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孽海花/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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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金府运送灵柩回苏船只,由上海用小轮拖著,过了青阳港,约在二更天时候,忽大船上嚷著说:“姨太太的小船没有了,快快停轮。”那舱里的大太太听见了,冷笑了一声,就喊舱里的王妈道:“你去跟洪昇说,不要大惊小怪,也不必停轮,一径开船就是了。”王妈听了,就照著太太的吩咐,对洪昇说了。洪昇听了,心里也就明白,叫小轮一直开行,走到东方发白,日轮半吐,方到了闾门外太子码头,解缆停泊。金府的家人,已经先一日布置全备。金侍郎是奉旨入城治丧的,自然仪式隆重庄严,码头上摆著全副仪仗,预备把灵柩抬到悬桥巷本宅,再行开丧。那日,自抚、藩、臬三大宪起,以及粮道本府三县等,统统前来,设席路祭。祭毕,动身入城,牌伞辉耀,旗帜翩翻,还有城守武官及飞划营、盐捕菅等,都派了队伍,跟在仪仗中一同走。苏州人最喜欢看大出丧,那闾门大街中市护龙街一带,两旁店铺,挤满了男男女女。灵柩过去时,大家啧啧称赞道:“倒底是状元出身,皇帝伯伯也看重俚,才有格种风光。可惜俚寿命短,朆做到宰相,比潘家里格状元宰相,觉得推扳一点哉!”一路行人闲谈,不在话下。那金侍郎灵柩进了宅以后,择日设奠,卜地安葬,一切后事且不必说。

且说傅彩云怎么会半途脱逃呢?原来在北京动身前,那天在陆菶如、钱唐卿二人当面,保决了开放的约定,她就对着金太太说道:“我跟着老爷一场,当然要尽我的良心,送他到家。不过我到了苏州再出来,苏州人善欢管闲事,说闲话,一定添出许多枝枝节节的说话,太太听了,一定不高兴。不如到了上海,等老爷的灵柩送上了船,我就随便的悄悄脱身,太太也不必追问,省了许多闲话,我也少坍点老爷的面子。太太也少听些说我的坏话,不是彼此有益么?”金太太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道:“随你的便吧!不过你将来不忘记老爷,留点儿老爷的面子,就算对得住老爷了!”彩云听了,不由得良心发现,走到灵前,哭了一场。她伴了柩,出了北京,到了上海。一面约了孙三儿,预备好房子,一面另雇一船,装了她的东西,拖在小轮后面。那是太太明知的,否则姨太太应同太太一同伴着灵柩,那有另雇小船,拖在后面的道理。原来彩云的船上,早已把孙三儿藏在舱中,等到了黄昏时候,低低的吩咐船上的人,将拖缆轻轻的解开了,那小轮如飞前去。这小船就扳艄扯篷,顺风顺水,一会儿又回到了上海苏州河。船既靠定,孙三道:“我们到小房子去吧!”彩云道:“也好。”原来船上从北京带来的行李箱只,以及日用的器具,也有几十件儿。孙三儿上岸,叫了两部塌车,统统装上,送到垃圾桥保康里小寓。彩云所有的贵重首饰箱,早由三儿在北京运出。

彩云一到上海,说是怕担风险,迫着三儿去存汇丰银行保险箱里。不过这个钥匙,三儿没有交还彩云,彩云也不好去讨。他们一味的欢天乐地,喜孜孜度着麝花腻玉、沉蜜团泥的日子。不是逛张家花园,就是上丹桂茶园,双宿双飞,相依相傍,真是一刻儿都离不开。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三儿说是要还一笔朋友的债,就向彩云道:“你快拿一百块钱来,我等着用哩。”彩云听了,呆了一呆。三儿道:“你不肯么?不肯就不要了。”彩云道:“我身边没有带着,所以想了一想,向那里去拿,答应迟了一点儿。我的三爷,好大的脾气。我还没有⋯⋯”彩云说到这里,就停止了,朝着三儿,横眸一笑道:“我的三太爷,那梳头匣子里有一百五十块钱,你就拿着一百去吧。”三儿开了梳头匣,把一百五十块钱都拿了,说道:“我都拿去了,你要用,我再还你吧。”说完匆匆的下楼去了。彩云望着他下了楼梯,冷笑了一声,暗道:我还没有嫁他,若嫁了他,连人都是他的了。亏得我把蔚丰厚、源丰盛两个存折没有给他看见。他晓得了,不花个干净是不安心的。现在我要想个对付的法子才行。我的分儿,我的相貌,我的财产,耍叫一个下等的戏子骗了个干干净净,不但对不起故去的老爷,也对不起我自己。我现在先想法拿回首饰箱子再说。她跟孙三从此生了贰心。

孙三儿拿了她一百五十块饯出去,不是还债,是去赶赌的。不料一会儿都输完了。他躺在赌场中烟塌上,一面抽大烟,一面想心事。心想:彩云跟我,虽然现在很要好,照今天向她拿钱的时候,显然有点儿不十分乐意,不像从前在北京的时候,只要我要什么,就有什么。况且她现在手中的钱,有去无来,也有数儿了。上海的情形,不比北京,想她的也不在少数。万一她变了心,那是很容易决裂的。我总要趁这个时候,和她成了婚,以后她的钱就是我的钱了。不过,从前在北京的手段,是不中用的了。她再找一个人也容易,还是极力的笼住她,等上了成婚的圈套,再放出手段来,才有用。他想定了主意,就立起身来,回到小寓里。进门上楼,只见彩云不在家中。孙三就问雇的老妈道:“大小姐到那儿去了?”老妈道:“不知道。”三儿听了,心里就很不高兴,只好在家中等著。不料彩云是到金小宝那里去了。原来金小宝从前小时候,也在苏州冶芳浜大陈家里做过讨人,和彩云贴邻住过。彩云没有嫁到金家的时候,两小往来,彼此很合意的。自从嫁了金雯青,五、六年间,那金小宝也从苏州到了上海,已做了顶瓜瓜的红倌人,和林黛玉、陆兰芬、张书玉四人,叫作上海滩的四大金刚。相貌既好,手段又高,对于客人的牢笼对付,实在胜过了彩云。现在彩云从金家出来,到了上海,一天在张园吃茶,碰见了小宝,旧雨重逢,握手言欢,彼此交情,加倍深了。小宝和她谈了几回,知道她手中有许多首饰及现款,而且她的状元夫人的名气很大,年纪也刚过二十岁,正是春萌豆蔻,艳占鸳鸯。不料被孙三独占了,想拉她出来,一定可以扩张势力。她就在词气间,微露替她可惜的意见。又用些功夫,先把上海有名的伶人小志和、想九霄、小连生等,于有意无意间,向彩云介绍了。那时四大金刚,对于上海有名的戏子,没有不相好的。那班戏子,听见赫赫大名的状元夫人,没有一个不钻头觅缝,想邀一顾的。彩云看见了他们一班名角,觉得孙三上台的时候,还下得去,一卸了装束,这种粗黑的脸,带著许多麻子,当著锦帐半垂,华灯斜照的时候,不免有点比较的厌恶了。彩云既与小宝往来密切,自然那时大兴里一带的名妓,交结得很多,渐渐的与兰芬、黛玉等,都成了知己的姊妹,尤其与小宝交情来得深,无话不谈。那天,孙三儿拿了她一百五十块钱出去后,彩云心中很不高兴,就匆匆的要到小宝那儿。一想正是出局摆酒的时候,有些不便。她就到了一品香,写了请客片,到大兴里去请小宝来吃大餐,顺便谈谈。等了一会儿,那金小宝上楼来了,看见了彩云,就含笑的说道:“今朝耐请倪,阿有啥事体?老三到仔啥地方去?让耐一个子出来。”彩云笑道:“阿姐耐覅提哉,请耐点子莱,倪耍细细的搭耐讲讲勒。”小宝道:“倪刚刚吃午饭,实在吃勿落啥。”彩云道:“阿姐,好意思,一点点也勿吃?”小宝道:“是哉,倪来点末哉。”就喊西崽道:“来一客樱桃梨。”彩云道:“耐真一点莱也勿吃,岂有此理!刚刚俚说鹤鹑还好,添一客炸鹌鹑,再要一个……”小宝道:“谢谢耐,有子鹌鹑尽够哉。”彩云道:“阿姐真搭我客气,勿像是姊妹哉。”小宝笑道:“要好也勿在乎多吃,等倪吃得落时候,请耐多点几样末哉。”彩云就要了两杯克力沙,一面吃,一面说道:“阿姐,倪有几句闲话告诉耐,请耐出格主意。”小宝为人聪明,晓得一定是跟孙三有了意见了,就说道:“难道是老三起花样?”彩云道:“阿姐真聪明。”就把孙三的行动告诉了她。小宝道:“真真一屁弹著,承耐看得起,样色搭倪说,不过倪背后,常常替耐可惜,象耐格种身分,格种相貌,永远叫老三糟塌,实在勿上算。”彩云道:“阿姐!倪是一时上仔俚格当,糊里糊涂,就跟俚出来,现在倒有点僵。”小宝笑道:“耐搭俚阿曾成过婚?”彩云道:“还好,朆。不过到仔上海,俚常常催倪搭俚办,倪想想有点勿值得,一径推托。”小宝道:“格桩事体,倒耍细细斟酌,俚格种人格闲话,是靠勿大住格。”彩云道:“一点也勿差,不过俚一径来催,倪勿好回答俚,阿姊耐替倪想想,那哼说法?”小宝道:“格是容易格,耐先问俚,屋里向阿曾有过家主婆?俚一定说,呒不。耐就说,格种事体,勿是可以瞎来来格,让倪去打听打听再办,只要耐搭倪心勿变,早点慢点,是一样格。俚听子耐个闲话,俚也勿好翻腔,不过俚催耐成婚,倒底是要好呢,还是有别种意思?”彩云冷笑道:“要好是用勿著说起格哉,俚格意思,第一是看想倪几个铜钱。”小宝道:“耐格款子,俚阿曾拿去?”彩云道:“倪有两个存折,俚是朆晓得格。倪有只首饰箱子,是倪托俚去寄存银行保险库里格,不过对号单搭仔钥匙,俚野朆来交代倪。阿姊,耐想俚格心思,阿要可恶!”小宝道:“阿哟!阿姊,耐倒要打算打算格,耐从金府浪出来,就算有点款子,不过上海地方,长久住去下,耐格款子是有数格,用下去,恐怕渐渐里要勿够,等到用完仔,勿晓得老三阿肯一心一意?”彩云道:“一点野勿差,近来俚要倪格铜钱,倪答应慢一点,俚就要发脾气。等到倪格钱用完,俚格心变勿变,也用勿著问个哉。”小宝道:“倪老实有一句闲话,勿晓得耐阿听得进听勿进?倪想像耐搭倪格种年纪,正是出风头格时候,只有别人家格铜钱,阿有啥反而送人家去用格道理。一来应当趁年纪轻,风头健,寻寻开心;二来是,积蓄点养老盘缠。照耐说格闲话,老三是打格拆烂污主意,耐倒不可不防。倪替耐想,金府浪带出来格款子,多不过几万,够几年用?弗趁仔年纪轻,捞摸点,等到年纪大仔,要人家格铜钱是烦难格。耐看许多大人老爷,到仔堂子里,手段蛮阔,脾气也好,一万八千勿在乎,等到讨到手,隔勿到一年半载,就搁在一边,不但一个铜饯弗拿出来,还耍管得倪动也勿许动,所以倪是看穿格哉。”彩云道:“耐格闲话真勿错,现在那哼对付?阿姊替倪定一个办法。”小宝道:“我想耐现在尽管敷衍俚,一面布置起来,等个机会,首饰箱归到自家格手里,耐再掉一个枪花,看俚有啥法子!老实说,俚笃班子里,有点面子格,倪才认得,公堂浪,巡捕房里,上下中三等,倪才兜得转格,况且听见是耐阿姊格事体,大家要来拍马屁来不及,阿有啥勿帮忙格。不过……”小宝停了一停,笑了一笑道:“倪笃两家头个交情那哼?勿耍倪空做格闲冤家。”彩云笑道:“笑话哉!倪是看穿仔俚哉,总是倪上仔俚一个当末是哉!阿姊格闲话勿错,倪是定规照耐说个去做。”小宝道:“现在是一点也覅露出来,要紧,要紧!”彩云道:“谢谢耐!”小宝道:“时候勿早,倪要先去哉。”彩云道:“耽搁耐格辰光,真真对勿起。”小宝立起身来说道:“覅客气。”就走了出去。彩云送出房门,叫仆欧算了帐,签了字,也就坐车回去。

到了寓中楼上,问老妈道:“老板回来么?”老妈道:“回来了。”彩云走进房门,只见三儿横在床上。彩云含笑道:“你回来多久了?”三儿道:“你到那儿去的?”彩云道:“我出去碰著了小宝阿姊,一同到一品香,吃了一顿大餐。本来想去看戏,小宝姊有堂差,你又没有来,我一个人很冷清,也就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咱们一同去听戏呢!”三儿道:“你自到了上海,朋友一天多一天,渐渐的也用不著我了。”彩云听了,吃了一惊,呆了一呆,赶快的改变了面色,故意的说道:“我没有男朋友,只有女朋友,况且还不如你的女朋友多呢!你说我用不著你,明明就是说你用不著我了。老三!你留点儿神,你要用不著我,看我跟你怎么个开交!你随便怎样上天入地,我总是跟著你,你不用想逃得掉!”三儿听了,坐起身来,呵呵的笑道:“你的话,就是我的话,咱们两个人,好像一个样儿的心,我逃不掉你,你也逃不掉我。”彩云道:“这种孩子话且不用说,咱们的正经事,你到底打算怎么样?”三儿道:“什么事?”彩云狼狠的将手指向他额上一点遭:“没有良心的东西,这才显出你的真心来了!你家里的老婆,到底是在天津,还是在上海?”三儿听了,笑嘻嘻说道:“在上海。”彩云道:“姓什么?多少年纪了?”三儿道:“姓曹,廿一岁。”彩云呆了一呆,才笑道:“不要脸,姓曹的就算是你的老婆么?她吃过你什么?穿过你什么?几时拜过堂,吃过酒?真不要脸!”三儿道:“拜堂吃酒,容易得很,明天就办。”彩云道:“依我的意思,今天办才好呢!不过你是天津人,你老家是不是仍在天津?那大嗓子的孙菊仙,是不是你的本家?”三儿道:“是的。我的父亲在天津娘娘宫,开过首饰楼,你打听做什么?”彩云道:“男人的心,是猜不透的,你倘然在天津已有了家主婆,我难道做你的姨太太么?我做过了状元的姨太太,在外国又做过钦差太太,现在做了你的大老婆,勉强还说得过去,倘然再上了当,做了你的小老婆,有什么脸去见人?只好跳黄浦了!好在天津有的是姊妹,我倒要去仔细察访一下才好!”三儿道:“真金不怕火炼,听你的信儿就是了。”

过了几天,恰好上海地方人士,发起了一个华洋义赈会,联合了中外官商各家的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以及花界中姊妹们,有的担任演剧,有的担任弹唱,有的担任钢琴音乐,其馀卖花泡茶,以及各种贩卖杂物,统由各界女士担任,门票每张一元。上海人顶喜欢新鲜事体,顿时哄动了社会。那时彩云听见了,就向金小宝、陆兰芬她们一问。她们就怂恿她道:“你应当入会,你出过洋,又会外国话,你入会再好没有。”彩云一想,从前在外国的时候,也经过了不少的那种集会,不妨去出出风头。一面又想到她的首饰,正好趁此机会,收了回来。当时就托小宝、兰芬报名加入。先几天,她就告诉孙三,要去赴会。那孙三究竟是粗卤的人,那里想到她有手段?他还高兴得很,想要去出出风头。等到开会前一天,彩云就向孙三说道:“今天我同你去把首饰箱取回来,以便明天插带了去开会。”孙三呆了一呆道:“你要用什么?我去替你取来,省得拖来拖去。”彩云道:“不行,会期有三天,我每天去,插戴总要更换的,天天戴了一样的东西,不叫人寒掺死么?”孙三听了,没有法子,吃了午饭,只好同著彩云坐著马车到了汇丰,找了管保险箱的人,对明了号数,就向孙三取了钥匙,开了出来。彩云就将原箱子拿著,一面对著那管库的人说道:“我拿去了,大约三四天仍要放进去的,请把这号箱依旧留著,所付保险费的期限还有几个月?”那人说道:“先付的三个月的费,现在还有两月光景才到期。”彩云道:“现在再付你三个月费,请你留下这号箱子,免得重来麻烦。”那人道:“好好!”随即收了费,签了单子。彩云接过来,连著钥匙,向孙三一笑,递过去道:“还是你替我收起来吧!”孙三接著微笑道:“你自己收著不好么?”彩云道:“你收著,跟我收著,不一个样么?”两人一同走出银行门外,坐了马车回到寓中。彩云把首饰箱提上楼,放迸衣橱中,向榻上一横对孙三道:“我头疼得很,你叫他们买点儿头疼药来。”三儿道:“老妈子去买药,怕叫不清的,我去买吧。”彩云道:“那里去买?”三儿道:“自然中西药房。”彩云把头一扭道:“你不要去,垃圾桥到三马路很远,你且陪著我,等你到班子里去,顺便带回来就是了。我晚饭吃不下,你陪我吃点儿稀饭再走。”孙三自然奉命维谨,和她一同横在枕上。彩云蹙著眉,叫孙三向抽屉中取了薄荷锭,给她脑门上擦几下,说道:“今天天气很不好,你的头不觉得怎样么?”三儿道:“我倒不觉著。”彩云在三儿手中取来薄荷锭,向三儿的脑门上也擦了几下。三儿道:“我的头不疼,擦什么?”彩云嘻嘻的笑道:“我的头疼,你的头也应该疼,你替我擦,我也应该替你擦。”她又将眼朝著三儿一睇道:“我的话对不对?”三儿听了,浑身觉得受著一种异常的酥融适意,过身来,双手搂住彩云的粉颈,把热烈的口唇,向团雪融花的香颊上接触一下。彩云的双睛似开似闭的,默默接受了。随把三儿推了一下道:“我的脑门正跳著,你不用来闹我,回头你早点回来是正经,省得我一个人等你。”三儿听了道:“是时候了,我先买药,再到班子里。”彩云道:“我偏不要,你陪我吃了稀饭,再到班子里去,叫班子里打杂儿买了药,你带回来,省得你多跑路,不好么?”三儿受了这一番温柔体贴,那有别的思想,当然陪著吃了稀饭。临行,还吩咐她早点儿睡,不用等他。三儿走后,彩云起来,将衣橱中首饰箱取出,走到后房,把门关上,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箱子,先看中间的纸包匣子,曾否有人动过。细细看了,都是原封不动,心中暗喜,就将各种价值最高的钻石、珠宝等件提出,放在新买的保险手提箱里面,其馀较次的留在原箱中。明后天要用的首饰,也放在原箱中。然后,把小保险箱藏在后房秘密地方,原箱仍旧关好,从后房内提出来,放在衣橱中。一切布置妥帖,就躺在沙发上想心思,专等三儿回来。一会儿,三儿果然买了药回来了,彩云依然不露声色,欢天喜地。到了明天,彩云起来,已过十二点钟。梳洗后,吃了饭,把新做的白缎织金的晚礼服穿上,腰间系了个茶碗盖大的粉紫绸的玫瑰花,梳了一个灵蛇百绾髻,玉颈中一串圆白晶莹的樱桃大的珍珠串,环绕了三匝。一双尖瘦的双肤,穿在嵌空玲珑的高底小蛮靴里,行动起来,真似一株迎风婀娜的梨花。她对著著衣镜顾盼弄姿,孙三在旁看得神魂飘荡,真到了耳无闻、目无见的境地。彩云看他呆傻的情状,不由得微微的一笑道:“你也去逛一回么?”孙三道:“一块儿坐马车去,好么?”彩云摇摇头道:“不好,今天中国外国的人,到的必定不少,我们一同走进去,万一碰著了以前认识我的官场中的人和外国人,叫我怎么样介绍呢?”三儿脸上顿时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道:“那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是‘赫司奔’(英语丈夫)就是了。”彩云冷笑道:“怎么好说。一来,我从金家出来了不到半年;二来,你和我也没有正式宣布,你到了会场中,也只好同游人一样,不能露出极形极相出来,不要怪我不理你。”三儿道:“难道你变了心?从前的话要不算么?”彩云佛然道:“今天是我去散散心,解解闷,你又来胡闹了!你要胡闹,我就不去是了。你要晓得,第一要在大家的心靠得住,真的心变了,我没有法子对付你,你也没法子对付我,你明白么?”彩云说了就匆匆下楼出门,上了马车,径到了味莼园华洋义赈会中去了。三儿听了生气,自去找朋友娱乐,不在话下。

且说彩云到了张园会所,下车进门,就有招待员引导到办事处,签了名,只见小宝、兰芬都在那里。小宝道:“加入什么地方帮忙?”兰芬道:“彩云姊,我们弹唱的场儿,有一潮州式吃茶处,请你去招呼。我们相离得很近,讲话也方便,你去了,客人来吃茶的一定格外多哩。”小宝道:“很好!”就向办事处声明了,取了徽章,替她在襟上挂好,引著到了卖茶的地方坐下。只见台上弹唱的,已有二三十位,都是比较有名的红先生,几个资格较老的,象四大金刚,以及胡宝玉、林绛雪、花翠琴、张素雯等,都在场中。彩云和场中诸姊妹打了招呼。其时,琵琶弦索,铮铮𨥎𨥎的,已五音迭奏起来。许多游人走过,看见了熟悉的校书,点头招呼了,自然都要坐下。那在场的,纷纷捧了各种小茶杯、小茶壶,向各客面前摆上。坐了一会儿,各人都掏出钞票,或是十元,或是五元,再少也拿不出手。会场中生意,要推茶店第一。正在应接纷繁的时候,只见外面进来两个人,一色的戴著瓜皮小帽,帽上都缀著一块玫瑰紫披霞宝石,一粒精圆珍珠。一个身上穿著枣红宁绸夹袍子,罩著蜜黄巴图鲁坎肩,一个穿著二蓝宁绸袍子,加上一件对襟青灰漳缎马褂,口中都衔著雪茄,走近歌场。胡宝玉、张书玉迎上去,笑道:“宝大人、曾侯爷都来赏光了,请坐,喝一杯茶。”宝子固笑道:“这个茶不容易喝的。”书玉笑道:“宝大人不要说笑话,我们来请你喝一杯就是了,决不敲竹杠的。”正在说时,彩云和小宝各捧著一个小壶,向小杯中斟了半杯香茗,小宝递与宝子固,彩云递到曾侯爷手中。曾侯爷接了茶杯,向彩云凝视了一响,回头就问小宝道:“这位是谁?好像很熟,只是想不起来。”小宝嘻笑道:“侯爷是见多识广的人,难道状元夫人还不认得么?今天是由我​​特地挽出来,请你多用一杯!”曾侯恍然,哈哈笑道:“我的记性真不好,去年北京,在那一家堂会戏中,曾见过一面,我记得她还说过几句外国话呢!”彩云道:“不错,那天有几位使馆中的太太在一块儿,曾经用英国话谈过几句。”曾侯道:“是的,现住那儿?”彩云道:“暂时藉住在朋友家里。小宝姐叫我来帮帮忙,招待不周,请侯爷原谅!”曾侯道:“太客气了。小宝先生请得出状元夫人来,真是灾民的福气,先生的面子。”宝玉道:“宝大人你听听,咱们的茶,就算是敲竹杠,也都靠著小宝姊的面子哩!”曾侯听了,四面一望道:“黎山老母,四大金刚,又带著南海观音,一同下,子固你花几个钱,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子固道:“四大金刚、南海观音的面子,不必说。就是黎山老母的法术多端,不花几个钱回去,就派著樊梨花、薛金莲几个徒弟,画一道符,把我捉去,关在老母房中,我才受不了呢!”宝玉笑道:“你再瞎说,我真画一道符,送到你公馆里去。宝大人,你不要恨我!”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喝了几口茶,立起身来。子固在皮夹中拣出一张利源的即期庄票一百两,放在桌上,向宝玉道:“你的符可免画了吧?”她们四五个人连彩云同声说道:“谢谢二位!”两人点点头就走了。彩云薰衍了一回,渐渐夕阳西山,彩云对小宝道:“倪要先走了。”小宝道:“明天要来格㖸!”彩云点点头,出了会场,坐了马车回去。觉得很乏,卸了装束,横在榻上,就睡著了。第二天又去到会,大家知道她献身在会场,来者更多。彩云那日改了中国装,举止端庄,仪容秀丽,宛然大家闺秀。小宝一班人看见了,都自愧不如。陆兰芬看她耳上带了一副环子,晶莹夺目,就问道:“你这副牛奶珠环,价钱一定很可观,在那儿买的?”彩云道:“在北京买的,出了七千两银子,大约是上当了,因为我喜欢舍不得,所以给敲了一下。”兰芬道:“像这个一对的,真是难觅,也不算贵。”这天,游人都为彩云在此,来吃茶的十分拥挤,卖的钱真不少。第三天,彩云换了男装,戴著瓜皮小帽,帽上钉的披霞宝石和珍珠一粒,有桂圆大,晶莹圆净,在上海无出其右。外穿著巴图鲁背心,十三副钮扣,是十三粒莲子大的金刚石,晶光四射,人人注目。如此三日,新闻纸上都登载出来。黄浦滩上,无人不知状元夫人到上海了。孙三在这三天中,看见彩云的插戴,真有好几万的价值,心中自然动了念头。彩云那天回来,把首饰收拾起来,孙三在旁看著,微微的笑道:“你的首饰箱,明天用不著插戴了,还是摆在银行中稳当;我们是常要出门的,搁在家中,恐怕有风险。”彩云道:“不错,明儿一同去存进去吧!”孙三道:“你怕麻烦,我就依旧替你去,放在银行好了。”彩云道:“也好。等我细细的收拾好,你替我去存就是了。”三儿听了,就欣然出门去了。彩云等他去后,冷笑了一声,就把小铁箱取出,把连日穿戴的珠宝、钻石等,一齐收入。其馀不甚贵重的金银珠宝等,仍旧归入首饰箱中,把锁锁好,依旧放好,使提了这只小铁箱,用手帕包好,雇了马车,一直走到汇丰银行,声明寄存物件。那管理的司事,照章办齐了签字、付款等规矩。彩云签了别名梦兰两个字,取了收据,坐车回家。等到第二天,孙三又提起首饰箱,彩云含笑道:“这个箱子,与我有性命关系,我已封锁好了。你要阿神点,替我安放好。将来我们两人的生活,都要靠著它呢。”孙三笑道:“知道,几十万价值的东西,我好马马虎虎的么。”彩云道:“你真没有开过眼,那有值几十万呢!”三儿也不言语,提著首饰箱一看,锁门上印了火漆印,就说道:“你能让我开开眼么?”彩云笑道:“我的东西,你还有看不著的么?快去快来,等著你吃饭呢!”孙三匆匆的到汇丰银行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存好了,仍在原地方儿。”彩云道:“收据呢?”三儿道:“在这儿,都是洋文,我一个儿不懂。”彩云道:“因为你不懂,所以我要看看,里头有没有别的。”三儿就在衣袋中,将收据掏出来。彩云接来一看道:“没有差儿。”一面无意的将收据掖在自己口袋里,一面说道:“收据上说有一个钥匙,你收起来没有?”三儿道'“有的。”彩云道:“仍旧你收著吧!”三儿道:“也好!”

隔了几天,彩云找了小宝,又到了一品香。小宝道:“今朝倪来请耐。”彩云道:“阿姐又要客气哉!倪有事体来求耐,那哼耐倒来请倪!”小宝道:“蛮好,随便末哉!”彩云一面点菜要酒,一面低声向小宝说道:“倪要告诉耐,首饰箱子是已经拿出来格哉。”小宝遭:“老三阿晓得?”彩云含笑道:“俚一点也勿晓得。倪是掉格枪花。”如此这般的都告诉了小宝。小宝道:“阿姐真有本事,现在是容易办格哉。耐个主意,阿曾拿定哉?到底是挂牌,还是别样办法?”彩云道:“倪出仔金家里格门,还不过几个月,倘然挂仔牌,全家里虽然呒啥闲话,金家里格亲眷朋友蛮多格,勿要半腰里杀出仔一个程咬金,也蛮讨厌格,阿姐耐想想阿对?”小宝道:“一点也不差。金家里格亲眷朋友,才有点势力格,倘然说耐坍仔金家里格台,俚笃暗里来损耐一损,格个亏倒蛮难吃格。既然勿去挂牌,只好算个住家哉。耐是老板,勿出局,耐去寻仔两三个小娘姨,有人要来看耐,请俚笃来好哉!”彩云道:“阿姐格办法蛮对,只要寻房子好哉。”小宝道:“倪住格大兴里一带,才是格长三书寓。耐既然是住家,勿好去挤勒俚笃一淘。倪听俚笃说,二马路鼎丰里旁边,有几座新房子,倪搭耐先去看看。房子合适仔,再去托人寻人,房里格家生是容易格,到嫁妆店去看,拣中意格先租来用,随后慢慢里再去置办,耐说好不好?”彩云道:“再好也呒不!”小宝道:“耐搭老三那哼办法?照倪刚刚说格布置,一时也要六七千银子,耐倘若一手拿出来仔,老三一定要眼红,一定要缠住勿放格,耐要预先想好法子对付俚,才好办。”彩云道:“到底阿姐有见识,格著棋子,是顶要紧格,谐阿姐替我想想,费耐心。”小宝道:“别样才可以替耐想,格件事体,要耐自家想格。耐想停妥当仔,倪搭耐来参酌参酌,是可以格。”彩云道:“阿姐格话勿差,让倪转去想停当仔,再来请阿姐决一决就是了。”两人吃完大餐,依旧彩云签了宇,一同下楼,说了一声明朝会,各自登车而去。正是:

白马素车蝉脱壳,珠团粉阵凤离群。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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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孽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