过他欢迎故人的一种神情依然不改。他手中拿了一柄小小的花锄,含笑说道:“老友,我正在种花哩!我今年从日本、法兰西各国托寄了各种花子、花苗,现在正忙著插莳种植,明年你可以来欣赏了。”我笑说道:“你的种花,好似培植国民,明年就可以考验你培植的效果了。不过培植花草,一年就有效验,培植国民,至少须有数十年。所以古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晓得世上也有预备那树人计划的人么?”他叹了一口气道:“现在种花的,大都用炕灰马粪迫成的唐花,不过供一时的赏玩罢了。”我道:“吾国国民受了五千年的文化,因被专制政体消铄了,没有能开出好花来,只要好好的培植了。佛说‘众生本性,决不消灭’。将来国民性觉悟了,自会发达哩!”他说道:“众生有佛性,本性永不灭。瞿昙决无逛语,我的种花,今年不好,明年改变,已变换了不知多少。自佛眼观之,地球上兴亡强弱,也和花开的好歹一样,不过如戏剧的换幕,世人见了印度的衰弱,就说佛教为亡国的宗教,真不值世尊一笑哩!”我说:“如来一弹指,即越百万阿僧袛劫,他看数百年的历史,真如一出的短剧。你的《孽海花》不也是一剧中的片段么?现在你在《真美善》上继续发表数回以后,续下去还有多少呢?”他怆然手拈须髯,叹道:“你看我身体精神,还能够续下去么?我的病相续不断,加以心境不佳,烦恼日积,哪里有心想做下去呢?我看你年纪虽比我稍大,精神却比我好得多。《孽海花》宗旨,在记述清末民初的轶史,你的见闻,与我相等,那时候许多局中的人,你也大半熟悉,现在能续此书者,我友中只有你一人。虽是小说,将来可以矫正许多传闻异辞的。”我道:“我那里有你的华美的文笔,那里有你的熟练的技术,这是万万不敢的!”他笑道:“这也要看机缘了。”我道:“你又要来说佛学了?”他脱下棕笠,放了花锄,邀我上楼坐了一回。那时黄谦斋也来了。谈了一晌,已是黄昏时候,我就起身回家了。后来虽然也见了几回,没有如此畅谈过,不久就永诀了。我与他自幼订交,至临殁之事实,曾作哀辞一通。

箍斋先生哀辞
余弱冠与孟朴游。君先人君表先生,方筑虚霩园,疏水叠石,峙楼迤廊,余常与君随而观之。一夕,与君泛舟池中,余堕水,君惊而出之,握手狂笑,赋诗而散。余与君入都,与黄谦斋、徐少逵诸友游江亭,各题小诗于壁,托名女郎,后流传为《江亭女儿诗》,颇多和者。君于春闱,屡以回避不与试。丁酉,余与君从张德彝、世增读英、法文,旋以事归,又延日人金井秋𬞟读日文。余无恒,无所成;而君习法文不少间,卒通之。嗣创设《小说林》,风行海上,多君译述之作。君与徐念慈、殷潜溪及余,创立中西学社于塔前别峰庵,即今日之塔前小学也。社中无经费,是时米业有所谓“塔志”捐者,每岁入七、八千元,为修志修塔之费。君与余年少气锐,以邑志非急需,塔尤虚诬,请于长吏,拨入学校。邑中巨绅,以为向无敢干涉者,执不可。省中派员查询,君与余面折委员及各绅,均无辞而阴阻之。迨长沙张文达师督学务,闻之,𩞃督抚批准,乃定。常熟建学之有经费自此始。戊戌政变,踪迹少疏,然君在南与经元善电谏废立,沈北山在北疏劾三凶,书牍往来,精持契合,我二人未尝不默相慰也。改朔后,君为省议员,持论岳岳,大江南北,贤豪从之者如归。嗣任江南沙田官产总局、财政厅长,数年中不过一二面,而我友黄谦斋,常在君左右。谦斋告余曰:“君在沙田局,有友辇金数十万,属君处分某处沙田,君严拒之不为动。其任持政厅,有戚闻君欲在上海觅屋,即代赁巨舍,几榻帘簟,精丽瑰奇,促君视之。君以为侈,告以己所献,不需一饯,则大惊,立毁屋约,命仆舁还其器具,其人嗫嗫不敢出一语。”廉洁如此。而尤有益于地方者,则于齐卢战后,某师长拥众数万无所归,欲属于江南,君告于当局曰:“留之易,遣之难。姑不问利害,常年馈饷,江南民力竭矣。”乃止。又有欲办亩捐者,君曰:“浙之杭、嘉、湖,苏之苏、松、太,承宋贾似道官田之害毒深矣!民将不堪。”后张宗昌来,卒行之。敛臣之言,至今为梗。君于学无所不窥,少时著《后汉艺文志》、《昙花梦曲》,而尤以小说《孽海花》驰名。精研法文,后喜译嚣俄之作。余笑语之曰:“今世群以新文学重君,然余以为君之得力处,仍基础于旧学,故发此新采耳!”君笑而颌之。去年,君因病回里,余访君虚霩,以余年稍长于君,语君曰:“我死君为我传。”君亦笑应之。不意君先我而逝,反使我执笔以诔君也。君文学政事,荦荦大者,载在人口,不复述。述我二人自幼至老之踪迹,以抒余哀。辞曰:“吁磋我友兮,胡至于斯!吾闻君殁兮,日已西驰。含泪升堂兮,寂寞灵帷。寨幕谛视兮,无改丰姿。卧灵床而犹视兮,俨苍苍之须眉。怆悲呼而不应兮,急痛泪之双垂。念少日之相聚兮,常携手而徘徊!时上下其论议兮,喜心印之同规。迨役形而各驰兮,若劳燕之差池。幸书问之往来兮,辄神合而形离。感日月之易迈兮,循鬓发而同衰;君息影于家巷兮,常携筇而相随。骋雄辩于文史兮,慰十载之相思。傍畦圃以徜徉兮,纷花木之离披;君戴笠而荷锄兮,或芟草而结篱;指紫白以相示兮,若哲理之分治。君云花之一世兮,历四序而终及。人以三十年为一世兮,子与余已六十。较花已为二世兮,如宿根之复植。余笑言以相答兮,人花同归于枯搞。彼时日之舒促兮,唯人心之自造。一弹指之与亿劫兮,何长短之足道。君微笑而语予兮,予犹未忘夫惟识。抑暮年之逃禅兮,皆文字之微缠!脱羁绁以自证兮,实言思之道绝。忆斯语之未几兮,倏溘然而长息!缅遗音而深念兮,何哀思之无极!羡君乘化而归尽兮,殆逍遥于乐国。


今年阴历大除夕,阴云四合,窗外竹林中,萧萧的雪珠,打在竹叶上,既不像风声的摩戛,又不像雨声的滴沥,说不出一种凄蜿萧飒的感触。邻家的爆竹,也寂然无声。家人在书几上点了一对守岁烛,烛上结了两个灯花,好像钱牧斋红豆村庄所生的大红豆。灿烂照耀,来慰我七十老人的孤寂。独坐沉吟,不禁把四、五十年前的事,一幕一幕如电影般开起来了。几上适有东亚病夫修改后的三十回本《孽海花》一册,展开一看,好像我心中电影的脚本。因此想到东亚病夫嘱我续编之语,不觉黯然;且他平日与我所谈及之遗闻轶事尚多,均未编入,当即取《真美善》中所续之第三十一至三十五回,寻出来一读。其于六君子之被杀,沈北山之参三凶,义和团之大乱,陕西回銮后之朝政,直至光、宣间之宫闱秘密,辛亥革命之北京情形,皆不及叙出。鄙人当时则身在北京,亲自见闻,若说轶事遗闻,七十老翁之脑中,很像万国储蓄会的存款之多,若一一写出来,也可以继续东亚病夫未了之志。不过,没有东亚病夫的笔尖,难能生出奇丽万态的花朵罢了。那时适有友人来谈,极力怂恿我续下去。我道:“臣今年已七十矣,恐怕不能罢?”他说:“吾乡钱蒙叟八十岁时,尚著《楞严蒙钞》,难道你就没有这勇气么?况且近来所出的笔记小说,述及清季的朝野轶闻,往往错误百出,后来读者恐怕以误传误,埋没了许多实迹。古来国亡修史,是一个重大的责任;不过修史,都是记国家重要的事,至于那胜流侠客,名士倾城,其片言只语,朋辈流传,风流隽妙,刺心荡魂,倘不为之记出,也就如玉树长埋,一坯黄土,不太辜负了当时的朋友么?”听了不觉悚然。客既去,将三十回以后的五回,重看了一遍,觉得其中事迹,如赛金花并未与孙三结过婚,大刀王二向戴胜佛、庄立人借钱,也与王二的人格不合。我就从现行的三十回后续起,以期文字一贯。至于东亚病夫所续的五回,不妨并行不悖,好在事实各可独立,只要无负书中旧友,东亚病夫天上有灵,当亦为掀髯一笑哩!正是:

笔愧续貂丁子尾,录哀化鹤癸辛年。

读者不弃,请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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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孽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