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群书治要/卷四十五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卷四十四 群书治要
卷四十五
作者:魏徵 
卷四十六

崔寔政论

[编辑]

自尧舜之帝,汤武之王,皆赖明哲之佐,博物之臣,故皋陶陈谟而唐虞以兴,伊箕作训而殷周用隆,及继体之君,欲立中兴之功者,曷尝不赖功贤哲之谋乎。凡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渐弊而不寤,政浸衰而不改,习乱安危,逸本传逸作忲不自睹,或荒耽嗜欲,不恤万机,或耳蔽箴诲,厌伪忽真,或犹豫岐路,莫适所从,或见信之佐,括囊守禄,或疏远之臣,言以贱废,是以王纲纵弛于上,智士郁伊于下,悲夫。

且守文之君,继陵迟之绪,譬诸乘弊车矣。当求巧工使辑治之,折则接之,缓则契之,补琢换易,可复为新,新不已,用之无穷,若遂不治,因而乘之,摧拉捌裂,亦无可奈何矣。若武丁之获傅说,宣王之得申甫,是则其巧工也。今朝廷以圣哲之姿,龙飞天衢,大臣辅政,将成断金,诚宜有以满天下望,称兆民之心,年谷丰稔,风俗未乂,夫风俗者,国之脉诊也。不和,诚未足为休。书曰:虽休勿休,况不休而可休乎。且济时救世之术,岂必体尧蹈舜,然后乃治哉。期于补绽决坏,枝拄邪倾,随形裁割,取时君所能行,要厝斯世于安宁之域而已,故圣人执权,遭时定制,步骤之差,各有云施施作设,不强人以不能,背所急而慕所闻也。

昔孝武皇帝策书曰:三代不同法,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盖孔子对叶公以来远,哀公以临民,景公以节礼,非其不同,所急异务也。然疾无然疾二字俗人拘文牵古,不达权制,奇玮所闻,简忽所见,策不见珍,计不见信,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又将不知不善之为不善,恶足与论家国之大事哉。故每有言事颇合圣听者,或下群臣令集议之,虽有可采,辄见掎夺,何者,其顽士暗于时权,安习所见,殆不知乐成,况可与虑始乎。心闪意舛,不知所云,则苟云率由旧章而已,其达者或矜名嫉能,耻善策不从己出,则舞笔奋辞以破其义,寡不胜众,遂见屏弃,虽稷契复存,由将困焉。斯实贾生之所以排于绛灌,吊屈子以舒愤者也。夫以文帝之明,贾生之贤,绛灌之忠,而有此患,况其馀哉。况其馀哉下况其馀哉四字恐衍文

且世主莫不愿得尼轲之伦以为辅佐,卒然获之,未必珍也。自非题榜其面曰鲁孔某,邹孟轲,殆必不见敬信,何以明其然也。此二者,善已存于上矣。当时皆见薄贱而莫能任用,困厄削逐,待放不追,劳辱勤瘁,为竖子所议,笑其故获也。夫淳淑之士,固不曲道以媚时,不诡行以徼名,耻乡原之誉,比周之党,而世主凡君明不能别异量之士,而适足受谮润之诉,前君既失之于古,后君又蹈之于今,是以命世之士,常抑于当时,而见思于后人,以往揆来,亦何容易,向使贤不肖相去,如泰山之与蚁垤,策谋得失相觉,如日月之与萤火,虽顽嚚之人,犹能察焉。常患贤佞难别,是非倒纷,始相去如毫厘,而祸福差以千里,故圣君明主,其犹慎之。

夫人之情,莫不乐富贵荣华,美服丽饰,铿锵眩耀,芬芳嘉味者也。昼则思之,夜则梦焉。唯斯之务,无须臾不存于心,犹急水之归下,下川旧无下川之下字,补之之赴壑,不厚为之制度,则皆侯服王食,僭至尊,逾天制矣。是故先王之御世也。必明法度以闭民欲,崇堤防以御水害,法度替而民散乱,堤防堕而水泛溢,顷者法度颇不稽古,而旧号网漏吞舟,故庸夫设藻棁之饰,匹竖享方丈之馔,下僭其上,尊卑无别,礼坏而莫救,法堕而不恒,斯盖有识之士所为于邑而增叹者也。律令虽有舆服制度,然断之不自其源,禁之又不密,今使列肆卖侈功,商贾鬻僭服,百工作淫器,民见可欲,不能不买,贾人之列,户蹈逾侈矣。故王政一倾,普天率土,莫不奢僭者,非家至人告,乃时势驱之使然,此则天下之患一也。

且世奢服僭,则无用之器贵,本务之业贱矣。农桑勤而利薄,工商逸而入厚,故农夫辍耒而雕镂,工女投杼而刺文,躬耕者少,末作者众,生土虽皆垦乂,故地功不致,苟无力穑,焉得有年,财郁蓄而不尽出,百姓穷匮而为奸寇,是以仓廪空而囹圄实,一谷不登则饥馁流死,上下俱匮无以相济,国以民为根,民以谷为命,命尽则根拔,根拔则本颠,此最国家之毒忧,可为热心者也。斯则天下之患二也。

法度既堕,舆服无限,婢妾皆戴瑱楴之饰而被织文之衣,乃送终之家,亦无法度,至用轜梓黄肠,多藏宝货,享牛作倡,高坟大寝,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而俗人多之,咸曰健子,天下跂慕,耻不相逮,念亲将终无以奉遣,乃约其供养,豫修亡殁之备,老亲之饥寒,以事淫法法疑汰之华称,竭家尽业,甘心而不恨,穷厄既迫,迫为盗贼,拘执陷罪,为世大戮,痛乎。化俗之刑陷愚民也。且橘柚之贡,尧舜所不尝御,山龙华虫,帝王不以为亵服,今之臣妾,皆馀黄甘而厌文绣者,盖以万数矣。其馀称此,不可胜记,古者墓而不坟,文武之兆,与平地齐,今豪民之坟,已千坊矣。欲民不匮,诚亦难矣。是以天戚戚,人汲汲,外溺奢风,内忧穷竭,故在位者则犯王法以聚敛,愚民则冒罪戮以为健,俗之坏败,乃至于斯,此天下之患三也。

承三患之弊,继荒顿之绪,而徒欲修旧修故而无匡改,虽唐虞复存,无益于治乱也。昔圣王远虑深思,患民情之难防,忧奢淫之害政,乃塞其源以绝其末,深其刑而重其罚,夫善堙川者,必杜其源,善防奸者,必绝其萌,昔子产相郑,殊尊卑,异章服,而国用治,岂大汉之明主,曾不如小藩之陪臣,在修之与不耳。

易曰:言行,君子所以动天地也。仲尼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今官之接民,甚多违理,苟解面前,不顾先哲,作使百工,及从民市,辄设计加以诱来之,器成之后,更不与直,老弱冻饿,痛号道路,守阙告哀,终不见省,历年累岁,乃才给之,又云逋直,请十与三,此逋直岂物主之罪耶,不自咎责,反复灭之,冤抑酷痛,足感和气,既尔复平弊败之物与之,至有车舆,故谒者寇寇疑冠,卖之则莫取,服之则不可,其馀杂物,略皆此辈,是以百姓创艾,咸以官为忌讳,遁逃鼠窜,莫肯应募,因乃捕之,劫以威势,心苟不乐,则器械行沽,虚费财用,不周于事。故曰:上为下效,然后谓之教,上下相效殆如此,将何以防之,罚则不恕,不罚则不治,是以风移于诈,俗易于欺,狱讼繁多,民好残伪,为政如此,未睹其利,斯皆起于典藏之吏,不明为国之体,苟割胫以肥头,不知胫弱亦将颠仆也。礼讥聚敛之臣,诗曰贪人败类,盖伤之也。

传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旧时永平、建初之际,去战攻未久,朝廷留意于武备,财用优饶,主者躬亲,故官兵常牢劲精利,谢蔡大仆之弩,及龙亭九年之剑,至今擅名天下,顷主者既不敕慎,而诏书又误,进入之宾,贪饕之吏,竞约其财用,狡猾之工,复盗窃之,至以麻枲被弓弩,米粥杂漆,烧铠铁焠酰中,令脆易冶,孔又褊小,刀牟悉钝,故边民敢斗健士,皆自作私兵,不肯用官器,凡汉所以能制胡者,徒擅铠弩之利也。铠则不坚,弩则不劲,永失所恃矣。且夫士之身苟兵钝甲耎,不可依怙,虽孟贲,卞庄,由有犹豫,推此论之,以小况大,使三军器械,皆可依阻,则胆强势盛,各有赴敌不旋之虑,若皆弊败不足任用,亦竞奋皆不避水火矣。三军皆奋,则何敌不克,诚宜复申明巧工旧令,除进入之课,复故财用,虽颇为吏工所中,尚胜于自中也。苟以牢利任用为故,无问其他。

月令曰:物刻工名,以覆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今虽刻名之,而赏罚不能,又数有赦赎,主者轻翫无所惩畏,夫兵革,国之大事,宜特留意,重其法罚,敢有巧诈辄行之辈,罪勿以赦赎除,则吏敬其职,工慎其业矣。昔圣王之治天下,咸建诸侯,以临其民,国有常君,君有定臣,上下相安,政如一家,秦兼天下,罢侯置县,于是君臣始有不亲之舋矣。我文景患其如此,故令长视事,至十馀年,居位或长子孙,永久则相习,上下无所窜情,加以心坚意专,安官乐职,图虑久长,而无苟且之政,吏民供奉,亦竭忠尽节而无壹切之计,故能君臣和睦,百姓康乐,苟有康乐之心充于中,则和气应于外,是以灾害不生,祸乱不作。

自顷以来,政教稍改,重刑阙于大臣,而密罔刻于下职,鼎辅不思在宽之德,牧牧守守逐之,各竞擿微短,吹毛求疵,重案深诋,以中伤贞良,长吏或实清廉,心平行洁,内省不疚,不肯媚灶,曲礼不行于所属,私敬无废于府,州郡侧目,以为负折,乃选巧文猾吏,向壁作条,诬覆阖门,摄捕妻子,人情耻令妻子就逮,则不迫自去,且人主莫不欲豹产之臣,然西门豹治邺一年,民欲杀之,子产相郑,初亦见诅,三载之后,德化乃洽,今长吏下车百日,无他异观,则州郡睨,待以恶意,满岁寂漠,便见驱逐,正使豹产复在,方见怨诅,应时奔驰,何缘得成易歌之勋,垂不朽之名者哉。犹冯唐评文帝之不能用李牧矣。近汉世所谓良吏黄侯,召父之治郡视事,皆且十年,然后功业乃著,且以仲尼之圣,由曰三年有成,况凡庸之士,而责以造次之效哉。

故夫卒成之政,必有横暴酷烈之失,而世俗归称,谓之办治,故绌已复进,弃已复用,横迁超取,不由次第,是以残猛之人,遂奋其毒,仁贤之士,劫俗为虐,本操虽异,驱出一揆,故朝廷不获温良之用,兆民不蒙宽惠之德,则百姓之命,委于酷吏之手,嗷嗷之怨,咎归于上,夫民善之则畜,恶之则仇,仇满天下,可不惧哉。

是以有国有家者,甚畏其民,既畏其怨,又畏其罚,故养之如伤病,爱之如赤子,兢兢业业,惧以终始,恐失群臣之和,以堕先王之轨也。今朝廷虽屡下恩泽之诏,垂恤民之言,而法度制令,甚失养民之道,劳思而无功,华繁而实寡,必欲求利民之术,则宜沛然改法,有以安固长吏,原其小罪,阔略微过,取其大较,惠下而已,昔唐虞之制,三载考绩,三考绌陟,所以表善而简恶,尽臣力也。汉法亦三年壹察治状,举孝廉,尤异,宣帝时,王成为胶东相,黄霸为颖川太守,皆且十年,但就增秩赐金,封关内侯,以次入为公卿,然后政化大行,勋垂竹帛,皆先帝旧法所宜因循,及中兴后,上官象为并州刺史,祭彤为辽东太守,视事各十八年,皆增秩中二千石,近日所见,或一期之中,郡主易数,二千石云扰波转,溃溃纷纷,吏民疑惑,不知所谓,及公卿尚书,亦复如此,且台阁之职,尤宜简习,帝帝上疑脱先字,或云帝当作当时尚书,但厚加赏赐,希得外补,是以机事周密,莫有漏泄,昔舜命九官,自受终于文祖以至陟方五十年,不闻复有改易也。圣人行之于古,以致时雍,文宣拟式,亦至隆平,若不克从,是羞效唐虞而耻遵先帝也。

昔明王之统黎元,盖济其欲而为之节度者也。凡人情之所通好,则恕己而足之,因民有乐生之性,故分禄以颐其士,制庐井以养其萌,然后上下交足,厥心乃静,人非食不活,衣食足然后可教以礼义,威以刑罚,苟其不足,慈亲不能畜其子,况君能捡其臣乎。故古记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今所使分威权,御民人,理狱讼,干府库者,皆群臣之所为,而其奉禄甚薄,仰不足以养父母,俯不足以活妻子,父母者,性所爱也。妻子者,性所亲也。所爱所亲,方将冻馁,虽冒刃求利,尚犹不避,况可令临财御众乎。是所谓渴马守水,饿犬护肉,欲其不侵,亦不几矣。夫事有不疑,势有不然,盖此之类,虽时有素富骨清者,未能百一,不可为天下通率,圣王知其如此,故重其禄以防其贪,欲使之取足于奉,不与百姓争利,故其为士者习推让之风,耻言十五之计,而拔葵去织之义形矣。故三代之赋也。足以代其耕,故晏平仲,诸侯之大夫耳,禄足赡五百,斯非优衍之故耶,昔在暴秦,反道违圣,厚自封宠,而虏遇臣下,汉兴因循,未改其制,夫百里长吏,荷诸侯之任,而食监门之禄。

请举一隅以率其馀,一月之禄,得粟二十斛,钱二千,长吏虽欲崇约,犹当有从者一人,假令无奴,当复取客,客庸一月千刍,膏肉五百,薪炭盐菜又五百,二人食粟六斛,其馀财足给马,岂能供冬夏衣被,四时祠祀,宾客升酒之费乎。况复迎父母,致妻子哉。不迎父母,则违定省,不致妻子,则继嗣绝,迎之不足相赡,自非夷齐,孰能饿死,于是则有卖官鬻狱,盗贼主守之奸生矣。孝宣皇帝悼其如此。乃诏曰:吏不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奉之薄,欲其不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奉百石以下什五,然尚俭隘,又不上逮古赋禄,虽不可悉遵,宜少增益,以赒其匮,使足代耕自供,以绝其内顾念奸之心,然后重其受取之罚,则吏内足于财,外惮严刑,人怀羔羊之洁,民无侵枉之性矣。昔周之衰也。大夫无禄,诗人剌之,暴秦之政,始建薄奉,亡新之乱,不与吏除,三亡之失,异世同术,我无所鉴,夏后及商,覆车之轨,宜以为戒。

大赦之造,乃圣王受命而兴,讨乱除残,诛其鲸鲵,赦其臣民渐染化者耳,及战国之时,犯罪者辄亡奔邻国,遂赦之以诱还其逋逃之民,汉承秦制,遵而不越,孝文皇帝即位二十三年乃赦,示不废旧章而已,近永平,建初之际,亦六七年乃壹赦,命子皆老于草野,穷困惩艾,比之于死,顷间以来,岁且壹赦,百姓忸忕,轻为奸非,每迫春节徼幸之会,犯恶尤多,近前年一期之中,大小四赦。谚曰:一岁再赦,奴儿喑𫫇,况不轨之民,孰不肆意,遂以赦为常俗,初期望之,过期不至,亡命蓄积,群辈屯聚,为朝廷忧,如是则劫不得不赦,赦以趣奸,奸以趣赦,转相驱踧,两不得息,虽日赦之,乱甫繁耳,由坐饮多发消渴,而水更不得去口,其归亦无终矣。又践祚改元际未尝不赦。每其令曰:荡涤旧恶,将与士大夫更始,是裒己薄先,且违无改之义,非所以明孝抑邪之道也。

昔莞子有云,赦者奔马之委辔,不赦者痤疽之砭石,及匡衡,吴汉,将相之隽,而皆建言不当数赦,今如欲尊尊疑遵先王之制,宜旷然更下大赦令,因明谕使知永不复赦,则群下震栗,莫轻犯罪,纵不能然,宜十岁以上,乃时壹赦。

昌言

[编辑]

德教者,人君之常任也。而刑罚为之佐助焉。古之圣帝明王所以能亲百姓,训五品,和万邦,蕃黎民,召天地之嘉应,降鬼神之吉灵者,实德是为,而非刑之攸致也。至于革命之期运,非征伐用兵,则不能定其业,奸宄之成群,非严刑峻法,则不能破其党,时势不同,所用之数,亦宜异也。教化以礼义为宗,礼义以典籍为本,常道行于百世,权宜用于一时,所不可得而易者也。故制不足则引之无所至,礼无等则用之不可依,法无常则网罗当道路,教不明则士民无所信,引之无所至,则难以致治,用之不可依,则无所取正,罗网当道路,则不可得而避,士民无所信,则其志不知所定,非治理之道也。诚令方来之作,礼简而易用,仪省而易行,法明而易知,教约而易从,篇章既著,勿复刊剟,仪故既定,勿复变易,而人主临之以至公,行之以忠仁,壹德于恒久,先之用己身,又使通治乱之大体者,总纲纪而为辅佐,知稼穑之艰难者,亲民事而布惠利,政不分于外戚之家,权不入于宦竖之门,下无侵民之吏,京师无佞邪之臣,则天神可降,地衹可出。

大治之后,有易乱之民者,安宁无故,邪心起也。大乱之后,有易治之势者,创艾祸灾,乐生全也。刑繁而乱益甚者,法难胜避,苟免而无耻也。教兴而罚罕用者,仁义相厉,廉耻成也。任循吏于大乱之会,必有恃仁恩之败,用酷吏于清治之世,必有杀良民之残,此其大数也。我有公心焉。则士民不敢念其私矣。我有平心焉。则士民不敢行其险矣。我有俭心焉。则士民不敢放其奢矣。此躬行之所徴者也。开道涂焉。起堤防焉。舍我涂而不由,逾堤防而横行,逆我政者也。诰之而知罪,可使悔遏于后矣。诰之而不知罪,明刑之所取者也。教有道,禁不义,而身以先之,令德者也。身不能先,而聪略能行之,严明者也。忠仁为上,勤以守之,其成虽迟,君子之德也。谲诈以御其下,欺其民而取其心,虽有立成之功,至德之所不贵也。

廉隅贞洁者,德之令也。流逸奔随者,行之污也。风有所从来,俗有所由起,疾其末者刈其本,恶其流者塞其源,夫男女之际,明别其外内,远绝其声音,激厉其廉耻,涂塞其亏隙,由尚有胸心之逸念,睇盼之过视,而况开其门,导其径者乎。今嫁娶之会,捶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趣其情欲,宣淫佚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族亲之间,污风诡俗,生淫长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断者也。

汉兴以来,皆引母妻之党为上将,谓之辅政,而所赖以治理者甚少,而所坐以危乱者甚众,妙采于万夫之望,其良犹未可得而遇也。况欲求之妃妾之党,取之于骄盈之家,徼天幸以自获其人者哉。夫以丈夫之智,犹不能久处公正,长思利害,耽荣乐宠,死而后已,又况妇人之愚,而望其遵巡正路,谦虚节俭,深图远虑,为国家校计者乎。故其欲关豫朝政,恇快私愿,是乃理之自然也。昔赵绾白不奏事于大后,而受不测之罪,王章陈日蚀之变,而取背叛之诛,夫二后不甚名为无道之妇人,犹尚若此,又况吕后,飞燕,傅昭仪之等乎。

夫母之于我尊且亲,于其私亲,亦若我父之欲厚其父兄子弟也。妻之于我爱且媟,于其私亲,亦若我之欲厚我父兄子弟也。我之欲尽孝顺于慈母,无所择事矣。我之欲效恩情于爱妻妾,亦无所择力矣。而所求于我者,非使我有四体之劳苦,肌肤用用恐衍之疾病也。夫以此欬唾盼睇之间,至易也。谁能违此者乎。唯不世之主,抱独断绝异之明,有坚刚不移之气,然后可庶几其不陷没流沦耳。

宦竖者,传言给使之臣也。拼扫是为,超超疑趁走是供,传延房卧之内,交错妇人之间,又亦实刑者之所宜也。孝宣之世,则以弘恭为中书令,石显为仆射,中宗严明,二竖不敢容错其奸心也。后暨孝元常抱病而留好于音乐,悉以枢机委之石显,则昏迷雾乱之政起,而仇忠害正之祸成矣。呜呼,父子之间相监至近,而明暗之分若此,岂不良足悲耶,孝桓皇帝起自蠡吾而登至尊,侯览,张让之等,以乱承乱,政令多门,权利并作,迷荒帝主,浊乱海内,高命士恶其如此,直言正谕,与相摩切,被诬见陷,谓之党人,灵皇帝登自解犊,以继孝桓,中常侍曹节,侯览等,造为维纲,帝终不寤,宠之日隆,唯其所言,无求不得,凡贪淫放纵,僭凌横恣,挠乱内外,螫噬民化,隆自顺桓之时,盛极孝灵之世,前后五十馀年,天下亦何缘得不破坏耶,古之圣人,立礼垂典,使子孙少在师保,不令处于妇女小人之间,盖犹见此之良审也。

和神气,惩思虑,避风湿,节饮食,适嗜欲,此寿考之方也。不幸而有疾,则鍼石汤药之所去也。肃礼容,居中正,康道德履仁义,敬天地,恪宗庙,此吉祥之术也。不幸而有灾,则克己责躬之所复也。然而有祷祈之礼,史巫之事者,尽中正,竭精诚也。下世世下有脱文其本而为奸邪之阶,于是淫厉乱神之礼兴焉。侜张变怪之言起焉。丹书厌胜之物作焉。故常俗忌讳可笑事,时世之所遂往,而通人所深疾也。且夫掘地九仞以取水,凿山百步以攻金,入林伐木不卜日,适野刈草不择时,及其构而居之,制而用之,则疑其吉凶,不亦迷乎。简郊社,慢祖祢,逆时令,背大顺,而反求福佑于不祥之物,取信诚于愚惑之人,不亦误乎。彼图家画舍,转局指天者,不能自使室家滑利,子孙贵富,而望其能致之于我,不亦惑乎。

今有严禁于下而上不去,非教化之法也。诸厌胜之物,非礼之祭,皆所宜急除者也。情无所止,礼为之俭,欲无所齐,法为之防,越礼宜贬,逾法宜刑,先王之所以纪纲人物也。若不制此二者,人情之纵横驰骋,谁能度其所极者哉。表正则影直,范端则器良,行之于上,禁之于下,非元首之教也。君臣士民,并顺私心,又大乱之道也。

顷皇子皇女有夭折,年未及殇,爵加王主之号,葬从成人之礼,非也。及下殇以上,已有国邑之名,虽不合古制,行之可也。王侯者所与共受气于祖考,干合而支分者也。性类纯美,臭味芬香,孰有加此乎。然而生长于骄溢之处,自恣于色乐之中,不闻典籍之法言,不因师傅之良教,故使其心同于夷狄,其行比于禽兽也。长幼相效,子孙相袭,家以为风,世以为俗,故姓族之门,不与王侯婚者,不以其五品不和睦,闺门不洁盛耶,所贵于善者,以其有礼义也。所贱于恶者,以其有罪过也。今以所贵者教民,以所贱者教亲,不亦悖乎。可令王侯子弟悉入大学,广之以他山,肃之以二物,则腥臊之污可除,而芬芳之风可发矣。

有天下者,莫不君之以王,而治之以道,道有大中,所以为贵也。又何慕于空言高论难行之术,而台榭则高数十百尺,壁带加珠玉之物,木土被绨锦之饰,不见夫之女子成市于宫中,未曾御之,妇人生幽于山陵,继体之君,诚欲行道,虽父之所兴,可有所坏者也。虽父之美人,可有所嫁者也。至若门庭足以容朝贺之会同,公堂足以陈千人之坐席,台榭足以览都民之有无,防闼足以殊五等之尊卑,宇殿高显敞,而不加以雕采之巧,错涂之饰,是自其中也。苑囿池沼,百里而还,使刍荛雉菟者得时往焉。随农郄而讲事,因田狩以教战,上虔郊庙,下虞宾客,是又自其中也。嫡庶之数,使从周制,妾之无子与希幸者,以时出之,均齐恩施,以广子姓,使令之人,取足相供,时其上下,通其隔旷,是又自然其中也。

在位之人,有乘柴马弊车者矣。有食菽藿者矣。有亲饮食之蒸烹者矣。有过客不敢沽酒市脯者矣。有妻子不到官舍者矣。有还奉禄者矣。有辞爵赏者矣。莫不称述以为清邵,非不清邵,而不可以言中也。好节之士,有遇君子而不食其食者矣。有妻子冻餧而不纳善人之施者矣。有茅茨蒿屏而上漏下湿者矣。有穷居僻处求而不可得见者矣。莫不叹美以为高洁,此非不高洁,而不可以言中也。

夫世之所以高此者,亦有由然,先古之制休废,时王之政不平,直正不行,诈伪独售,于是世俗同共知节义之难复持也。乃舍正从邪,背道而驰奸,彼独能介然不为,故见贵也。如使王度昭明,禄除从古,服章不中法,则诘之以典制,货财不及礼,则间之以志故,向所称以清邵者,将欲何矫哉。向所叹云高洁者,欲以何厉哉。故人主能使违时诡俗之行,无所复剀摩,困苦难为之约,无所复激切,步骤乎平夷之涂,偃息乎大中之居,人享其宜,物安其所,然后足以称贤圣之王公,中和人君子人尝作之矣。

古者君之于臣,无不答拜也。虽王者有变,不必相因,犹宜存其大者,御史大夫,三公之列也。今不为起,非也。为太子时太傅,即位之后,宜常答其拜,少傅可比三公,为之起,周礼,王为三公六卿锡衰,为诸侯缌衰,为大夫士疑衰,及于其病时,皆自问焉。古礼虽难悉奉行,师傅三公,所不宜阙者也。凡在京师,大夫以上疾者,可遣使修赐问之恩,州牧郡守远者,其死,然后有吊赠之礼也。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士大夫,论道必求高明之士,干事必使良能之人,非独三太三少可与言也。凡在列位者皆宜及焉。故士不与其言,何知其术之浅深,不试之事,何以知其能之高下,与群臣言议者,又非但用观彼之志行,察彼之才能也。乃所以自弘天德,益圣性也。犹十五志学犹上恐脱圣人二字,朋友讲习,自强不息,德与年进,至于七十,然后心从而不逾矩,况于不及中规者乎。而不自勉也。

公卿列校,侍中尚书,皆九州之选也。而不与之从容言议,谘论古事,访国家正事,问四海豪英,琢磨珪璧,染练金锡,何以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哉。人主有常不可谏者五焉。一曰废后黜正,二曰不节情欲,三曰专爱一人,四曰宠幸佞谄,五曰骄贵外戚,废后黜正,覆其国家者也。不节情欲,伐其性命者也。专爱一人,绝其继嗣者也。宠幸佞谄,壅蔽忠正者也。骄贵外戚,淆乱政治者也。此为疾痛,在于膏肓,此为倾危,比于累卵者也。然而人臣破首分形所不能救止也。不忌忌恐当作忘初故,仁也。以计御情,智也。以严专制,礼也。丰之以财而勿与之位,亦足以为恩也。封之以土而勿与之权,亦足以为厚也。何必友友恐当作久年弥世,惑贤乱国,然后于我心乃快哉。

人之事亲也。不去乎父母之侧,不倦乎劳辱之事,唯父母之所言也。唯父母之所欲也。于其体之不安,则不能寝,于其飡之不饱,则不能食,孜孜为此以没其身,恶有为此人父母而憎之者也。人之事君也。言无小大,无愆也。事无劳逸,无所避也。其见识知也。则不恃恩宠而加敬,其见遗忘也。则不怀怨恨而加勤,安危不贰其志,险易不革其心,孜孜为此,以没其身,恶有为此人君长而憎之者也。人之交士也。仁爱笃恕,谦逊敬让,忠诚发乎内,信效著乎外,流言无所受,爱憎无所偏,幽闲攻人之短,会友述人之长,有负我者,我又加厚焉。有疑我者,我又加信焉。患难必相及,行潜德而不有,立潜功而不名,孜孜为此,以没其身,恶有与此人交而憎之者也。故事亲而不为亲所知,是孝未至者也。事君而不为君所知,是忠未至者也。与人交而不为人所知,是信义未至者也。

父母怨咎人,不以正己,审其不然,可违而不报也。父母欲与人以官位爵禄,而才实不可,可违而不从也。父母欲为奢泰侈靡以适心快意,可违而不许也。父母不好学问,疾子孙之为之,可违而学也。父母不好善士,恶子孙交之,可违而友也。士友有患故待己而济,父母不欲其行,可违而往也。故不可违而违,非孝也。可违而不违,亦非孝也。好不违,非孝也。好违,亦非孝也。其得义而已也。

昔高祖诛秦项而陟天子之位,光武讨篡臣而复已亡之汉,皆受命之圣主也。萧,曹,丙,魏,平,勃,霍光之等,夷诸吕,尊太宗,废昌邑,而立孝宣,经纬国家,镇安社稷,一代之名臣也。二主数子之所以震威四海,布德生民,建功立业,流名百世者,唯人事之尽耳,无天道之学焉。然则王天下,作大臣者,不待于知天道矣。所贵乎用天之道者,则指星辰以授民事,顺四时而兴功业,其大略吉凶之祥,又何取焉。故知天道而无人略者,是巫医卜祝之伍,下愚不齿之民也。信天道而背人事者,是昏乱迷惑之主,覆国亡家之臣也。

问者曰:治天下者,壹之乎人事,抑亦有取诸天道也。曰:所取于天道者,谓四时之宜也。所壹于人事者,谓治乱之实也。周礼之冯相,保章,其无所用耶。曰:大备于天人之道耳,是非治天下之本也。是非理生民之要也。曰:然则本与要奚所存耶。曰:王者官人无私,唯贤是亲,勤恤政事,屡省功臣,赏锡期于功劳,刑罚归乎罪恶,政平民安,各得其所,则天地将自从我而正矣。休祥将自应我而集矣。恶物将自舍我而亡矣。求其不然,乃不可得也。

王者所官者,非亲属则宠幸也。所爱者,非美色则巧佞也。以同异为善恶,以喜怒为赏罚,取乎丽女,怠乎万机,黎民冤枉类残贼,虽五方之兆不失四时之礼,断狱之政不违冬日之期,蓍龟积于庙门之中,牺牲群丽碑之间,冯相坐台上而不下,祝史伏坛旁而不去,犹无益于败亡也。从此言之,人事为本,天道为末,不其然与,故审我已善而不复恃乎天道,上也。疑我未善,引天道以自济者,其次也。不求诸己而求诸天者,下愚之主也。令令当作今夫王者诚忠心于自省,专思虑于治道,自省无愆,治道不谬,则彼嘉物之生,休祥之来,是我汲井而水出,爨灶而火燃者耳,何足以为贺者耶,故欢于报应,喜于珍祥,是劣者之私情,夫可谓大上之公德也。